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村的女人們,有些曾見過馬人立時的情形,卻誰也沒見過牛人立時的情形。
那一刻她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
終於,“她”的兩隻後蹄也離開了地。 “她”的整個軀體,越懸越高,越懸越高。 “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彎曲。分明的,還有一股不小的牛勁兒,勒窒在“她”的軀體裡,在軀體里為生命作最後的一次頑強……
襯著蒼灰的天幕,一頭皮毛黑緞子也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駁的樹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維停止的畫啊!
吊死個人只怕也達不到那麼一種難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眾,皆仰望著。皆很肅然的樣子。如同仰望萬世一現的神明,心中默默禱告什麼……
“把那半邊樹的葉子全削了!連細枝細杈一齊砍!只保留那兩根粗幹!……”
把握著攝像機的男人突然有所靈悟,大喊起來……
“對!對!……”
觀察著監視器的應聲附和……
“砍!砍!還都愣著幹什麼?上樹去砍呀!……”
倩女導演點兵點將,命令人上樹……
樹枝樹葉紛紛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幫著抱走……
於是忙壞了攝像的那個男人——一忽兒躺在地上,舉著攝像機拍;一忽兒騎在別人肩上,平端著攝像機拍;一忽兒湊近拍;一忽兒退遠拍;一忽兒左拍;一忽兒右拍;一忽兒蹲拍;一忽兒臥拍……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不時地讚歎:“好!好!這畫面,真他媽的鎮啦!……”
於是倩女等眾,於是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擁至監視器前,你推我,我擠你,踮腳碰頭,將那九英寸電視機大小的東西圍得里三匝外三層,水洩不通。
方寸之屏上,蒼天寂地、虯幹老井、瘦樹懸牛。一隻烏鴉流矢般飛來,也湊熱鬧,哇的一聲怪叫自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為之驚奇。替身交口稱絕。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激動得都快哭了,指著方寸之屏說:“這畫面不算經典,就沒經典了!……”
翟村的男女,雖看不出所以,卻都嘖嘖咂咂,接趣捧場……
翟文勉欣賞不了那等經典畫面。這幾天他夜裡常做噩夢。夢見那些慘死的牛。吊牛時他並未袖手旁觀,也幫著拽大繩,不遺餘力。投身入伍之際,覺得不過似拔河。這會兒,心中竟懷了幾分惻隱。心中想著倩女導演大姐之託,豈敢敷衍塞責?事事關注,連日操勞,今天又起得過早,感到有些頭暈。從人牆裡層突圍而出,見婉兒穿著一身丫環戲服,獨自仰首睇視那頭吊著的牛……
他走到婉兒跟前,說:“都看,你怎麼不也過去看看?我替你擠出個地方?……
婉兒瞅了他片刻,呸地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一扭身跑了……
望著婉兒背影,他覺得太對不起她——幾天來,副導演領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旨意,從上午到下午,總喋喋不休地給婉兒講戲。一講就講得眉飛色舞起來,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兒。本是子虛烏有的個角兒,現編現講。編到哪兒講到哪兒。今兒這樣,明兒那樣,後兒全不對了。從頭編起,隨心所欲,信口開河,越編越亂。令婉兒吞澀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剛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靈美”。無緣無故的,又變成了壞人,反面客串,蛇毒蠍狠個小女人。請求進一步指點迷津,說是“好在表面,壞在肚裡,陰險狡詐,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善中夾惡。怎麼演,你得自個兒去悟。這麼個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時,就等著東西南北中都來爭著跟你簽合同吧!但願別忘了誰是你的啟蒙老師,引路先生……”
搞得個婉兒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誰?究竟好人還是壞人……
而他知道——不過是為的穩住婉兒,哄騙她個一時高興罷了……
倩女導演大姐倒是真將他視為心腹,這等機密,除了副導演,只向他一個人透露……
他真是從內心裡覺得太對不起婉兒了!
……
當晚,村中大設宴席,為倩女導演等眾慶功祝捷。東鄰置案,西捨搭棚,主殷客爽,談笑風生,喜氣洋洋,歡洽融融,男人豪飲,女子善勸;遺老競尊,頑童賽哆,口中盡啖,釜內皆烹,美羹佳餚,鮮湯嫩肉,七盤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燉牛排,燒牛尾,燜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連鍋端上來的是清蒸牛腦子……
這一方說多多攪擾,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遺老,撐飽了頑童。不勝應酬的是男人,樂於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終不見婉兒,高興不大起來。吐了一回,尿了兩泡,藉故不適,悄悄地就離了席。
沒走幾步,背後柔語輕喚。回頭一看,卻是倩女導演大姐。
“文勉,你哪兒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
“開心啊……”
她左右四顧,見並無人注意他們,朝他丟了個迷魂眼色:“隨我來,我有事兒和你商議!”
他猶豫了一下,本想托詞不隨她去,內心怕她又提出什麼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諾為難,諾也為難。但覺她那眼色,異於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著更明確更豐富的內容,腳不由人的,心猿意馬的,想入非非的,一聲不吭地就跟隨了去……
他隨她來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興那幢新房子的東廂一間。
“你坐。”
沒把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過是一塊舊門板擔在兩羅土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著黑,她涮杯子。瞥見他想拉燈繩,低聲制止了他:“別開燈,興許人們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開燈,不是把他們引來了?”
他那手,乖乖地鬆開了燈繩。
她沏了兩杯茶,涼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視他,問:“你想對大姐說什麼?說吧!”
他十分納悶兒她怎麼就看出了他想對她說話——屋裡這麼黑,她也沒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咱們翟村來,是咱們翟村的榮幸,真的!讓你睡門板,委屈了你啦!……
“別說這些,為了藝術為了事業嘛。”
款款的,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極近。他不由得心頭突突撞鹿。
“你,剛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兒?”
“是……”
“想把我透露給你的機密話,告訴她?”
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他暗惱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說不了謊。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給賣了嗎?大姐我對你一片真情實意,這一點你是心中有數的。”
“可大姐,不能那麼哄騙婉兒啊!你透露給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卻不告訴她,我覺得太對不起她了。你們走後,我如何向她解釋呢?……
“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覺得太對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內疚。你助大姐辦了不少事,大姐從心眼裡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機密也透露給你,我的不安我的內疚,需要有個人替我分擔一半兒。這個人,若不是你,還能是誰呢?……”
她的手,軟軟的一隻手,像隻小貓似的,在他不經意間,業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頭,一歪,稍稍那麼一歪,便靠著他的頭了。
耳鬢廝磨的一對兒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瞅著一對兒影子似乎在發呆發楞。
“你為大姐效勞,圖的什麼?”
“我……我可以發重誓,我圖的絕不是錢……”
吃吃的,她笑了。軟軟的她那隻手,開始撫摸他的臉頰。
他覺得他快燃燒起來了……
“我知道你圖的不是錢。知道……那你圖的又是什麼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對你,內心是很……純潔的……”
他這麼替自己辯白時,竟很相信自己的內心對這個女人是相當純潔的了……
然而他卻猝地將她緊緊摟抱住了。
他的雙手卻是再也沒法兒自重了……
“別急,別急……大姐可以做出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兒,就是不願對不起你……這兒不是釦子,是拉鎖兒……”什麼都忘了的那個時刻,他也沒忘下意識地扭頭看門……
“門我早插上了……你得對我發個誓——今晚什麼都別告訴婉兒……”
她用雙手防護著他最迫不及待要攻占的身體部位……
完全迷亂了的是他——而她相當清醒。
他一聲不吭。
他凶猛地進行攻占……
於是她不再防護,移開了雙手……
她明白男人在這時候一聲不吭,就是什麼都答應了。
她笑了,不是勝利地笑了,而是自嘲地笑了。某些男人可以為此一快出生入死,她所要求於他的,不過區區小事一樁,犯不著逼他發誓,他也會守口如瓶……
心理學研究生?小老弟,整天研究心理,你卻太不懂你自己的心理啦!
她想挖苦他幾句,又懶得……
她從身旁抓過自己的牛仔褲,掏出煙,掏出打火機……
她吸著一支煙,由於受著蹂躪,嗆了一口,懶得再吸,掐滅……
她順手一扯枕巾蒙住臉,腿蹬在牆上,覺得舒適了許多……
她任他兀自折騰,想像著藍天、大海、礁石、海鷗,自己在海邊入靜,做瑜珈氣功……
她浮想聯翩地竟想到了“一休哥”——“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休息,休息一會兒!……”
她隨他氣喘吁籲,自身且作小憩……
她真是憋不住地要笑出聲兒來,認為一切一切皆是一場遊戲。貫穿著她的機智而且好玩……
村子裡各處挑燈秉燭,豪飲的男人善勸的女子熱鬧得正難解難分……
翌日。
中午,翟村仍靜悄悄的。
醉男們擁著乏女們,朦朧在被窩裡欲醒還眠。
公雞們似乎昨夜也全體醉了,都不曾啼。
這般的一種靜悄悄,首先使翟文勉覺著不大對勁兒。並非知識分子更敏感,乃因昨夜全村頂數他喝的少,他見他家的狗趴在窩旁那樣子也不大對勁兒。走過去踢狗一腳,狗身軟軟的,這狗眼皮都不抬一下。彎腰細看,狗嘴角吐出些白沫兒。說死,沒死。說中毒,不像。說也醉了吧,狗昨夜可沒居案坐席呀!誰家的狗也沒有哇!……
他直起腰發了一會兒怔,猛可的意識到什麼,匆匆奔往堂叔家那幢新蓋的房子……
人去舍空,到處丟棄著沒用的東西……
倩女不知何處去,此地空留屠牛村……
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這時才發現,目光所及處,這裡那裡張貼著些寫在紅綠紙上的標語:
“人民萬歲!”
“理解萬歲!”
“向翟村的父老鄉親學習!”
“向翟村的父老鄉親致敬!”
“懷念翟村的婦女姐妹們!”
“祝翟村的老爺子們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君子報恩,十年不晚!”
“勿忘我!勿忘我!”
“我們還會回來……”
發現那最後一條標語,他騰地站起,彷彿遭遇海難之人,於茫茫海面,發現了有船艦在向他打旗語……
剛剛站起,又徐徐坐下——站起時才看清楚,那一條標語後是個大問號——“我們還會回來?”……
翟村人群情激烈,憤怒到了頂點。
牛是全變成牛肉了。牛肉是再也變不成牛了!
可錢呢?
答應他們的價錢,誰也沒想到急著要哇!
只翟玉興得了三百元。他不敢說出來。怕說出來引起普遍的嫉妒。儘管他也是很吃虧的。
再就是婉兒白撈了一套丫環穿的戲裝。還有一個假頭套。
有人想起來了,那幫騙子用饅頭屑餵過村里的公雞們……
有人想起來了,還用牛雜碎挨家挨戶餵這村里的狗們……
雞們並沒有死的。
狗們也並沒有死的。
分明的,雞們和狗們,被服了安眠藥,或者“巴比脫”……
翟村的男人女人同仇敵愾了,卻是枉然。喪失了進行報復的對方,便互相宣洩憤怒。女人憎恨男人,男人詛咒女人;男人彼此憎恨,女人彼此詛咒。有的發狠地擰斷自己家的公雞脖子,惱羞於公雞沒早早啼醒他們。有的揮舞棍棒毒打自家的狗,遷怨於狗在騙子們夜遁時不追不咬。後來他們一致認為對於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寬恕的——那就是翟文勉。
他們奔至他的家,喝吼他滾出來,對他們的受損失和被捉弄要有個交待。揚言立刻放火燒房子。
他戰戰兢兢地從家裡出來了。他向他們低頭認罪。並發誓一定追尋到騙子們,將欠款一分也不少地討回來。
他的老娘被激怒的眾人嚇壞了,跪在塵埃,磕頭如搗蒜。
他的父親倒還鎮定,請求眾人別燒房子。說萬一欠款討不回來,他家賣房子也要賠償眾人的經濟損失。
“只經濟損失嗎?是你養的好兒子,招引一夥騙子到村里,把咱翟村的人都當猴耍了!”
還是有人怒不可遏,不依不饒。
“話也不能那麼說。我家的牛不是也被殺了嗎?何況這件事,後果也不該我兒子一個人承擔。咱們翟村的老爺子們不做主,咱們翟村的人都會跟著起哄嗎?”
當老子的,為了保護兒子和家庭,臨危不懼,以理相駁,表現出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
眾人敬於他的氣概,也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吵吵嚷嚷的,一窩蜂似的,挨門挨戶,將昔日至尊的幾位“老爺子”,從各自的家裡籲呼了出來。從前不敢對“老爺子”們放肆的,攜怒壯膽,出言不遜,指頰點頤,數數落落。
“老爺子”們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唔唔喏喏,卸責推過的份兒。
他們說,他們固然該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恥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萬代銘訓的事啊!但是最最應對後果承擔責任的,難道不該是“老老爺子”嗎?“老老爺子”不作最終表態,只他們幾位“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五老爺子”,能鑼鼓定音嗎?
於是眾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兒家。
婉兒她爹她娘躲在屋裡不露面兒。婉兒卻雙手叉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位鎮關女將似的,屹立在院門口。就好像她是當陽橋頭的張翼德,發一聲喊能喝斷江河水倒流!
她舉手一指,冷言凜色:“你們,要幹什麼?”
眾人一時被她懾住,瞠目相覷,不禁肅然。
畢竟是“老老爺子”的家門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舍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著性子胡來。
“婉兒,我們要請你爺爺露一面兒。咱翟村被鬧騰到這般地步,他老人家,總得對大傢伙兒檢討檢討幾句吧?要不大傢伙兒的氣,今天是沒法兒消的……”
“你們,真要我爺爺檢討?”
“就是,就是……”
粗聲細嗓,喊成一片。可見人同此心。
“行,你們在這兒等著,誰也不許跨入我家院門一步!誰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於是婉兒不卑不亢地轉身,邁著穩穩噹噹的青春少女那種莊不可欺的步子,走進了她的家。
頃刻,婉兒出來了,正當胸前,捧著個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麼話,你們只管對我爺爺說吧!”
婉兒神態自若。
“婉兒,你爺爺他還沒出來哇!”
“婉兒,別向大家使撥火棍……”
“放屁!”婉兒火了,“他老人家就在這裡邊兒。我把他老人家請出來了。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陽光。只給你們三分鐘的時間,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麼時候死的?”
眾人全體大詫,個個震驚。
“死仨月了!那次到縣里看病,就沒能回來!我爺爺生前有話,咱翟村主事的大權,不能落在那'二老爺子'手裡!我爺爺說他是個心胸狹窄城府太深的老東西,囑咐我們,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訴大家我爺爺已死了,推舉'三老爺子'直接主持咱們翟村大事!……”
偏偏的“二老爺子”拄著根拐跟了來,隱在眾人之中,聽了婉兒一番話,氣得一口痰堵入咽喉,當場昏倒……
眾人頓亂,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後背,有的撫其前胸。 “三老爺子”竟也跟了來,這時踉踉蹌蹌,跌足錯步地,撲至婉兒跟前,奪過“老老爺子”的骨灰盒,萎於地上,泗淚滂沱,號啕大哭:“哎呀,我那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麼就去得這麼早哇!你撇閃下老兄弟我,我活的還有什麼意思呀!……”
於是兒女輩的,孫兒孫女輩的,早忘了來由,齊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將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云灰日暗,天NBB3BNBB3B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兒家屋裡,婉兒的父母,也在屋里相應地哭了起來……咽長泣短,合聲分部,A調B調降B調,此起彼伏,東強西弱,里外傳接,齊旋異律,好一場賽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眾人終於找到了一處宣洩的豁口,就比著長勁兒宣洩。竟無一人挺身而出,問婉兒個假傳“老老爺子”旨意,盜尊欺眾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處宣洩的豁口,誰那麼愚蠢那麼缺德,非要逆情犯眾,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這一邊的哭浪,衝懵了那一邊的翟文勉一家……
當天,男女活躍分子,張張羅羅的,開始為“老老爺子”追辦喪事……
翟村尚未從一起熱鬧一次集體娛樂的惡劣後果中超拔出來,凶險的威脅正潛伏在大草甸子裡,轉移在深蒿矬樹間窺視著它,它就又營造開了另一起熱鬧,發動了另一次集體娛樂,興起了另一類的別種意味的刺激……
為“老老爺子”舉行的象徵性大出殯收場,翟村的男人和女人,總算在這另一類的別種意味的刺激中恢復了以往的心態。婉兒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彷彿實際上並不曾有過什麼倩女等人來到過翟村似的。彷彿翟村人並沒有被捉弄過似的。彷彿翟村並沒有蒙受過什麼羞恥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裡,婉兒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閨屋裡幽會。穿著一雙鞋面兒上補了孝布的翟文勉,照例的翻牆跳院。
這一對兒翟村的兒女呵,恰似“林妹妹”和“寶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貪歡欲旺,哪顧忌什麼孝道喪禮?一個如床上淫娃,一個勝帳內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懷繾綣,芳心迷狂……
“冤家”問婉兒——你就那麼愛演戲,連演個現編現排的丫環也行?還打出你爺爺的旗號壓迫別人!
婉兒撇唇一笑——你當我那麼愛演戲哪?我不過是想開眾人一個大玩笑!咱們翟村人,多少事兒都能鼓譟成熱鬧,單就不許我婉兒在場熱鬧中插科打諢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學你爺爺的話,怎麼學得那般像?莫說我,莫說他們,連幾位“老爺子”,都被你騙過,信以為真啦!
婉兒自鳴得意——我是我爺爺的孫女嘛!我先寫在了紙上,反复地改好幾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滾瓜爛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曉得你的把戲?
——知道。知道又怎麼的呢?騙人玩兒沒有意思嗎?把你們騙得那個樣兒,你們一走,沒見他們樂的呢!不會尋樂子的人,還是咱們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們掩護了我爺爺死了的真相呀……
兩個正唧唧咕咕調笑不夠,猛聽得一聲牛吼,吼啐了無盡的溫存。
那一頭老白牛,它趁夜潛入了村。它一吼起來可就沒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的,大人孩子都沒睡成囫圇覺。大人們縮在被窩裡,緊摟著受到驚嚇的孩子,側身聆聽外面踏踏的巨蹄奔突之聲,一忽兒從村頭到村尾,一忽兒從村尾到村頭……
它那吼,分明的就是一頭老瘋牛的號哭,聽得大人心驚膽戰,孩子魂飛魄散……
它那吼,一聲交替一聲的,凝聚著深仇大恨,充滿了暴戾和邪惡……
自此,它夜夜入村,潛遁突至,來去無踪。它不僅以它那吼聲恫嚇人們,而且開始對人們實行真的威脅了。 半夜裡一顆巨大的牛頭猝然撞碎窗櫺,連粗壯的頸子都拱入屋內,半張的牛嘴,咧出殘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腥羶的黏液,隨著滯重的喘息,噴在毛骨悚然的大人孩子的臉上……
或者,撞開人家的院門,撞開人家的屋門,雖然肩胛卡在門外,卻足以用它的角,將灶台搗毀,將水缸頂個圓圓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牆。一下、兩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傾,終於將山牆撞倒,埋住躲藏在菜窖裡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開了肚子,還被插在了樹丫上掛著……
有人家的豬圈被踏為平地,公豬、母豬、崽豬,盡數踏得扁扁的,如同將全肉包子擀成夾餡單餅……
於大白天它也闖入村來了,凸突的網著紅絲的牛眼,仇視地睃尋一切進行報復的目標——不管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麼逼走,有生命的便沒有生命了,沒有生命的便徹底毀滅了……
人們被迫演習極迅速地鑽入菜窖……
它神出鬼沒……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轉悠,翟村被它封鎖了……
於是翟村人不得不聯合起來保護家園……
於是翟文勉滿懷對翟村負罪的懺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氣概……
於是便有了那一夜一敗塗地的大圍剿發生……
於是接續了翟玉興一家的慘劇……
於是翟村的傳統和歷史沾染上了鮮血……
此時此刻,在翟村這一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環境影響的,躊躇滿志地加入了其實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中國小知識分子行列的這一個翟村的兒子,認定自己將成為翟村歷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氣概被嚴酷的現實撕得粉碎,原來毫無意義。他總算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虔誠的懺悔也是毫無意義的。非但沒能贖回什麼,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時也拯救自己的獻身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劇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確定。他已然實踐了一半屬於這一角色的行為。他已然墮入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運下場無法自拔。
難道這一切都是對我這個角色的鋪墊嗎?
典型環境、典型氛圍、典型影響、典型性格——難道我是在演戲嗎?
還不如昨夜慘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覺得身後有人想要把自己怎麼樣——猛回頭,一把鐵鍁凌空劈額砍將下來!
驚慌一閃,鐵鍁深深砍入地裡……
“爸……”
“別叫我爸,我沒你這個兒子!”
鐵鍁又舉起,又無情地砍下……
他拔腳就跑,他的父親提著鐵鍁窮追不捨,意欲將他置於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殘垣斷壁和破窗懸門後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極其冷漠地望著這一幕。
他繞著井台跑,他的父親繞著井台追……
“砍死他!……”
一個孩子的聲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許多孩子的聲音。
曾在人們聚眾向他問罪時挺身而出替他辯白勇敢保護他的老父親,這時因達不到一鐵鍁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著兩條腿,哇哇大哭起來……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麼用?你養了那麼個兒子,你還不跳井?!……”
一個女人的聲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許多女人的聲音。
他的父親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習慣地抹在鞋底兒上,就听話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別……”
晚了……
撲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親,就像一個幻覺似的消失了。
他撲到井口,對著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幾年前的高粱秸一樣的幾根手指,在水面抓撓了幾下,沉了……
井水漸漸平靜,映出了張歪扭的臉。而他感到那張臉極其陌生。因為他自己的臉上從沒有過那麼一種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還等什麼?”
是“二老爺子”的聲音。
“你還不跳嗎?怕什麼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爺子”的聲音。
“文勉哦,要聽話呢!讀書之人,都講個自覺性。跳了,你的罪也就減輕了……”
是“四老爺子”的聲音。
幾位“老爺子”的聲音,循循善誘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動聽,具有卓越的說教的意味兒。
他抬起頭,四面張望,卻哪一位“老爺子”都沒看見。
不知他們隱於何處。
不知他們為什麼要躲藏著。
聽他們的話,他們分明的有過什麼預先的勾結。即使沒什麼預先的勾結,他也清楚,他們在骨子裡,其實是那頭老鬼畜的同盟。因為它是他們確定的圖騰和迷信。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開的一部分,主體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邊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大喊一聲:“不!……”
人們卻只見他一聲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卻完好無損。院外前後左右一丈以內,竟連個牛蹄印也看不見!而東鄰遭殃,西捨宅頹。彷彿有神明劃地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東鄰西捨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連打了幾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著他的父親當年對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對他採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特殊報復,離間他和翟村人們,使他陷於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於翟村人心理圍剿的惡陣。他們對付它束手無策,聽天由命。對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間,顯然已是不謀而合,難以逆轉。不管那老鬼畜是出於感恩或是出於報復,結果都是一樣的了。
他躡足走近窗口,窺見他的母親,跪在炕上,面朝一隅,雙手合十,嘴唇飛快地翻動,口中念念有詞,正祈禱著……
他不願也根本不想干擾母親,躡足離開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張張往婉兒家去……
翟村“老老爺子”的家被徹底毀了。四面的牆大部分坍塌了。屋頂架在幾處不可靠的支點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膽。婉兒她爹當作寵物養著玩的幾隻長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礫堆鑽鑽躥躥……
因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於無所畏懼地犯祖蔑尊。在這一點上,比起翟村的全體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氣概,更頂天立地。真不愧是一頭英雄的老白牛。
頹牆敗舍之內,迴盪著搖滾樂。不知名的女歌星,唱著情緒迷恍的歌。
歌曰:
跟著感覺走
緊拉住你的手
……
他嚇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兒。
婉兒她瑟縮在一個牆角旮旯,秀發紛亂,灰塵垢面,神色駭絕。一個胳肢窩夾著的,是她爺爺的骨灰盒。另一個胳肢窩夾著的,是她的寶貝錄音機。電池乏電,“感覺”聽來就有些錯亂。好像感覺錯亂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兒一發現他,婉兒就丟棄了兩個對她來說相當重要的東西——她爺爺的骨灰盒和正“教導”著人們如何緊緊抓住“感覺”的錄音機,張揚雙臂撲向他,緊緊摟抱住她的“冤家”,彷彿他已是她此時此刻必須緊緊抓住不放的一種什麼“感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渾身顫抖不止。
“婉兒,你爸你媽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會……砸在了倒牆下吧?”
婉兒還是機械地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
“你,為什麼還開著錄音機,開那麼大的聲音!這種時候這種情形之下聽音樂,別人會怎麼看你?這不是我行我素的時候。你不清楚咱們翟村人嗎?你千萬要懷幾分戒心……”
由自身而預料她的處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量……剛才那樣子,我覺得像是跟三個人在一起……跟我爺爺,還跟另一個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沒親自坑害他們!他們不是一向巴望著發生什麼刺激的嗎?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們,他們一心巴望著發生的,難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嗎?我的玩笑就算開得過了,那也是為了成全他們,是一片的好心呀!……”
婉兒滿口是道理,滿腹是委屈,說著說著,委屈得哭了……
婉兒她哭得別提有多麼傷心!
“別哭,別哭,哭也沒用!我沒時間多耽擱,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如同輕輕抹去濡在玻璃上的水珠,要更看清什麼。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辦要緊的事兒!”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兒將他摟抱得更緊。
女歌星還在迷恍地大唱“感覺”……
“別哭,聽話!放開我……”
“不……”
“你放開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釋什麼。明白解釋也白解釋。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撐架開她的胳膊,從她的摟抱之中脫身一閃,就勢一推,將她推倒了……
他顧不得她怎樣望著他,可憐兮兮地哭,一狠心,轉身便走……
她的哭聲像一條甩不掉的狗一樣追趕著他。
還有那女歌星的唱,也像一條狗,甩不掉似的……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越來越輕
越來越快活
盡情揮灑自己的笑容
愛情會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著辦公桌,縣公安局局長研究地瞧著翟文勉,像精神病院的醫生,驚訝地瞧著一個沒人陪同前來的嚴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他是那麼後悔同意傳達人員允許這個大汗淋漓強自鎮定的年輕人見自己。
“你怎麼來的?”
“半路……搞了一輛自行車……”
“半路搞了一輛?這話什麼意思?攔截的?搶劫的?……還是偷的?……”
“攔截的。”
“你認識對方嗎?”
“不。不認識。”
“那麼,就不是攔截了,而是搶劫了!這二者,性質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稱你是研究生,這點兒起碼的法律常識,你是應該懂得的……”
“我懂。攔截,搶劫,隨你怎麼理解都可以,請你趕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說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嗎?”
“你他媽的混蛋!”翟文勉終於不可忍耐,從桌上操起暖瓶,雙手高舉,欲砸在縣公安局局長頭上,並且威脅:“你到底派不派人?”
“別,別,你別生氣!吸煙嗎?……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頭瘋牛,頂死了幾個人,當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頂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講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戰士跟你去對付一頭牛。咱倆都應該通情達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輕人火氣這麼衝,不好,很不好。這樣吧,我給縣武裝部掛個電話。你去找他們。武裝部的武器裝備比我們公安局先進!就是對付一頭牛,也需要好點兒的武器。何況你說得很明白,還是一頭很厲害的瘋牛!我現在就掛電話,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見對方抓起了電話,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離去後,縣公安局局長吸著煙,獨自尋思剛才發生的事兒,扑哧笑了。毫無疑問,是一個精神病人嘛!他為自己急中生智,將一個難纏的精神病人,倒腳射門似的,很巧妙地射進了縣武裝部的大門兒,挺開心的。媽的,讓武裝部那幫整天吃飽了沒事兒乾的傢伙們去對付一個精神病人或者一頭瘋牛吧!
人有時在做一些小壞事的時候能夠獲得特殊的愉快。即使這個人一向是挺好的人。公安局長愉快地唱起了京劇: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呼一聲王朝馬漢聽端詳……
唱了幾句,他又抓起電話,將傳達人員訓了個狗血噴頭:“難道你看不出那是個精神病人嗎?他自己說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頂!自己說自己是精神病人,那還真是精神病人嗎?虧你在公安部門混了這麼多年,連最簡單的判斷都失誤?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兒,我扣你三個月獎金!……”
接著他給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緩飲,沒什麼具體工作可做,又尋思了一通,又噴兒地笑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