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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鬼畜.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5297 2018-03-19
她和他們,一路之上,雖盡在說牛,問牛,談種種結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雖然在他聽來未免太殘酷太悲慘,但因最終與藝術,尤其是與身旁一位氣韻鮮活,神光爽邁,秀聳靈動的倩女連在一起,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可指摘的了),卻只用“屠”這個文言品類的字,而絕不用“宰”或“殺”等俗字發問。 倩女聽罷,笑盈盈答道:“少則要屠五六頭。多則要屠十幾頭。看情況而定。若你們翟村人和我們配合得好,協助得好,我們就不虛此行啊!這,還要依賴於你,為我們,尤其是為我,對你們翟村人進行些必要的開導哇!在國外,商業片,更是大製作。大製作,必是花大經費。我們有香港老闆的讚助,多屠幾頭牛算不得什麼。錢,我們是很捨得花的喲!”

他保證,只要捨得花錢,翟村人是肯讓她和他們盡興屠牛的。樂意屠多少頭,便隨她和他們的心願了。他虔誠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機會為他們,尤其為她效勞,簡直是他的幸運。他對身旁這位看去細柳嬌楊,柔花荏弱模樣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覺得那定是蔚為壯觀的場面無疑。那情形那場面將來映在銀屏之上,也必傾倒億萬觀眾無疑。他怎麼能不鞍前馬後為她大效其勞呢?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願十分愉悅快哉之事啊!…… 她那雙細細勾勒了眼影的彷彿最善洞察男人內心活動的美目明眸,將他睥睨一睇,帶有幾分請求地說: “我想聘你做我們一位編外的製片,酬金豐厚,字幕出名。我們此行,是太需要你這麼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賞給我們這點兒小面子?……”

“我?……賞給您?……倩女同志,不,導演同志,您這明明的是在說一番反話給我聽啊!您這可是太抬舉我了!您……” “那麼,你同意啦?” “我……” 他那種受寵若驚呵,他那種誠惶誠恐呵,可都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對方剛剛致負重托,這會兒又乖訴懇願,多麼友好,多大的信賴哇!他太受感動了呀! “我不需要錢!錢算什麼!” 由於太受感動,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於太受感動,他有些杌隉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詞不悉心了。其實,錢,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萬富翁,不過是還沒拿到文憑的研究生。這年頭,每月八十幾元,不夠買一條好煙的哪!他原本的意思應該是——儘管我很需要錢,儘管錢對我太重要太算什麼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導演同志對我的友好對我的信賴對我的抬舉,反而就變得輕如鴻毛了!

“錢還是好東西!有了錢,才能辦成許多事嘛!比如我們,沒錢,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們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著在我們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都別貶低錢。你可以隨便貶低哪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或哪一個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後千萬千萬不再要說貶低錢的話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夢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女人。如果說男人除了愛錢和女人,還愛別的不少東西,那也是為了女人才去愛的。正如女人除了愛錢還愛夢想,那不過是因為夢想不是使女人變得天真爛漫,就是使女人變得傻兮兮的。男人們喜歡的,不外乎這兩類女人罷了。聰明的女人深諳個中奧妙,為了博取男人喜歡,不愛夢想也要裝出幾分愛夢想的模樣,是這麼個道理吧?”

這一大番話,簡直令翟村的後生茅塞頓開。若不是在奔駛的汽車上,真就會五體投地起來!這麼說話的人,能把話說得這麼透徹的人,他接觸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懷坦白,誨人不倦,這樣的一位倩女,難做嬌妻,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諾諾地就說:“大姐,我一定牢牢銘記您今日此時對我的一番諄諄教導!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經是自家人了嘛!隨你願意怎麼叫都成,叫大嬸也是可以的!” 她的調侃之詞聽來都是聲聲悅耳的。 滿車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寵者知其寵所歸,施愛者知其愛所付。翟村的後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輛乳白色的小麵包所載之倩女導演大姐等眾人中的一員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經是她的一個親信了。甚至他已經開始站在倩女導演大姐的立場,代表著她的利益,思考怎樣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虧,既非常愛錢有時也還多少講那麼點兒鄉親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談判、討價還價了。在翟村,雖然他是晚輩,但卻是個很有些號召力很有些影響力的人物。他是翟村開天闢地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嘛!翟村的女人愛錢、愛孩子、愛串門兒、愛傳播飛短流長,不愛夢想。如果說愛想未免包含了點兒異想天開的意思的話,翟村的女人卻是連夢想也是不怎麼夢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實實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們的看法來說是這樣。她們當然也是些與翟村的男人們合轍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愛的婉兒例外。婉兒姑娘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的。比如她就總是夢想著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婦——他對這一點已經很有些不情願了。這不就證明她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嗎?接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諄諄教導,他雖然茅塞頓開,卻同時產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斷不了婉兒因為多少有點兒愛夢想,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天真了浪漫了,還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都傻兮兮了。而對於翟村的男人們,他了解得更為深刻。不,不,談不上深刻。因為翟村的男人們,本身就談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誰和翟村的某個男人混幾天,短則混個幾小時,甚至混上一會兒,差不多便可以把某個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誰估摸透了某個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時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們都估摸透了。他們第一愛錢。第二愛女人。倩女導演大姐對於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說翟村的男人們總還多多少少有那麼一丁點兒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於第一愛錢,所以第一忌諱談錢。由於第二愛女人,所以第二忌諱談女人。如今之中國男人,不談錢不談女人的極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們,可謂都是些保持中國男人本色的男人。按傳統來講,也就都是些難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後,說不定僅僅憑第一不談錢第二不談女人這一點,很可能被列入國寶,加以重點保護。翟村的男人們,第三所愛,是愛熱鬧,愛遊戲。以邏輯學來分析呢,這第三所愛,與愛女人有直接的關係。翟村的女人們,像翟村的男人們愛女人一樣地愛熱鬧,愛遊戲。心裡頭愛,從不說愛。說愛,不是就不賢淑了嗎?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的。她們愛熱鬧愛遊戲愛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莊重。從來不傷大雅,不失體統。愛熱鬧愛遊戲,乃是她們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亞於她們在情慾方面的需要。因而製造熱鬧發動遊戲,也就成了翟村男人們不可束之高閣的義務,銘在他們的傳統意識。男人們既愛她們,理所當然地就該盡此義務。難道對女人們是可以隨便愛愛而不盡點義務的嗎?若翟村的男人們這項義務盡得不好之時,翟村的女人們便整日里互相串門子,播一村飛短流長再播一村飛短流長,使男人們不得安生,以整治他們,以警醒他們該盡盡義務了,以示抗議,亦算一種對自我需要自我滿足的簡單方式。公正論之,翟村男人們對翟村女人們的此項義務,繼往開來地,盡得還不錯。誰家結婚,誰家死人,誰家給高堂祝壽,誰家破土蓋房子,誰家的公畜和誰家的母畜配種,都曾被翟村的男人們營造成翟村空前絕後的熱鬧,發動成翟村空前絕後的集體大遊戲。再往前說,“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種種,體現於翟村,也全屬於翟村男人們為翟村女人們所營造所發動,翟村女人們熱情高漲踴躍參加的熱鬧和遊戲。翟村的哪一個男人,若善於別出心裁地為翟村的女人們營造一場什麼熱鬧發動一場什麼遊戲,則必受翟村所有女人們的青睞乃至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覺也是心甘情願的。翟村的男人們,在熱鬧之大遊戲之頻這一點上,竟都有些緬懷“文化大革命”之歲月。那是怎樣的歲月呵!根本無須乎男人們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亂想,上邊提綱挈領地,時不時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當周密。什麼範圍什麼規模什麼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歲月翟村的男人們活得很生動。儘管有時候吃不飽肚子,卻也一個個顯得陽氣旺盛。那些歲月翟村的女人們活得很風流。儘管有時候遊戲著遊戲著,不知怎麼搞的怎麼一來,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別人所遊戲的個人,難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視,掖驚揣怕,卻也一個個顯得挺水靈,陰氣充盈。這些年不行NB034!這些年上邊分明的沒那麼多精力引導百姓熱鬧和遊戲了。這些年也就很難為翟村的男人們了。城里人倒好過。城裡有“卡拉OK”什麼的。翟村沒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來“OK”不起來。城裡沒什麼熱鬧,城裡也是熱鬧的。翟村沒什麼熱鬧發生沒什麼遊戲進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覺得缺少了許多足以生動而風流地活著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來,沒結婚的,沒死人的,沒祝壽的,沒蓋房子的,翟村的男人們英雄無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張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種。不過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們自覺難以營造成功什麼大的熱鬧和發動成功什麼大的遊戲,表示索然。女人們則對幾個躍躍欲試的男人表示了相當大的不屑,都未去捧場。使他們的積極性和自尊心深受傷害……

“你們翟村為什麼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識分子”桂冠的這一個翟村的後生正徒自思想得出神——知識分子總是愛徒自思想東思想西的,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為是知識分子了或一旦被視為知識分子了,遲早總要染上的臭毛病。好比妓女或嫖客遲早總要染上梅毒染上艾滋病是一個樣的道理——他的倩女導演大姐突然又向他發問。 一個願問,一個願聽,從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而敬之近于謙卑的語調和語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而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親套著親,戚貼著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難獲自主,無可依持。三長兩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紛綸,外姓人家們,習慣了以翟姓人家們之是而是之非而非。 NB729傺不遇,門牆桃李,拔擢起用,睚眥必報,翟姓人家們的尺碼,其實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外姓人家們,也早已習慣了認同這一切。而翟姓人,又是格外得尊老。越老倍尊。四五耄耋長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對他們以“老人家”相稱。尊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歲數為序類推,不一而足。

“剛才忘了問,你姓翟呢?還是姓別的什麼姓?” “我嗎?我當然是姓翟!” “那麼,像我們這一行人,到了翟村,勢必會驚動你們翟村的'老人家'們NB034?” “會的。會的。'老人家'們都老得別的事做不成了,整日里拄著棍子,互相攙扶著,從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到村後,再從村後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到村前,日日監察。村里突然出現了這麼多陌生人,豈能避過他們的眼睛啊!” “這……若你們翟村的'老人家'們,對我們的到來,表示不歡迎,那……我們不就很尷尬很難堪了嗎?……” 倩女導演大姐,頓時憂心忡忡,愁眉不展起來。 她嘟噥:“你不知道,大姐我頂頂膩歪和半老不死的老東西們打交道了!我和他們打一次交道就月經失調一次。”

“真……的……” 後果的嚴峻性令他的思想負擔也大了。 “你問他們!” 倩女導演大姐回首望同伴們:“是這樣的吧?” 他們中立刻有人嚴肅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 “要不是這樣,誰糟踏著自己玩啊!” “大姐,別愁。咱們不是有我這個翟村翟姓的人在嗎?” 他低語慰人地說。說的是那麼溫存。將“咱們”兩個字說出了十分強調的意味兒,以表明自己和她和他們是心連著心的。是已統一了戰線的。儘管還說得胸有成竹,卻知道,他的翟村“老人家”們,可都是些倔老爺子,未必就會很禮待倩女導演大姐等眾“現代派兒”倜儻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會很容易地被他所勸服而改變態度……何況她和他們還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麵包車拐過一處山坳,遠遠地,望見了翟村。四周大山圍成小小的盆地。綠陰蔥蘢,宛如栽在蛋形陶皿裡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隱蔽在這簇水仙中。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隱蔽在這簇蔥蘢的水仙也似的綠陰中。自然環境是夠美的。聞鳴鳩呼婦,見紫燕攜雛,正是陶淵明們喜歡的世外一桃源,足以修身養性之人間仙址。人呢,是些正巴望著營造什麼熱鬧發動什麼遊戲的內心裡寂寞無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煩的男人和女人。 “好景色的一個村子!” 倩女導演大姐讚歎起來。 聽到自己崇敬的人兒讚歎自己的家鄉,那總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後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們大傢伙兒對你說的話,可是鄭重的啊!反正我們到了翟村,一切全拜託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認的一個弟弟嘛。再說,你已經接受了我們的誠意,是我們的一位製片了呀!”

她對他明眸一轉百媚生。 他對她的叮囑,回報以不計後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們,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轉眼間,車已開至村口。 蒼老的一株大樹下,亭亭玉立著一個人兒,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綠褲子,對這輛車顧盼之態俏嬈,若有所伺。 正是他的婉兒。 難說是天真的浪漫的還是傻兮兮的那一個婉兒。然而是個標標致致的鄉里妹子。 “停車!停車……” 車緩緩停穩,翟村的後生跳下車,趨前詫問:“婉兒,你在這兒等誰?” “等誰?等我的個冤家!” 婉兒舉手要打他似的,沒打,笑了。嘴兒是笑了,眉兒卻還顰著。其嗔其嬌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樣兒,楚楚的,半真半假,亦莊亦諧,煞是迷人動人。 他說:“哦,那麼你在等我了!”

他與婉兒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不再向婉兒身邊靠攏。他清楚,若他靠攏近去,婉兒是會小鳥兒似的展開雙臂,撲入他懷裡摟抱住他親吻他的。車上的人們都瞧著他倆呢!婉兒卻是不在乎別人瞧著他倆的暱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認識也不認識她的人。她內心裡可能正巴不得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他親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顯示勇氣的肆念。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兒身邊靠攏,反而下意識地作出防範的姿態。 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複雜更做作的東西。只有男人們自己才更清楚每個男人經常地是多麼虛偽…… 婉兒見他那架勢,婉兒就有些不高興,甚至有些生氣,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寫信來告訴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沒迎你?” 他訥訥地說:“婉兒,你看你怎麼一見我面就生起氣來了呢?” 婉兒扑哧笑了。 婉兒一笑,他也笑了。婉兒轉嗔為笑時,是婉兒最令人不由不喜愛的模樣。 這時,倩女導演大姐也已下了車,走過來調笑地問他:“姑娘是誰呀?介紹介紹。” 他紅了臉,只得介紹:“她是婉兒……她……” 婉兒拿眼使勁盯著他,單看他怎麼介紹的樣子。彷彿他若含糊,她就會立刻發作,給他個下不來台。婉兒是做得出的。婉兒就這麼個脾氣。爹媽寵慣的。 倩女導演大姐也在看著他。 夾在兩個女子含意都很深長都很執拗的目光之間,他一時很不自在,全沒了說假話的條件,不得不從實招來:“她是我未婚妻……” 這翟村的後生呵,他心裡邊想的是——千萬別惹倩女導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愛吃醋的嗎?他一廂虔誠地以為,一路之上,倩女導演大姐,對他已經很青睞很有某種感情可言了! 倩女導演大姐緩緩側過臉,把個鄉里妹子婉兒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細端詳一番,讚歎道:“好悅耳個名字!好悅目個人兒!”在他聽來,那口吻,那語調,和在車上讚歎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開口,又自我介紹,“我是導演。咱們會相處上幾天的。你就隨你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願這幾天內咱們能交成個姐妹般的朋友!” 她說著,她主動向婉兒伸出了手。 在她端詳婉兒的時候,婉兒同樣也在端詳著她。分明的,婉兒不能像他一樣,對這麼樣一位又美貌又時髦又氣質不凡的“大姐”親近起來。不知為什麼,他敏感地覺得,婉兒對這麼樣的一位誰結識了誰很榮幸的“大姐”,彷彿懷有著幾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兒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無話,更有些不情願似的,心不在焉地遞過一隻手去,剛與對方的手象徵性地握了一下,迅速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婉兒一縮回自己的手,婉兒就走近他,摟抱住他的一條胳膊,偎貼著他,悄聲說:“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媽都在我家,和我爸媽談咱倆什麼時候成親的事呢!” 倩女導演大姐一點兒都沒介意婉兒那麼明顯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調侃道:“真是在天要做比翼鳥,在地好比連理枝,天生地產般般配配的一對兒呀!一塊兒上車吧,車把你倆送到家門口……” 上車時,倩女導演大姐湊耳對他說:“想不到,你們翟村還出這等能解男人煩愁的尤物啊!” 儘管是湊耳低語之言,但婉兒卻聽到了。婉兒又顯出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努著小嘴兒,分明的真是有些生氣了。也不知是惱於她的話,還是惱於她對自己心上人無拘無束的親近…… 早有村里的孩子們,將此車於暗中秘密偵探了半天——那一天以前,翟村從未來過那種他們僅從電視上看見過的車。 “天津大發!” “日本三菱!有路就有三菱車!電視廣告這麼說的……” 廣告時代,熟記廣告最是孩子們的一大熱衷。連偏遠山村里的孩子也不例外。 “屬牛青女……” 一個孩子,自以為是地,將寫在車上的“屠牛倩女”四個字錯念了出來。 “哪個是青女?就是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嗎?” “準是她!屬牛就屬牛唄,幹嗎寫在車上滿天底下招搖哇?” “做廣告唄!” …… 於是,先於此車,孩子們跑散在村里,爭先恐後地向大人們宣傳: “青女來啦!來了個青女呀!” “她屬牛!屬牛青女!穿高跟鞋,眼睛比牛的眼睛還大……” “除了那個屬牛的青女,還有些男的。文勉哥和婉兒姐也坐在車上……” 於是,最先是年輕的女人,些個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的喚住孩子們詢問: “什麼樣個青女?穿一身黑嗎?” “你們怎麼知道屬牛?” 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告訴: “沒錯,屬牛!這麼大的紅字寫在車上的!” “好像是來咱村拍電視劇的……” “我們沒敢上問是來拍咱們村的,還是來咱村拍他們自己的……” 當此車停在婉兒家院門前,婉兒的父母,連同翟文勉的父母,好不納悶兒,先後相隨著迎出了屋。見先從車上下來的竟是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奇怪而且狐疑,如墜五里霧中…… 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也紛至沓來,聚於婉兒家院外,看熱鬧。雖然還沒有什麼真正的熱鬧發生,但他們和她們內心裡都湧起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小小的激動,小小的興奮。半年多了,沒結婚的,沒辦喪的,沒給老人做壽的,沒給孩子過百天過周歲的……半年多的時間裡,竟什麼值得議論議論的事兒都沒發生過!翟村是寂寞壞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也寂寞壞了。翟村的男人們,都很內疚、很慚愧,個個覺得欠下了女人們什麼似的挺對不起女人們似的。也許此車可帶來某種熱鬧?也許此車的突然出現正是一場大好遊戲的開端?倒像是有那麼點兒顯山露水的兆頭…… 一夥外面世界的造訪者,一夥不速之客們,受翟村一個後生因心猿意馬而過分熱情過分殷勤的引導,就這麼樣,來到了三百多戶人家的翟村,並當晚就在村東頭翟玉興家新蓋起來但還未搬進去住的大瓦房安營扎寨了…… 半夜裡,翟文勉在自家廂房睡得挺酣實。跟堂叔一商議,堂叔就痛快地允許倩女導演等眾借宿了。不可不說是一個令人滿意的開端。倩女導演大姐見他將事情落實得順當,懷著五分感激三分柔情兩分蜜意偷偷兒對他說:“我真想親你一下!諸事大姐可是全都拜託於你啦,大姐我虧待不了你的!” 夢裡,倩女導演大姐的話也正順順噹噹地落實著哩…… 他被親得透不過氣兒,憋窒而醒,溫存百種一個旖旎的軀體,纏綿地偎伏在他身上。 “大姐?!……” 啪! 面頰挨了一巴掌。 定睛細看,卻是婉兒。 婉兒僅穿短褲,和一件女孩兒家無袖無領罩胸袒腹的小褻衣。月光從敞開的窗子慵懶地舖撒炕上。月光之下婉兒的軀體膚如凝脂,白皙如玉。胸部在小褻衣下高高聳起,瀑布似的長發遮了她的半邊臉面。賞給他的半邊臉面上寫著一個字分明是——惱! “你從哪兒進來的?” “從窗子跳進來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這樣子,又在我屋裡,萬一叫人發現了,成什麼話!” “半夜三更的,誰還會進你家院子,到你屋裡,發現了我在這兒?只怕那就是賊了吧?” “我說的是萬一!萬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學六年級,哪有你懂那麼多文字眼兒上的學問!” “你小點聲兒,叫我爸媽聽見……” 翟村的後生自從上了大學,就不叫爹娘為爹娘,而叫爸媽了。 “聽見又怎麼?我才不怕你爸媽。難道我還沒過門哪,心裡邊就先開始怕起他們了不成?” “唉,你這個人呀,沒法兒跟你好好說話!” “沒法兒跟我好好兒說話,找別人說去!找你那大姐說去!她興許正睡不著覺,盼著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亂語!……” “你剛才不是把我當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時候,正做著夢……” “夢里和你那個大姐在幽會,好一通男歡女愛是不是?” “越發胡言亂語了!我和她在夢裡吵架……” “那你怎麼不和我在夢裡吵架?哼!……” 婉兒霍地坐直,一扭身,賭氣背對他。 他不睬她。掉過頭,繼續睡。 嚶嚶的,婉兒就哭了起來。她那哭,從腔到韻過渡著無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賭氣哭,卻絕不會賭氣離開。他早就多次領教過她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兒家的小伎倆,翻不出什麼新花樣。但女孩兒家的哭是一種永遠不會落後的常規武器,那是不可以輕蔑的。她一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輕蔑了,定會由嚶嚶小泣而號啕大聲,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不是正愁簡直就沒什麼不該發生的故事發生嗎? 他乃文化人,乃知識分子,乃翟村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個精英,他可以帶給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某種熱鬧;他心血來潮,無所事事之時,也可以誘導他們參與和進行某種有益無害的遊戲,但他萬萬不能變成了他們的熱鬧!那成何體統呢?…… “婉兒,婉兒,別哭嘛,我逗你玩呢!……” 他趕緊也坐起來,湊到婉兒身邊,哄她,親吻她,愛撫她。 於是呢,婉兒也就不哭了。 婉兒的任性,其實通常情況之下,是很講究分寸的。現在的情況,還不算太特殊。若他採取的應付措施遲了,就難料了。 單音久奏的蟋蟀們,忽然不奏了。那一縷小小單音的停止,卻也造成了一陣萬籟俱寂的大效果。 擁著婉兒繾綣領罪的他,神經過敏地警覺起來。吻著婉兒軟綢也似的頸窩的唇,一隻受到驚嚇的蠶似的,貼伏在那兒不動了。 婉兒仰向後去的頭,徐徐地抬起。她的玄瀑般的秀發,不但將自己的,也將他的臉一塊兒掩護了。在那瀰漫著玉蘭型馥香的秀發垂成的方寸帳幃內,她的燃燒著情慾的眼睛困惑地詢問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關上。” 他對她耳語。 彷彿兩個賊在作案時互相耳語。 “我不去。我嫌熱。” “蛐蛐為什麼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聲大笑的樣子。 “我不嫌熱……” 他推開她,自己去將窗關上了。將關未關之時,謹慎地探頭朝外窺了一窺。 “你,上次回來,也是這種時候,翻牆跳院的,賊似的摸進我屋裡,咋就不怕萬一別人發現你,萬一驚動了我爸媽?……” 婉兒也受他影響,早就多少“知識化”起來了一點兒——也不叫“爹娘”,而叫爸媽。 待他又湊近她,她閃避開了他的摟抱,問得相當認真。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你說,你說,我非聽你說個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膽包天……” “花言巧語!”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 他的慾火,卻早已被她煽動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隻手,倒在炕上,順勢也將她扯倒…… 蟋蟀們剛又唱,有條狗狂吠。狗一吠,蟋蟀們噤聲了,絕不屑於與犬競爭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從他的堂叔家新屋那邊兒傳來的。一條狗吠,頃刻號召了東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來。 她將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許他起,甚至不許他動。 “婉兒,你得讓我起來,讓我去大姐那邊看看,也許大姐有什麼事兒,需要我幫忙,要不狗為什麼從她住那兒領頭叫呢?……” 他低聲下氣兒哀求她。 啪! 面頰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還跟我提你招引來的那個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麼是我招引來的呢?我不遇到他們,他們也是會來村里的呀!再說,你跟她別的股什麼勁呢,人家可是怪喜歡你的嘛!……” “屁,你當我沒聽見她對你悄悄罵我?”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沒冤枉!她對你罵我尤物!” “尤物兩個字,她是說了。可那並非罵人的話……”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說成物,還不算罵人的話?!” “你不能這麼去理解。婉兒,你這麼去理解,是沒文化。別人知道了,會笑話你的。'尤'這個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簡單明白點兒解釋,就是好東西……” 不待他的文化啟蒙結束,她則一口咬在他肩頭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麼可以因為疼就叫起來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誤以為他偏不叫。進而誤以為他的忍,是比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輕蔑。 她真的發狠了。像要咬碎一個核桃,而又咬不碎,而又下決心非咬碎才肯罷休。 他還是個忍。除了忍,他也沒別的辦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識的人,總不能反過來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於,她準叫。鬧將起來,這一夜無事生非成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導演大姐他們,第二天若不被驅趕出村子才怪呢!婉兒的爺爺,是翟村的“老爺子”們中的“元老”哇!他說從某一天開始,全村改吃兩頓飯,不許吃三頓飯了,歲數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們,毫無疑問會異口同聲附和:“吃兩頓飯好!吃兩頓飯好!吃兩頓飯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於是翟村必然的,就會從某一天開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頓飯。對於這麼一位“老爺子”中的“元老”的寶貝孫女,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牛見了不敢瞪一眼,豬見了不敢吭一聲,鵝見了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見了不敢齜牙,他翟文勉就仗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了,是個還差一年才能爭到碩士文憑的研究生,就敢膽大包天下口咬嗎? 他很憂慮跟婉兒結了婚之後,他自己倒成了婉兒個逆來順受的媳婦。更擔心以後在學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時,一脫去衣服,渾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累累傷痕。人們若問,該怎麼回答…… 而婉兒注定了將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拋棄她。有時只不過是一閃念但絕不敢好漢做事好漢當。他不是好漢。翟村的土地上,能夠百年孕育地產生一個知識分子,卻產生不了一個好漢。他若拋棄她,她爺爺發一句話,翟村的男女老少,會聚集成一股隊伍,浩浩蕩盪地開赴省城,將省城久負盛名的師範學院鬧個人仰馬翻!若那“老爺子”允諾,事後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頓,則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學校的千古罪人無疑了!…… 頭腦中進行著這一些思想,客觀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覺怎麼疼了…… 他正奇怪,婉兒問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實是婉兒已不咬了。 村里的狗也不吠了。 “婉兒,大姐他們拍電視劇的事兒,還得靠你跟你爺爺好好講呀。大姐他們還要屠許多頭牛呢!你爺爺若不點頭,村里誰敢出面接待他們呀?……” 婉兒定定地看著他。婉兒悄沒聲兒地離開了他——彷彿離開一個睡熟了的孩子。婉兒從炕邊退至窗前,將一隻手背在身後,推開了窗子。 “你別開窗……” “呸!……” 婉兒朝他啐了一口,一隻狸貓子似的,靈敏地躥上窗台,轉眼蹦到了院兒裡。 臥在院兒裡半睡不睡的大黃狗,驀地站了起來,見是個熟悉的趁夜人兒,雖然跳窗,行踪上未免有些可疑,卻也懶得管,打了個彷彿又欲吞月的大哈欠,慵慵地複臥了下去…… 他撲到窗前時,婉兒已攀上了他家院牆旁的老樹。 她在樹上恨恨地對他說:“文勉,你若真是個有志氣的男兒,跟你爸媽說,咱兩家吹了你我這層關係,從此你再別登我家門,專一的心思去為你引到村里來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勞去吧!” 話一說完,人就在院兒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喪,又惱火。不知該惱婉兒,還是該惱自己。 他爸媽的屋門開了。 他的爸,趿著鞋,披著衣,拎著褲腰,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踏踏地,向他的廂屋走來。 “半夜三更的,作什麼妖?” 老子入屋後,冷冷地問兒子。 “是婉兒……”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來了,你就該好好兒待她。你是翟村的個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對你們睜著一隻閉著一隻,德寬半尺,網開一面,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為什麼惹得她說出那麼一番話?!” “我……我……” 當兒子的不知如何解釋。 “去!還不快去!……” “哪兒去?……” “你道是哪兒去?!去找她!賠禮,認錯兒,哄她個樂呵!你自己說,你哪次回來,沒跟她鬧下些個梗梗芥芥的?!你讓你爹娘為你多操了多少心?……” “我不去!” “你敢!” “吹就吹!難道我非攀著她家?她家又算是什麼棲鳳的高枝!” “老子揍你!” “揍吧。” 父子倆彼此瞪著,一塊兒較量沉默。 終於,老子持不住勁了,喟嘆一聲,敗下陣。 “歸根結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輕重吧!……” 悻悻地,他的父親耷拉著頭向門外走。 在門口,他的父親轉過身,低低地說出一句話是——“你若敢吹,我倒也服你。” …… “婉兒,你還生我的氣嗎?” “生……” “那,你就別生了吧……” “那,你得對我說句我愛聽的……” “你愛聽什麼?……” “你以前對我說過的,還用我這會兒現教你?……” 鬼使神差地,他還是來了婉兒屋裡。也像婉兒似的,跳院牆,跳窗。院牆外有幾塊墊腳的坯頭子,顯然是她為他預備好的。她料想到了他準會來。她是把他看透了。自己就這麼被人家看透了,他心裡替自己難過…… 一通溫存。一遍恩愛。一番雲雨。一了百了。 婉兒心滿意足了。婉兒的性情,就變得那麼乖順了。他也就覺得,婉兒其實還是很可愛的。連同剛才她的矯情,都是很可愛的。 趁著她高興,他替他的倩女導演大姐,央求婉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明日里向她的爺爺,翟村最老的“老爺子”們中的“元老”進行巧妙的遊說。 婉兒只要高興時,對誰,都是相當之好說話的。何況是對她的“冤家”哪! “雲雨”是配合方式的特殊消耗。 兩具汗涔涔的青春火旺的軀體,雖然還互相擁著抱著,卻都已攻禦得癱軟如泥,全沒了什麼還想作為的餘力。 “把窗……開一扇吧……” “別……” 反賓為主,婉兒也就不在乎熱,顯得不無顧忌了。 她以肘撐著身子,一隻手拈著自己的一綹頭髮,像拿著把小笤帚似的,來回地輕輕地撫掃“冤家”胸膛上一層看不見的汗珠。屋里黑,看不見,但她知道,或者更恰當地說,乃是以自己的身體感覺到的。 “你呀,你這個小冤家呀!”她喁喁噥噥地說,“其實為了你,我是什麼事兒都肯做的。咱倆,誰和誰呢?你的事兒不就等於是我的事兒嗎?放寬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婉兒說的是那麼深情。 他受感動極了,於是又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又一通溫存,又一遍恩愛,重咂一陣銷魂時刻…… 而在他心裡,在他心的最底層,似乎又萌生著一種演戲般的,或曰假戲真做般的,為誰奉獻了什麼似的愉悅的委屈…… 算是一種自我犧牲嗎?算是一種奉獻嗎?為了誰呢?為父母?為婉兒?為倩女導演大姐?自問以圖自答,卻回答不清楚…… 翌日。 在翟文勉的引導之下,倩女導演大姐,攜同製片主任、攝影美工一干主創人等,一一對翟村的遺老們進行拜訪。這種拜訪,是不速之客們與有資格代表翟村表態的幾位“老人家”的禮節性參謁。按照目前歌星大獎賽頒獎的順序,從後往前開始。即先從相比較而言,歲數最小,表態分量最輕的“老人家”起。越往後排,“老人家”們越老,所需時間越長,要求表演得越虔誠,越發的不能急,不能流露出半點兒的不耐煩,對話的傳遞速度越得放慢。慢而再慢,越慢越好。僅同“老人家”們的反應合拍是不夠的。須得比“老人家”們一分鐘一句話的語速慢半拍。至少慢半拍,才會顯出那份兒至少應該的敬意,慢一拍則更佳。得側耳聆聽的樣子,不可搶話,不可插言,更不可插問。對話沒說完就馬上領會了對方的意思,也要裝出非聽完絕難領會明白。你若超前顯露了你的領會力很強,你就完蛋了。那足以證明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顯露你的聰明,同時也就足以證明,你在靈魂深處,已是把“老人家”們,視為些很遲鈍的老東西老不死了。你還想獲得對你的良好印象麼!即便你真是聰明絕頂的,和“老人家”們擺在一起來論,難道不是“小聰明”而已而已麼!…… 虧得翟村有個翟文勉,以心理學之現代分析法,對翟村個個遺老們,預先作了概論,又一一作了詳述,並且根據個個遺老們不同的脾氣、秉性、好惡,制定了一套戰略戰術,使早已摩拳擦掌、欲在此地大展屠牛手段、大過屠牛之癮、盡顯屠者風流的一干人等,胸有謀略,知己知彼,穩操勝券,過五關斬六將,攻城克堡似的,一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將翟村的個個“老爺子”們,哄得笑掛眉梢喜上頤來;捧得拈鬚摳耳春風得意;玩得心愜意悅六神無主! 正是:一棒子打不倒之威嚴,一番甜言一席蜜語,統統的自動趴下了。屠牛之前,先宰人願,小試於先,大快於後,不亦娛乎? 雙方約定,午時三刻,共同前往參謁“老爺子”中的“老爺子”——也就是婉兒家的活祖宗。 斯時,雙方分禮賓座次,聚於婉兒家廳堂。婉儿娘笑容可掬,NC6E3茶敬煙,殷殷招待。婉儿娘熱情之中,謹守城府。不問不開口,開口必帶笑。有問必答,答似非答,非答而非不答。分明的是個“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的疏亦難疏近亦難近難懵難鬥難使難誘絕難佔什麼便宜的阿慶嫂式人物。也不知她那銅壺,煮開過幾大江水?也不知她那些古董也似的花瓷碗,招待過幾方來客?儘管她不是個主角兒,但善於分析人心理的翟文勉看得出來,連他所崇敬所內心裡暗暗愛慕的倩女導演大姐,對他未來的丈母娘,也存著戒心,大概防的是笑裡藏奸,撮鹽入火。 婉兒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很怕見生人的孩子似的,躲出屋,在院裡餵兔。 “你們來了好,嘿嘿,咱翟村人,許久沒熱鬧過了。真攪和起些熱鬧,嘿嘿,你們就是翟村的上賓貴客唄!”——他一一地對他不認識的些個人們,重複地說表示衷心歡迎的話。 婉兒佇立廳堂左側一間小屋門旁。那門垂著藏藍色舊佈門簾。誰也見不著屋裡什麼情形。婉兒告訴大家,“老爺子”住在這小屋還里間的小屋,近來體況不佳,不能親自出面主持談判,指定由她傳入話去,再傳出話來。 於是婉兒在雙方眾人眼中,比她的母親,更是個不可等閒視之的重要角色了。雙方眾人,都對翟村的柔時似水潑時似火的嬌小女子刮目相看,潛懷依重之念。這一邊請她入座,婉兒搖頭,一副不由自主的銷顏市俏模樣;那一邊請她入座,婉兒搖頭,還是一副不由自主的銷顏市俏模樣。 雙方眾人莫測高深。 “我爺爺說了——人家千里迢迢,撲奔咱翟村而來,咱翟村,萬不可掃了人家的興!” 婉兒說時,兩眼只瞧著她的“冤家”。 翟文勉暗舒一口氣,笑了。 倩女導演大姐,似乎心不在焉地以扣蓋兒輕輕撥著古董般瓷碗中飄浮的茶葉兒,笑了。 翟村的“老爺子”們,彼此交流會意的目光,笑了。 皆大歡喜。 說了——牛乃耕作之畜。也是飽腹之肉。不事耕作,屠之殺之,天經地義…… 說了——錢籌勞務之事,責成翟文勉秉公斷處…… 說了——咱翟村人寂寞曠久,圖的就是幾日內的熱鬧,望全村通力協助…… 說了——來時歡迎,去時歡送,乃翟村人待客定理,不得辱慢…… “老爺子”們中的“老爺子”,少時曾讀過幾年私塾,通誦過四書五經,言必之乎者也,〖HTXL〗ND269三拐四,說話正是這般的文縐縐酸嘰嘰。亞“老爺子”們,對小屋里間的小屋內那位老爺子說些什麼,絲毫不覺奇怪。說的都和他們想的如出一轍。他們多少有些奇怪的倒是——婉兒的兩片薄嘴唇,伶牙俐齒的,怎麼就將“老爺子”們之主的話,學得那麼像?連語氣都像極了。聽來彷彿一字不差…… 說了——作為一項附加條件,要答應翟村的翟婉兒,在劇中扮演一個主要配角兒…… 劇組一方的首席發言人,也就是那位倩女導演大姐,不禁的一怔。 翟村一方的首席發言人,也就是翟村的“二老爺子”,不禁的一怔。 雙方的中間人,也就是翟村開天闢地的第一位知識分子,對未來個人前程躊躇滿志的準心理學學者,不禁的一怔。 眾人皆怔…… 婉兒獨笑…… 婉兒她抱肘胸前,交足而立,倚門環視眾人,櫻唇微綻,梨窩淺現,笑得那麼釋然,且又似乎無端,彷彿所傳之言,與己毫無關係。俏倬疏散神態,如松閒一時之餐館女侍者,偶爾倚門,得閒便閒,無意招徠顧客,舒心觀覽市景…… 翟文勉惑惑地問:“婉兒,你不是……在跟大家開玩笑吧?……” 婉兒搖了搖頭。 “二老爺子”隨即也問:“婉兒,你爺爺,他……他是這麼說的嗎?……” 婉兒點了點頭。 婉儿娘趕緊給眾人續茶,亦正色道:“婉兒,可不許胡來呀!” “老爺子說了——作為一項附加條件,要答應翟村的翟婉兒,在劇中扮演一個主要配角……” 婉兒斂笑,鄭重地再說一遍。 雙方之人面面相覷。 製片主任,相貌如狗面狒狒般個男人,囁嚅地說:“可……可劇中只有一個女角兒哇……” 首席發言人暗中掐他的腿,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婉兒道:“劇中有幾個女角兒,這並不關我什麼事兒。我只傳達話兒。看來,你們有點疑我?要么就是疑我爺爺老糊塗了……那我就進去把你們大家的猜疑告訴我爺爺……” 婉兒說罷,轉身,高挑起了門簾…… “慢……”翟村的“二老爺子”,撐著桌沿,岌岌可危地站了起來:“婉兒,你可不能對你爺爺說……說我們幾位……猜疑他老……老糊塗了……” 所言“我們”,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翟村的幾位亞“老爺子”。 劇組一方的首席發言人,倩女導演大姐,忙不迭地也聲明:“我們更沒有那意思!我們更沒有那意思!……” “婉兒!”翟文勉叫她一聲,以為她定會迴轉頭來。 婉兒卻還是那樣子站著——挑著門簾,一動不動,不迴轉頭。 他只有無奈地向著她的背身說:“婉兒,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潛台詞分明是這麼一句——婉兒,你可千萬莫故意把順順噹噹的事情往橫溝裡推!那你可就兩邊兒都不落好…… 門簾一落,婉兒入將進去了…… 婉兒再出來時,一一掃視眾人,目光掃到“冤家”臉上,聚住,沖他調皮地目夾眼,一副並不忙於開口,存心急煞他人的詭異模樣。 “說呀!……” “說呀!……”“說呀!……” 眾人全耐不住這短暫的考驗。 婉兒平伸出一隻手,彷彿一語定乾坤個人物,朗朗道:“聽清楚。說了——謅書咧戲,不就是個編嗎?阿貓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風,滅翟村志氣。來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歡送而已!……” 一陣的沉默。 “二老爺子”,邊聽邊點頭不止,終於開口道:“有理,有理……”將臉轉向對方首席發言人,質問,“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爺子”、“四老爺子”、“五老爺子”,代表翟村坐鎮一方的“老爺子”們,紛紛的將臉,從婉兒站立的那邊兒扭轉,盯住對面的某一個人,大體人數對等,一個盯一個,一聲聲質問起來。彷彿剎那間儼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護法尊神。 “諸位父老,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調解而詞窮。 他那倩女導演大姐,忽然噴的笑將起來,笑得媚波流溢,倩韻聳動,瞅瞅左邊的自己人,復又瞅瞅右邊的自己人,自問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這麼認為的,你們呢?” “能!……” “能!……”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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