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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貴人.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9059 2018-03-19
素說:“是啊,我們。” 說完,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芸告訴素,自己的經驗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頭腦中固有的,更不是經別人傳授的,是實踐中來的。 “你是學哲學的。實踐出真知的道理你應該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經驗,少義務了許多次。不過他們也不大會不高興,往往也應付得他們挺滿足的……” 芸說到這兒,同樣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 “我們也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啊。有時我們一廂情願地指望關係長久,興許對方還索然了呢。回到開頭的話,我再鄭重地問你一句,換不換一個?” “……” “這沒什麼忸怩的。你若覺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嘛!” “……”

“說話呀!” “我……不換了吧!就他了……” 素又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芸則又瞇起了她的雙眼,又端詳起素來。 於是芸接著開始評說“尼爾採”的優點。說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那就是比較專一,不搞多邊關係。說他即使有那個野心,也沒那個實力。 “哪個實力?” 素竟顯得很敏感。 這次輪到芸被問得一愣,但那隻是瞬間的事。 芸隨即笑了:“瞧你往哪兒想去了?想黃了吧?我是指他的經濟實力。” 芸還認為“尼爾採”比較誠實。在以後的關係中,是絕不至於欺騙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爾採”的關係已經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兒留宿過不少個夜晚了,大約總有七八次了吧。有時是出於照顧他的願望,有時是擔心趕不上末班車,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捨不得花錢。素對於在他那兒留宿已習以為常。他那兒有暖氣、有熱水器。素的平房裡兩樣都無。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裡。她半夜多次凍醒過。在他那兒留宿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熱水澡。有幾次她留宿,目的只不過為洗澡。但是他卻從未到她的住處來過。不是他無此念。事實上他提出過,照例帶點兒請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傳授給她的經驗,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給予的經驗,幾番嘗試,均告失敗。失敗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從自己心裡擠出哪怕少許柔情。她甚至暗暗懷疑過,自己作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處的時間裡,盡量對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個老太婆全麵包容和自己過了大半輩子的老頭。沒有了脾氣,也沒有了親暱。甚至連主動的話語也不多,有的只是義務,被歲月打磨得習以為常了的義務。而且,那麼善於將每要形成的對立情緒和心理,徹底地消除在萌芽狀態,處之泰然,處之淡然。就是沒有柔情。於是便乾脆在和他做那種事時,還是簡單地回報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臨自己住處的念頭的經驗,卻相當之豐富起來。

素曾對他說:“給我留一處單獨享有的人生的港灣,成全我。讓我擁有完全屬於自己,而對別人是禁區的一個空間,好嗎?我特別需要那樣一個空間。如果你能理解我,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你。” 她的話,也帶有請求的意味。不是帶有一點兒,而是非常明顯。 結果他就不忍固執了。 結果他說:“那麼,理解萬歲。” 以後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處。 素竟真的有些發自內心地感激“尼爾採”了。她因而在以後的一個月裡,反倒主動多到他那兒去了三四次。並收拾屋子,為他洗這洗那,命他買東買西,以便為他做頓好飯菜。那時她確乎像一位能幹的家庭主婦,像一位賢妻。對他的示愛,也能相應地反應給一些溫存。比如一個微笑,一次貼臉,幾句玩笑。於是他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了。且顯得是受寵若驚的孩子似的。縱然那一種情況下,她也是難以從內心裡擠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場作戲虛與周旋。素從不逢場作戲,更不善虛與周旋。不,絕不是那樣的,實際上素那時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親,他是她惟一的兒子。雖然他無優秀之點,但他對她的依戀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純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卻也僅僅就是單方面自生自滅的那一種愉快,以及適當的,有節制的,為了維護良好氣氛和良好關係的明智和溫存。與柔情實在是沒什麼關係……

然而此刻他卻使素大為意外地出現在她的住處了。他闖入了他不該光顧的禁區。 他違背了他的承諾。還穿鞋在她的床上躺過,吸得滿屋都是煙味,不得不開門開窗地換空氣。 “你怎麼會有我這兒的鑰匙?” 素的話聽來像審問。 “你上次到我那兒,我偷了你的鑰匙,配了一把。” 他說著,又四仰八叉地仰躺於床。 “你!……你怎麼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惴惴的,以為素因他那樣子躺在床上而生氣。 “你那是一種什麼行為?!” 素的語調聽來特別嚴厲。 他這才明白素的話另有所指,訥訥地說:“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為。我心裡知道不好。挺可恥是吧?” 素一言不發,默默瞪他,彷彿與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我來向你坦白。”——他從兜里掏出他偷配的鑰匙,用掌心平托著。他那隻手的五指並得很緊。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樣盡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將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鑰匙。他臉上的表情同時變得極為嚴肅。彷彿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鑰匙,而是一把儲有千萬元錢的私人保險櫃的鑰匙,而他在交付給她保管。

在素看來,他的樣子,他的手勢,都是那麼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隱隱懺悔,也分明是偽裝的似的。 素厭惡地將頭一扭。 是的,此時此刻,素對她的“貴人”倏起厭惡之感。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只有芸來過的小小空間裡,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惱火。她多想一進門就躺倒在床悶頭便睡啊!他卻佔據著她的床。她的單人床! 素斯時聯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閒讀一本抒情的詩選,讀到了一首題為的詩。心中一動,為他的詩居然收入那麼一本精美的詩選而替他高興。在他們的關係中,詩是起著維繫作用的。卻發現自己聽他吟誦過的那一首詩,非是他寫,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灣詩人寫的。 素頓覺包裹著他們的關係的綢布剝落了,暴露出了那關係的惟一的形態——赤裸裸的錢鈔關係的形態,醜陋而又極為現實的形態。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沒當面戳穿過他。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她都那麼不忍。除了繼續那一種關係,她別無選擇。 倘不是他,關係還不同樣是那麼一種關係嗎?她認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縮回去了,五指攥攏了。 “那,我就留作紀念了。” 他自言自語,遂又將鑰匙揣入兜里。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覺屋裡的煙味確實淡了,撩起窗簾將窗啪的一聲關嚴了。 他說:“你輕點兒,嚇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門口,正打算插門。聽了他的話,素落在門閂上的手沒再動。她暗想,他並沒明明白白地說他要留宿下來。自己反而主動插了門,豈不是等於願意他留下來了嗎?雖然以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而論,他硬要留下來,也算是他的一種權利。

“你看到了,我這可是單人床。” 素背對他,面對門,盡量以平常語調說她的話卻連自己也聽得出來,自己的話其實說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什麼時候走? 胃還在隱隱約約地疼,頭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該在圖書館裡啃書本啃到這麼晚。如果不是因為胃疼頭也開始疼了,素是斷不會以絲毫也不歡迎的態度對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來,素也是會考慮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畢竟,他不是一個和她有一般關係的男人。他每個月按日給她一千八百元錢啊!否則,她還能準備考的什麼研啊!何況,時間已很晚了…… “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 素的手,緩緩地,緩緩地從門閂上垂落了。她一時還沒完全理解他的話。僅僅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也許不至於硬要留宿下來,自己也就大可不必現在便違心地插門。

然而她仍背對他,並未馬上向他轉過身去。 “我兒子病了……” “……” “是白血病……” 素的心倏然一緊。對於白血病,她當然並非一無所知。她之所以本能地感到恐慌,不是由於他的兒子,而是由於自己。 “孩子已經初三了,學習挺好的……可是突然……我買了明天的火車票……我這一去,今後也許再也不會來到北京混了……” 他的聲音,使素覺得出乎意料地,不可思議地平靜。他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那我以後依靠誰在北京考研讀研呢?那可是二三年之久須得一門心思苦讀的日子啊……素這才明白了自己,原來自己的心之所以本能地恐慌,起因竟是那麼自私。 素不由得向他轉過了身,幾乎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自然,並沒有,只不過張了張嘴。

他顯然也一直在望著她。見她轉過了身,他的目光剛與她的目光接觸,便立即有意識地移避開,望向別處。彷彿他的兒子得了白血病,是件太對不起她的事,因而是件特別難以啟齒之事似的。 “在北京,無論哪一個階層,都比生活在中國其他城市要不容易得多。北京的官場比中國一切其他的官場更複雜;北京的商場比中國一切其他城市的商場競爭更激烈;北京的大學比中國一切其他城市的大學收費都高;北京下崗了只拿基本生活費的人,一點兒也不比中國其他城市少……真不知道人們為什麼還鬼迷心竅了似的以生活在北京為福為榮……” 素聽來,他簡直已經是在沒話找話地東拉西扯。她哪裡還有心思聽他說那些! 她冷嘲熱諷地問:“這就是你預先不打一聲招呼就來到我這裡,告別之際想跟我說的?那麼不勞賜教,我的體會比你深刻。”

他的目光又望向她了。然而,仍有那麼點兒游移不定,不敢正視她似的。 “是啊是啊,我說了些什麼呢?是不該說些沒用的話……” 他靠床頭坐直了上身,苦笑一下,乾咳一聲,將十指交叉在一起。於是素的目光從他臉上望向他雙手,看出這男人的雙手在相互用著一股力。顯然,他陷入了大的尷尬,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了,真的無話可說了似的。 “如果你來,只不過是為了通告我,我們的……關係徹底結束了,那麼你現在可以走了。因為你不必說,我已經完全猜到了你的意圖。而且,請你放心,儘管北京是一座不相信眼淚的城市,但我可以不靠眼淚也在北京打理好我的人生。” 素此一番話說得特別快,說得特別酣暢,背過文字稿似的。只停頓了一次,在“關係”和“契約”兩個詞之間猶豫了一下。她最終放棄了“契約”一詞而選擇了“關係”一詞,是覺得後一個詞不僅對於他,而且對於自己的自尊心也有某種程度的損傷。

這次輪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沒說。 一陣對兩個人都相當難堪的沉默。 素感到了難堪的沉默對自己的尊嚴也是一種無形的壓迫。 她覺心頭暗燃屈辱之火。 她高抬手腕,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以那麼一種誇張的大幅度的動作,暗示對方應該識趣地走了。她這樣的時候,心內不無自責。她問自己,素,素,你是不是待他太冷太不近人情了呢?畢竟,你和他的關係,是你自己首先的一種人生決策啊。在你和這個叫“尼爾採”的男人的關係中,他並沒虧待過你,更沒欺負過你啊!而且,你得憑良心承認,他是一直想使你和他的關係朝親愛的程度發展的呀! “尼爾採”終於比不過素對難堪的沉默的耐受力了。 他吭吭哧哧地說:“我兒子真的得了白血病,真的。我不騙你。我兒子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醫生說最長拖兩年……這兩年我要……當一位好父親,這孩子親近大自然,我一定得陪他全國各個自然旅遊景點住住……我……我……” 此時,直至此時,這男人的眼中才刷地一下子淌下了眼淚。 他的眼淚使素毫無準備,也使素更加自責了。 此時,直至此時,素才倏忽間感到,對方是多麼需要安慰和憐憫啊。正如她曾倏忽間感到恐慌。而一分鐘之前,安慰和憐憫,尤其是她所渴望的。 素不忍看他淚流滿面的臉。她低垂了頭,小聲說:“對不起,我剛才有些不冷靜。” 而他說:“沒什麼對不起的。”比她的聲音還小。 又是一陣沉默。他掏出煙盒,想吸煙,瞟了素一眼,見素目光定定地看他,忍住了沒往外彈出一支來。他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像卡尺那樣卡住著煙盒上下的斜對角,用右手的一根手指不停地在煙盒上畫圈兒。 她又小聲說:“你實在想吸,就吸吧。” 他說:“不了。”——隨即又說:“不惹你討厭了。”彷彿先說的話她不一定聽得明白,於是要來一番自白式的註解似的。素說:“你還是吸吧。”——她說完,一隻腳向他邁出了半步,但同時顯得那麼猶豫,不情願向他邁出另一隻腳似的。而他在望著她,顯然正期待著她接近。於是素因自己那會兒的猶豫又產生了自責。覺得自己的猶豫實在是冷漠得有點兒可怕。她輕輕走到他跟前,從他手中掠過煙盒,取出一支替他塞在嘴裡,按著了打火機…… “吸呀!” 他這才吸了一口,煙著了。一縷青色的煙霧,熏得素想立刻退開去。 他的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素欲抽出手。那是一閃念,實際上她沒那麼做。她的手臂微微後掣了一下而已。她以為他感覺不到的。他卻感覺到了,遂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素便由他,且索性在床邊坐下。素長長嘆口氣,之後說:“何必非忍著不吸呢,再開窗放放煙就是了嘛。我不是討厭你啊。我是討厭煙味。為了自己的身體,你也還是少吸的好……” 素盡量地語調溫柔。企圖通過那一種對自己的刻意的要求,將自己留在他心裡的冷漠一舉消除乾淨。 他仍握著她那隻手。另一隻手從嘴角取下煙,斜扭腰,長舒臂,夠著往床那一邊的小碟裡點了一下煙灰,以一種大人向孩子做交代的口吻說:“你聽明白,那房子我已經又預交了兩年的租金,是為你。我和房主籤的一份協議夾在《尼采傳》裡。還有,我以你的名字,存了一個一萬元的存摺,是活期的,為你取用方便,也夾在那本書裡。我很願意為你考研做得更多,但我力不從心。” 他的話裡竟完全沒有了自卑和自鄙。其口吻的變化,使素頓生困惑。那又是一種別人命中貴人的口吻了。一種習以為常了的,他自己似乎從沒意識到過的口吻。彷彿沒有他的關懷,她的命運不知會落到多麼糟糕的地步。儘管這一點基本上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素的心還是像被電了一下似的,麻過一縷不快。 素的目光不由得望向書架。分明的,《尼采傳》確被抽出過,沒有很齊地插回。兩年內住的問題解決了,而且不必再花一分錢;而且將住上和芸一樣的兩居室樓房;而且是裝修過的;每天想洗多少次澡就可以洗多少次澡了;而且擁有了一個一萬元的存摺!一萬元啊!素清楚,即使那些已獲了北京戶口,有一份穩定工作了的大學畢業生,普遍而言,最初的工資也不過每月一千五六百元。工資再高的只是極少數。以月薪一千五六百元來說,攢夠一萬元也非輕鬆實現之事啊! 素眼望著書架,內心隨之湧起一陣大激動,混合著一半大感動。那一縷被電了一下似的不快,如洪水沖擊逆向的溪流,將其化為泡沫了。 她嘴上卻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尼爾採”反問:“怎麼不行?” “我不能接受。我堅決不能接受。”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可以接受你的好意……僅僅接受你的好意……” “為什麼?” “我不接受施捨。” “你為什麼非要認為是施捨?” “因為……因為我們的關係……還沒到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的程度……” 素已經難以將話說得連貫了。 “還要到怎樣的程度?” “尼爾採”的口吻,更加是別人命中貴人的口吻了。能救並願救別人於水火的人,大抵以那麼一種近乎強迫的口吻力圖徹底打消對方的一切顧慮。 “我……可是你的兒子……你比我更需要錢……你特殊情況之下,我怎麼能……” “兒子反正是那麼回事了,再多的錢也救不了他的命了。而且我也為我和兒子留了一筆足夠用的錢。我畢竟是中國的尼爾採,不是百年前德國的尼采。尼采要扮演絲毫也不隨俗的角色。所以他後來窮困潦倒他活該。我是明智的,該清高便清高,該隨俗即隨俗……” 他又斜扭腰,長舒臂,將煙蒂按滅在小碟裡。之後一手掰著另一隻手的手指,細數他漂在北京的幾年內乾了多少“俗事”,一筆筆掙下了多少錢。他說為了掙錢,他甚至不惜為些個末流的“星”們寫吹捧文章,而且敢於獅子大張口,索價極高…… 他臉上淚痕未乾。他那由於菸史太久而變形的嘴角,浮現一抹半得意半自嘲的笑。 素任他喋喋不休,一起身去毅然決然地插上了門。 她重新坐在床邊後,凝視著他的臉,緩緩向他的臉伸出了一隻手。當她的手指替他抹去臉上的淚痕,接著撫摸他的臉時,他才終於不說了。眼神發呆地也凝視著她,身子像被澆鑄了般一動不動。素覺得他不認識自己了似的。 她溫柔地、聲音很輕很輕地說:“那別走了,住下吧……” 他發呆的眼神仍沒靈活過來。 “我要給你……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是……我想……我要你……” 素喃喃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而她的一隻手,已開始解他的衣扣。 他還是如同被澆鑄了一般…… 當素醒來時,天已大亮,由於胃疼而醒。起身服過了藥,重新躺在床上。一縷明晃晃的陽光,從窗簾沒拉嚴的縫隙擠進屋,照在書架上,相當之集中地照在《尼采傳》插齊回去的書脊上。 她這才回想起昨夜之事。他什麼時候竟走了呢?她不禁轉臉看他睡過的地方,同一隻枕的另端,尚留有他的頭壓過的凹痕,還有從他頭上掉下的幾根頭髮,幾根灰色的看去很不柔韌的頭髮。 小碟乾淨了。 他偷配的那一把鑰匙放在小碟裡,似乎是供人專用來放鑰匙的。 昨夜素和他之間並無性事。她沒那種慾望。事實是在素和他的關係中,她從沒產生過那種慾望。她一向僅盡兩人協議所要求於她一方面的義務而已。儘管昨夜她對他心怀大的感激和感動,但是沒有和他發生性事的慾望可言。與以前多次相比,她不過主動了而已,不過情願了而已。那僅僅是自我要求的促使罷了。他竟也很奇怪地沒有慾望。他被動地任由主動了的她脫光衣服,既不配合,也不反對,如同她以前多次的表現。赤裸的素,依偎在側臥在他身旁,一隻手臂摟著他,期待著配合他做一次最情願的奉獻。而他的手臂,卻規規矩矩地貼身而放,不擁抱她,不撫摸她,具有同枕不淫,坐懷不亂的高超定力似的,反倒十二分地不情願似的。是素關的燈。關燈後不久,一陣睏意襲來,她睡著了,而且睡得那麼酣沉…… 素還是困,頭腦中閃回著昨夜之事的片刻,心靈裡盛裝著滿滿的感激和感動,朦朦朧朧地仰躺著又睡過去了…… 她一直睡到十點多才再次醒來。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書架那兒,深懷著又慶幸又急迫又有些受之愧疚的心情抽出了《尼采傳》。 那一本書裡什麼都沒有。 她數遍地翻它,抖它,沒有就是沒有。 她呆住了。 書掉在地上。 接著她一本一本地從書架上抽下別的書,一本一本地仔細翻,沒有就是沒有。 再接著她將屋裡一切可能藏著一份重要的協議和一個一萬元存摺的地方全認認真真地找了一遍,抽屜、枕下、褥下、牆縫、桌縫、床縫……仍一無所獲。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昨夜自己被耍弄了。 她受傷害的程度是難以形容的。 她心頭騰地燃起對“尼爾採”大的憎恨,還有對芸的友愛的大懷疑。 她憤怒之下推倒了書架。 那一天她沒出門,沒吃東西。 她病了。夜裡胃疼得縮成一團。覺得是胃在疼,也可能是心口疼。 第二天她病了…… 素在沒人照料的情況下病了三天。第四天她往“尼爾採”住的地方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關機。她沒有別的想法,只不過想痛罵他一頓拉倒。 卻被芸緊急傳呼了四五次。她沒給芸回電話。她懷疑芸在她和“尼爾採”的關係中,實際上扮演著什麼很對不起她的很可恥的角色。 素決定和芸斷交。 她回到那平房所在的院子裡,見芸佇立門外,一臉的惴惴不安。 她說:“你來幹什麼?” 芸反問:“你怎麼不回我電話?” 她說:“我不願再見到你了。” 說著開了鎖,看也不看芸一眼便進了屋。芸無視她冰冷的態度,跟進了屋。芸一進層,就緊緊摟抱住她,流著淚說:“你不回我電話,可嚇死我了!你平安無事就好!就一萬個好!就大吉大利!” 素使勁兒推開芸,怒視著芸說:“你那個'尼爾採'哪裡去了?他是個王八蛋?!” 芸低了頭回答:“他被公安局押送到一家精神病院去了……” 素愣住了。 芸告訴她——“尼爾採”是在四天前天將明未明的時候,被巡邏的公安人員拘留的。當時他徘徊在一座立交橋上,看上去有從橋上往下跳的自殺傾向。他們審訊了他一通兒,聽他的回答怪異荒謬,判斷他可能有精神病,便將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經院方進行精神測試,果然是精神分裂了,而且早已分裂了。只不過患的是潛伏期較長的那一種,在潛伏期難以被覺察。但已轉化到了發作期。一旦發作,每有自殘或傷害他人的暴力行為…… 芸說公安局從“尼爾採”的手機上獲得了她的電話,以為她是他的親人,已傳喚過她了。否則,她們蒙在鼓裡。 “素,素,天地良心,我當初把他介紹給你,真的不知道他精神方面已經有問題了呀!如果我知道我能那樣做嗎?我又圖的什麼呢?我可是百分之百好意啊!我……連我自己也曾和他有過一段那樣的關係啊,我……我對不起你,你恨我……我也沒辦法了……” 芸亦泣亦訴,終於的泣不成聲,一轉聲往外就跑…… 素橫伸雙臂擋住了芸,隨後緊緊摟抱住芸。 她們一陣有聲一陣沒聲地哭了個痛快…… 十幾天后,素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她沒再租住。芸將她接到自己那兒去住了。 芸鼓勵她一定要好好備考,一定要爭取考上。 芸發誓地保證:“素,你放心吧。今後,在北京只要有我住的地方,就有你住的地方;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只要我芸還剩下一百元,一百元是屬於咱倆的!我妹妹已經嫁人了,嫁了個經商的,我爸媽的日子已經不必我再掛念著了。我要當你是我另一個親妹妹。怎麼說我也是每月有一份錢的人,你要給我贖過的機會啊!” 她們一塊兒買了些吃的用的襯衣襯褲去精神病院看過“尼爾採”一次。 院方說,除了她們,再沒人看過他。說他兒子真的患了白血病。說他肯定是由於收到那封告知的家信,受到嚴重刺激,精神才一下子徹底分裂了……她們沒有見到他本人。 院方說,他屬於一名接受福利治療的病人。一入院病情驟重了。為了有效地治療,她們還是別見他為好。 往回走的路上,芸說,“尼爾採”其實真的是一個本性挺善良的人。詩也曾真的寫得挺有才情。如果一個中國人靠寫詩能維生,他是不會變成瘋子的。 素默默點頭,表示同意芸的話。 “你還恨他嗎?” 素默默搖了搖頭。  有天下午素和芸照例到圖書館去,遠遠的就見那兒圍了一大群人。走近後聽圍觀者們議論——是歷史系的一位博士,從圖書館三層的一個窗口跳下來,摔死了。一所北京的大學曾表示願聘他任教,不知為什麼,又不聘了。本校也曾考慮留他,但一直拖而未決。他想不開,留下封信輕生了…… 芸轉身就跑。 素跟著跑回芸住的地方——那一天素知道了芸人生的一大隱私——芸和那位歷史系的博士彼此深愛。她既隱瞞著他,也期待著他工作以後,有錢將她的肉體從她不情願的契約中贖出來…… 芸因而也病了一大場,多虧有素照料。 芸剛從巨大的悲傷中緩過,素刮了一次宮。 她說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次忘了服藥導致的了。 是芸陪她去的醫院。 兩天后竟是冬季考研的日子。 芸坐在床邊,素躺在床上仍看書,面無血色。 芸奪下了書,憂鬱地問:“素,兩天后,能行嗎?” 素低聲而堅定地回答:“行。” 兩天后芸陪素到了考場外。 那一天北京特別冷,寒風凜凜。 目光鎮靜地望著那些男男女女的競爭者,素在心裡對自己說:“芸,一切謝了!” 沒人注意她的臉色是多麼蒼白,也沒人注意她的樣子是多麼虛弱,更沒人會想到,她兩天前經歷了一次怎樣的肉體和心靈的苦楚…… 她不由得回望芸,並且緩緩舉起了手,向芸伸出食指和中指。 芸也向她作出了那樣的手勢。同時,向她微笑。 那是激勵的微笑,也是憐憫的,好像會因寒冷被凍僵在嘴角。 素毅然地一轉身,步入了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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