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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黑鈕扣.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7657 2018-03-19
小姨則譴責起父親來:“哪有這樣的人,兩年多沒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大姐,我替你寫封信問問他,他心裡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家啊!” 母親則裝作生氣地說:“才不給他寫信!他心裡沒這個家了,我們心裡從此沒他!” 小姨的父親,一位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從農村到城市來找小姨,想帶小姨回去過春節。小姨不回去,她對父親說:“這個春節是我和大姐認識後的第一個春節,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閃得大姐和孩子們多冷清啊!這個春節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們一塊兒過。” 小姨的父親在我家住了兩天,不好勉強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臨走,對母親說他把小姨託付給母親了。 我們的父親雖然沒回來探家,我們卻過了一個很快樂的春節。快樂是小姨給予我們的。

我們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餃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還幫母親炒了好幾樣菜。買了一瓶價錢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餃子的時候,母親在桌上多擺了一隻小盤,一雙筷子。 我說:“媽,多了一個人的。” 母親說:“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經好幾年沒和全家在一起過春節了,就當這個春節是他和我們一起過的吧!” 小姨看了母親一眼,就斟滿了兩盅酒,一盅遞給母親,另一盅雙手端起,對母親鄭鄭重重地說:“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說罷,一口喝乾。頃刻,臉紅得桃花似的。 母親也一口喝乾…… 春節一過,天氣漸漸暖了。轉眼到了四月份,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與我們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還有一個無法計數的龐大家族——臭蟲家族。它們是靠喝我們的血繁衍子孫後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滾,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鬧難眠。我苦中尋樂,編了個謎讓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紅孩妖精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豬八戒的耙子撓得歡。  小姨顯然是猜著了的,但並不說破。只像個醫生似的,用棉花團蘸著鹽水,給弟弟妹妹們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嘆了口氣,對母親說:“大姐呀,孩子們被咬得太可憐了,得想個法子呀!” 母親用心疼的目光望著我們,說:“想了許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託病沒去上班。母親走後,小姨對我說:“跟我去,去辦點事兒。” 我也不多問,就跟小姨離家了。 小姨先領我到儲蓄所,從她的存摺上取錢。 儲蓄員奇怪地說:“昨天剛存,今天就取!” 小姨說:“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著小姨又領我去租了一輛手推車,然後我推著車跟她到了雜貨市場上,買了兩個草墊子。

回到家里之後,她又親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電石灰。然後,小姨指揮我們,將破爛家具都從屋裡搬出,她就動手泡電石灰,並在電石灰中攙了好幾包“六六”粉。我要幫她忙兒,她不許,怕燒壞了我的手。 小姨獨自用塊舊佈纏了一柄“刷子”,將里外牆壁細緻地刷了一遍。又燒了幾大壺開水,往破家具的縫隙裡澆。 母親下班之前,我們已將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換了新草墊子。由於牆壁潮濕,許多處刷過之後,不是變白了,而是變黃了,像一塊塊難看的黃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買了好幾張畫,貼在那些地方。母親下班後,一進家門,竟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 小姨的雙手都被燒起了許多大泡,她瞧著母親抿嘴笑。 母親要給小姨買草墊子的錢。小姨說什麼也不收。

母親說:“你積攢點錢不容易,家中還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氣了,說:“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親只好作罷。 母親擎著小姨燒傷的雙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淚。 那一夜,我們睡得十分香甜…… 房東向街道告了母親一狀。說母親財迷心竅,私自往家裡招房客,做起“二道房東”來了。街道幹部們聽信了,就來到家質問母親,母親作了解釋,然而他們不信。 “哪有這麼好心的人,非親非故的,白將房子給人家住!”她們當著母親的面兒表示懷疑。 母親火了,頂撞道:“你們不相信,就隨你們的便好了!” 後來她們又當小姨在家時,來向小姨“調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們:“要說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東',那才是財迷心竅的人胡思亂想出來的呢!”

她們還不相信,毫無理由地認為肯定是母親和小姨串通一氣,預先商量好了的對詞。於是便慫恿房東向法院起訴。 不久,母親接到了法院的傳訊。那是母親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 小姨畢竟是個農村姑娘,沒經歷過什麼事,很不安,對母親說:“大姐,我還是搬走吧!” 母親問:“你有地方去?” 小姨說:“還睡火車站。” 我和弟弟妹妹們一聽小姨說她還要去睡火車站,都急了,亂嚷嚷: “小姨,你千萬別搬走啊!” “媽,無論如何別讓小姨離開咱家呀!” 母親看著小姨說:“聽見孩子們的話啦?不許你搬走!你一搬走,沒影的事兒也成真事兒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車站,就再別叫我大姐!” 母親從法院回來時,一副勝利歸來的驕傲姿態。

小姨問:“大姐,贏了?” 母親說:“有理嘛,還能輸了不成?” 小姨說:“謝天謝地,你走後,我心裡七上八下的……” 母親說:“沒見過世面的!” 小姨又問:“大姐,法院怎麼問的?你都怎麼回答的?” 母親淡淡地說:“學這些幹啥,沒意思的!法院的同志當著我的面告訴房東,第一,他起訴是毫無根據的。第二,不許他為難我們,更不許趕我們搬家,除非我們主動想搬。還批評他只收房費,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說:“大姐,你還真行!” 母親說:“行什麼,我是憋著口氣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們,我寧可忍氣吞聲。” 小姨反倒張揚起來了,憤憤地說:“大姐,我陪你找房東去,當面損他一頓,替你出出氣!”

母親說:“得理讓三分,算啦!咱們再給房東加兩元房錢吧,省得他往後再找麻煩,惹是生非的。” 小姨聽了,瞧著母親,半晌沒言語…… 過了“五一”,天氣更暖和了。一冬天潑的髒水,在房前屋後的垃圾堆上結了一層層的髒冰。白天,被太陽曬化了,從垃圾堆上淌下來,不但泥濘了道路,還散著難聞的氣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著雙手,對母親說:“大姐,你猜家裡給我寄啥來了?” 母親問:“是鞋吧?” 小姨搖頭。 母親想了想,又問:“衣服?” 小姨說:“大姐你要總往穿的上想,永遠也猜不著的!” 母親笑了:“那是吃的東西?” “也算是吃的,可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將雙手伸向母親,“是菜籽,還有花籽呢!”就將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紙包一小紙包地排開,一邊說,“瞧,這是小白菜籽,這是菠菜籽,這是油菜籽,呀,還有黃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這些是花籽,掃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種呢!”

母親問:“你們家怎麼想起給你寄菜籽花籽來了!往哪兒種哇?” 小姨回答:“我寫信叫家裡寄來的。我要和侄子們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親說:“虧你還有這份心思,到底是個姑娘的心!” 小姨說:“人活著嘛,就得想著法兒讓自己活得舒暢!”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帶領我們,平整了那幾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壟壟地種菜種花。 過了不久,那幾座垃圾堆都變成綠色的山岡啦。 到了七八月時,豆角黃瓜已爬架子,花也開了。我們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後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園似的了,紅是紅,綠是綠,紫是紫,黃是黃,五彩繽紛,賞心悅目極了,美麗極了。招引來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來了鐵絲廠裡的女工們。她們三五成夥地在午休時和下班後來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對誰都滿足,博得了那些女工們的好感。

怎麼兩個女人,帶著幾個孩子,彷彿被與城市隔離了似的,在高樓後邊,在小小的破土屋裡,竟會生活得這麼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們常常面對我們的花園發出這一類感嘆。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們再也不囚在屋裡子。墊塊木板什麼的,圍坐在母親和小姨身旁,聽兩個我們在這世界上最親最親的女人說話。欣賞著我們的綠,我們的花,我們的美麗,我們的“大觀園”。我們幾乎都沒有享受過什麼美好。而我們面對的美好,是一個農村姑娘,是我們的小姨帶給我們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機勃勃的五彩繽紛中,我們弱嫩的靈魂體會著某種悟性,進行著幼稚而嚴肅的思考,思考著什麼是人世間的美好,什麼是感激,為什麼需要感激…… 在那種時刻,我更加認定,小姨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親談得最多的話題,是“轉正”兩個字。還會有什麼別的話題,會比“轉正”更使兩個做臨時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嚮往轉正。這種嚮往常使小姨喜形於色,常使母親臉上洋溢出少見的對生活滿懷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轉正,這是小姨和母親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邊,伏在小姨膝上,擺弄著小姨的長辮子,拆開,編好,編好,拆開,覺著怪好玩的。 母親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嘆了口氣,說:“我長這麼大也沒撿過什麼,想不到如今撿到的比金子還貴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問:“大姐你撿啥好東西了?快告訴我!” 母親說:“我給自己撿了一個妹子,給孩子撿了一個小姨啊!” 小姨注視了母親良久,忽然偎依著母親,低聲說:“大姐,我保你撿到了,就再也丟不了啦?” 母親低聲道:“你嘴上這麼說唄,你還能在我家住一輩子?今後就不結婚,不成家了?” 母親又訓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還裝孩子,一邊玩去,別賴在你小姨身邊!” 小姨光是笑。 我臉紅了,不好意思起來。小姨卻用一條手臂輕輕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離去,說:“紹生,你長大了,考上大學,將來當了乾部什麼的,不會不認小姨吧?” 我大聲回答:“我要不認小姨,天打五雷轟!” 小姨格格大笑起來。母親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覺得小姨的手臂是那麼柔軟,我心裡默默地說:“小姨,小姨,我有多愛母親,就有多愛你!”不由得將臉貼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親和小姨下班後,都悶悶不樂。原來,小姨轉正了。而母親,卻因為精簡臨時工,被打發回家,第二天就不准上班了。看得出,母親心中很難過,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傷。我心中也很難過,很憂鬱。窮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親失去了工作對家庭的生活意味著什麼。 小姨對母親說:“大姐,你太老實了!你哪天干活比別人幹得少了?那麼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轉正了,為什麼偏偏一句話就把你打發回家了?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明天替你找他們講理去!不讓你轉正,我也不干了!” “我不許你為我去抱這個不平!”母親很嚴厲地說。母親還是頭一次用那麼嚴厲的語氣對小姨說話。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著母親。 母親緩和了語氣,又說:“傻妹子,你從農村到城市來,好不容易找到個工作,如今又轉正了,你父母該多為你高興啊!你可千萬不能為我抱這種不平,那樣做興許你也會被解雇了呀!你能轉正,大姐我心裡替你高興啊……”母親說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撲在母親懷中,嚶嚶地哭了…… 小姨轉正後不久,便搬到廠內的職工集體宿捨去住了。對小姨的走,我們和母親都依依不捨。但想到小姨畢竟是搬到一個比我們家更好的去處,就都不說挽留的話了。 小姨也對我們和母親依依不捨。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雖然從我們家搬走了,卻並沒有忘記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來。小姨仍是我們比親姨還要親的小姨。 父親信中說那一年夏天探家,卻一直到國慶節的前兩天才回來。回來後,自然從我們口中聽了許多“小姨”長“小姨”短的話,免不了就盤問母親:“你打哪兒認這麼個妹子?怎麼就成了孩子們的小姨了?” 母親回答:“這又不花你的費你的,也得受你管嗎?” 父親正色說:“當然要管,我可不許什麼不相干的女人到我家裡來影響我的孩子!” 母親也正色說:“往好的影響也不許嗎?” 父親說:“只要我看她不順眼,就不許她來!” 母親說:“若來了,你還真將她攆出去不成?” 父親說:“那是當然!” 母親說:“你問孩子們答應不?” 父親說:“哪個孩子還敢攔著我嗎?” 母親“哼”了一聲,不再同父親拌嘴。私下里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兒看看她,告訴她這個月內別來,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來。” 吃罷晚飯,我躲過父親的眼睛,離開了家。 “為什麼不讓小姨見你們的爸爸呀?他三頭六臂怪嚇人的嗎?” 小姨聽我說明來意,奇怪地瞧著我問。 我誠實地回答:“媽媽怕爸爸不喜歡你,你去了,把你攆出來。” “這麼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說,“那你回去告訴你媽媽,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還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親盤問,匆匆走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條綠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現在我家門口。 母親正要出屋,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瞧見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說道:“喲!你怎麼來了呀!” “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來看看他呀!”小姨說著,就邁進了屋。 母親也趕緊隨後跟進了屋。 弟弟妹妹一見小姨,親親熱熱地亂嚷著:“小姨、小姨……”將小姨團團圍住了。 父親正在對著破鏡子刮臉,從鏡子裡瞧見了小姨,也不轉身,也不理睬,仍繼續刮臉。 母親說:“他爸,孩子們小姨來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聲,還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親只好以自己的熱情沖淡父親的冷漠,將小姨輕輕按坐在炕上,接過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責備地說:“又給孩子們買東西!你掙多少錢啊?一次次地破費!” 小姨笑道:“大姐,這次可不是給孩子們買的,是給我大姐夫買的。” 父親已刮完了臉,收起刮臉刀,還是一句話也不對小姨說,端著臉盆到外屋洗臉去了。 母親又趕緊跟在父親身後到外屋去了。 我們都不安地瞧著小姨。 小姨卻快樂地和我們逗著笑著。 一會兒,我瞧見母親在外屋推了父親一下,將父親推進屋來。 父親被推進屋後,坐在炕沿上,不情願地搭訕著對小姨說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們逗鬧,瞧著父親,微微一笑,說,“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個脾氣厲害的人呀!” 父親說:“誰講我是個厲害人了?” 小姨說:“大姐唄,她擔心我來了,你會把我攆出去。” 父親說:“沒影的事兒!” 小姨說:“我尋思大姐夫也不會這麼對待我嘛!” 小姨又問:“大姐夫,你從西北迴東北,坐幾天火車呀?” 父親說:“三天三夜。” “西北風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嗎?” “下雪。” “聽說西北缺水?” “再也沒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們運水的汽車前邊走,老牛跟在後邊,用舌頭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幾里。渴得老牛見了水直淌眼淚。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為身體裡沒水分,牛皮都扒不下來……” 說起大西北,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誰想攔也攔不住,滔滔不絕。 小姨就瞪大著眼睛,像聽什麼新奇故事似的,聚精會神地聽著…… 那一天,父親並沒有把小姨從家裡攆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們家吃了午飯,又吃晚飯,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後,父親對母親說:“她小姨人還不錯,挺實在個農村姑娘。” 母親沒好氣地說:“實在不實在,用不著你誇!” 父親低下頭,嘿嘿地笑了…… 父親回大西北去時,還將自己戴的一塊舊手錶送給了小姨。 小姨來到城裡一年多後,臉兒變得白了。眼睛變得亮了。更愛笑了。性情更溫柔了。身材更窈窕了。變得更漂亮了。 鐵絲工廠的一些小伙子,常常攔住我嬉皮笑臉地問:“哎,小傢伙,經常到你家來的那個大辮子是你什麼人呀?” 我不無驕傲地回答他們:“是我小姨唄!” “你問問她,讓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聽不出是不是好話,就罵他們。他們倒不惱火,反而哈哈笑。鐵絲廠的幾百名年輕女工,在我看來,哪個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認為,我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別人面前驕傲驕傲了。  記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個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來。穿了一件嶄新的府綢衫,一條咔嘰布褲子,一雙新皮鞋。那天她顯得尤其漂亮。小姨從不過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樸樸素素的。 母親一聲不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 小姨被母親看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勾下頭低聲問:“大姐,你這麼呆呆看我幹啥呀?” 母親說:“我瞧你是越來越好看了。” 小姨緩緩抬起頭,說:“以前別人說我好看,我不信。現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親說:“自己誇自己,羞不羞?” 小姨說:“本來嘛,城裡洗臉,用溫水,使香皂,人還能不變得白白淨淨的?” 母親笑道:“可也是唄!”忽然又問:“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親的吧?” 小姨倏地紅了臉,大聲說:“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親說:“是不是的,我也管不著你!” 小姨說:“怎麼管不著?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親說:“那我問你,你是想在農村找婆家,還是想在城裡找婆家呀?” 小姨見母親問得認真,低頭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反問母親:“大姐你說呢?” 母親說:“當然是該在城裡找了。你如今是城里人了嘛!工廠不是也替你將戶口落下了嗎?” 小姨點點頭。 母親說:“那就更該在城裡找了!” 小姨說:“大姐我聽你的。” 母親又說:“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麼人,能領來讓大姐見一面,幫你參謀參謀。大姐畢竟比你多吃了幾年咸鹽,什麼樣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壞來的。” 小姨低下頭,許久不做聲。 母親問:“你信不過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大姐你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怎麼才能知道呢?” 母親思索了片刻,問:“你八成是看中哪個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頭,連連分辯:“沒有,沒有。” 母親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別人是沒法看出來的,只有這個女人心裡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頭不說話,出起神來。 …… 到了秋季,連日暴雨,松花江水位猛漲,高出市面幾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後的又一次嚴重水患。幸虧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沒有灌入市區。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緊急動員起來,晝夜分批奮戰在各處防洪大壩上。有許多日子,小姨沒到我家來,母親說,她必定是參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許許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壩上度過的。 江洪終於被戰勝了。 母親說,小姨過幾天就會來了。 我們和母親都在殷切地盼望著。一個多月沒見小姨,我別提有多想她。 江洪雖然被戰勝了,秋雨卻沒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面風雨交加,雷聲不斷。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我們的破屋子裡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們和母親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我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說:“媽,有人敲門。” 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 我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 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是敲門聲。 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 敲門聲又響起了。 “大姐……” 我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 “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開了門。 果然是小姨,她沒撐雨傘,也沒穿雨衣,渾身上下淋得濕漉漉的。她的臉色那麼蒼白,衣服褲子沾滿泥漿,顯然是滑倒過的。 母親也披著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們和母親愣怔地瞧著小姨。 “你……你怎麼突然……”母親吃驚極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親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沉重地墜著她的手臂。雨水順著發縷,順著蒼白的臉頰,順著貼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頃刻在她那雙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雙眼睛,彷彿也被雨霧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著母親。 “大姐,你……還收我……住下,行嗎……”從她那兩片凍得發紫的嘴唇之間,滯澀地輸送出這麼一句話。 “有什麼不行的!快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母親立刻拉著她的一隻手,將她引到了外屋。接著,母親又走回里屋,打開破箱子,挑揀了幾件自己的衣服,抱著被褥枕頭,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們在里屋聽到母親低聲問。 “大姐……”隨後聽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負了?都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啦,住集體宿捨不同於住在自己家裡,事事要寬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聲很低很低,卻令我聽了心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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