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弧上的舞者

第23章 鬼畜.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8714 2018-03-19
吼叫傳來——最初幾聲,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的恐怖之威!彷彿聚了鬼氣的怪獸的咆哮。不,不是彷彿。根本上就是一頭鬼畜!它那吼叫充滿了對人的徹底的蔑視和仇恨,充滿了難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風,濕漉漉地陰森森地從雕嘴峽谷NE0B9形的谷口噴出,如同一陣陣長久的淒厲的唿哨,如同兇漢用擀杖從孕婦肚子裡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婦的哀嚎或似胎兒的哀嚎,抑或混為一體的慘痛的尖嘶…… 天穹朦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鉤彎彎的鬱鬱的如同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夾成峽谷的兩座大山屏息斂氣…… 狡兔在穴中探頭探腦…… 騷狐瑟縮在草棵裡觀察動靜…… 流螢飛來逸去,爭相顯耀它們尾部那一點點磷光,明滅於老墳荒NDAA3之間。

人——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翟村的男子漢們,隱蔽在老墳荒NDAA3後面,緊握鍘刀、鎬頭、斧頭、二齒叉、三齒叉、四齒叉、鐵杵棍棒…… 夜露濡濕了他們的衣服。 男子漢們一個個都在哆嗦,發抖…… 狗——一條、兩條、三條……所有翟村的猛犬兇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預備一躍而起,沖向峽谷,投入一場刺激的遊戲。這些翟村的狗呵,幾輩子的庸常早使它們感到寂寞無聊了! 它們的主人對它們的壓制已令它們百般地不耐煩…… 吼叫中斷片刻,又傳來了——不,不復可言“吼叫”二字,簡直就變成了類人的哭聲!類女人的哭聲!一忽兒似嬌嬡泣悼考妣;一忽兒似絕乳雌嬰飢啼…… 類哭非哭惑人襲人之聲,乍落驀起,倏弱倏強,逝於悠遠而發於幽冥,斷於咫尺之前而續於半步之後!變化萬端,詭機跌宕,不可憚言。與雕嘴峽谷噴出的淒厲鬼嘯匯而合之,長嘶短啼,怵天聳地,悸月驚星,摧木駭石,營造成這一猙獰之夜的這一刻恐怖之時!

翟村的男子漢們一個個魂飛魄散。 猛犬如泥,軟癱在他們身旁。 人和狗企圖進行圍剿的緊張的興奮與冒險的激動,被那模擬的哭聲從意志從信念中掃蕩了動搖了!人和狗頓覺陷入萬千雌魂女鬼的包圍,儘管不過耳聞其聲,還未見到什麼觸目驚心的情形…… 有時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視覺而是人的聽覺。沒有什麼比可怕的聲音更加可怕的東西。它揉搓碎人的膽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蟬翼絹衣。 “別聽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現了呀!……” 翟文勉喊起來,想穩住人們的心。 彷彿萬千雌魂女鬼的長嘶短啼之聲繼續…… 老墳荒NDAA3後面,男子漢們紛紛丟棄了進擊物器,雙手摀耳。鬼畜的迷惑,使他們感到凶兆四伏,險象環生,心底產生了速逃之念。這分明怯懦的可憐的念頭,將男子漢們來時個個都顯得勇敢無比的鍍釉瓷器般的自尊搗毀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過去一次又昏厥過去了一次…… 草棵裡的騷狐駭絕一番又駭絕了一番。 竟有一個男人大哭…… 接著第二個男人大哭…… 隨即許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男人比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女人更像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發出的迷惑之聲使他們彷彿中了蠱心亂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們,這會兒令他沮喪之極。 他開始悟到——他率領來的這一批男人,其實沒幾個算得上男子漢。男子漢連哭也應是無聲的。男子漢連恐懼之時也應是心驚眉定的!而翟村的這一批男人呵,他們本質上更是男孩兒!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於度外的鬥士…… 他胸膛內猛可的翻捲起一陣悲涼——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掃地的男人……

更為他自己…… 他進而悟到了今天也許是他的忌日! “別哭哇!咱們的背後可是咱們的翟村呀!咱們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們啦!……” 他希望能夠重新鼓舞起男人們的血性,男人們的責任感和男人們的功德意識。 但這翟村後生的呼喊,卻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們一個個都像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喲!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這地場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見到你啦!翟文勉,這都是你一個人的主張!我死了也記恨你!……” 有個男人一邊嗚嗚唉唉哭,一邊詛咒他。 他聽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興。離開村子前,那長著戲台上壯士般的虯鬚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誰死了誰光榮,翟村後代子孫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衝過去扇堂叔幾耳光! “些個沒出息的男人,比女人還不如!……” 他握著鋒利砍刀的右手,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慘叫一聲,朝他胳膊上報復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竄,一路哀號不止。 那一刀罪傷無辜,齊根剁下了狗尾巴…… 於是所有的狗都跟著向村子的方向逃竄…… 於是老墳荒NDAA3後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齊發心敗之喊,跟著他們的狗,爭先恐後向村里逃竄…… 恐懼是心理的噴嚏。 逃是行為現象的多米諾骨牌。 頃刻,老墳荒NDAA3間,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隱蔽著。 鬼畜的擬人如哭的吼叫聲斷了長久的一陣。 四野是出奇的靜了。 冷颼颼濕漉漉陰森森的風仍從雕嘴峽谷洶湧過來,然而已毫無怖音,如同無形的無聲的浪濤。

流螢卻是更多了。 間或的還有一團團鬼火飄蕩。 剛才的異風揩徹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的那一勾彎月,仍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天地間但聞一聲太息。 是鬼畜發出的?是兩座大山發出的?還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峽發出的? 翟村的男子漢們,將他們最文弱的一個後生,也是他們公推的今夜這一次圍剿行動的領袖拋棄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站起來……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這裡那裡,遍地閃耀著經過磨礪的鐵器鋥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關,忍住胳膊的疼痛。於是他的雙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漢對邪獰的一抹輕蔑。於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便寫出了真正男子漢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時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雙眼睛,大睜著,咄咄地炯炯地瞪著雕嘴峽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巋然又鎮定。老墳荒NDAA3之間,他整個人顯示出一股浩氣,一種威凜,一派尊嚴……

緩緩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顧。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訴說了許多不為人知永遠不為人知的決詞。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里,女人和孩子正抖擻著精神,預備敲盆擂桶,為男人們吶喊助威。 而男人們如被獵犬逐散了群體的麂子,正一個個拼命向村里逃竄,逃竄……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女人們的憐憫。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孩子們的憐憫。 天啊! 他在內心裡悲愴地喊了一聲。 讓我,那麼讓我一個人,與那頭鬼畜決一死戰吧! 他想,其實他是明確地選擇了失敗。 此刻,這一個翟村的後生,已別無選擇。不。還是有另外一個選擇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們一樣地趕快逃竄。 他恥於像他們一樣。 他願以他的血,將他對他的翟村人的忠誠,淋淋漓漓地寫在腳下這一片大地上。並且祭他的翟村人無奈地喪失了的尊嚴!

同時,在他的心底里,業已篤善地寬恕了向村中逃竄的那些男人們。 他不認為他們背叛了他。不認為他們出賣他一人在即將臨頭的猙獰的險惡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賣。 他對他自己這麼說。 他寬恕他們的行為,乃因在他看來,那是他們的習性。而非他們的品格。這些翟村的男人們呵,他們是祖祖輩輩地被輕蔑慣了。被種種的最高級的或最低級的人威輕蔑慣了。以至於他們相信自己原來就是微不足道的。原來就是理應被輕蔑的。此前他們從未試圖為自己的尊嚴伸張過抗爭過。他們今夜曾想要做的,畢竟是他們從前連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來他們所遭受到的,竟是來自於一頭瘋魔了的畜生的壓迫和欺辱!一頭多年來曾被他們虔誠地供奉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里放肆地大搖大擺地壓迫著踐踏著他們的精神和心理!它變本加厲地蔑視他們作為人的存在和尊嚴!……

我翟文勉就當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幟吧。讓那鬼畜的利角豁開我的胸膛吧。 婉兒,婉兒,來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墳頭來給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愛聽你唱的“相愛者搭賠上血來”吧…… 他這麼一想,便認定自己的選擇是義無反顧的了。 於是他更加鎮定。於是他不再覺得孤立。一種高貴的被他那塞滿了書本教育的頭腦所營養的但求壯麗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蒼涼而豪邁地昇華,昇華…… 那是美好卻又太乏意義的浪漫之一種。 這翟村的後生於是屏足了氣驚天動地一喊:“白牛!你出現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戰!……” 回應他的,是從雕嘴峽谷沖霄而來的,震山撼岳般的連接的幾聲牛吼…… 他將砍刀橫握胸前,一步步地,堅定不移地就朝峽谷走去……

風又異嘯起來了,刷刷地掃倒著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也似的湧動起伏。流螢被從草隙中飆向夜空,如同人家煙囪裡冒出的火星。 滿宇宙鬼氣怫怫。 他的背後,偌大的翟村死寂沉沉,全沒半點生息。 難道那些男人們一逃回家去,便摟著老婆孩子蒙頭大睡了嗎?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卻只是很想。 又傳來幾聲牛吼…… 終於,那頭鬼畜出現了! 峽谷的方向,綽綽地,他發現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從容不迫地朝他逼近…… 那就是它——一頭瘋魔了的變成了鬼怪似的白色的老雄牛。軀如像、角如矛、蹄如盤。吼則驚獅駭虎,且善擬女人哭。按一頭畜生的年齡而言,它太老太老。竟依然健壯。健壯得令人難以置信。在它那渾圓的極粗的頸後,高聳著一座結實的肉壘,彷彿巨駝之獨峰。它的兩條前腿每一稍動,肉壘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頭,嚥下直至前胯的軟組織,就會像落地幃幔似的堆疊於塵。而它低頭之際,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時…… 現在,它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它的雙角,被人血污染過的雙角,穿鑿機械的銳鑽一樣,似能輕而易舉地挑開豁開頂開撞開一切物體。它的鼻吼噴出一股股羶氣。它的唇沿聚著腥臭的黏糊糊的嚼涎。它的兩隻大眼鼓突著。它地動山搖地就向翟村的後生逼近。它壓根兒就沒瞧見他似的。 他站住了。 望著它,他一時不知該朝它的哪一部位砍。此前他從未親手殺死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而它則是一頭瘋魔了的暴戾的畜生。由於魔了便無所畏懼。由於被噬血的渴望所衝動它視人為仇敵。 它沒站住。 它繼續踏來。洶洶不可一世地踏來。 翟村的文弱後生,頓覺自己手中的砍刀太短太鈍太輕。事實上,用那樣一把砍刀,欲結果眼面前這樣一頭鬼畜,不可能。 在他遲豫間,它已欺近了。它的左角矛直指他胸膛。他不禁後退一步。這時看清了它的表情。是的,千真萬確,那頭鬼畜“臉”上,居然作出了一種表情!正如它能模擬類女人的哭聲一樣千真萬確!它那雙鼓突的牛眼,射出兩束又狡猾又陰險又溫情脈脈的類人的目光。更準確地說,那也是類女人的目光——好似一個狡猾的陰險的患了甲狀腺亢進的女人,企圖誘惑和耍弄一個男人時眼裡所投射出來的目光!它的牛唇一咧,牛“臉”上隨即便有了一種古怪的笑意。那是又醜陋又可憎又令人莫測高深的畜生的一笑。並且,它那大蝙蝠也似的趴在牛“臉”上的牛鼻,不可思議地皺了一下,使它寬坦的牛鼻樑上,褶出一系列皮棱。雖然是在夜裡,但它的牛頭距他太近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系列皮棱——強化了它那牛“臉”上的類人的輕蔑之態。 它彷彿在說:“沒你什麼事兒,你這個崽!滾開!” 他聽到這頭鬼畜人也似的哼了一聲。 他聞到了從它鼻孔噴出的一股腥羶之氣,以及從它嘴裡散發出的某種腐敗的醋味兒。 在他震竦之間,它又向前踏了半步。那真真是適到恰處的半步!它那一矛直指他胸膛的角端,將他的砍刀NB059得緊緊壓在他胸上,以至於使他那隻握刀的手,失去了任何防禦或進擊的態勢。 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臉——它唇沿邊那種黏糊糊的髒東西,隨著那股腥羶之氣,飛濺了不少在他臉上。 “你!你這頭老畜!你為什麼不尋找一片草地安閒地去死?!你為什麼偏要攪在我們翟村人的生活裡作祟?!你當翟村是牛圈,翟村人盡是牛,而你只要活著便永遠該是牛魔王嗎?!……” 天真的翟村的後生呵,他竟振振有辭地對它進行誘導。 不知為什麼,鬼畜竟最大限度地容忍這翟村的書呆子。也許僅僅為了想要保持住點兒“牛”這個字曾帶給它的體面聲望和良好的口碑?也許它幻想著一旦死後,仍能以“牛”的名義和形象起碼留在這一個翟村人的記憶之中?……此刻它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果他,它卻不取他的性命。 “是呵是呵,翟村人不該弄死那頭小黑母牛,但翟村人已經向你作過贖罪的表示了呀!你也報復得可以了呀?你為何還不肯罷休?白牛,白牛,你原先和咱們翟村人的關係,可不是這樣的互相仇恨哇!……” 他說著說著,他就要虔誠地給它跪下去。他那麼感動於自己的虔誠,欲哭。亦懷著極大的幻想,希望自己的虔誠感動於它…… 它那張牛“臉”作出了一種類乎冷笑的表情…… 這頭可怕的瘋魔了的鬼畜!凡人臉所能作出的種種表情,它那張牛“臉”似乎都可以模擬七分! 這是一張多麼不可思議又多麼使人覺得荒誕不經覺得可怖的牛“臉”呀! “你冷笑什麼?你這頭可憎的鬼畜!你如果不依我的話,那麼讓我倆決一死戰吧……” 他被它的冷笑激怒了。 它將頭一歪——他手中的砍刀便被它的牛角扭落地上。 不待他再有所反應,它用它那渾圓的強有力的脖梗,而避免著用它的利角——一拱,翟村的後生遂被扛起。它再一甩脖子,他被拋出了丈外,重重地摔於一座荒NDAA3,將那荒NDAA3砸陷!荒NDAA3傳出一陣吱吱亂叫——引起了一個老鼠家族的倉皇。 他昏厥了過去…… 它揚項舉頭,向天穹暴吼一聲,放開四蹄,朝翟村奔踏而去…… 當他睜開眼睛,已是朝暾輝煌時刻。 旭日正冉冉地慵慵地升起,以嬌嬈的火辣辣的情慾誘惑著大地。昨夜天穹上那一鉤憂愁的蒼眉,被倒懸的湛藍的海淹沒了。幾縷沙痕雲固定在天穹之上,一隻鷹貼雲翱翔。他身下,荒NDAA3板結的土殼曬得暖烘烘的。九月的茂草葳蕤的肥葉,庇護地遮掩著一顆顆大而完美的露珠兒。有隻野兔,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漠然地詫異地瞧著他。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從他的腰下,從墳NDAA3裡翹向天空。一列錯落紛亂的牛蹄印,深深地印在換季時節色彩斑駁的正蛻皮似的大地上。 他看見了他的砍刀——白天看來它並不短並不鈍,分明也是並不輕的。 他從荒NDAA3之上翻下身,站了起來。 那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失去了使之翹起的壓力,倏然落下。 他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 他驚異於自己並未砍下那頭鬼畜的首級…… 更驚異於自己居然還活著…… 當這年輕人回到他的翟村時,所招致的是陌生而怨愾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彷彿都不認識他了。一夜之間,翟村被糟踏得面目全非!許多人家砌壘工整的土坯圍牆,變成了一堵堵殘垣斷壁。從坍塌的缺口,心有餘悸的人們神情麻木地望著他。一些人家的房門倒在院子裡,門板有牛角NB059穿的洞,有被牛蹄所踏的齜牙咧嘴的折斷新痕。更加令他狐疑的是,除了人而外,村中的一切生靈都不見了。牛、羊、豬、狗、貓、兔、雞、鴨、鵝……一切人們飼養的畜和禽都不見了!全都不見了!甚至……連樹上的鳥雀也不見了!翟村原本是樹木成林的一個村子。現在,樹椏杈上一隻又一隻空空蕩蕩的鳥巢,在他看來,恍如一張又一張欲喊無聲的口…… 他蹣跚在村中,不知該向人們說些什麼。 翟玉興家院子裡,三具模糊的屍體,僵蜷在凝固了的血泊中。 他立刻用雙手摀臉——被牛角和牛蹄報復過的人的屍體,其狀其慘怵目驚心! 他感到胃裡一陣抽搐欲嘔。 血腥之氣透過指縫,沁入鼻腔,像一股股濃稠的人血注入肺中…… “哈哈哈哈……” 誰在院子裡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興。那漢子從豬圈爬出來,虯鬚上沾著豬糞。望著那麼一個偉岸的男人作可笑之極的幼兒狀,他感到堂叔也變得有幾分可怕了。堂叔視而不見地爬過堂嬸堂侄和堂妹子狼藉的屍體,爬出院子,爬到他腳前,仰臉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揩他的鞋,好像老嫗用衣袖揩一隻寶貝罐子什麼的。並且,堂叔一邊揩,一邊喃喃著:“都跟去啦!都跟去啦!豬啦,羊啦,狗啦,雞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誰不跟去它是不會饒誰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難過得揪心,悲淚潸然而下。 他欲挪開腳,可堂叔將他的雙腳抱定不放。不但細揩,而且親,而且用鬍子拉碴的臉偎,而且啃。啃濕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裡的男人和女人,從一堵堵殘垣斷壁的缺口,冷漠地觀看著堂叔侄間這齟齬的一幕。 一頭鬼畜只因瘋魔了便竟有這般道行嗎?他不相信呵!他舉目四望,但願發現什麼畜生或什麼家禽。卻沒發現什麼畜生。也沒發現什麼家禽。倒是發現了一隊耗子,能有六七十隻多的一隊耗子,由一隻碩大的老耗子率領著,不知都從哪些犄角旮旯鑽出來的,不知怎麼就集合到一塊兒的,浩浩蕩盪而又慌不擇路地奔竄。也是朝村外奔竄。朝雕嘴峽谷的方向奔竄。耗子們一邊奔竄,一邊吱吱地唱著它們的歌。那種耗子們的歌,聽來很有歡樂的情緒。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興啊!……” 堂叔終於不再擺佈他的雙腳,追隨著那隊耗子匆匆爬去,惟恐和那隊耗子拉開距離的模樣。在瘋了的堂叔臉上,那時刻煥發出一種虔誠的光彩。 望著越爬越快越遠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隊耗子爬出了村,奔竄到了村口的河邊,排成單隊從獨木橋上迅速而過。那一種秩序相當井然。堂叔也相隨著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邊,從獨木橋上爬過。也爬得那麼迅速。甚至可以說爬得很優美。的確,堂叔真是爬得很優美,很平衡,很像一頭真的什麼畜生。望著這一怪誕的情形,翟村的後生悲哀地想:由人變成畜生很簡單亦很容易,並且一定還很很快活吧?進而想:堂叔一家的悲慘,究竟該由誰負責呢?該由堂叔自己負責?該由全體翟村人負責?還是該由他翟文勉一人負責呢? 是呵是呵,也許更該由他翟文勉負責。因為是他三個月前將那些拍電視劇的人引到翟村來的。此前翟村曾是一個多麼美好安謐的村子啊! 他媽的那個年輕的至今不知真名實姓的女導演!那個美麗的和藹的可親可敬的臭女人呢?在這些惶惶不安的充滿恐怖的日子裡,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齒!…… “餵!小伙子,到翟村怎麼走?” 端午前,他從省師範學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輛奶色的小麵包車停住在他身旁。車門一開,探出一顆年輕的美麗的女子的頭,巧笑嫣然,諦視而問。那車上,紅漆鮮亮,寫著七個字是——《屠牛倩女》攝製組。 他告訴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臉不敷而白,她那唇不施而紅,她那眉不描而黛。惟她那雙眼睛是細細地勾勒了眼影的。這麼一雙眼睛在那麼一張臉上,效果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兒栽了個跟頭。不是他的過錯,百分之百是她的過錯。她那張臉在晴天白日里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況她還對他巧笑嫣然,諦視而問呢?能經得住她那一笑一視,足以證明他在男人堆裡,算得上一個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閒之輩了。當然,原本他便性情穩重並不輕佻。否則,那一個跟頭已是當場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就上了“《屠牛倩女》”的車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怎麼努力回想,也是個回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個細節,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齒若瓠犀。是她的指和她的齒,不是他的。 她坐在車內的首排坐位。她一個人佔據那一排坐位。她身旁放著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了車,她就將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雙膝,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說起話來。九月,在北方,穿連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連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說,剪裁得很適體,NFAC7纖合度。更不消說,她整個人也是NFAC7纖合度的。燕瘦環肥,領美於一身。從畫冊上挂歷上觀賞美女是一回事兒,身旁坐著一位氣韻鮮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兒。她不但氣韻鮮活,而且神光爽邁,而且秀聳靈動。翟村的性情穩重厭惡輕佻的後生,上車後備感頭暈目眩了。幾番番所答非所問,惹她一次次滿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兒靦腆那份兒不自在,如同笑一個滑稽而可愛的馬戲團丑角。同車的她的那些夥伴們,男男女女的也跟著笑。 “呀!都不要笑啦!咱們也太放肆啦。給咱們帶路的,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號的知識分子呢,省師範學院的心理學專業研究生哦!……” 當她得知他的身份後,顯出了一種訝然,一種肅然起敬的樣子。他根本判斷不了她那種樣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心理學方面的專業知識那會兒對他失去了指導意義。她說起話來快而且甜,眉挑目語,傳達出一種慣於撒漫失花的燦爛性格。 她一路之上盡說盡問。車還未到翟村,她對翟村人接人待物的態度和處世倫理的原則,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伙伴們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這個翟村後生中的惟一知識分子,因此曾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飽學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學方面的書本知識,在解釋和剖析、介紹和比較他的翟村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時,方顯得那麼有價值有意義。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學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剛開生物課的小學生們解剖一隻青蛙似的勝任愉快。他漸漸地變得口角俏利起來。他力圖向她和他們證明自己並非一個學識譾陋的,在城里人面前,尤其在她和他們這等渾身上下皆是藝術細胞的城里人面前,常發司閽人語的農民的後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們的好感。他並不掩飾這一點。他一再地不厭其煩地向她和他們表示,自己是個有著很強的崇拜意識的人。崇拜影視明星。當然更崇拜影視導演。儘管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他的目的達到了。她漸漸流露出挺喜歡他甚至挺榮幸的那種意思。其實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著交際成分在內的喜歡和榮幸的那種意思。他們也是。但這就夠他知足的了…… 至於她和他們,他則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導演。她率領著他們在拍一部多集電視劇。好像是五集,也許是十五集。總之是多集。電視劇名曰《屠牛倩女》,有香港老闆慷慨贊助,資金雄厚。劇中之倩女,也就是導演本人,按劇情需要,非屠牛不可。當然,屠一頭是不夠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屠一頭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沒意思太沒勁兒啦!香港老闆也就沒興趣贊助啦!導演一行也就更沒情緒興師動眾,來到此偏僻之地了。而在這一地區,據她和他們所了解的情況,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是的。我們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熱情、大方、好客。尤其對你們,會更熱情、更大方、更好客!還沒有拍電影拍電視劇的到我們翟村來過呢!……” 翟村的知識分子後生,趕緊加以證實——她和他們到翟村是太對太英明了。他的話中,帶有明顯的鼓勵和慫恿。 “不過,請問你們,具體來問,也就是導演您NB034,究竟,要屠多少頭牛,才……心滿意足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