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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黑鈕扣.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6848 2018-03-19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長久縈繞心間的鄉思所驅使,回到了哈爾濱。七年沒回去了。七年沒見老母親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們都還未下班,家中隻母親一人。母親正做晚飯。狹小的廚房沒窗子,一盞度數很低的燈卑微地忽閃著——電壓不穩。灶煙和鍋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親雙手抖抖地端著米盆,像煙汽中的一個虛影,木然地望著我。顯然,母親一時看不清我的臉。 我大聲說:“媽,是我回來了!”心中竟很激動。 “是……紹生嗎?”母親從來只叫我小學時的名,這名是戶籍警在我誕生的時候按照氏族輩字給我起的。母親從來也沒叫過我上中學後自己改的名——曉聲。彷彿她不喜歡這個名,不認可她的兒子叫這個名。我不知這是為什麼。也沒詰問過。

“媽,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說話的語調就很自然地歸復了東北口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親轉過身去,想找個放盆的地方。 我走進屋,剛擱下提包,母親便跟入了,雙手仍端著米盆。廚房極亂,母親大概是沒處放盆。 我趕緊從母親手中接過米盆。里屋並不比廚房大多少,也不比廚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張桌子可放東西,桌子上同樣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杯、碗、小孩兒玩具。三對夫妻,三輩人,十一口,生活在僅二十餘平方米的低矮而陰暗的空間,有條不紊和清潔就只能成為一種奢望了。我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將米盆暫放在床上。 “你……怎麼也不預先來封信,我們也好把家收拾乾淨點……”母親歉疚地說,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我。

母親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蒼老了,臉色很不好,蠟黃里泛著青灰。眼病分明沒治愈過,眼邊紅紅的。衣服也挺骯髒,衣襟上一片鍋底灰。整個看去母親像一截枯槁的樹根,從泥土中摳出來不久。 我又叫了一聲“媽”,心內倏然泛起難過,喉間像被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母親一共養育了我們五個子女,我算是有點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親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燭光,是母親心靈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對母親盡孝最少的一個兒子。甚至可以說,自從我到北京後,就沒有對母親盡過一個兒子的孝道。只不過隔幾個月往家中寄點錢。 “孩子,你瘦多了……別那麼拼命寫,媽不指望你出名,只願你身體好,沒病沒災的……”母親說著,側過身,撩起骯髒的衣襟拭她那發紅的眼角。

“媽,我不過就是瘦一點,可沒什麼大病……”我用謊話欺騙母親。 我努力克制著,不使自己在母親面前落下淚來。 “真的?……”母親轉身再次注目端詳著我。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你這次回來,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說:“過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親說:“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親又說:“你弟弟妹妹都去看過她了。連你妹夫也去看過她了。可她最想念的還是你,每次來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媽的命夠苦了,你小姨比媽的命還苦……” “小姨……她得了什麼重病……”小姨才四十多歲,我簡直有些懷疑母親的話,訥訥地問。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們把她接來家中住了一個時期,輪流陪她到醫院去檢查過,也沒查出什麼大病來。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頭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裡啊!同學老師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親異常憂鬱地說。

我輕輕“嗯”了一聲。 可憐的小姨!可憐的女人啊! 一種淒涼一種悲愴,在我內心裡瀰漫開來。 我裝作疲乏的樣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濕潤了。近幾年來,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令我感到難過。 我本來沒有姨。小姨不是親姨。 我七歲時,母親在鐵路上做臨時工。挑挑抬抬,搬石運鐵,卸煤揚沙。哪兒的活頂臟頂累,臨時工們就被指派到哪兒去幹,男女平等。母親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著一張臉,帶著一身塵土回到家裡。 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偏臉子”這一帶,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現在住的還小,還破,還缺少光明。屋裡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進屋來,門檻儿上面橫釘了一塊木板,進屋的人得高抬腳。門檻儿內疊了兩層碎磚,算是踏腳的台階。第一次來我家的人,不是頭被上門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階”,嚇一大跳。雖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狀,無法打開。碎了的玻璃因為窗框無形,也就鑲不上,用牛皮紙糊著。這是私人房產。房東並不因它全不像個房子樣就將房錢壓得便宜些。里外兩間,外間夏天做廚房。冬天為了取暖,再將鐵爐子搬進里屋去,我們五個孩子和母親擠在里屋一鋪炕上,外間便放大白菜、土豆、蘿蔔、水缸、糧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沒餘地了。

記得是冬季的一天,從白天到黑天,一直下著很大的雪。母親那一天下班特別晚,帶回來一個陌生人。 母親的臉,照例是黑的。 “低頭,高抬腳,慢點落腳,再慢落一腳……”母親先進得屋來,引著這人的一隻手,提醒著,將這人引進屋來。虧得母親心細,這人沒被碰了頭,也沒被嚇一跳。那人的臉比母親的臉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齡。從臉黑這一點卻不難得出肯定的結論,那人是和母親同樣做臨時工的,和母親一塊兒卸過煤。頭戴和母親同樣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親同樣長過膝蓋的大棉坎肩兒。腳穿和母親同樣的棉膠鞋。 母親從炕上拿起笤帚,一邊掃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邊說:“你瞧,我家就是這麼個破爛樣子,這幾個都是我的孩子……紹生,快給我們倒洗臉水……”

那人的黑臉上惟獨一雙眼睛是乾淨的,眼神兒有點悵惘,有點拘謹。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分明因為我家比他想像的還不如,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涼水,輕輕放在他腳旁。 他見屋裡沒個能從容洗臉的地方,就一聲不響地端起盆,轉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親便也摘下帽子,脫掉坎肩兒,跟到外屋去洗臉。 母親又進屋來舀了兩次水。 我們幾個孩子,則在里屋面面相覷,彼此交換著驚奇的目光。 終於,母親和那人又走進屋來了。 我們的驚奇頓增十倍。 “他”竟是女的,一個大姑娘! 我們家住的那地方,當時被鐵絲工廠佔了,新蓋起一幢三層樓房。鄰居們都遷走了。因為房東想多要錢,在斤斤計較地和廠方耍賴皮,高樓下僅剩我們家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還沒有清除的建築垃圾包圍著。鄰居們遷走後,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外人邁進我們家的門檻儿了。沒有人串門兒的家,對孩子們來說,是異常冷清寂寞的家。我們家在哈爾濱市又沒有任何親戚互相走動,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們難耐。我們幼小的心靈裡是早都在巴望著,隨便有個什麼人,能夠知道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幢高樓後面,在一堆堆建築垃圾的包圍之中,有我們一家人生活著。只要這個人看得起我們,我們就會將我們全家真摯的、充滿敬愛和感激的情意奉獻給這個人。這大姑娘那一天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不但令我們驚奇,而且令我們非常高興。

她長得很俊美呢!起碼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她將那件臟而笨重的棉坎肩兒脫在外屋了,也脫去了工作服,向我們展出一件半新的紅底兒黑花的緊身小襖。她比母親高半頭,這在女人們來說,是很值得羨慕的所謂“適中”身材了。雖然穿著棉襖棉褲,還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條條,不胖也不瘦。也許是剛用涼水洗過臉的緣故吧,使她的臉色看去那麼紅潤。眼邊的煤灰卻是未洗盡,一雙溫良的眼睛彷彿描了眼圈似的,顯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裡,她完完全全是個大人。而她這個大人,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弟弟妹妹們一溜趴在炕上,傻呆呆地瞪眼瞧著她。 在我們不懂禮貌的盯視下,她有些發窘地側著身,雙手攥著搭在胸前的一條粗辮子,輕聲問母親:“大姐,有木梳嗎?”

“有,有……”母親應著,趕緊拉開破桌子的抽屜,尋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斷了好多齒的木梳。 她接過木梳,就拆散了辮子,梳起頭髮來。 “裡邊趴著去!就這麼一張炕,都讓你們趴滿了!”母親對著弟弟妹妹們吆喝。 於是弟弟妹妹們就一堆儿縮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親輕輕地將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聲問:“媽,我給你們熱飯吃吧?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吃過了。” 母親說:“我自己熱吧。挑兩棵白菜,洗一個蘿蔔,我做湯……” 母親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著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問:“你怎麼不說話?”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也不抬頭! 母親又說:“如果,你是嫌棄我這個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個好住處安身……如果,你還肯將就我這個家,你就長久地住下來,住多久我也不會攆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蓋的,就有你蓋的……”

她還是不吭聲,還是不抬頭。木梳,在烏黑的長發上緩緩地梳理著,將她那長髮梳得順溜儿極了。 我們見她這樣子,都覺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準是不願在我們這樣一個家里長久住下。 我一邊扒白菜洗蘿蔔,一邊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說一句“我住下”,或者點一下頭。 她卻像個啞巴,頭垂得更低了。 母親見她始終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尷尬,便緩緩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錢?”她忽然抬起頭,用極小的聲音向母親發問。 “瞧你問的,什麼房錢不房錢的?”母親停止了切菜,轉臉瞧著她說:“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東嗎?你要願住下,我一分錢也不收你的!” 那張我認為非常之俊美的臉上,花朵綻放般地呈現出了一種心喜意悅的微笑,她复低下頭說:“那……我願長久住下……”仍繼續梳頭。

母親樂了,說:“不過,孩子們面前,總得有個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紀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後,就讓孩子們叫你小姨吧?行嗎?” “嗯。”像個表示今後願意聽大人話的孩子的聲調。她放下了梳子,開始編辮子。 母親又對我們說:“都聽見了嗎?今後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們迫不及待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幾隻貓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聲地叫“小姨”。 她半轉過身,瞧著我們,又那麼可愛地笑了。 我彷佛覺得我們家那小破屋子頓時滿室生輝。在一片“小姨”的叫嚷聲中,我那顆七歲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激動和興奮!從今往後我將有一個小姨了!並且是一個多麼讓我喜歡看著的小姨啊!我那把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一小箱子小人書,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那隻養在一個桌子抽屜裡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寶貝東西,都抵不上這個小姨!我們與家庭成員之外的一個人建立了某種親近的關係,這簡直是生活對我們的賜予! 以往,母親下班後,若是我們已經吃過了飯,她是絕不再動手做飯的,只胡亂吃幾口我們給她留的飯就算了。那一天,雖然母親下班很晚,雖然我們都看出她很疲勞,但她還是撐著精神,將兩棵白菜細細地切了,拌了一盤。將蘿蔔同樣細細地切了,做了小半鍋湯。還抖盡了面口袋裡的白面,放許多油煎了幾張餅。母親是從來捨不得一次用掉那麼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親一樣,是個乾起活來不藏奸不掖懶的。要不,她們為什麼會把那一大盤拌白菜吃得乾乾淨淨,將那半鍋湯喝得精光呢? 母親和小姨吃罷飯,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里高興,便會主動去做我不情願做的事。小姨要搶著刷洗。母親攔住她,說:“往後有你插手的時候,今天還不能勞大駕!” 小姨無聲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夠小姨的笑臉!她笑起來真叫別人感到快樂! 母親又說:“你今晚就和我擠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給你搭個鋪。” 小姨微微點頭。在我們眼中,她是個大姑娘,是個大人。在母親眼中,她分明還是個小妹子,是個孩子,她在母親面前顯得那麼乖順。 母親開始鋪被窩兒,弟弟妹妹們都自覺地往一塊兒擠,給我們的小姨騰出倒身之處。家裡的被子都很舊了。白被頭也都很髒了。母親很勤勞,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顯得乾淨些。因為炕是臟的。炕臟因為三面炕牆是臟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牆皮。還因為我們的小身體一個個都是臟的。夏天,我們身上還能乾淨些,母親常常將大盆放在外面,倒一大盆水給我們脫光了衣服洗澡。而整個冬季,我們是談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們畢竟都很幼小,一個個完全沉浸在意外獲得了一個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並不為臟被褥感到羞恥。已經七歲了的我,卻感到自己的臉發起燒來。羞恥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淺。 我兌了半臉盆溫水,放在小姨腳邊,很禮貌地對小姨說:“小姨,請你洗腳吧!” “呀!……”小姨彷彿吃了一驚地看著我,又看著母親。 母親也說:“你洗腳吧。” 小姨幾乎是在懇求地說:“我哪能成個小姐似的,都讓孩子把洗腳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講,往後千萬別這麼樣恭敬我啊!” 母親平淡地一笑,說:“談得上什麼恭敬呀,孩子不過是得了你這麼個姨,從心裡往外親愛著你罷了。你看不出來?” 小姨說:“大姐我又不是木頭人,哪能看不出來呢!”又端詳著我問:“上學了嗎?” 我回答:“上了。” “幾年級?” “剛上一年級。” “那小姨往後可以幫助你學習了,小姨是高小畢業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著幾許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說:“行。” 母親接言道:“我們紹生學習可用功啦,是兩道槓呢,考試還得了獎狀呢。” “你是該好好讀書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媽媽一邊幹臨時工,還要拉扯你們長大,不好好學習可對不起你媽呀!”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小姨又對母親說:“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時候我心裡都覺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聲不響地退到炕角,從書包裡拿出課本,脫了鞋,默默地貼牆躺下,朝牆轉過身去,捧著課本看。 母親催促小姨:“洗腳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夠累了啊!” 小姨說什麼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腳水,到底還是母親先洗過了,她才洗。洗完,卻仍垂著赤腳坐在炕沿上,遲遲不上炕脫衣。 母親又催促。 小姨說:“我侄子看書呢!” “我不看了。”我說著,將課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們一鑽進被窩兒,頃刻便會進入夢鄉。但那一天,我們卻毫無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們一樣,趴在被窩兒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姨看。看也看不夠。 母親再次催促小姨睡覺。 小姨低下頭去,悄悄地說:“大姐,等孩子們睡著了我再……當著這麼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 母親逐個兒拍著我們的腦袋,大聲命令:“閉上眼睛,閉上眼睛!都給我閉上眼睛睡覺!” 我們這個閉上了眼睛,那個又睜開了眼睛,對這個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簡直就使我們興奮得無法入睡。彷彿生怕睡一覺醒來,小姨就不存在了。 “這些孩子,真不聽話!”母親佯裝生氣,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扑哧樂了,順手拉滅了燈。屋里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只聽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緩慢脫衣服的聲音。 沉靜了片刻,又聽小姨和母親悄悄說話:“大姐,和咱們一塊兒乾活的那幾個男人忒壞,總拿些入不得耳的話挑逗我。” “你別理他們就是了。你越當真,他們越開心!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不敢生氣,怕得罪了他們,他們今後欺負我。” “別怕他們,誰敢欺負你,大姐饒不了他!別看你大姐是個老實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負你就是欺負了我……” 就這樣,小姨在我們家中住下了。就這樣,我們有了一個不是親的,可比親的還親的小姨。 往後我才從母親口中斷斷續續知道,小姨不但是個高小畢業生,還是個共青團員。她是離哈爾濱一百多里的雙城縣農民,家裡生活也挺困難的。聽別人說哈爾濱在招青壯臨時工,就獨自一人到哈爾濱來了。在搬到我們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車站過夜。 我們因為有了這個小姨,都有了許多明顯的改變。首先是,我們不再房前屋後亂拉巴巴了。小姨幫我們在附近搭了一個簡陋的茅廁。我們也變得愛清潔了,因為小姨很愛清潔。我們將兩隻破箱子從里屋的鋪底下拖出來,搬到外屋,一頭一隻,當作床腿。黑夜我和母親從外面拖回來兩塊建築工地上拋棄的跳板,截斷後,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張很牢靠的“床”。白菜蘿蔔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處透風,牆上掛著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鍋鏟將霜刮下來,又用破棉團塞進透風的縫隙。我們怕小姨晚上睡覺冷,還得將火爐從里屋搬到外屋。在間壁牆上鑿了個洞,增加了兩節煙筒,穿到里屋去。這樣一來,里屋不但同樣暖和,而且顯得寬敞了。小姨沒住到我家時,母親想不到也沒心思做這些事。我這個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後,我並未經母親吩咐,卻想到了應該做許多事。這一類事情做過後,我們的家也像我們一樣有了些微改變。 春節前一個月,母親忽然變得好像有什麼心事。一天,母親背著小姨偷偷對我說,她是怕爸爸春節回家探親,會因為家裡住了一個陌生女人而不高興。明白了母親的心事,我也暗暗為此憂愁。父親是絕不需要一個小姨的,他不發脾氣才怪呢! 母親讓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中告訴父親家中一切都很安好,並且希望父親春節不要回來探家,夏天再回來。講了好幾條夏天探家比春節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幾乎天天都問母親:“大姐夫什麼時候回來呀?” 母親就說:“今年春節回不回來探家還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寫封信,催我大姐夫回來探家吧!大姐夫不是兩年多沒探家了嗎?你就不想?” 母親淡淡地說:“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騙人。就算你不想,孩子們也不想?” 母親說:“也許孩子們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們一聽,抗議地嚷起來:“沒忘,沒忘,我們早就盼著爸爸回來探家呢!” 母親便不再說什麼。 父親果然回信說他春節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們都哭鬧起來。我和母親互相望著,默默無語。我的心情和母親是一樣的,既覺得心中安定了,又覺得很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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