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弧上的舞者

第29章 貴人.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383 2018-03-19
她尤其滿意他是位文學男人,覺得使他們之間的事似乎多了點兒浪漫的色彩,減少了交易的成分。素已經很能接受芸的哲學了。只與一個男人有此種關係,那麼性質不是大大地不同於髮廊和按摩場所那些職業可疑的姑娘了嗎?即使別人知道了也沒什麼的呀!和她有此種關係的男人是位作家呀!不丟什麼臉啊! 及至見了,素對他又有些不甚滿意起來。覺得他黑,覺得他一臉的倦怠,剛經歷艱苦的長途跋涉似的。他右嘴角明顯下垂,上下唇廓看去癟陷了一處,那是悠久煙史造成的。他眼神裡忽而掠過一種游移不定的迷惘和深隱的沮喪。那是素較為熟悉的一種眼神。大學裡學科偏冷的,畢業後不改行很難找到工作,即使改行找工作也特別不容易的男生們眼裡,每每便不禁地流露那麼一種眼神。

素和他是在芸的住處見面的。芸租住一幢舊樓的一居室,房租每月才比素租住的平房貴兩百元,而且有電話,有淋浴。芸將她的住處佈置得挺溫馨的。那是素第一次到芸的住處。素暗生羨慕。 男人話不多,送給了素兩本薄薄的書,一本是他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的詩集,都簽了他的名——“尼爾採”,分明是筆名。寫在他簽名上邊的一行字是——“送給素素”。他的字和他人相反,寫得很花哨。簽名尤其花哨。 素謝過了,沒話找話地說:“你還寫詩?” 他說:“我是詩人。首先是詩人。” 芸插言道:“人家多少年以前,還曾是迷倒過好些女孩子的詩人呢!” 他說:“在中國,詩死了,詩人苟活著。” 素聽了不由一愣,隨之心生悲憫。為詩,也為他這個首先是詩人的男人。

顯然,為了證明芸的話非是恭維,他低吟了幾句詩: 我是裸著脈絡來的 唱著最後一首秋歌的 捧著滿掌血的落葉啊 我將歸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 素頓時被詩意打動,以欣賞的口吻問:“你寫的?” 首先是詩人的男人矜持地點頭,並謙虛之至地說:“被詩評家們認為很好,被愛詩的人們認為是經典,但我自己認為很一般化的一首小破詩,想听完嗎?” 素發自內心地低聲說:“想。” 於是他往下背: 風,為什麼蕭蕭瑟瑟? 雨,為什麼淅淅瀝瀝? 如此深沉漂泊的夜啊, 歐陽修,你怎麼還沒賦個完呢? 我還是更喜歡那位宮女寫的詩, 御溝的水緩緩地流啊, 我啊,像一艘載滿愛的小船, 一路低吟著來在你的面前……

他那嘶啞的聲音,在吟誦一首詩的時候,被運用得那麼高超,抑揚頓挫,聽來恰到好處。如同一架缺鍵的琴,在大師的指下,被彈出了行雲流水之曲。 素甚至覺得那簡直是一種奇蹟。 她又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了。 她情不自禁地為他鼓掌,欣賞之情溢於言表。連自己也不清楚,是對詩,對他的吟誦,還是對他這個男人。 芸卻很漠然,彷彿詩對於自己是討厭的廣告。 芸說:“真酸。” 接著埋怨他不將自己打理一番就來,太不鄭重了。 素說:“沒關係。” 又忍不住替他的詩和他的吟誦討了幾句公道。而他莊嚴地說:“即使形穢,也要真實。” 芸立刻駁道:“那可不對。邋裡邋遢的真實,不是人應該的真實。”又轉對素說:“你別見怪,寫詩的男人,十之八九不修邊幅。把他交給你了,以後你改造他。”

素沒接觸過一個寫詩的男人,不知十之八九的他們究竟怎樣,嘿然而已。 芸想請素和他吃午飯,他看了一眼手錶,說還有兩張十二點半的電影票,美國大片。說罷,眼望著素。 芸便也將目光望向了素:“那麼,由你來定。” 素猶豫了一下,只得這麼說:“芸,不讓你破費了。我好長時間沒看過電影了。” 她看得出,他是非常希望她這麼決定的。 於是芸嚴肅地說:“那麼,我也不勉強你倆了。理解萬歲。關於你們雙方應該為對方履行什麼義務,你們都認可了吧?” 他點了一下頭。 素趕緊也點頭。 芸又嚴肅地說:“我是一肩挑著對你們雙方面的責任,誰若對不起對方,甚至傷害對方,等於對不起我,等於傷害了我。都聽明白了嗎?” 素搶先點頭。

他隨之點頭,一臉誠信。 離開芸的住處,他說其實電影票是兩點半的,說該吃點什麼為好。素又沒吃早飯,已有點兒餓。一餓,胃又隱隱作痛。 素說:“聽你的。” 兩人在一家清靜的小店各吃了一碗牛肉麵。他本想點幾樣菜的。素說算了吧。於是他就不點了,連要的一瓶啤酒也退了。他聽話的表現,使素覺得自己宛如家長,心理上頓獲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滿足。 小吃店離電影院不遠。兩人吃罷,溜溜達達地往電影院走。起初是素跟著他的感覺走。她暗想,既然他已是自己的一個貴人,而且是自己預先作過必要的了解,又當面“考核”過的一個,就跟著貴人的感覺走吧。卻不知怎麼一來,變成他跟著素的感覺走了。 在過街天橋前,他駐足問:“是從這兒過天橋,還是在前邊過地下通道?”

素說:“我不喜歡過地下通道,還是從這兒過天橋吧。” 於是他拉著她的手踏上天橋的台階。 素的手,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拉著,而且是一個剛剛才見過面的男人。她的手剛一被他拉住時,心臟速跳了一陣。全身的血液,彷彿由那隻手開始,一下子循環得慢了似的。循環到另隻手,已經變活了。臉上的血液卻恰恰相反,連自己也能覺得,把臉兒燒紅了。她下意識地抽了一下手,他便鬆開了。 她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太習慣。” 他體恤地說:“沒什麼,能理解。” 下了天橋,沒往前走幾步,他問:“我有點兒渴,你呢?” 素說:“我也是。” “你看那兒有家冷飲餐廳,電影院裡也有冷飲,咱們在哪兒解渴?” “還是在冷飲餐廳吧。”

於是,兩人雙雙進了冷飲餐廳。 “吃冰淇淋,還是喝點兒什麼?” “冰淇淋太甜了,還是喝點兒什麼吧。” “喝什麼?” “我來杯雪碧吧。” “那,我也要雪碧。” 兩人喝罷雪碧,他吸了一支煙。他吸煙時,素望窗外,其實是從茶色玻璃上,間接看他吸煙的樣子。素希望將來的丈夫是不吸煙的男人。卻希望將來的丈夫像坐在對面這個男人一樣,凡事聽自己的,順著自己。她暗想,那才好。 離開冷飲餐廳,經過一家小通訊器材門市部。 他又駐足,徵求地說:“時間還綽綽有餘,我想進去瞧瞧。” 素說:“可以。” 素說完之後,猛地一愣,暗想這叫什麼話?素,你以為你是誰了呀?就是他老婆就是他媽,也沒你這麼說話的啊!難道你說不可以,人家就不能進門?

她趕緊又說:“我也想了解了解有什麼新產品。” 兩人進去後,“尼爾採”並不逛,並不旁顧,直奔一櫃檯而去。顯然,那裡是他來過的。素跟著他到了櫃檯前,才見是賣BP機的。 素明知故問:“你要買?” 他說:“給你買。”又扭頭看著她,反問:“芸沒跟你講過?” 素說:“講過的。講過BP機的事兒。”她撩起衣襟指指腰際,低語:“你看,我已經買了。” “多少錢?” “不貴,才一百多。” “你哪兒來的錢?” “向芸借的……” “這怎麼行!該我買的!” 於是他從錢夾裡抽出兩百元錢,往素手裡塞。素哪里肯接呢?在服務員小姐的冷眼旁觀之下,兩人你給我拒的,都漲紅了臉。最終,還是素被女服務員小姐瞪得難為情,只得接了。

…… 他們看的是老美大片《垂直驚險》,儘管是大片;儘管是老美製造的驚險;儘管放映廳是立體聲的,沙發坐兒;從炎熱的外邊一進去,涼沁沁的,使人渾身上下頓時為之一爽,但卻只坐了三四成的觀眾。如果是和別人看電影,比如沒畢業時和同學,比如畢業後和芸,觀眾越少素心裡會越加暗喜。因為那可以隨時換坐位也不至於影響他人。有次素和芸看一部午場的國產電影,算上她倆才五六個人。燈一黑彷彿就她倆似的。素說沒坐過專車專機,卻總算看上了專場電影。芸則說她倆像最高級別的審片官員了。影片結束時,素還在很酣地睡著,是芸把她推醒的。可和一個才見了第一面的男人一塊兒看電影,不知為什麼,素卻希望座無虛席才好。她有種近乎惴惴不安的感覺。燈一黑,那種感覺更強了。倒不是怕他在黑暗之中對她非禮。素覺得他還不至於是那麼輕薄的男人。何況畢竟是在電影院裡。前後左右畢竟還有一些觀眾。倘素不悅,他是強暴不了她的。這一點雖然明擺著,但她心裡那種惴惴不安就是驅之不去,像毛蟲一樣蠕著她的心。怕黑暗中她和他之間會發生什麼不堪之事。

電影剛演了十幾分鐘,素有幾分預感的事果然發生——他的一隻手伸向了她,放在她膝上。那天素穿的是長褲,不是裙子。否則,她想,他也許會撩起她的裙子。素對他的手佯裝不覺地接受了幾分鐘,終於還是感到不習慣起來。她用自己的手,將他那隻手放回他膝上去了。過會兒,他的手又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她嘗試著抽了兩次,都沒能抽回。轉而一想,他們的關係已然那樣子確定了,自己又不打算毀約,何必在乎被人家捏著一隻手呢?何況他是自己的貴人,是保障自己順利考研讀研的衣食父母一般的人啊!何況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手被他握握也沒別人的眼睛注意著啊!自己也不能對人家太那個了呀!這麼一想,就乖乖地任由他握著,不再抽回了。她即順從,他則適可而止。只不過由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變為兩隻手上下合捂著她的手。如同捂著一隻螞蚱之類會蹦的昆蟲。卻也就那樣而已,再沒什麼得寸進尺的舉動。當然也不僅僅是捂著。他的眼睛一邊盯著銀幕,一邊把玩她那隻手。一會兒將她的手指依次折屈,一會兒又將她的手指依次掰直。電影散場時,素那隻手被弄出了一手心汗。素的表情並沒因此而不自然,卻看出他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 他說:“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說:“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顧她的感覺。 不料他說:“就去我那兒坐坐,我不久留你。” 話語帶點兒請求的意味,也有點兒堅持的意味。素猶猶豫豫地還沒來得及表態,他又說:“你總得知道我住在哪兒吧?以後我不能反過來到你那兒找你吧?那對你多不合適?” 他一副設身處地替素著想的樣子。 素感到他的堅持是理由完全正當的堅持,於是點點頭,低聲說:“那好吧。” 於是他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尼爾採”住的是一套兩居室。那樓的外觀已很老舊,地處三環四環之間,偏近於四環。裝修過,牆漆還新著,大概也就裝修不到兩年光景。他住得卻相當雜亂,被子根本不疊,就那麼省事地一卷;舊報俗刊堆得扔得哪兒哪兒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總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個沒有自理意識,或雖曾有過,後來不知為什麼喪失了進而連自理的能力也一併退化了的單身男人之住所的顯著特徵。然而素還是細心地發現,在自己之前,有別的女性光顧的痕跡。因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屜內,有一個打開的粉盒,裡邊一應化妝什物俱全。 “尼爾採”倒十分敏感,見素朝那抽屜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屜裡有不該被素發現的東西,走過去,用背一抵,將抽屜抵上了。 他請素在沙發上坐下後,就那麼抵桌而立,側臉俯視著素跟素說話。說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沒心思收拾,讓素見笑了。說以後她接到他的傳呼,那麼他一定是在這儿期待著她。說既然兩個人的關係已經確定,他一定會好好待她。而她來了,也應該像女主人那樣才對…… 素被他俯視得又不自在起來,反客為主地說你坐呀! 他搖搖頭說,在芸家,在冷飲店,在電影院裡,加起來坐下三四個小時了。回到自己家裡,倒願意站會兒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趕快起身離開。 她又說:“差點兒忘了,我還沒告訴你呼機號呢!” 他說:“對了對了,告訴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過芸找你。” 於是轉身拿起筆,在一頁紙片上記下了素說的號碼。 他說“想你”二字,說出很強調的意味。彷彿他們是特別親密甚至親愛的關係,即將長久分離。 素臉紅了,以叮囑的口吻說:“就記那麼一張小紙片上,可別弄丟了。” 他說:“怎麼會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裡。這個號碼是一定要熟記於心的。” 素說:“那,沒別的什麼事兒,我告辭了。”嘴上這麼說,卻不起身。問從他那兒回自己的住處,該怎麼坐公交車? 他說別坐公交車啊,那轉乘來轉乘去的,回到她那兒要兩個小時左右呢。說還是打的吧。一個月裡才到這兒五次,總數也不過才花一百多元錢。 素說那我可捨不得,一百多元對我很重要。 他說,難道時間對你就不重要了嗎?我知道對於一個準備考研的人,能節省幾小時的話,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卻說,不,還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裡暗暗有些生氣。她想,我若接到你的傳呼,我的時間從那一刻起還是我的嗎?就算我打的到你這兒了,我還可能在你這兒看書記筆記嗎?我用三個小時才趕到你這兒,那浪費的也是屬於了你的時間!我才不會因為你用短信號傳給我“想你”兩個字,我就出門打的,風風火火地為你的需要支出一筆出租費呢!我此刻兜里連打的的錢都不夠了你他媽的知道嗎? “我兜里的錢不夠打的了……”素順口竟將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是嗎?唉,你這種求學精神,也真是……” 他一臉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著肅然起敬。 素打斷他道:“不是什麼求學精神,是求生存的精神。房東前天又提醒我該交房租;借芸的錢,也答應了她盡快還她的……” 他又替她長嘆一聲。 “那一千八百元錢,我的意思是……芸跟你交代過沒有?……” 素終於不得不提。臉一直紅到脖子,紅得幾乎要從皮膚下滲出血來。 “啊,她交代過,交代過了。她說該分兩次給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樣呢!……” 於是他從腰間摘下鑰匙串,打開另一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了一個嶄新的信封,那是某雜誌的信封…… 素的眼看著信封,像一隻饞貓的眼看著一條鮮魚。 “給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這……這……要不還是按芸向你交代的那樣,先給我九百吧……” 素的一隻手伸過去,欲接欲拒的樣子。她反倒非常的過意不去了。 “按芸說的那樣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鋒詩人,一名為了生存而求學的貧困女學子,咱們倆應該相互體恤。” 他彎腰抓起她一隻手,將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覺到了些微的分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錢的分量。她暗想,大約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輕輕攥了一下,同時判斷出了那是一沓錢在一個嶄新的信封裡應該有的重量。那沓錢肯定也是嶄新的,否則邊緣不會有那樣一種具彈性似的硬度。那時刻,直至那時刻,她才承認了他確是一位貴人,一位真正的貴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現在解危救難的別人命中的貴人一樣。看上去彷彿其貌不揚,但對別人的命運的轉機產生重大影響。某些情況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裝的神礻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臉又紅起來,又發燒起來,由於激動,那種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動。她側轉頭,仰望著他,目光不禁地開始流露出一種柔情。 他也正俯視著她。他的眼神也異樣起來。分明的,是慾念所至。 他說:“別點了吧,不會錯的。” 她說:“當然不點了。當然不會錯。”聲音很低,喃喃地,流露著對他的話所作的嬌嗔般的反應。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說:“我信你。難道你還會用一沓白紙騙我不成?” 結果他笑出了聲。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露骨,難為情。 “瞧我這裡亂的!” 他不知為什麼,忽然開始收拾起房間來。掃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轉眼就將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卻顧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聲說著,緩緩站起來。 “走?” “你說過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著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沒經歷過這事兒……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說完,拔腳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門廳。 他幾大步跨到門廳,瞪著她,彷彿她偷了他的什麼寶貴東西。 “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 她的聲音細小得如耳語。 他猛一下子摟抱住她,企圖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頭,且將頭左右扭動。 他將她擠到緊貼著牆了。他騰出一隻手,橫按她的額。那是有幾分粗暴的做法。於是她的頭被按在牆上,動不得了。 “別這樣。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淚,其聲哀哀。 他的唇已湊近著她的唇了。聽了她的話,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輕吻了一下。 他替她擰開了門鎖…… 素走在路上時,又不免責備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嗎?為什麼都不許他?自己那樣對他公平嗎?…… 素從小長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車費比自己估計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錢時,不禁說了幾句抱怨的話。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說如果在長春,最多十四五元。 司機說:“那你不在長春呆著,還來北京幹什麼?” 一句話搶白得她幹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沒看哲學書,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國暢銷小說。她情緒特別好時才看閒書。她因已經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緒特別好。 沒看多一會兒,素睡著了。衣服沒脫,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才見昨夜沒關燈。她從此覺得自己似一個無憂無慮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終於享受到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攤上吃過一根油條喝過一碗豆漿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郵局去給母親寄了六百元錢。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給母親寫信。告訴母親她找到了一份每月兩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現得好,不但準備考研這個階段會在北京生活得不錯;考上了,讀研的兩年也肯定會生活得不錯。告訴母親北京是可以在職讀研的。勸母親千萬不要擔心她什麼,而她最擔心的是母親的身體。勸母親不要再強干那麼多家鐘點工了。乾一兩家就可以了。她說,在以後的一兩年內,她幾乎可以保證每月都給母親寄六百元錢…… 她廢了幾頁信紙。因為淚水滴在信紙上,自感欣慰的淚。但那也不願使敏感的母親發現信紙上有淚痕啊。 素沒再換租住處。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學芸那麼奢侈的好。畢竟,暫時無憂無慮了,她因而有好情緒將那一間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潔,一切擺放得更加有條不紊…… 她收到了“尼爾採”的兩次文字留言——“你好嗎?關心你!”“祝你快樂,何必非在生日”之類。她沒回電話,認為大可不必。因為他們的君子協定中沒那麼一條…… 一個星期後,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傳呼——“想你!等待著!” 她去了。再也捨不得花錢打的,怕比二十二元還多。他是晚上七點多傳呼她的。到他那裡,已快八點半了。他的房間也整潔了。他說是僱鐘點工打掃的。兩個小時,十元錢。說他所付出的十元錢,最充分地體現了人民幣在國內幣值的堅挺。 素聽了,心一疼,像被銳器劃割一般。 接下來她向他奉獻了自己,很義務地,無怨無悔地。之前幾乎沒有什麼鋪墊。因為他是那麼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證實他真的有多麼想她。由於幾乎沒有什麼鋪墊,在她這方面,就毫無相應的衝動。毫無。只不過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任其作為罷了。她之所以能夠那樣地聽憑擺佈,全靠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沒料到,並不強壯的他,要起來那麼兇猛,竟能那麼持久。素以為該結束了,他卻又一遭亢奮蠻進…… 素便又一陣疼,肉體。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淚了,不知不覺的。 她緊咬枕巾一角,忍著。 她想到了母親。如同替他打掃過房間的不是別的一個做鐘點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親。而母親清楚,在自己親手打掃過的房間,自己的女兒將被怎樣。所以才打掃得格外認真,格外仔細。是的,他沒說錯。他那十元錢花得很值。哪兒哪兒都一塵不染…… 終於結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臉頰上的淚。 他說:“我理解。” 素說:“你什麼也不理解。” 素的眼淚又往下流。 他堅持說:“我理解。” 素問:“那又怎樣?” 他反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其實一點兒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雖然她已全盤接受了芸關於所謂貞操的觀點,或曰哲學。細想想,可不就那麼回事兒嘛。但她還是有種悵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麼東西,別人說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隨著認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奪了去,仍如秀發遭剪,且是貼頰的那一縷,從根部。對於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裡暗暗嚮往過的。她在這方面沒什麼問題,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數女子同齡人一樣,她的嚮往極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種想像之中,還是保留了足夠的浪漫元素。哪怕談不上什麼浪漫,卻畢竟是不失纏綿不失溫柔的。那是素的一個夢,夢中之夢。耳鬢廝磨、兒女情長、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對那夢中之夢所寄託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認為那該是人人有份的,體現著上帝普遍賜給眾生的仁愛。 “尼爾採”撕破了她的夢中之夢。 “尼爾採”改寫了它的情節和情境。 他的改寫沒有細節。 他使它更像一件倉促開始草草收場之事,之間的過程卻又特別的長,特別的單調。如親自下廚的主人毛手毛腳忙忙亂亂而又非排場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卻沒有一道是正味兒。 “尼爾採”不是素嚮往的夢中之夢的男主角。 這一點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對頭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內心裡最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從見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著。她想不正視,想迴避。想欺騙自己那純粹是某種意識性的原則。只要意識改變,原則也便不成其為一種原則。想說服自己那並不重要。但是當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體所感到的疼還要疼。 他的話告訴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麼傻。也許恰恰相反,他心裡比她還清楚還明白。 於是素不僅憐憫自己,也憐憫著他了。覺得他的清楚明白,對他的貴人地位進行了一次無情的轟擊。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隻手,輕輕握了一下,低聲說:“別胡思亂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樣的舉動,她仰躺著的全身如石而陳。 他也是。 他低聲說:“你沒回答我的話。”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問。她只能答非所問。她覺得自己的不坦誠聽來是那麼顯然,但她決定一味虛偽下去。首先用虛偽保護他,保護他的自尊心。進而也間接地保護自己。坦誠將使他倆同時受到嚴重的傷害,她深諳此理。 她又說:“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圖要求自己說:“我愛你。” 怎麼也說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說:“我喜歡你。” 張了張嘴,還是不能。 她終於克服困難地說出了一句心裡話,而那句話是:“我感激你。” 覺得不夠安慰他,又說:“你是我命中貴人。” 覺得還是不夠,再說:“沒有你的出現,我現在的境況肯定很難。” 這句話是素的肺腑之言,聽來已說得比較由衷了。 她隨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著,吻著。吻得挺有感情,但絕不是柔情。 他說:“我剛才是不是像強……” 她立刻明白他要說自己像什麼,急用他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齊壓在他的嘴上。 素沒如他所願留宿下來。 她無論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處,十一點了。她慶幸自己趕上了末班車,省了二十元。 她倒頭便睡,軟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傳呼。 “速回電話”一句後,是三個帶驚嘆號的“急”。 他在電話裡開門見山地說,她走前忘了給她服避孕的藥了。說怕她懷孕。說他替她買了整整一瓶。叫她別緊張,那藥幾天內服也有效的,是新產品。問是親自給她送一趟呢,還是她去他那兒取? 素將話筒緊緊貼在耳上,左右四顧,怕他的話被別人聽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頭,卻吃驚地發現身後果有一個男子,手中擺弄著話卡,不耐煩地也等在那個路邊話亭旁。 她簡短地說:“我明白,你別操心了。”將電話一掛,低著頭逃之夭夭。像一個偷了超市東西的人僥倖通過驗貨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話一聽,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時還是不知該怎麼替自己操心。她不願讓他來給她送什麼避孕藥。於她一方面,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願他出現在自己“家”裡。儘管事情的性質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馬路上一給一接那種東西呀!自己去買?自己又怎麼好意思去買? 她沒了主張,就給芸打電話。 芸在電話裡說:“他這傢伙!” 她說:“你別這傢伙那傢伙的了,你快告訴我怎麼辦吧!” 芸在電話那端咯咯笑。 “你還笑!” “不過是懷孕不懷孕,又不是馬上要生了,至於急成那樣嗎?” 一個小時以後,芸大駕光臨到她的住處。各種各樣避孕的藥,都給她帶了些。 她過意不去起來,因芸又一次為自己破費。 芸說別客氣,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聽來像男人說菸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還說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錢買的,是她的那一個貴人買的。 芸笑道,自從告別了處女身,不知為什麼,弄成了一種古怪的收藏癖好,對各種各樣避孕的藥,總想收藏一點兒。對新產品,尤其情有獨鍾。如同從前年代的少年們喜歡收集形形色色的菸紙,或少女們喜歡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紙。 芸有一個觀點令素聽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說:“現而今的時代,中年婦女買避孕藥確實是讓別人犯尋思的事,我們這種年齡的買,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簡直是天經地義之事!我們不買誰買?我們不用誰用?反過來的時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嗎?讓那樣的時代見鬼去吧!” 素覺芸說的話很不正經。但不得不暗自承認,又很哲學。芸倘若學哲學,將來必有望做哲學家、哲學教授。而自己當初若分在了歷史系,肯定不至於落在目前這麼一種不尷不尬的處境。因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標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別現實,當哪一所北京中學的歷史老師,便一輩子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了。儘管一名外地大學生想要當北京哪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那也得托很硬的關係,有很近便的後門才行。 芸的話說完,素瞇起眼瞧著她,滿臉的肅然起敬。 但素說出的話卻也與表情不相對應。她說:“你真不要臉。” 她一說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時不能明白,自己何以會說出那麼使任何人都難以擔載的話,而且根本不是開玩笑那種語調。 芸當然也愣住了。 芸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芸呆呆地瞪著素,臉刷地紅了。倏忽間,紅暈速退,轉為蒼白。 芸的唇在哆嗦,雙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頭向外便走。芸轉身時,素看見芸眼裡淚光閃閃。 “芸,芸……” 素叫著,幾步搶在芸前邊跨到了門口。她擋在門口,反手插上了門,這樣,她就和芸面對面了。 芸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滾過雙頰,落在衣襟上。 “芸,別生氣,你千萬別生氣啊!我不是想那麼說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裡話呀!我其實是想說你真不害羞來著。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個好賴不知的人嗎?你還不許別人順嘴說錯了一句話嗎?還不接受別人的道歉嗎?”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說著說著。總之重複地說著些悔之不及的話。 芸始終在瞪著她,始終流淚不止,始終不言語。 素說著說著,自己也淚流滿面了。彷彿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諒的話,她就將一直反复地那麼說下去;一直和芸比賽下去,看誰的眼淚最後流乾似的。那情形,真有點兒杜鵑啼血的樣子…… 素不僅流淚,而且哭泣了,卻仍說。 她雙手已捂在臉上了,還說。怎麼說也超不出那幾句話的內容。她的背,緊貼門,隨著雙膝的彎曲,緩緩地,緩緩地下滑。在她就要哭著說著跪在地上的時候,芸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一條胳膊,結果她沒跪下去,又站起來了…… “素……” 芸輕輕叫了她一聲,張開雙臂,一下子緊緊摟抱著她,也悲哭難抑…… 兩個可憐人兒就那麼相互摟抱著在門口哭夠了一通兒。接著你給我抹一把淚,我替你抹一把淚的。再接著,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關心地問素,和“尼爾採”之間的感覺怎麼樣? 素誠實地回答,不怎麼樣。沒什麼好的感覺。但也不至於不好到不能繼續那一種關係的程度。 芸說,要不,換一個? 素不禁又是一驚。 芸說素你別那樣看著我。我不是壞女孩兒,我不是皮條客,更不至於墮落到靠干那種事兒拿回扣的地步。我不過為了眼前的生活,以後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闖市場罷了。世上有我們這樣不靠貴人相助就衣食無保的女大學畢業生,就有渴望獲得我們的安慰肯於大方回報的男人。雙方的需求是一個很大的市場。那些男人備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決性事在中國已比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決。他們備感缺失的——芸停頓了一下,一隻手伸向素的臉,輕托素的下巴。斯時素低垂著頭,默聽,一縷長發掩面。而素的一隻手,在床上劃字,劃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優雅,不似些個男人那樣,用拇指和食指鉗住對方下巴,鉗疼著對方的頦骨硬往上托,粗蠻的舉動。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輕輕地緩緩地往上托,如同舉高一個球,不小心會掉了,掉了會失去什麼比賽獎品似的。當素的臉被漸漸托平,她們的目光就對視著了。 芸問:“你是在聽著我的話嗎?” 素答:“是。” “我認真說,別人不認真聽,我就覺得自討沒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認真聽了?” “嗯。” 素的臉保持正對不動,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著。芸瞇起了她的雙眼,看素的樣子,便有幾分端詳的意味。 素卻大睜著雙眼,眼珠都不轉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語地說:“素,其實你挺經得住仔細端詳呢!標準的鵝蛋臉,杏核眼。眼皮兒單得那麼薄,瞧誰,使誰覺得你是在睥睨誰。素,你挺有一股特別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種由衷又感謝的謙卑。類似芸的話,素也聽別人當面或背後說過。只不過從沒有像芸說得那麼具體。而“經得住仔細端詳”,是幾乎一致的說法,也是素聽到過的別人對她的容貌的最高評價。是她身為女人不十分沮喪的理由之一。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說,他們備感缺失的……沒說完。” “我自己都忘了,還得問你。對,是說到那兒了……他們備感缺失的其實有時也是咱們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罷了。哪兒哪兒都獲得不到,便以為自己要的僅僅是性,只不過是性。所以呢,你若不願自己在性方面代價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給他們些柔情。好比母親厭煩了已經長牙的孩子還整天磨在身邊鬧著吃奶,那麼只能為孩子將飯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這可不是存心教你壞。我是在傳授經驗啊!否則,我們苦讀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們繼續考研,我們可怎麼辦?”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