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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貴人.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116 2018-03-19
九月的夜風已經使人感到有些涼了,像剛飲過滿滿一瓶冰鎮礦泉水的嘴,鬧著玩兒似的,迎面朝素徐徐地吹氣。 這是秋天偎向北京的最初的跡象,一年四季二十四個節氣間的交替,差不多總在夜裡進行,而在白天呈現端倪。 素是最後一批離開圖書館的人之一。校園完全的岑寂下來了。兩幢六層的學生宿舍樓的窗子幾乎全黑了,還亮著的是走廊燈和廁所燈。在那兩幢樓裡並沒有素的一張床位。因為她去年已從這所大學畢業了。當時謀不到職業。 人類早已度過了思想成熟期,因而哲學彷彿變得毫無意義了。偏偏,素讀的正是哲學。這是她人生抉擇的第一次失誤,一次重大失誤。 素的家在長春。父親是國企工人,在她是初中生時下崗了;在她是高中生時病故了。父親病故之後,母親也失業了。母親做鐘點工的微薄而又不穩定的收入,是母女倆惟一的經濟來源。如果五年前她第一志願報的是吉林大學,那麼以她的考分,是不至於落個學哲學的下場的。她當年那麼自信,所有志願報的都是北京的大學。她有一個人生的既定方針——立志要成為北京某所大學的一名大學生;進而成為北京人,成為北京某大公司的白領小姐;之後將從未到過北京的母親接到北京,和自己相依為命。素是那麼的愛她的母親。她明白,為了供她上大學,患有腎病的母親一直捨不得花錢看病,甚至捨不得花錢買些較便宜的常規的藥。母親是在為她撐著活,撐著做鐘點工。正因為她明白這一點,報答母親的決心就下得大而沉重。彷彿將來不成為北京的一名白領小姐,不使母親得以在北京,而是在中國別的城市安度晚年,算不上報答似的。當然,在素的這一種執著的意識中,也有實現自己人生目標的追求。對於她,北京是中國的紐約;是中國的巴黎;是中國的外國;是中國的西方世界。升入高中以後,中國的一概其他城市,便已容不下她的追求和憧憬了。上海也曾是她嚮往的城市,廣州也不錯,深圳也行,但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北京,只有北京,才是她人生的戰略目標。高中的素,是那類學習能動性極強的極刻苦的女生。玩兒在素的字典裡是犯罪的同義詞。早戀什麼的對於素是最最可恥之事。無須誰向她的頭腦中灌輸如上理念。母親從來也不必督促她好好學習。倒是常常心疼太過用功的她,怕她累病了。是她頭腦中自行生長出如上想法的。總之,“響鼓無須重捶,快馬何必鞭催”一句老話,形容素是最合適不過了。她既是如此這般的一名女生,男生們則很識趣地敬而遠之。女生們則視她為一台性情孤怪的應試機器而已。那一年是高考的高峰年。按往年成績本可以進清華北大的考生,十之七八未能如願以償。本可以喜上眉梢地考入北京的考生,紛嘗遺憾沮喪之果。正在素終日盼望消息坐立不安的日子,她的班主任老師親自到家裡來通知她——北京某重點大學可以錄取她,但前提是她放棄已報的專業,服從該校專業調配。

老師還說,其實“吉大”也對她這一分數線的考生感興趣。倘她願做一名“吉大”的學生,老師可以替她去疏通,並且能保證她讀一門符合志願的學科。 她卻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當然去北京!” 於是她就成了北京那一所大學哲學系的學生。 大學的素,一如高中的素,沒有一丁點兒玩兒的激情,也沒有多了任何一種愛好。初中的她和高中的她,只有一項愛好,那就是獨自散步。大學的素仍只有這一項專利更屬於普遍的老人們的愛好。其實她不喜歡哲學。教授副教授們在課堂上的侃侃而談對於她如同催眠曲。而大師們曾深刻地影響過世人的種種思想要義以及“純邏輯之美”,在她聽來像高級的玄辯。儘管如此,她仍是一名學習刻苦且成績優秀的學子。實際上素已從少女時期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學——普通人的哲學,比普通人的哲學還要接近真理的窮人的哲學。那就是簡單明白通俗易懂一句頂一萬句的一切從實際出發為了生存的哲學,實用主義的哲學。倘誰過分認真,從她的頭腦裡掏出了這一種哲學,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和她辯論說她一心上大學已經脫離了她的人生實際,她應該早早地就參加工作的話,那麼大錯特錯了。素一定會平靜地回答道:“那是一個高中之後只有五年生命的人的實際選擇。”如果對方不懂她的意思,那麼她接著會一一道來——她眼見多次沒考上大學的一屆屆的高中生,尤其女生,其人生五年以後一敗塗地。將來的五十年完全沒了什麼亮色。而即使在五年中,活著的狀態也不過是靠著人生短暫的花季為資本。除了極少數容貌姣好的,可指望嫁給富有的丈夫做專職之妻,大多數連嫁人都成了問題。在這一點上,城裡的姑娘和鄉下的姑娘的命況是不盡相同的,甚而是截然相反的。一般鄉下姑娘並不愁連做人媳婦的資格都喪失了。十六七歲的鄉下女孩兒進城打工,抑或做小阿姨,五年至八年間總是會攢下一筆錢的。靠了那一筆錢她可以回鄉下選個意中郎,嫁個好人家。而一個沒有穩定職業卻只有高中學歷的城市女孩兒,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倘其貌平平,那就越發地在城市裡顯得多餘了。城市留給她們幹的工作是越來越稀少了。連小飯館老闆僱服務員,也寧可招用比她們乖順,年齡又比她們小的鄉下女孩兒。何況後者們的要求不高,二三百元就肯幹。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城裡小伙子,有勇氣娶一個沒有學歷,因而找工作難上加難的城裡姑娘為妻。那樣組成的一個小家庭,夫妻間的感情怎麼長也長不過三五年去。三五年後,就過不下去了……是的,素認為,只有高中學歷,在鄉下而論文化程度不低,在城市卻幾乎等於沒有學歷,甚而幾乎等於沒有文化可言。素在高中時,便冷靜而敏銳地看清了這一種新的城鄉差別。學歷,而且最低是大學的,倘無它,在將來的中國,幾乎就沒有了保證一個人在城市裡生活五十年的可能性。當然,如果甘於過貧窮到極點,需時常向社會伸手求助的生活,也並非不可能。但人生落到那麼一種地步,活著不就沒什麼意思了嗎?比起許多同齡人,素其實是看問題較深刻的。這是一種本能的深刻,一種貧家女的深刻。她對自己之人生,以及對現實冷靜而敏銳的看法,使她感到自己在大學哲學系所學的那些知識,都更像是提供給富人們閒來無事想著玩兒的精神奢侈的方式。有次下了課,她以一副極其認真的模樣請教正邁下講台的教授:“老師,夢想著買一匹馬減輕自己的辛勞,而卻沒錢買得起一匹馬的農民,白馬也不是馬嗎?”

年輕的思想家,那麼慣於俯視人世間一切現象的哲學教授,被問得一愣。 整整那一堂課,他滔滔不絕地指導學生怎樣論證兩千三百前的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而那是他順利獲得碩士學位的論文,也是他被公認的講得最精彩的課目。 素站在他面前,平靜地期待著回答。 到底不愧是哲學教授,他略一思考,回答道:“所以那樣的農民活兩百歲也成不了思想家。” 他正暗暗得意於自己的機智,不料素又問了一句:“所以公孫龍的哲學才顯得似乎很高級是吧?” …… 從那以後,在他的課堂上,只要素的目光全神貫注地望著他,他自己的目光就有點兒不知該望向哪兒了,並且會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然而,素聽說,當別人問他,他的學生中哪一個最有思想時,他脫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

今天晚上,素從八點到圖書館清館,整整三個小時裡讀的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做哲學系學生的四年裡,她一次次接觸過尼采這個具有四分之一波蘭血統的德國人的名字,也聽那位曾指導學生們怎樣論證“白馬非馬”的哲學教授在課堂上情緒亢奮地高聲朗讀過尼采的所謂“詩性哲學”。她聽了困惑不解,覺得那也算是哲學的話,那麼世界上各國的精神病院裡,一定關著不少哲學家。教授頌揚尼采乃是上一個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所用盛讚之詞,彷彿一百年內全世界出那麼偉大的一個人物,是奇蹟,是人類的榮幸。而她當時覺得教授對尼采的熱情是有那麼幾分病態的。他說“最偉大的”四個字時,目光無意中與素的目光一對。實際上素一直在註視著他。素看出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於是她趕緊將目光望向別處,免得使他不自在。素認為,大學老師和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相比,雖同為老師,但心理區別很大。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的學問肯定沒有大學老師那麼廣博,但普遍的他們和她們沒有賣弄的毛病。因為賣弄是提高不了升學率的。提高不了升學率,再怎麼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教學水平。教學水平不能得到硬性的證明,教學資格就會受到懷疑,甚至被動搖。而且,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們,也許比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要無私得多。前者們巴不得自己最差的學生也能升入重點高中進而高考時榜上有名。所以他們在教學方面不遺餘力,恨不得有一分熱發十分光。你可以認為他們是些只會教死書死教書的典型的刻板的教書匠。但出發點委實是為著學生們的。為學生們中考順利過關,高考如願中第。而大學的教授副教授們則不然,他們不帶班,沒有升學率的硬性指標壓迫著心理,完成了規定課時,便完成了教學任務。所以對學生少有高中老師初中老師們那一種息息相關似的責任感。尤其文史哲三大傳統文科的教授先生副教授先生們,往往幾十年如一日,講義是不曾變過的。即使有所變,主觀色彩也大得很。從古至今,從中到洋,每憑個人好惡,自成一家,率性發揮,偏見歧見,曲解誤解,充斥課堂。或以仁謗智,或以智誹仁,每口出誚言,且彷彿天下第一見識,第一高論,從中獲得很強烈的自我欣賞和希望被欣賞,自我崇拜和希望被崇拜的快感。所以,常常難免的在思想和觀點上趕時髦,現抄現授……

素能夠以自己四年大學的切身體會,對初中高中和大學老師的區別作出如此一番比較,姑且不論她的認為是否正確,足見她的確是善於歸納現象,並對錶面現像極為敏感,由是能夠獨立思考的。 她曾聽過一次中文系某教授對外系學生開放的大課,那教授先生在談到魯迅時用詞刻薄,談到徐志摩、張愛玲卻情不自禁地擊節稱奇。彷彿整個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學時期,有了徐張二位才子才女,方是中國影響深遠的一個特殊的文學時代…… 素在初中高中時幾乎不讀任何課外的文學書。上了大學,才如飢似渴地補讀,還記了幾本厚厚的心得。她竟將《魯迅全集》通讀了一遍。在她那所大學,在她那一屆學生中,推而廣之,在近年許多所大學的許多學子中,像她一樣能將《魯迅全集》通讀了一遍的學子,不說絕無僅有,也肯定是極少數派之一。讀了魯迅,素對魯迅的敬意油然而生。她甚至在日記裡寫下過這樣一句話:“倘素生逢其時,倘世無廣平女士,願代而為先生妻。”——像她的某些女同學一樣,素也每在日記中仿男性之遣詞用句。這一種現象,在她們大約是由於潛意識裡思慕男性的心理使然。她也讀徐志摩,也讀張愛玲。她上大學以後,狠上心跺跺腳,首先買的兩本書其實都非魯迅的書,而是徐才子的一本詩集和張才女的一本小說集。她像她的大多數女同學一樣,蠻喜歡徐張二位的才情。但僅僅是才情,僅僅是喜歡,了無敬意。那一次中文系的開放大課聽下來以後,她在日記中寫下了一個字的心得——“屎”。

雨果的里,滑鐵盧戰役中法國龍騎兵上尉就義前口中所出那個著名的字。 素在校圖書館每晚通讀《魯迅全集》的日子,曾引起過中文系另一位老教授的注意。他是位畢生研究魯迅的學者,而且是有資格帶博士的教授。他打算編一部評論各種版本的《魯迅傳》的書,那些日子也經常到圖書館去查閱資料。他忍不住將素誠邀到家裡面談了一次。 老教授問素當初為什麼沒報本校的中文系,而報了哲學系? 素就將自己怎麼樣成了本校哲學系學生的原委講了一遍。 老教授說,只要她願意,畢業後可以考他的研究生。他寧肯委屈一下自己,以博士生導師的資格,帶她這個碩士研究生一起研究魯迅,保證一直將她帶到成為博士。 素沉吟片刻,低了頭問:“那以後呢?”

老教授表情莊重地回答:“以後,你就是一位年輕的,研究魯迅的女性專家。中國還沒有一位研究魯迅的女性專家。” 接著,老教授就坦白,惆悵而又不無悲涼意味地抱怨,偌大一個十三億多人口的國家,怎麼竟連續數年招不到甘願以畢生之精力研究魯迅的人才?老先生一提到那些貶損魯迅的言論和文章,便義憤填膺,斥罵曰“蚍蜉撼樹”之行徑。他說他一定要在有限之年,培養起幾名,至少培養起一名當得起捍衛魯迅之歷史大任的戰士。倘是女戰士,則更好,更覺欣慰。否則,將會抱憾終生,死不瞑目。 素對老教授的激烈和激昂頗感吃驚。她不動聲色地又問:“那,在中國,哪些單位肯給一名那樣的女戰士發工資呢?” “這個……這……這個嘛……我想總該是會有的吧?”老教授支吾起來。聽那口氣,彷彿是在問她。於是,素也就對那樣的一名女戰士今後的人生光景,得出了八九不離十的沒有什麼樂觀理由的判斷。

她請求給她一段時間,容她考慮考慮再作答。 數日後,素沒有去那位老教授家當面告知決定,而是寫了一封信送到了中文系,囑轉交之。那是很短的一封信,措辭極其委婉地感激對方的厚愛。言說自己家境貧寒,全憑母親做鐘點工的收入供自己上大學。因而惟願畢業之後早日參加工作,以卸體弱多病的母親的重擔。繼續考研之心,不敢妄存。在素,這倒也不是托詞,而是她的真心話。但也非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只不過是百分之五十的真心話,另一半真心話她隻字未道。那就是——儘管她對魯迅深懷敬意,倘奉獻了一生,專做捍衛魯迅的一名女戰士,她是萬萬做不來的,也不怎麼情願做。其實,她對自己的人生並無大的奢想。成為一名北京的知識分子型的女公民,以後嫁一個疼愛自己的男人,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相夫教子,孝養母親,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倘蒙機遇成全,則覺幸福矣……

這會兒,清冽的水銀燈光,將素的影子輪廓分明地印在地面上,忽而抻長在她前邊,忽而扯短在她後邊。校園裡那一盞盞路燈,似乎對這勤奮的女學子柔情似水,恐她夜歸獨行,心裡害怕,暗囑了她的影子,要一直伴送她回到住處。 素在離大學三站路的地方,每月三百元租了一間平房。她走著走著,腳步慢了,站住了,一手摀腹蹲下了。於是她的影子也縮作一團,守著她。她站起再走時,腳步更慢了。走到校門口,又蹲下了。小門衛問她怎麼了?她未吭聲。校工從傳達室出來了,也問她怎麼了?她這才緩緩站起,苦笑道:“大叔,我胃疼。”老校工已認出她了,將她扶進傳達室,憐憫地說:“我這兒也沒治胃疼的藥啊。姑娘,你進里間,床上躺會兒吧?” 她說:“大叔,給我杯熱水喝就行了。”

老校工便倒了杯熱水端給她。素接杯在手,喝一口,將杯緊貼胸前一會兒。臉上的痛苦之狀漸斂。 老校工說:“姑娘,你哪個系的啊?” 素就回答她是哲學系的,已經畢業了,正為明年考研努力。 老校工則嘟噥:“哲學,哲學,不就是你不講我倒明白,你越講我越糊塗的那門子學問嗎?這都商業時代了,還哲的什麼學啊!” 素苦笑。 老校工又說:“姑娘,聽我一句勸,考研重要,身體也重要啊。” 素感激地回答:“大叔,謝謝!我一定記住。” 素喝完那杯開水,覺胃疼稍輕,便離開了傳達室。她慢慢地走著走著,腰間BP機猝響。一看,是該回的電話。可前後左右望瞭望,哪兒哪兒都沒有公用電話。有心返回大學傳達室去借用一下電話,卻已走出一半路了,實在不想返回去了。可自己租住的平房裡也沒電話啊。管他呢,她決定不予理睬。儘管因自己的決定而感到不妥,不安。她甚至想幾步就回到住處,服幾片胃藥,撲倒床上便睡。 BP機又響兩次之後,她索性將它關了……

走到平房前,卻見窗簾沒拉嚴,從屋裡洩出一條燈光來。她以為自己出門時忘了關燈。掏鑰匙開門時,手往門上一撐,門開了。心中這一驚非同小可,全身的汗毛皆乍豎起來,緊張地佇立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屋內傳出了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你進來呀,我。” 素是很熟悉那個聲音的,心跳遂平。然而頓起一種大的反感。 她進了屋,一臉的不高興,冷問:“你怎麼會在我這兒?” 四十多歲的男人,仰躺在她床上吸煙,鞋也不脫,腳擔在床欄上。滿屋的煙味,混雜著酒氣。她不得不轉身將門開了。 男人對她的話不作解釋,反問:“我接連傳呼了你三次,你怎麼不回電話?” 男人倒也自覺,沒將煙頭扔地上,而是亂插在一小塊麵包上。麵包在小盤裡,小盤的旁邊是半碗奶,是素剩下的晚飯。她由於胃疼每天吃得太少,胡亂對付便是一頓,漸漸地患了胃炎。 她又問:“你怎麼會在我這兒?” 男人堅持地反問:“你怎麼不回我電話?” 他們彼此目光冷冷地盯視片刻,男人下床,去關門。 她說:“別關。屋裡還有煙味。” 她本能地變得理智了。她不願把兩人之間的關係搞僵到局面難以收拾的地步。她明白那對他倒沒什麼,對自己卻是很不利的,故她的語調緩和了些。 男人還是將門關上了。但似乎是為了表示對她的話的在乎,撩起窗簾,推開了一扇窗。 “那會進來蚊子的。” 素的語調更緩和了。素得以在北京租這間平房住下來準備考研,完全依賴於這個男人。確切地說,完全依賴於這個男人每月提供給她的一千八百元錢。她在大學生的四年中靠做“家教”積攢的一點兒錢是微不足道的,三個月內就花光了。再依靠母親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了。雖然母親支持她考研,母親嚴密地包藏起自己那方面不可能了的危機;但是素清楚地知道,那危機是咄咄逼人地存在的。母親已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樣,每天在多家幹鐘點工了,因而也就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樣,每月寄給她三百元錢了。母親的手腳已經不那麼利落,擦陽台窗子之類站凳登高的活兒對母親那樣一個五十歲了的、體弱多病的女人,已經是容易出危險的了。母親拖完一套三居室的地再拖兩層樓道已經力不從心氣喘吁籲了。母親蹬小三輪車接送上小學的孩子,已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了。總之,願僱母親那樣一個女人做鐘點工的人家,已比四年前少了。事實上,母親不但不可能保證每月再寄給她三百元了,而且已需要每月幾百元的生活保障費了。在素這方面,不繼續考研也具有不可能性。不繼續考研即意味著她將面臨不但短時期,也許還是長時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考研對於素實在是一種較體面的緩兵之計,考研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最佳方式。希望也許在明天,也許在這一種方式裡…… 正當素身陷人生困境進退兩難走投無路的時候,那個男人適時出現了。他每月提供給她的一千八百元錢使她備感萬幸。一千八百元錢素是這麼支配的——三百元錢付房租;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費;每月反寄給母親六百元;每月存五百元,以備應急;剩下的一百元,以備“計劃外支出”,比如買胃藥的錢…… 那個男人的出現,使素充分體會了什麼叫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是她此前從未體會過的好感覺。沒有這種好感覺,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考研前的“備戰”。 素認識那個男人,很感激周芸。芸是和她同校的歷史系女生。比她早一屆畢業,已經考上了本校歷史系的研究生。芸也常去校圖書館。素和芸就是在圖書館認識的。兩人交往投緣,遂成密友。芸是素從初中以來的第一個密友。有天芸對素說:“素啊,你這麼下去,可是太難啦!” 素憂鬱地說:“英雄所見略同。我還剩兩百元錢了。花完,就山窮水盡了。” 那是中午。兩人從圖書館出來,往校外走著。 芸聽了素的話,站住了。研究地註視著她,張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素就主動打消芸的顧慮:“有什麼好建議,儘管直言嘛,何必吞吞吐吐?” 芸莫測高深地一笑:“我請你撮一頓。” 素也笑道:“的確是好建議,起碼這會兒。” 於是芸將素引至一家海味自助餐館。素從未進過海味餐館,正餓著。這樣還沒吃完,已去端來了那樣,津津有味,大快朵頤,怕對不起芸替她付的三十元錢似的。 待素打飽嗝了,芸的一隻手,輕輕按住素的一隻手,將頭向她探過去,低聲說:“素,我幫你找個人吧。” 一瓶啤酒,素喝了半杯,芸喝了有兩杯。芸的臉有些微紅,素的臉卻比芸的臉紅得厲害。她小時候只見父親在家裡喝過啤酒,自己卻是第一次喝。喝後才知,自己是那麼不勝酒量,頭有點兒暈暈的。 “連份工作都找不到,哪兒有心思找對象?找對像也得有起碼的資格吧?” 素說著,一手端了盤子,又要起身去選東西吃。 “哎,你先給我坐下。” 芸使勁按住素的另一隻手,不許她離開。 素只得乖乖地坐下了。 “你不能再吃了,別撐著。” “我覺得我還能吃點兒什麼。放心,撐不著的。” “我對你有建議,先聽我把話說完。” “請我吃海鮮,想幫我找對象,你還有比這兩個建議更好的建議嗎?” 素聳聳肩,存心把話說得玩世不恭。 “你正經點兒。我跟你談嚴肅的事兒……不是找什麼對象,我自己還沒對象呢。我僅僅是想幫你找個男人……” 素定住了眼神,頓時一臉嚴肅。素的思想意識,純潔是純潔的,但並沒純潔到弱智的程度。她馬上明白了芸的話是什麼意思。 “勸我傍大款?” “你想哪兒去了!那多有失咱們的身份?”芸起身將椅子挪到素身旁,緊挨著她坐下。 芸又說:“傍大款那也不是誰一廂情願的事兒。那得有先天的優越條件。咱倆長得雖說都不醜,可也不足以吸引大款啊。” 於是芸娓娓地告訴素——她從大三實習那一年開始,就已經暗暗地和一個男人建立了一種特殊的關係。他是一個開個體照相館的,收入頗豐。有妻子,也有兒子。他絕對不會因了芸而離婚,芸也絕對不希望他是她以後的丈夫。她覺得他人還不錯。職業又沾點兒藝術的意味,和他的關係就一直保持了下來…… “他每月給我一千八百元錢。他這人在這一點上挺可愛的。該哪天給我錢,從沒拖到第二天。企業單位還拖欠工資呢,他一次也不……” “……” “如果沒有他,我一名歷史系的本科生,又是外省的,找不到工作了,還不流落北京街頭哇?還能進一步考上研究生?即使考上了,我讀得起嗎?……” “……” “我告訴過你的。我家的情況,不比你家的情況好哇……” “比我家的情況好。你畢竟有父親,有哥哥姐姐……” “可我父親摔瘸了腿!我母親才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我哥哥姐姐各自都成家了。而且都過著勉強糊口的日子,有什麼能力資助我上大學,考碩士?” “你家畢竟在農村,一百元省著花夠花三個月的。” “那就比你家的情況好了?大西北某些農村人家的生活,你是沒見過,見過你這麼善良的人一定落淚。” 芸的眼圈紅了。 素反過來用自己的一隻手輕輕按住了芸的手,亦安慰亦歉意地說:“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傷心的。真是的,我怎麼和你抬起槓來了呢?” 芸用紙巾捂捂雙眼,放下紙巾,沉默了。 素攥了她的手一下:“說啊。” “不說了。” 芸覺得自討沒趣了似的。她想抽出自己的手,被素攥得緊,沒抽得出來。 “說吧,說吧,別不說。”素因傷了芸的好意,反而近於請求了。 於是芸又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她視那個開個體照相館的男人為自己命中的貴人。芸結合一名歷史系畢業的女大學生對歷史現象的消化理解,得出了一種世間觀點——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貴人,好比每個人的一生中都難免遭遇幾次小人。小人是那種你根本不必煞費苦心地去發現他,他某日某時定會出現在你命中的人。而貴人相反,他是那種需要你主動接觸的人。沒有這種主動性,你無法判斷他是不是你命中的貴人。他自己也無法知道,原來他可以在你的命中的某一階段,充當一下貴人的角色。他能充當那樣的角色其實他是樂於的,也必會獲得一種滿足。你自己發現了自己命中的貴人,激發了他甘願做你命中貴人的那份良好意識,並且使其心理大獲滿足,你何樂而不為? 在素聽來,芸談的更是一種人生哲學方面的見解。一種獨到的,她學了四年哲學,卻聞所未聞的哲學。她甚至因自己是學哲學的而有幾分慚愧了。她自嘆弗如起來。 “那麼,你想幫我發現我命中的貴人?” 芸點點頭,之後說:“誰叫咱倆是朋友。” “那……他甘願充當你命中的貴人,有什麼具體條件?” 芸從腰間取下BP機,放在桌上,指著說:“他給我買了這個。” 素瞧著BP機,又困惑了。 “他想給我買手機來著,我覺得用不著。除了他,很少有人打電話找我,我也很少給別人打電話。” 素仍困惑著。 “我們君子協定,他每月傳呼我五次。也就是不到一個星期一次唄。哪一天,隨他。只要我無纏身之事,一定去會他……” “陪陪他?” 芸點頭,隨即補充道:“他傳呼我當然證明他特需要我了。如果人家每月給我一千八百元錢,還給我配了BP機,卻很少傳呼我,我倒成什麼了?再說,我也有需要……那種事兒的時候。我們都不是小女孩兒了,什麼時代了?我們有需要那種事兒的時候也不可恥吧?又非名門閨秀,又非金枝玉葉,為誰守身如玉?我們憑什麼相信我們以後的丈夫肯定是處男?他們是不是處男又對我們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素的臉色,本已恢復正常。聽了芸的話,卻又紅得像剛才一樣了。 “素,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命中也有了一位貴人,那麼你現階段的一切困境都不再是困境了,一切難題都會理順了,你才能全力以赴地準備考研……” 素不禁低下了頭。 桌上的BP機忽然響了。芸看了一眼,以一種義務感很強的口吻說:“是他。這個月的最後一次。我不陪你了。你想通了,下決心了,就找我。” 芸說“最後一次”時,語調聽來有強調的意味,如同士兵說“最後一崗”那麼莊重。彷彿“最後一次”,關係著一個月前四次的自我評價,是需要格外認真格外負責任地對待的。 望著芸匆匆離去的背影,素好像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她頭腦中一片廢墟。那是她以前的人生觀坍塌了的結果。 她覺得芸才配是哲學系畢業的大學生。覺得那樣的哲學,才是對具體之人的具體人生有重大意義的哲學。至於什麼“白馬非馬”,簡直是一種——很他媽的哲學!…… 那一天夜晚,素失眠了。素從前也常失眠,由於用腦過度。大腦皮層疲倦了的失眠症,只要服一片安眠藥,便可漸漸入睡。可是那一天夜晚她連服了三片安眠藥也無法入睡,頭腦裡不止是廢墟一片,而且從那廢墟間,分明的有新的東西生長了出來。她的頭腦因它們拱動力很強的生長而亢奮…… 幾天后,素給芸打了一次電話。 她不好意思當面向芸表示。 她在電話裡說,她已下了決心了,也就是採納了芸的建議了。她說,她希望她的貴人是知識分子型的男人。年齡不能超過四十五歲。超過了豈不相當於她父輩的人年齡了嗎?那會使她心理上彆扭的。她說她希望那個男人的職業最好也和藝術沾點兒邊。她說她也不要手機,只要BP機即可……說BP機又不貴,她就自己買了罷…… 她說得很快,一句緊接一句地說。彷彿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務,說慢了其任務的完成就可能失敗。只有以那麼快的速度說,才會出色地完成。 芸那頭,耐性極佳地聽,不打斷。 “完了!”——素終於這麼說。 芸在電話裡聽到了素急促的喘息聲。如同一個人在水盆裡憋了一分鐘氣,剛一下子抬起頭。 她才要說幾句話,又聽到了素的一句補充:“但是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不行。真的芸,那可不行!” 芸忍笑道:“明白。不給你找一個那樣的。可你還沒說最重要的事兒呢!錢呢?” “……” “說話呀!你要求每月多少錢?” “我……我的要求當然應該比你低……一千……一千五……一千六一千六,行嗎?” 素的口吻,謙虛得自卑。在芸聽來,是自卑得沒了基本原則。 芸略顯生氣地回答:“不行!” 結果電話那一端,完全地沒了素的聲息。 芸三娘教子似的說:“素,素,你聽著我的話嗎?我生氣是因為你太沒身價!別忘了我們是大學生!你除了個子稍微矮點兒,皮膚挺白的,五官挺端正的,哪點兒也不比我差,更不比一般女孩子們差,你倒是自謙個什麼勁兒?你也每月一千八!也和我一樣,每月五次!只許少不許多!能不能多,那得看以後感情處得如何!總之,你這方面的條件,我替你做主了!” 素沉默有頃,以芸僅能聽到的聲音回答:“拜託。” 素放下電話,覺有什麼東西掛在自己唇上。用手指抹了一下,手指尖濕了。始知自己一直在流著淚……然而她卻徑自噙淚笑了一下。 她心裡對自己暗說:“素,你這是做的什麼景緻?有什麼可流淚的啊?你看人家芸,那樣子樂樂觀觀地讀著研究生,你該向人家學習才對……” 又過了幾天,經芸引薦,素的貴人就出現在素的面前了。幾天裡,素一直沒去圖書館。她有一種再不好意思見芸的心理。素說到做到,果然自己買了BP機。她又給芸打了一次電話,告之自己的BP機呼號。於是芸也就領會其意,不斷在電話裡向她“匯報”進展。而素對於她的貴人,預先也就了解了些情況——他身高一米七○,AB血型。芸認為素自己身材矮小,不適合找一個太高的男人。又不是找丈夫,多少得為下一代的身體基因負責。他離過婚,有一個兒子,歸前妻撫養。他長方臉,相貌不難看。性格也還好,挺內向的。芸認為,同樣性格內向的素,不適合找一個性格太活躍太張揚的。而且,他是位文學男人。雖然沒上過大學,但在外省的一家刊物當過幾年編輯。後來辭職了,闖到北京,當自由撰稿人。出了兩本書,不按太高的標準要求,也算是作家吧。而且,與人合編過幾部電視劇…… 芸對他的條件還比較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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