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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鬼畜.5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5452 2018-03-19
“找部長?” “對。” “非找部長不可嗎?”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長,他不在。” “可五分鐘以前,公安局長當著我的面兒,親自掛來的電話!……” “那電話不是部長接的。是我接的。部長他兒子今天結婚,都去參加婚禮了!只我一個人留下值班,有什麼事兒你就直接截了當對我說好啦!……” 翟文勉有些猶豫。 “現在的風氣可真是的啊!辦事兒的,都學會了找當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麼事兒都能親自處理,還用我們這些小催巴兒乾什麼?催巴兒有催巴兒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沒有我留下值班,別人能都去參加婚禮嗎?……” 武裝部那個值班的“催巴兒”,正悶得慌,可下子來了個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誘他侃。

翟村的後生,不得不把在縣公安局陳述過的那番話,又陳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說伙計,你別再講下去啦!我講吧!我講,你聽我明白了沒有——一頭老白牛,很厲害的一頭老白牛,瘋了。怎麼瘋的?不需要你進行解釋啦!總之它是瘋了。對不對?怎麼瘋的也是瘋了嘛!這一點無關緊要。它頂死了人。頂死了兩個。你不是說死了三個人嗎?噢……甭解釋。你父親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關呀!對不對?還有那個嚇瘋的,當然更和它有關啦!可你……你沒事兒吧?我的意思是,你……”對方顯然來了興趣,用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還轉了幾小圈。 “我發誓,我的神經沒問題。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後生慘然淚下了。 “別哭伙計。你的神經保證沒問題就好!那頭瘋了的老白牛,還嚴重地破壞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來請求武裝部,去你們翟村為民除害。對不對?你來請求我們,是非常正確的。我們是人民的治安武裝嘛!你多餘去請求公安局。他們,哼,只配抓小偷和賣淫的!我去!我當然去!義不容辭!……”

對方說著,起身從牆上摘下帶套的手槍,佩在腰間。 “您……就您一個人去?” 翟文勉顯出失望的樣子。 “還要去一個軍?笑話!我一個人去就綽綽有餘了!……” 對方顯擺地拔出手槍,美國西部牛仔槍手似的,使手槍在手指上轉,還對著槍口吹了幾口氣,彷彿槍筒裡積滿了灰塵。 那是一隻老舊的五四手槍。 那是一位恥於繼續當“催巴兒”的“催巴兒”。他滿心胸膨脹著好大喜功的慾望。何況他正閒得百無聊賴。 他戴上大殼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返身跨到桌旁,說:“你不是嫌我一個人少嗎?我再替你拉上一拉……” 接著就打電話:“報社嗎?找小王。小王?我誰?我是你大哥唄!聽出來了?哎我告訴你,現在,有一件夠刺激的事兒,我親自去辦。不是對付人!是對付一頭瘋了的老白牛!詳細情況,路上再講給你聽!伙計你就跟我一塊兒去吧!我保證你回來後能寫一篇有聲有色的報導!你們那張破報,最近連看了能引起人點議論的報導都沒有!你們主編要不表揚你,算我騙你!好!我等你……”

恥於當“催巴兒”的“催巴兒”,剛將吉普車發動起來,記者就到了。還有一位禿頂的中年人。記者介紹說是位有名氣的作家。 四個人一上車,記者就掏出小本本,墊著膝蓋,開始發問。開始刷刷地記。 “催巴兒”總是一邊駕駛一邊搶著回答。實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時,才將回答的權力不甘心地讓給翟文勉。 “死人了好!死人了太好了!關鍵是死沒死人。死人了,報導的價值和分量就重多啦!你父親也死了?好,很好!請問你當時的心情?順便勸一句,你要節哀啊!那兩個死者的慘狀如何?講得越細越好……屍體模糊,橫陳在血泊之中……血已經凝了吧?許多房屋都被瘋牛所摧毀!對,就用摧毀一詞!村不像村,家不像家,好極啦!不虛此行,不虛此行!你看我,忘進一步介紹了!咱們縣這位大作家,發表過許多作品呢!《壁櫥裡的女屍》,讀過沒有?《可怕的少女》呢?《強姦我的男人們》呢?最近新發表的一篇——《請蹂躪我》呢?你怎麼都沒讀過?遺憾。太遺憾了!你們大學生現如今怎麼都不讀書哇?……”

車飛快地開,記者不停地問,不問便說,說起來就不停嘴。 作家卻挺有修養的。很照顧翟村後生的心情,不問什麼,也不跟他說什麼。只是嚴嚴肅肅地與記者討論,同樣的素材,新聞報導和小說,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裝部的勇士,對作家懷有十二分的尊敬。說作家發表的小說,他都拜讀過。不僅自己拜讀過,還極力推薦給親朋好友看。說他最喜歡最欣賞的,是《強姦我的男人們》。說他的對象,看了《強姦我的男人們》,再也不覺得身為女人是不幸的了。而覺得身為女人比男人幸運多了。說那樣的小說才是小說。才值得一讀…… 作家是位很謙虛的作家。一個勁兒穩穩重重地說:“哪裡,哪裡。過獎,過獎。但我是堅決主張小說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說,發行量都在三十萬冊以上。我寫的時候,心中總想著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則……”

武裝部的勇士要求記者能夠多寫他幾筆,就盡量多寫他幾筆…… 記者爽口答應。 又要求作家,在序或後記中,寫上是根據某省某縣某人的英勇事蹟創作的意思…… 作家表示毫無問題。 “你們說,我是面對面的,在離那頭老瘋牛十來步遠的地方再開槍呢?還是離五六步遠的地方開槍呢?……” 最後的問題,把記者和作家都給問住了。 “我自己想,還是離五六步遠才開槍好!老瘋牛勢不可擋地衝過來,我自巋然不動。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從容鎮定地舉槍——叭!正中牛腦門。牛又向前掙扎了幾步,剛巧倒在我腳下……我也是為你們考慮!那寫起來多精彩,讀者們讀起來多刺激!……” 勇士自言自語,想像有情節,也有細節……

車到峽谷,正是黃昏。乏鳥歸林,孤鴉鬱噪;殘虹烹天,初霧漫地;爽雨方息,暑蟬寂寂;風篩秋涼,雷驚四野。 勇士頗掃興:“媽的,怎麼下起雨啦!” 記者神采飛揚:“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首先氛圍就不一般化!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不該停,不該停!” 勇士說:“用槍,不遂我心願。要是一件什麼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緒!” 作家首先踏下車,在車旁撒一大泡尿。尿畢,通暢得渾身一抖,口出一詩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壯哉猛士,稱頌八方!” 勇士聽出了是謳歌自己的意思,讚道:“好詩好詩!”悄問記者:“'一元大武'怎麼解釋?” 記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說——這你都不懂呀?也太沒文化了點兒吧?

作家便逼問記者:“你懂?你講你講!” 記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頭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記者的肩:“老兄,往後多讀點兒古文吧!” 記者紅了臉說:“我不是不懂裝懂。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時就想不起來……”跑向遠處,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後一個下車。他回頭望望他的翟村,連縷炊煙也不見…… 他心情沉重萬分! 他提醒他搬來的孤膽英雄:“你那槍裡,上了子彈沒有?” “噢對了,還沒上子彈哪!” 對方趕緊往老舊的五四手槍裡壓子彈。之後,大喊:“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啦!” 其喊將落,一聲牛吼頓起!谷口現出一丘龐大白物,似坦克,似裝甲車,似推土機,耀武揚威地就奔過來了……

翟文勉低聲說:“就是那老鬼畜……” 離著還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張張便開槍。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響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麼開槍了?你不是說要等它離你三五步時再開槍嗎?!……” 射出的子彈,不知都飛往哪裡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揚威地仍踏將來…… “你小子他媽的快再上子彈呀!” “沒、沒、沒子彈了!子彈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媽!你存心讓老子陪著你送死啊!還愣著幹什麼!上車上車!……” 勇士雙手握空槍,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兒。 作家面無人色,將他硬塞入車。 吉普車彷彿遭到當頂一棒的豬,晃頭晃腦,笨笨哈哈的,掉頭開走…… 老舊“五四”被棄地上……

記者提著褲子朝吉普追去:“別撇下我!別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點素材也不讓給你!……” 褲子落下,絆倒了後景大曝光的記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來,沖向作叭兒狀的個三流記者…… 翟村的後生卻沒逃跑。 他覺得逃跑不逃跑對他來說早已都是無所謂的事兒了…… 他看得清楚,那頭瘋魔了的老白牛,怎樣衝到連滾帶爬的記者跟前,巨頭一低,雙角將記者從地上叉起,如同農夫用鋼叉叉起一捆草。輕而易舉,幹得令人難以置信得靈活而且利索…… 吉普車早已駛出很遠…… 記者在牛頭上舞手劃腳…… 它頂著他,朝一棵樹踏去。繞樹一周,又朝另一棵樹踏去。如是者三,終於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尋找的樹——一棵有斷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樹。

它就翹首把他插在那棵樹上——好像服裝店的售貨員,用叉桿將一件顧客挑了半天而最終未買的衣服,惱喪地叉掛在衣鉤上…… 褲子從記者身上褪下來,懸一大白…… 那可憐的人兒仍在舞手劃腳…… 翟村的後生望著,竟絲毫也不感到觸目驚心了,只是覺得所見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過就是這樣將狗插在人家的門楣上或院柵欄上的呀…… 它退於丈外,以一頭畜生所能做到的標準的“立正”姿態,向插在樹上的那不雅的東西行“注目禮”。 “立正”之對於畜生來說,能做到它那樣,也就算做得最標準最好了。 遠遠地望著它,他給予它一種客觀的,毫無個人成見的發自內心的評定。好比一位教練,對受訓的運動員之某一高難動作,給予場外的公正評定。 而它那樣子,則顯然的是在欣賞它的傑作。 忽然它亢奮地跳起舞來。是的,的的確確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義上的古典或傳統舞。是跳現代舞。是跳類乎迪斯科類乎霹靂類乎宇宙舞。它那如盤的四隻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龐大的身軀尤其他那夯壯的後臀,扭得相當猛烈。它那威武的頭一揚一俯,格外顯得驕橫…… 望著一頭畜生亢奮而舞,如同望著一個人學嬰而爬,對視覺同樣是意外的犒勞。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造成著一種轟轟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顯得生動了起來。樹彷彿也在扭。一片片的草彷彿開始抽搐。彷彿抽搐著抽搐著,馬上就會變成一群群奇形怪狀的東西,伴隨著那一頭瘋魔了的邪性的龐大畜生興高采烈踢踏歡舞。連插在樹椏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東西,胳膊腿彷彿也比劃得更歡更來勁兒了——使人聯想到一個把自己懸起來練泳姿的人…… 翟村的後生受到感染和蠱惑,不由自主地,情緒難捺地,雙腳也踢踏起來,身子也扭動起來,也竟有些興高采烈起來…… 他簡直就不由自主…… 他簡直就情緒難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轟轟烈烈地踢踏著如盤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著龐大的軀體,邊舞邊退向峽谷…… 翟村的後生邊踢踏邊扭邊舞亦趨隨著跟向峽谷…… 它終於退入峽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員邊頻頻謝幕邊退隱於垂地大幕之後。 隨著它的消失四野肅靜。 翟村的後生駐足在雕嘴峽谷的前面,瞪著斧劈般的兩仞嵯崛山勢,如望著空蕩盪、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剛才是怎麼了…… 他只記得它在峽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禮——是的,它那怪誕姿態,簡直就是行屈膝禮!同時還對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臉上的冷笑之顏,他是已經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還是打了一串寒戰! 從峽谷嘯出一陣陰森森濕漉漉冷颼颼腥乎乎的異風…… 他覺得它那種冷笑,酷似“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們慣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經死掉了的“老老爺子”活著時慣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戰…… 當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殘骸,一個艷紅艷紅的人兒飄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艷紅艷紅的那一個人兒,翩翩漫漫的,輕輕盈盈的,一隻大蝴蝶似的,被風吹著一般似的,向雕嘴峽谷飄來…… 那是翟村的寵女婉兒。 她提著她心愛的寶貝錄音機。 錄音機裝著那一盤她最喜歡的磁帶。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亂地唱的是——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藍天越來越近 越來越溫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為自己的新婚之夜預備下的紅綢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遺老頑童則一排排一列列跪於村頭齊呼: 白牛呵白牛呵歸來吧 已為你蓋好了牛棚啦白牛呵 已為你備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呵 已為你選好了大小母牛三五頭啦白牛呵 它們可都是外地的優良品種哇白牛呵 歸來吧歸來吧白牛呵 白牛呵白牛呵長生不老 …… 翟村的寵女傲娃,“跟著感覺走”——翩翩漫漫地,輕輕盈盈地,一隻大紅蝴蝶似的,被風吹著一般似的,向雕嘴峽谷飄來,悠悠地就飄來飄來…… 她在谷口處看見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釘入地裡。那是幾個翟村男人幹的,以為那麼乾了就都平安無事了。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紋絲不動。 她微笑了,說:“冤家哎,他們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麼忘了給你釘個帷蓋兒,也防日曬著了你雨淋著了你呀……” 他什麼都沒說。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見他一隻鞋的鞋帶兒開了,放下錄音機,係好他的鞋帶。 之後,她拎起錄音機,咿咿呀呀地哼著唱著,也不知唱的什麼,腳步兒錯差地,身子兒撲旋地,臉龐兒歡顏悅色地,被異風吸入了谷腹…… 瘋魔了的老鬼畜被這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艷紅艷紅的個人兒激怒了,也被錄音機發出的歌聲激怒了。 它俯著頭挺著角直向她衝來時,她塞身在一道岩縫裡。 它一頭撞在岩上,一隻角折斷…… 它愈怒,後退數丈,又猛衝過來,又一頭撞在岩上,額裂漿噴…… 這一頭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後退,一次次猛衝,一次次頑撞…… 可怕而可憐的畜生的頭血腦漿,染得岩體紅白相間…… 終於它一頭撞入了岩縫,它的頭就被卡住,退不出來…… 它那龐大的軀體無力地掙扎幾番,癱軟了…… 它的前腿一彎,似乎極卑恭極馴良地跪下了…… 血…… 婉兒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灑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隻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入在兩乳之間…… 土地貪婪地囁咽著她的血。 它的頭像一個吃奶的孩子的頭,偎在她懷裡…… 她抬起一隻手,撫摸那牛頭、牛臉、牛鼻、牛唇…… 最後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經大為滿足。 她說:“嘿,乖犢兒,咱們該玩兒完啦是吧?” 她說完她就死了。 那時刻大地正分娩出半個太陽,朝霞正燃燒得無比輝煌。 錄音機踏在一隻牛蹄下,峽谷中餘音迴盪—— 跟著…… 跟著…… 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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