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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鬼畜.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2921 2018-03-19
他們都說能。彷彿他們壓根兒就沒想說不能。 於是雙方眾人,一齊的,又都將目光投向婉兒,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樁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駑馬…… 婉兒任大家審視,傲傲的,全無半些兒不自在,也全無半些兒逞強之態。 她那模樣十分鬆弛自得。 連她那“冤家”,這會兒,也確信起來——劇中就該有個重要的配角兒(儘管他對劇情還停留在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該由翟村的婉兒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絕倫…… 倩女導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們要拍的是古裝戲,婉兒,你就當我個心腹丫環吧!……” 於是雙方大鼓其掌…… 於是雙方握手…… 隔著舊條案長桌,劇組一方,那些個穿新潮裝的晚輩,虔虔誠誠地,畢恭畢敬地,預先演習過多次似的,同姿同勢地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幾位翟村老爺子們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搖,抖動……

翟文勉挺受感動…… 當雙方眾人,來在翟玉興開的個體飯館內,笑語熙熙,交杯換盞,共慶晤談成功之時,翟村的牛,正分散於一大片開闊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著九月裡的茂草,全無大禍即將臨頭的預感。 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來,都成了些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車之類重役,人們是很少再勞它們的大駕了。翟村的人們,恩賜給它們寬鬆的自由。望見它們,想起的總是“老牛不覺夕陽晚,無須揚鞭自奮蹄”的過去,對它們的今天的存在,樂於視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綠冬吃黃,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們的“公共食堂”,用不著翟村人替它們的存在費甚麼心。 那白牛是它們的“家長”。它們中十之八九,與它有著血脈關係,是它的後代。二十幾年前,它的母親因生不下來它,痛苦而死。它的母親也是一頭體格巨大的母牛。而它還在母腹中,就顯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張上好的牛皮破損了強行出世。然而那畢竟是它辦不到的。那時還是“集體”時代,飼養員翟兆興——翟文勉的父親,不忍見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動了惻隱之心,急中生智,用鐮刀剖開了似乎斷氣也許尚未徹底斷氣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穩定地站立在它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眼面前時,渾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鮮血。他瞪著它駭極了,以為它是個怪物。它瞪著雙手沾滿鮮血的翟兆興也駭極了,以為他剛剛殺死它的母親又欲加害於它。在燈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裡,翟兆興憐憫地摸了摸它的頭。這一摸不要緊,翟兆興倒退一步,撲通就給它雙膝跪下了。在那剛剛出生的牛犢子的頭上,他竟摸著了兩隻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長!他這一跪,它彷彿立刻悟到,它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它的弒母仇人,定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長頸子,將頭湊近他,哞地發出了第一聲牛叫,舔他的手。世人所謂舐犢之情,斯時恰作犢舔之景。翟兆興驚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種責任的支配,燒熱一大鍋水,給它洗了澡。濯後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覺得有幾分神聖。他將它抱在火炕頭,恐它著涼,又將自己的被子蓋在它身上。接著為它煮小米米湯。接著用米湯哺它餵牠如憐弱嬰。從此它與他形影不離……

它越長越大,越長越壯。大得快,壯得異常。剛近交配之齡,它就成了翟村的一號种牛。二十年來它沒幹過別的什麼活。它對翟村人報以的惟一義務,就是朝秦暮楚地去愛每一頭他們推薦給它的母牛,並使“她們”受孕懷胎。二十來年內它沒有個人浪漫經歷。翟村人不許它逾越雷池施情汎愛。防止它糟踏垮了雄性牛體。這當然是一種特殊的關懷。它也從未有過蓄心積慮偷偷浪漫一兩次的念頭,因為“她們”是被經常不斷地推薦給它的。當它與它的某一個女兒亂倫時,它沒有絲毫犯罪感。過後也無懺悔意識。亂倫對於它也是一種義務。正如別的牛犁地拖車是義務。翟村人不曾虧待過它,它對翟村人貢獻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頭耄耋之牛。正如翟村的幾位“老爺子”是耄耋之人。區別僅僅在於,翟村的“老爺子”們,一位位是老得相當可以了。但它——翟村的這一頭老白牛,卻老而不衰,壯似當年。它曾統領過一個龐大的家族。它的家族現在從興旺的頂峰階段萎縮了。它的眾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與它朝夕相處的二三頭母牛,已是明日黃花,風情喪盡,全無了當年的魅力,一頭頭的自慚形穢,不好意思再向它賒情賣俏。它亦不再親近“她們”,只將“她們”當成幾位“老相好”,維繫著不必過甚不應全無的敬意。它的些個後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勞累而死,有的於荒災之年飢餓而亡,有的因“三角戀愛”奪嬌吃醋爭雄鬥狠遭同類利角殘害,有的斃命惡瘟,有的喪生橫禍,有的干脆就是被見錢眼開的主人牽著送入了屠宰廠……

倖免於種種厄運,跟它一塊兒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當年妃妾,其實都是它的孫兒孫女…… 如今它專執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體的,乃是一頭黑色小母牛…… 它以祖父的輩分寵愛“她”並佔有“她”…… “她”分明也因此感到一頭小母牛情愛方面的種種滿足和幸福…… 牛們並不對亂倫現象進行任何道德譴責。在這一前提之下,它們可謂是牡威牝柔,情投意合的一對兒…… 翟村惟一個體飯館營業者翟玉興,坐在飯館門前的小板凳上,夾著煙歇息,若有所思地望著大草甸子上那一對兒“情侶”。 他的飯館,平素是真正含意的飯館——只蒸饅頭、包子、花卷,或烙燒餅,炸油條出售。村里人一早一晌,圖節柴省事,每日里光顧的不少。買賣不算興隆,倒也混得過去。他一身兼掌櫃的,跑堂的,耍勺的,勝任愉快。他厭煩了侍弄土地,雖煙熏火燎,卻是樂意的。若逢村里有熱鬧,他的飯館還有承辦酒席的機會。那時便全家上陣。半年多來,村里沒什麼熱鬧,也就沒什麼酒席可辦。煎炒烹炸的,今天是半年多來頭一遭……

在他的視野裡,大草甸子上那一對兒“情侶”,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好比組成太極圖的一陰一陽。如同一艘大駁船,旁邊伴駛著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綠草淹沒了它們的腿,它們泅鳧得既緩慢且從容。別的牛們離它們遠遠的,彷彿一些侍衛,遠遠保護著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聽到飯館裡雙方眾人,具體在議定每一頭牛的價格,他想——別的牛都有禍從天降,死於非命的可能,那頭老白牛卻是絕對安全的。翟村人視它為祥物,不會允許外人觸犯它。那頭小黑母牛也是絕對安全的。因為“她”是屬於它的。更因為“她”是屬於他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 “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樣。自從“她”被它專寵獨愛了,他便有些不再將“她”當畜生看了。他很高興他家的那一頭小黑母牛,與翟村的牛王結為配偶。並且祈禱“她”早日承孕祥種,接二連三地生小牛犢。小牛犢長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體格巨大……否則他早把“她”賣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塊兒,醃製成嫩牛肉,秤斤論兩地出售了……

想入非非的,彷彿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湧動起來。黑的、白的、黑白雜花的,漸漸排成方陣,整整齊齊地向他踏來,動作一致地揚頸,舉頭,哞!——哞!——哞! ——發出直沖霄漢的牛叫,氣吞山河,壯似軍威…… 彷彿在接受他的檢閱。 他無聲地咧開嘴笑了。 他的這一種向住,與財富觀念無涉,倒是多少與他的權威崇拜思想有源。 他是翟村沒有權威而言的男人中的一個。 他極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個什麼人物,而那個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據,僅僅是由於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頂禮。 至於翟村的那幾位“老爺子”——包括婉兒的爺爺,哼!…… 他內心裡並不尊服他們。 他們連上茅坑都得讓人攙著…… “叔……” 翟文勉邁了進來,將一隻手掌平伸在他頦下——掌上有顆石榴籽樣的橙黃鑲紅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他納罕。 “這是'二老爺子'的牙……” “讓我看這個乾嗎?” 他感到噁心。 “你菜裡竟有塊碎石,把'二老爺子'的牙給硌下來了!他左上邊最後一顆嚼齒……” “哎喲,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進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那一天晚上沒有月亮。 那一天晚上很黑。 那一天晚上劇組就開機了。 那一天晚上倩女就屠牛了…… 翟村的電工,早早的就將電路接妥了。 翟村的木工,早早的就將場景搭就了。翟村從前當過民兵的些個男人,早早的就圍起繩子圈起地盤,擔負了保障秩序的義務。翟村的女人和孩子們,早早的就吃罷了晚飯,帶著各類可供一坐的東西,在繩圈外佔據了便於觀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妝,作好了頭,穿一身束腕束月果的五短衣裳,操一柄長不盈尺寬不逾寸的利劍,正在場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劃。 “那劍是假的,木頭的。我家孩子白日里偷偷摸過……” “木頭的,能殺了牛嗎?” “到時候看唄……” 女人們聚頭湊腦,竊竊喁議。 一頭小黃牛,早已被拴定在場外的樁子上。對於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很安泰。很老實。 幾個孩子可憐它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餵牠。 牠吃。不餓,卻吃。彷彿不願辜負了孩子們的善良…… “開燈!……” 一聲喊,幾盞慘亮大燈,同時亮起,將繩圈以內,照耀得白晝也似。 “攝影,好了嗎?” “OK!” “燈光,好了嗎?”

“OK!” “牛……” 那頭小黃牛,被牽入了場子。 “導演,你哪?” “沒問題!” “真拍試拍?” “第一把得自己,來真的!” “導演第一把要來真的,替身,你哪?” “放心吧!” “全體注意!現在,導演上場,我替導演執行!各就各位,預備!開——拍——啦!……” 計場板啪地打響後,迅速從攝像機鏡頭前移開…… 攝像機發了出了輕微的運轉之聲…… 小黃牛在強光下有點兒發懵。它還沒有或者剛剛進入青春期。嚴格說,它尚是一個“少男”或“少女”。圍在繩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那會兒即使它身上落了一隻牛蠅也不會逃過人們的眼睛。而它卻看不清楚繩圈以外的人們。就像舞台上的演員看不清楚台下觀眾的面目。

它沒有感到害怕。 因為它還不知道害怕什麼。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細哇!” “瞧咱村的男人們,恨不得把人家爭奪著吞吃了似的!……” 女人們,對濃妝豔抹的倩女發表著種種議論。 說時遲,那時快,倩女縱身一躍,躍至牛前,探扭蜂腰,輕舒螳臂,騰挪一步,閃於牛頭左側,朝牛頸一劍刺去…… 翟村的許多女人呀地失聲尖叫…… “好!……”翟村的許多男人喝彩起來…… 翟村的許多孩子摀住了眼睛,然而目光從指縫透出,還是要看…… 小黃牛卻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雙懵懂、困惑、性情溫良的眼睛。 劍尖兒距離它的頸子還有半尺哪! 失聲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剛才忘了倩女那柄劍是木劍,浪費了作為熱忱的圍觀者的情緒而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攝像機停了。 “怎麼樣?……” 黑影裡一個男人徵詢地問倩女。 “感覺良好!” 倩女回答後,拍了拍牛頸,對它開玩笑:“一級群眾演員,配合得不錯……” 翟村的女人們發出了笑聲。她們覺得該笑出聲兒來——僅僅為了給倩女捧場,也該笑出聲兒來。儘管她只用木劍比劃了一次屠牛的架勢。不給予些鼓勵,豈不倒顯得翟村的女人們太缺少虔誠了嗎?何況她們還要等著看她真格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們也發出了笑聲。 他們笑。首先是由於他們的女人們笑了。他們的笑也帶有捧場的意思。而首先是為他們的女人們捧場,其次才是為倩女捧場。寂長寞久的翟村的女人們呵,他們的女人們呵,他們是太從內心裡覺得對不起她們了!連點兒熱鬧都不能替她們營造,他們可算是她們的什麼男人呢?在她們開心之時,他們豈能不陪著也表示開心嗎?再說,也休叫外人恥笑他們毫無幽默之訓練哇! 翟村的孩子們卻一個也沒笑。 他們笑不起來。 這會兒,只有這會兒,他們才著實的感到,那個叫倩女的美麗異常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明明要斷送那頭小黃牛的性命,卻還拿它逗樂兒!他們猜想,她原先可能是屠宰廠裡的操刀女工吧?他們並不知道,如今的屠宰廠,已實行機械化了,殺生是很乾淨很容易很衛生的工作…… “監視器那兒的,效果如何?” “滿分兒!” “替身,準備好了沒有?” “萬無一失!” “注意!替身上場,倩女靈活配合!不停機了,兩組鏡頭連續拍攝……開——拍——啦……” 攝像機又發出了輕微的運轉之聲…… 替身——一位男性“倩女”,大步跨至真的倩女剛才所站的位置,手中握的,可是一柄真劍!他以與真倩女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顯然早已模仿嫻熟),騰挪一步,閃於牛頭左側,朝牛頸一劍刺去…… 小黃牛的頭猛地晃了一下,卻仍站著未動。那劍太鋒利了!剎那間它還沒真正感覺到被刺。它剛來得及吃驚而已…… 替身飛快地閃開——真的倩女接替了他,一手握住劍柄,拔劍——刺得太深,直至劍柄。她用力過勁兒,劍出人仰——倒也靈活機動,就勢一個後滾翻,單膝跪地,雙手拄劍,極帥地一揚頭,看那牛,目光冷酷、漠然。一連串動作,瀟灑、優美。 “倩女的臉!推!眼睛的特寫!移向牛頭!牛眼!牛頸!……” 黑暗中,一個男人豁亮的嗓門在指揮…… 慘白的強光下,小黃牛的兩條前腿緩緩彎曲,終於撲通一跪,牛頭緩緩垂下。牛角觸地之時,牛頭頑強地作了最後的一抬,未能真正抬起,就又垂下去,這次是牛的下唇觸地…… 接著,牛身一傾,四腿蹬直,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人們所能看到的那隻牛眼不解地大睜著…… “怎麼樣?” 倩女導演急切地發問。 “還行……” 把著攝像機的男人不太自信地回答。 “不行!不行!這哪行啊!……”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走到了倩女導演跟前。 繩圈以外,翟村的女人,和男人,和孩子,鴉雀無聲。 “怎麼不行?我不行?還是替身不行?說明白點!” “不是你不行。也不是替身不行。是這頭牛不行!這頭牛,怪了,它怎麼不往外冒血哇!咱們要的不是那一種效果嗎?劍一拔出,嗖!噴出一腔子鮮紅鮮紅的血!噴了你一身!接著,從傷口,半凝不凝的血塊子,咕嘟咕嘟往外湧!那是什麼效果!那多刺激!可這算怎麼回事?根本就等於沒見血!這能行嗎?起碼少賣幾十盤!……” 那個男人,說著說著,朝那頭死了的小黃牛的頸子上踹了一腳。這一腳踹出血來了。鮮紅鮮紅的血,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咕嘟咕嘟往外湧”!泛著大大小小一串串血氣泡…… 瞬間血流遍地,淹泊牛屍…… “你看你看,氣死活人不?這時候它才出血!它這腔子血不是白出了嗎?……” 那個男人好不懊喪。 “這頭牛,怎麼這樣啊?真是的!……” “還不如隻雞!雞臨死,還扑騰好一陣子呢!死得也太沒意思啦!……” “人家是花了錢買它一死的!這人家白花了一筆錢不是?擱咱們,也會覺得倒霉!……” “聽說人家有的是錢,不在乎白死一頭牛兩頭牛的!……” “不光在錢,還在於好玩兒不好玩。咱村那些牛,若都這麼個死法,莫說人家懊喪,咱村許多人跟著興師動眾,忙前忙後的,就不覺著敗興啦?…… 翟村的女人們,對死了的小黃牛,嘰嘰喳喳地發表譴責言論。 不是頭好畜生。死得一點兒不精彩。出血出晚了——這是它的一個很大的不可原諒的錯誤! 她們一個個瞪著雙眼,卻沒看到好看的熱鬧,她們認為她們也就有特權貶低它!整個翟村動員起來參與進行的這件事兒,首先不就是為了滿足一下她們愛看熱鬧愛湊熱鬧的趣味嗎? 翟村的男人們,聽了女人們的言論,也感到她們的不滿足不滿意,是有她們的理由的。 於是他們也跟著搖頭、嘆氣、跺腳,一個個顯出比劇組那個懊喪的男人更懊喪的樣子…… 翟文勉鑽過繩圈,走入場地。 他走到倩女導演大姐跟前,搓著雙手,應承擔不可推卸之責任似的,很覺對不起她似的,窘態畢露地說:“大姐,是因為我沒經驗……這頭牛是我親自帶了兩個孩子從草甸子上牽來的……我怎麼也不會預想到它是這樣的一頭牛!我真是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她倒十分開通,反而安慰他:“沒什麼,沒什麼,是牛不好,又不是你不好。干我們這行,出現這種預想不到的情況是常事……” 接著,將臉轉向她那班人員,高聲問:“再來一條還是怎麼著哇?” 有的回答:“質量第一!再來一條!” 有的回答:“導演中心!聽你的!” 還有的回答:“別瞎耽誤工夫了,說來就來!” 於是她舉起雙手,拍出一聲脆響,果斷地下達了最高指示:“各就各位,再來一條!不拍成功鮮血噴射的鏡頭,不散!” 於是各就各位。 於是翟文勉也對繩圈外的男人們喊:“誰去再牽一頭牛來?” “我!……” “我!……” “我倆一塊兒去!” 兩個自告奮勇的男人,擠出人牆,就再牽一頭牛去了…… 片刻,又一頭牛被牽了來。這是一頭體態明顯的牯牛。比那一頭死得一點也不精彩、一點兒也不令人滿足滿意的小黃牛大不了多少。 它一被牽入了繩圈內,在強光的照耀之下,也像那頭小黃牛一樣的發懵。但只發懵了一會兒,就顯得杌隉不安起來。以蹄刨地,以角犁地,揚頸舉頭,哞哞悲叫不止。 儘管剛才那頭死得一點兒也不精彩、一點兒也不令人滿足滿意的小黃牛的鮮血,被鋪撒了一層沙土,分明的,那一股彌留未散的血腥味兒,仍對它造成某種刺激。 為了以防萬一,翟文勉命人將村井絞桶的粗鐵鍊取來,拴住它的一隻後蹄,另一端拴在繩圈外一棵大樹上。這樣一來,即使它發起瘋狂,也傷不著人了。 倩女導演大姐,對他想得如此之周到,報以感激的微笑,並提醒把握攝像機的男人: “注意,機位下移要控制好分寸,別將鐵鍊子也拍進去!” 替身不握劍了。而拿著一柄大釤刀頭了。 倩女問: “用這個,效果好嗎?” 替身說: “好!這下你聽我的,你只拿著這柄釤刀頭朝牛一步步走過去就行,接下來的事我全替你包了!” 女人們先見牛被鐵鍊所拴,又見替身換了劍,而拿大釤刀頭,鼓起掌來…… 男人們見女人們的興趣變得高漲了,便一個個很自覺地,將他們所佔據的甲等位置讓給女人們…… 翟村的女人們的確是愛孩子的。這種時候她們尤其忘不了對自己的孩子充分體現出可敬的母愛。於是她們將自己的孩子紛紛召喚到或者扯拽到男人們禮讓的甲等位置,並安穩住孩子們,要孩子們注意地看,惟恐孩子們錯過了什麼精彩的瞬間…… 為了使人的表演和牛的本能神態逼真情緒飽滿,此一番拍攝之前配以音響和彩光效果,渲染緊張玄懸之氣氛。鋼紙抖動以造雷鳴,手電筒亂晃以替閃電,濕柴悶火搞出雲煙。薄膜遮燈,慘白光照變為森藍異紅,人喉尖叫輔足氛圍怪誕。剎那間彷彿天折地裂,眨眼時真格的雲煙沸湧! 正是——NF7CENF7C8NF7CDNF7CB瘋狂夜,悍男倩女屠牛時…… 那頭現實牯牛戲中配角,分明的恐懼了。左沖右突,哞哞長叫,但因鐵鍊鎖牢,卻是哪裡逃得開去? 手掣釤刀的替身,颯爽俠姿,方顯英雄本色。欺近牛身,但見釤刀在牛頸下以美妙的姿勢劃了道弧,於是一腔牛血噴射! 替身閃過一旁,倩女接踵而上。把過血刃屠器,作金雞獨立仙鶴展翅亮相之狀…… 那牛慘痛,猛揚頸哀吼,用力劇驟,自行使刀口更加撕裂,一顆英俊牛頭就欲抬而抬不起來了…… “攝像幹什麼吃的?!” “別停機!!” “推近牛頭!特寫!推近牛眼!大特寫!推近刀口!三十秒拍足!……” 倩女已退至安全地帶,瞪著精彩掙命之牛,一次次舉臂劈掌,發出果斷而權威的指示…… 奇靜。 只有攝像機嘩嘩作響…… 終於,那頭牯牛一腔子牛血噴光射完,力竭氣絕,一顆牛頭也快甩掉了,耷拉在前胯。四腿僵立片刻,身軀撲通而倒,似倒了一堵牆…… 奇靜。 奇靜延續數秒,一片歡呼乍起: “見血啦!見血啦!……” “好!再來一頭!……” “不要看替身的!要看倩女的!” 男人也歡呼。女人也歡呼。 有人鼓動孩子們喊成一片: “倩女!來一頭!……” “倩女!來一頭!……” “倩女!來一頭!……”翟文勉又一次鑽入繩圈內,雙手緊緊握住倩女導演大姐的一隻手,虔誠之至祝賀道:“替身手段高強,牛死得驚心動魄,血噴得猩紅漫空……”他還想恭維她幾句,一時乏詞,囁囁語塞,只得連讚:“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無與倫比……” 經他無意提示,她立刻想到替身,撇下他,執替身手,將替身導至場地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吻替身腦門兒,接著與替身共同向翟村的男人女人深深鞠躬,並說:“感謝翟村人民感謝翟村的牛!感謝大家的鼓勵,感謝,感謝!明天我們將再露幾手!明天我們一定要更不辜負翟村人民的熱情!……” 掌聲…… 熱烈的掌聲……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真是滿足極了滿意極了!半年了,半年沒有這麼有看頭的熱鬧了…… 掌聲中,翟文勉內心醋醋的,因為倩女導演大姐吻了替身,卻沒有太理睬他的恭維…… 有一個人始終不鼓掌,也不喝彩。在這最應表示熱忱的時刻,竟悄悄地獨自離去了…… 是婉兒。 婉兒內心裡充滿了妒忌。 哼!又不是她親手結果的,而是替身。算什麼了不得的能耐!沒見過什麼真正大場面的些個翟村人! 這翟村的傲女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公然忽略。 她失落了。 匆匆地悻悻地走著走著,她突然站住了。站住並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而是因為感覺到了什麼。感覺到了才站住。站住才抬頭,抬頭才看見…… 她看見的是一列黑影,排開在道旁。每個黑影都一動也不動,望著熱鬧場地那邊兒。它們離她那麼近,以至於她似乎感覺到了它們的一股股鼻息,一股股深促的鼻息。彷彿一條條看不見的無形的手臂,在深夜清爽的空氣中抓撓著什麼,逮捉著什麼…… 是翟村的牛。 一列黑影的排首,正是那頭龐大的老白牛。 她駭然了…… 她後退了…… 她壯起膽子輕蔑地說:“活該!你們這些畜生!你們真以為你們一向都是翟村人心中的寵畜嗎?你們就等著翟村人一頭頭的把你們牽給人家,讓人家一頭頭的把你們全宰殺光了吧!……” 它們好像全聽懂了她的話。因為它們的頭,都緩緩轉向了她。 它們分明都在瞪她。 她更加駭然了…… 她急轉身繞道而行。不由得越走越快。她覺得有東西緊跟著她走。她覺得有東西已經觸著了她衣服,再加快腳步也無法擺脫的觸犯透過衣服,使她的背膚感到了。一陣寒戰從她的心底升起,迅然遍布背膚乃至全身。那種帶有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觸犯,如同一把刀的刀尖,在她的後背,在她的衣服上輕輕比劃著,一旦判定心臟的部位,就會“一刀子”捅進她的肉體,而卻不願損壞她的衣服…… “誰?……” 她猛站住,倏地一轉身——象牙也似的一矛巨角,正對著她的心口窩…… 那頭龐大的老白牛! 她以前從未感到它的角是那麼可怕的殺人利器,也從未註意到它的角端是那麼尖那麼銳。尖得銳得可以鋸下來當成納鞋底兒的好使錐子! 幸虧它也同時站住了。 “媽呀!……” 她尖叫一聲,扭身便跑…… 熱鬧的場地那兒仍然很熱鬧,除了一個男孩兒,沒有誰聽到她那一聲尖叫。 男孩兒問身旁的一個女孩:“我聽到有人尖叫,你聽到了嗎?” 女孩兒應付地搖搖頭。那模樣不但表示沒聽到,還表示一層反問的意思——這麼熱鬧的時候你還能遊走神思兒聽到有人尖叫嗎? 女孩兒抬頭見母親在笑,急忙也笑——翟村的些個男人們,將兩顆牛頭插在木棍上,分兩隊,耍龍般耍得起勁兒…… 一種熱鬧接替另一種熱鬧的過程,乃是人的遊戲心理跨向亢奮的階梯。 此後,或清晨,或中午,或黃昏,或深夜,或村頭,或村尾,或林中,或河旁,或山牆前,或糧囤後,翟村的一處處地方,變成了屠牛的屠場。刀光血氣,襯以日月星雲。倩女哀牛,牽動風雨雷電。屠之手段,變化多端,險象環生,懸想跌宕。或以重錘擊腦,或以長釬穿肛,或以薄刃剖肚,或以利斧劈胸,或先折其角而後斷其蹄,或先剔其目而後削其耳……直怖得憨牛猶如怯鼠,直屠得雞逃狗躥鵝飛罷!…… 翟村的女人們呵,不再和丈夫慪氣,不再唬喝孩子,不再串門兒,不再播飛短流長,都沒比地勤快起來,每日利落馬索地做完家務,便相約著,拽扯上孩子們,這地場那地場佔居了好位置專看倩女屠牛…… 她們竟至於愛看得都很上癮了。對實際屠牛的並非倩女而是替身這一點,也都認同了,不再計較,不再批評,不再流露不滿足不滿意的情緒了…… 翟村的男人們呵,從來沒有如此之積極地參與過某一件事。他們已不僅僅是為了博得女人們的歡心而參與。更是因聽命於某一種意識而參與。那一種意識彷彿具有不可抗拒之魔力,如一個神明的聲音,反反复复地在他們耳畔命令說:不可停止!不可停止!不可停止!…… 於是他們彷彿趴在一堆火前的他們的原始祖先,吹、吹、吹……惟恐火會熄滅。 翟村的牛,一頭接一頭死於非命。 牛頭吊在一些人家的院子外——那好比是單據。他們將憑牛頭領取錢款。一些人家的小牆,用釘子釘著抻得平平板板的牛皮。許多人家都騰出壇壇罐罐,醃製牛肉,該看倩女屠牛的時候就看。沒的可看的時候就醃製牛肉。一邊醃製牛肉,一邊盼著看下一次更精彩的屠牛的場面。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都認為所參與的這一件事情,是佔大便宜的事情。可不是嗎?牛價高,很高。整條牛實際上又全歸自己。還有刺激的熱鬧白看。並且哪,不勞自己動手屠殺。 翟村的狗們也解了饞。牛骨、牛蹄、人不屑於吃的某些牛的器官,便成了狗們的佳餚。那些日子裡,狗們氣兒吹的似的,眼見著好像就肥胖了起來。狗們因爭吃新鮮淋漓的血腥,一隻隻的都有些紅了眼了…… 那幾天,翟玉興最爭先、最執著的一樁事,就是毛遂自薦,去到草甸子,牽一頭牛至指定的場地,供倩女們屠之。這並不是一樁很出風頭的事,其實沒人打算和他爭,他不過深怕別人和他爭,每次都摩拳擦掌,奮勇奪標。但畢竟因為沒人和他爭,那奮勇不免有些作秀和可笑。他卻相當的認真於此,一再地問詳細——牽一頭什麼顏色的?公的還是母的?壯點兒的還是弱點兒的?傻笨呆鈍的還是機靈狡猾的?馴良的還是易怒的?…… 虧得他盡責,所選獻死之牛,倩女們皆大滿意。翟村的熱忱不泯的歡男樂女,亦每每誇獎他的眼力。這一義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專利。 “玉興哎!玉興!…… “翟老三,牽牛去呀!” 人們喊叫他的時候,就是一場血腥的遊戲即將開始之時。 “嚷什麼嚷什麼?這用得著你們操心嗎?牛不是在那兒嗎?眼睛長腳後跟啦?” 他得意地譏笑人們。 “好!就是它啦!…… 倩女走過去拍一下他的肩,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的一切感謝,盡在不言中…… 他自己,則從他所包攬的義務中,體驗到一種別人無法體驗到的愉悅。一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彷彿在正渴而又不十分太渴的情況下從容不迫地緩吮慢飲一杯兌了蜂蜜的涼開水似的愉悅。在他,那簡直是其妙不可言傳的一種愉悅。 牛們剩的愈少,便愈聚群了。 他每次去到草甸子,都將牛們逐個審視一通。好像一位將軍檢閱士兵,並要從中提拔起一位上校。 他望著它們的那一種目光,無比的親暱,無限的溫柔,無可置疑的憐憫。顯示出內心裡無上的崇高博愛。那堪稱是一種慈父般的目光。他從不曾以那麼一種目光望過他的老婆或女兒。雖然是偽裝的,他對她們也是根本偽裝不成功的。 這一種目光,比鞭子和吆喝,更能使翟村的牛們在他面前變得乖乖的。 “唔,畜生,這番該輪到你NB034……” 相中了哪一頭,他內心里便潛懷著極大的幸災樂禍,走到哪一頭牛跟前,拍拍牛頸子,撫摸撫摸牛身背,甚至,親親牛額,嘴上絮絮地娓娓地說:“牛哇,聽話。跟我走。啊?要乖乖地跟我走!啊?唉,唉,你們呵,可憐的些個牛!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些好牛呀……” 於是那頭牛,在他的感召之下,就淌下牛眼淚來…… 於是他便輕而易舉地將那一頭相中了去獻死的牛牽走…… 每次,他還不忘拍拍別的牛的頸子。撫摸撫摸別的牛的身背。親親別的牛的額。絮絮地娓娓地對別的牛說:“別嫉妒它,啊?明兒我還會來的。明兒我來就牽走你。後兒牽走你……哪個乖,我先牽走哪個。都要有耐心……” 於是別的牛,就哞哞叫,彷彿領悟了他的話。 他並不牽著注定要獻死的牛徑直朝村里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走出草甸,走出別的牛們的視野,再拐向村里…… 別的牛們,每次都噙著牛眼淚,目送他和它們的一頭夥伴,直至不見…… “我,是我,翟玉興,而不是別的誰,這正就牽你去死!你他娘的去死,不是老子去死。你死的時候哪,老子看著。還有那麼多的人看著。那麼多的人看著,你也死得其所了。你還渾然不知哪,嘻……你還淌你的牛眼淚哪,嘻……你還感激我哪,以為我是要把你牽到一個安全的去處,巴望著能逃過你的劫數是不是?你做夢吧。劫數難逃哇,我們人是信這一點的,你不懂,也就談不上什麼信不信的,是不是?你啊你啊,你上了我的大當啦,嘻嘻……” 倒背雙手,牽牛其後,不慌不忙地走著。內心裡邊走邊說。咧著嘴笑,那頭牛也是看不見的。那一份兒愉悅那一份兒快感,真是無法形容。 欺詐給某些人帶來的愉悅和快感,是勝過癮君子吸大煙時的愉悅和快感的。而那欺詐若能將人置於死地,那一種幸災樂禍是足以令其手舞足蹈起來的。他難得有機會如此這般對付一個人。翟村的男女普遍的都比翟村的牛難以欺詐難以對付。能有機會這麼對付牛們,也是挺好玩的嘛!何況牛,是並不低賤的畜生。百家姓中,牛不是排在前邊的嗎?何況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的伎倆,發揮到極致,也就是這麼高的水平了。以此有限的水平,對付牛們綽綽有餘,對付人可就有點智慧不足了。再說如此這般對付牛,並無日後遭受報復的憂患。它是死定了嘛!如此這般對付人則太危險了。他從不做冒險的事兒,也沒那種膽量。他不過把他自己的行徑,當成在人圈裡不敢於實踐,對畜類不妨一試的遊戲…… 每次他把牛拴牢,牛意識到上當了,死即臨頭,後悔也遲,欲逃徒勞,欲拼無奈,怒而恨之地蹬著他時,他總是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起來! 他覺得沒有比這種事兒更能令自己開心的了! 但他畢竟是大人。不是孩子。多少得表現出點兒大人的深沉。竭力遏制住自己,並不在那一頭怨而恨之地瞪著自己的牛跟前手舞足蹈,開心得失態。他在距離那頭牛不遠處,蹲著,也瞪著那頭牛,大口大口地吸煙,聽著一些男人女人,對那頭牛的死,作種種預見性的論斷,以及對他的義務的評價,激動異常。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滿臉釋放著既得意又謙遜的紅光。一雙眼睛,被內心裡的漸升漸強的幸災樂禍燃燒得炯炯有神…… 然而最後一天,倩女們指定了要屠一頭青春年華的小黑牛。 “黑的?不行!” “怎麼不行?” “只剩兩頭牛了!除了那一頭老白牛,再就剩一頭小黑母牛……” “公的母的無所謂,只要是黑的。” “無所謂?你們無所謂,我可有所謂!那一頭小黑母牛,是我家的!我對它有感情!……” 誘導別人家的牛送死,圖的是愉悅,是快感,是開心,是一種幸災樂禍心理的極大的滿足。誘導自己家的牛送死,那種別人們無法體驗到的感受,不就有些不對勁兒了嗎?感受不對勁了,愉悅還是純粹的愉悅嗎?快感還是純粹的快感嗎?開心還是開心嗎?幸災樂禍還能百分之百地幸災樂禍得起來嗎?……對方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彷彿完全不必他再說下去,就已經明白了許多,對他理解了許多。 對方從大黑皮夾子裡,摸出一張紙鈔,放在桌子上,用小手指的指尖,按住一角,緩緩推向他。 “什麼意思?……” 他明白是什麼意思,覺得受了侮辱。因為他尚未看清,那是一百元一張的最大票子。 “你可要看清楚喲……” 對方淡淡一笑。 “哼!給錢也不……” 話沒說完,他看清楚了錢的票面,咽了一口唾NB047,把到唇邊的話也同時咽入肚子裡了。 對方又摸出一張百元大票,以同樣的小動作推向他。 雙方都不失時機。 “這個……這個……錢,並不重要……” “對。錢並不重要……” 第三張百元大票,再推向他。 “我說了,錢,並不重要……”“我也說了,並不重要……” 他繼續期待著。 然而對方收起了錢夾子。 “明天黎明時分,五點半鐘吧。井台邊兒。拴在井台邊兒那一棵老槐樹上,你的義務就結束了……” 好像他已經答應了,對方說完就走。那麼自信,不似跟他商量什麼,倒似對他下達指示。 他獨自氣悶了半天。 百元大鈔他是第一次摸,第一次見。嶄新。上面的四個人頭像,第一個一眼就認出了是誰。第二個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第三個第四個可就完全的陌生了…… 他喜歡這三張百元大鈔。認為是所有人民幣中最精美的。 錢嘛,就應該用最好的紙。就應該印得很精美…… 夜裡,他到草甸子去了。 在天然形成的坑塘邊,在一叢灌木後,他尋找到了“她”,和那一頭老白牛。 “她”偎在它身旁。 他帶有一包細鹽。他知道“她”愛舔細鹽。就用那一包細鹽,他將“她”引出了草甸子。 而那一頭老白牛,大概因白日里帶著“她”東躲西藏,過分的緊張,過分的疲盹,竟毫無知覺…… 黎明時分“她”被吊死在井台邊兒那一棵老槐樹上…… 倩女們說那夠得上是經典的情節。是可以在藝術上達到“問鼎”水平的畫面,是會載入影視藝術史的,是會震撼全世界的影壇的。 他不知道“鼎”是什麼人物,何方大師。翟村的男人女人都沒聽說過,向倩女們探問。倩女們紛紛搖頭微笑,不作答,表情神秘。 吊起“她”的,當然不是倩女,是替身。替身當然也沒那麼大的神力。替身背後,剩餘著老長的一段繩子,有劇組的男人和翟村的男人們幫著使暗勁兒…… 那時刻天是蒼灰的。 那時刻天上只有一顆星是啟明星。 那時刻“她”沒有哞哞地叫。也沒有像別的牛一樣淌淚。 “她”只是盡了“她”對“她”的生命的最後之本分,四蹄蹬地,與眾多的男人拔河。 男人們那一時刻也很奇怪。按說他們應該喊號子。就像人和人拔河一樣喊號子。他們卻沒有。他們都緊拽大繩,緊咬牙根,身體一致地朝後傾倒。都默不出聲地使出他們全身的氣力…… 女人們中也沒有替男人們喊號子鼓動情緒的。她們全都站在兩旁默默地看。有的看男人們,有的看牛…… 那是靜悄悄的一場較量。 終於,“她”的兩隻前蹄離開了地。越離越高,越離越高。而兩隻後蹄,仍深深蹬在土中,那樣子似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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