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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盜靴.5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9456 2018-03-19
而這件事,他自己並不知道。當年發生在縣里的事,又過了十七八年,省城裡的人們,除了那位副部長夫人,再無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當年有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少女,就是那個曾盜過他戲靴的鄉下少女,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曠野雪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過他那凍僵了的男人的軀體。他當時昏死著,又哪裡能知道這些呢? 如果有誰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小女子,他一定會像芊子村里那些下一代們一樣大搖其頭。困惑地反問芊子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曾和他見過? 他和本省一位頗有才華的中年畫家成了好友。 他求對方為他畫一幅人物肖像畫。 對方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為他畫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挂歷還大的國畫。背景有山廓,有遠村,都被雪色覆蓋。人物是一位新娘。紅蓋頭、紅襖、紅褲、紅繡鞋,側坐在一匹棗紅老馬背上。銀塵般的細雪斜撒於畫面,傳達出效果逼真的嚴寒的凜冽之氣。那新娘一手撩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露出大半張俊俏的鵝蛋形臉兒。她那臉兒也凍得緋紅緋紅。她那雙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震驚地瞪視著什麼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張著,似乎要喊出句什麼……

這幅國畫幾乎是在他始終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頭腦中的深刻的記憶與畫家的才華的合作品。 他特意為這幅國畫定做了最滿意的綾裱。 他將畫懸掛在臥室裡了。 畫家奇怪地問他為什麼不懸掛在客廳? 他說:“不是為了供別人欣賞才請你畫的。如果我當年不幸凍死了。她乃是我最後一眼看到的,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對她情有獨鍾啊!” 畫家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說:“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啊!” 畫家又說,“這鄉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齡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說實在的。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還只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齡委實嫩了點兒。老兄,你的記憶不會出偏差吧?”

他說:“當年我看著她,心裡也像你這麼想。我被一腳踹倒在雪地,一隻眼壓在雪裡,只能用另一隻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張張麻木的臉。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誰能救我一命了。當我那隻眼睛望到她身上時,她從頭到腳的艷紅,映得我內心裡一片紅堂堂的。最主要的,我從她臉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沒指望她能救我。一個鄉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麼相救呢?但她臉上的同情和慈悲,當時就使我內心裡萬般的感動了。我又想,凍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個人那麼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小女子啊!老天可憐我,使我死得還不算太淒慘。我眼中頓時就湧出了一滴淚……” 畫家聽了他的話,望著畫沉吟良久,問允許不允許他再題上四句詩?

他說自己已經想好了四句詩。 於是畫家持筆在手,飽含墨汁,準備聽他說一句,往那畫的冰天雪地間寫一句。 他不同意畫家往畫上寫,惟恐破壞了那畫的神韻。讓畫家直接往牆上寫。 四句詩乃是:漫天銀塵雪,猶襯一嬌顏。數重山間樹,不隔眼中人。兩個男人並肩立於畫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暫離。 畫家說:“我從沒覺得自己畫的這般好過!要是擺在畫廊出售,標價三四萬元不愁沒人買!” 他說:“你若捨不得了,你就拿走去賣。而我,傾家蕩產也要搶先把它買下來!” 即或在那一時刻,他也並不知道,那畫上的鄉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當然並沒落下什麼殘疾。又過了兩年,到了八九年,獨身生活終於使他日感寂寞了。經那位畫家朋友介紹,一位在重點中學教英語的,離異了的文靜女教師進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領到了結婚證書後,向她提出了一個要求——打算回到他當年總演小生的縣劇團一次,並打算去自己當年演過戲的每一個村子,舊地重遊一遍,每村演出一場,了此生平夙願,回來便和她舉行婚禮。 這個要求,當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縣里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協預先給縣里去了函。副部長的秘書還代表副部長預先與縣長通了長途,叮囑一定要使他高興而去,滿意而歸。他自己當然並不願意驚動各方。各方對他的厚愛甚至使他心內惴惴不安慚愧不已。但是省京劇團的團長又是省政協的常委到一個僻遠小縣去進行舞台性巡迴演出,各方表示重視和支持,又太屬情理之中的事。縣委縣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將他視為一位省裡來的官員予以接待的。規格之高,照顧之週,禮節之細,使他內心不安之中頗有那麼幾分春風得意。他體會到了一種衣錦還鄉的人生意味。縣里的頭頭腦腦們,不知從什麼渠道獲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屆政協會上將被選作副主席。這是連他自己都不曾風聞過的。但他也不闢謠,任由對方們在心目中超前地將他當成未來的省政協副主席巴結著,奉承著。

在一次宴席上,縣委書記雙手擎杯,滿懷敬意地說:“戴老,我們都知道您當年在本縣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絕無一個當年迫害過您的人!連一個和那樣的人沾親帶故的人也沒有!您要是不計前嫌,真的仍將本縣當成家鄉,就請喝了這一杯酒!” 才五十出頭,比縣委書記大不了幾歲的他,忽然的被人當面稱作“戴老”了,一時渾身的不自在起來。 但他還是接過了杯,一飲而盡。 他亮著杯底兒說:“第一,千萬不要叫我'戴老'。你們要覺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叫我'戴老師'吧!第二,當年之事,那都是歷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還耿耿於懷,能主動回家鄉為家鄉父老獻戲嗎?讓改革的春風將當年之事刮散刮盡吧!咱們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話博得了一陣熱烈又長久的掌聲。他說的是心裡話。鼓掌的人們也都不認為他那時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說的是心裡話。也都是發自內心地為他的話大鼓其掌。掌聲過後,都交頭接耳地讚他好襟懷,好境界。那一宴他飲得盡興,眾人也飲得盡興,他心情愉悅,眾人也心情愉悅。此後都恭恭敬敬地稱他“戴老師”了。彷彿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學唱戲似的…… 縣劇團早已解散。臨時為他選拔了些業餘京劇愛好者,充所需之配角。縣委向各鎮各村下達了“紅頭文件”,要求各級將歡迎他去獻戲這一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加以落實。號召乘他獻戲的東風,掀起活躍農村文化娛樂生活的新高潮…… 各村都有電了。村與村之間都有公路了。有的村還有了俱樂部,有了像那麼回事的戲台子。他此番下鄉演戲,不必像當年那麼辛苦了。一切該做的,該安排的,該考慮到的,都有人認認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慮到了。甚至連他自己沒考慮到的,也替他考慮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車一直開入各村。有人替他開車門。所到之處,隨行者眾星捧月,前呼後擁。縣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們,一路不失時機而又殷勤地進行採訪。那真是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風光!

而各村各鄉的農民們,聽說當年的“戴小生”又回來獻戲了,奔走相告,如迎親人。晚輩人們沒聽說過什麼“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對京劇也不感興趣,但湊熱鬧的情緒卻同長輩們一樣的高漲,一撥一撥的和他站在一起,請記者們照相,並叮囑一定要寄給他們……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親情。這一種親情使他內心裡一陣一陣的滾熱。他唱了一折又一折。臨時配角們配合不了的戲,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雙角,自己和自己對演對唱。農民們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舉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瀟灑優美的飄逸之風。他們一陣陣地報以慷慨的掌聲和喝彩。發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們卻久已沒有戲可看了。他們似乎更是企圖從他身上,撿回從前的窮日子裡的一種窮歡樂,彌補現在日漸好起來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個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車!停車!” 車沒停穩,他便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隨行的人們以為他要方便,都在車上將臉背過去了。 不料他卻望著山廓和遠村說:“是這兒,就是這兒!” 有人問:“戴老師,您熟悉這兒?” 他說:“豈止是熟悉!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地方!當年的冬天,我只穿著件毛衣和一條呢褲,被踢倒在那兒!” 他向前走十幾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間,他視覺迷幻了,彷彿看見了一位偏著雙腿斜乘在棗紅老馬上的小新娘——紅襖、紅棉褲、紅繡鞋。上下一身紅,紅得美艷,紅得妖嬈。一隻手兒,正撩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眼神兒驚愕地也望著他…… 他在心裡對她說:“你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兒呢?我'戴小生'又來送戲了。一半兒是為這裡的鄉親們,一半兒也是為你。但願你也能夠看得上。這可是我這輩子演的最後幾場戲啊!”

分明的,他看見她是在嫵媚地微笑著了。似乎領會了他在心裡對她說的話。似乎以那一種嫵媚的微笑默謝著他…… 車上的人們面面相覷一陣,就有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也跳下車,跑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那小伙子問:“戴老師,您沒什麼不妥吧?”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只是,你們把她嚇跑了!” 姑娘又問:“誰?我們把誰嚇跑了?”——並四面張望,以為真有個人隱蔽在哪兒。 他便苦笑…… 村幹部們早已挨家挨戶叮囑過了——見了他,誰也不許提“芊子”這個名字。更不許提芊子當年盜靴,當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見了他的所作所為。陳糠爛穀子般的舊事,現在還提它做甚呢?說些多麼多麼思念他的話豈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將到來,勾起了對芊子的回憶。經村幹部們一叮囑,那回憶反而揮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塊心病似的。他們見了他當然也格外熱情。但那熱情的背後,似乎總有種愧疚在隱隱作祟,其實呢,他們都認為自己並沒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睜睜看著他快被凍死了沒見義勇為地挺身救他嗎?在那個年月,膽小怕事難道不是最該被諒解的嗎?也都認為自己並沒什麼對不起芊子的地方。歸根結底,芊子的種種遭遇,並非他們的罪過啊!要非說有誰對不起芊子的話,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對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幾個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對芊子的回憶一樣,也是揮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舊地重遊故情重溫的萬千感慨之中,並沒有多麼敏感地覺察出這個村的某些人們對他的熱情,與別的村的人們對他的熱情有些什麼細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黃昏謝幕。村幹部們非要留下他們一行人吃飯。隨陪的縣幹部們說不行,說這是“戴老師”到最後一個村的最後一場演出。至此他的活動就圓滿結束了,必須當晚趕回縣里,領導們還等著為他設宴慶賀呢!…… 於是扶著戴文祺上了車,在村人們夾道相送之下,小客車駛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條,緩行的小客車還沒換擋加速呢,便急剎住了。路中間站著一老嫗,雙手拄著一根細長竹杆儿,看去分明是個瞎婆子…… 司機下了車,要將她攙到路邊去。她不許攙她,只問車上坐的有沒有當年的“戴小生”? 司機說有啊! 她說:“那就請他過來,我有事告訴他。” 戴文祺在車上聽到了她的話,主動下車,走到她跟前問:“老人家,您有什麼事告訴我?” 她說:“別叫我老人家,其實你我年紀差不多。當年我也是你的一個戲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說:“那就稱您老姐姐吧,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她則又問:“你果然是當年那位將個許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嗎?” 戴文祺說:“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剛才沒去聽我唱戲?” 她說:“也沒人告訴我你又要來送戲啊!我是在你演罷了,聽幾個孩子議論才知道的。所以等在這兒。我心中揣著的事,只想告訴'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彎下腰,讓我摸摸你臉……” 戴文祺忍著滿腹疑惑,彎下腰,將她一隻手放在自己臉上…… “嗯……那'戴小生'前額方正,天庭飽滿,你也是的……他鼻樑端正,你的鼻樑也端正……他雙眼皮兒,你嘛,也雙眼皮兒……那麼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說:“我正是他!” “你老了!” “對,我老了。” “你攙著我……” 戴文祺便聽話的個乖孩子似的攙著她…… 她將竹竿兒靠在身上,舉臂指問:“看見那邊兒那一株老榆樹了嗎?” 他說:“看見了。” “攙我去那裡。” 於是他攙著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點兒生氣地說:“別讓人跟著咱們!我聽出來了。有好幾個人跟著咱們!” 他一回頭,見果然有幾個隨行者暗跟著,他也有點兒生氣地說:“都回到車上等著去,誰也不許跟著!” 他攙著她來到老樹下。她甩開他的手,摸摸索索,摸著了一段暴露於地面的光滑的老樹根,慢騰騰地坐下了。 她說:“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訴你的事,得講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麼久!” 他沒個什麼東西可坐,就蹲下了,騙她說:“我已經坐在您對面了!” “聽說,你現在是,有名有位的個大人物了?” “老姐,現在我雖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確是兩樣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寵辱不驚,心性未改。” “你此來,今非昔比,風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虧各村的鄉親們念舊。您究竟要告訴我什麼事兒,就快講吧!一車人都等著我呢!” “你急什麼?我還沒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兒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廟。當年,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小女子,為你,有家難歸,在此住過。也為你,被縣里的壞人多次強姦,懷了孕。曾在這一株老樹上吊過……” “為我?!” “你還記得你當年丟過一隻戲靴的事嗎?” “這……我想起來了……有過那麼一件事兒……”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於是,她從芊子的盜靴講起,講自己天性純真的小姑,只因情竇初開,心生暗戀,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齒,便惹爹爹大怒,將小姑鞭打至昏。講自己如何為小姑在縣城裡偷偷揭下一張上面畫著他的演戲招貼,小姑怎麼樣的如獲至寶,又怎麼樣的積攢彩線,夜夜挑燈將他繡在了布上。講姑嫂二人那一夜長談。講如自己小姑一樣的,許許多多癡情純情的鄉下小女子,由於怎麼的種種原因,其實每個人幾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層右一層包藏在心的暗戀。那可能是一輩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對方所知的。就好比蠶繭包蛹。但那心靈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遠化不成一隻美麗的彩蛾,卻也永遠伴隨著生命長久存活。當她們的生命行將終結之時,那心靈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動,最鮮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儘管心靈的絕大部分也許早已經僵化了,鈣化了,質如糟粕了。當然,始終愛憐著芊子的嫂子,是以一個沒什麼文化的鄉下女人的話語講給“戴小生”聽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領會了,明白了。並以一個最善於將人生戲劇化,將戲劇現實化的男人的豐富想像力,將她那絮絮叨叨的顛三倒四的話語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畫面在頭腦中貫穿和編輯在一起了。 當她講到芊子為了救他一命,在出嫁的途中,怎樣怎樣,當眾以自己的少女之軀暖他那凍僵了的男人的身子,因而被尚未成婚嫁大禮的夫家所鄙視,並被自己的親爹娘和親哥哥所棄時,那“戴小生”一迭聲地“哎呀”不止。除了“哎呀”二字,他竟震動得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話…… 當她講到芊子為了使他早日擺脫厄運,怎樣怎樣,跟隨那個高中女學生去到縣里,為他而遭辱破貞時,“戴小生”再也蹲不住了,身子失去了控制,頹坐於地…… “我那可憐的小姑,為了你'戴小生',一次次的去縣里。明知是自投虎口一般的事,卻不聽我的勸阻,偏為了你去。結果一次次的被姦,後來就懷了孕……淒淒冷冷的雨夜,在這兒當年淒淒冷冷沒一處乾爽地方的破廟裡,她自思以後沒了活路,上吊在這一棵老樹上。沒想到她命不該當時便死,腰帶斷了……摔得流了產……若不是我放心不下她,瞞著她哥冒雨偷偷來看她,她甦醒過來,肯定還是要解下腰帶二次上吊的……” 那當嫂子的鄉下女人,那時兩隻瞎眼裡,就如兩口乾泉又被疏通了泉孔,地水難堵般地往外湧流著眼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講的這些事,我不僅不知道……也從沒人對我講過一個字……” 不知不覺中,“戴小生”自己的臉上,也早有兩行淚在綿綿地流淌著了…… 她手攥著細長的竹竿連連搗地,口中悲憤交加地重複著他的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一概的不知道……從沒人對你講過一個字……” 她直將那竹竿的末端搗得劈了開來。她仰面向天,繼續用竹竿搗地,並哀哀地自言自語:“天啊,天啊,老天啊,你聽清了嗎?這個吉星高照了的男人,卻只會說這麼幾句話!” “老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從沒人對我講過一個字!……芊子她……她如今身在何處?” “我哪裡又會知道!我若知道,也就不攔你車,將你領到這兒,對你講這些沒用的往事了!” “那麼,這村里,究竟誰會知道呢?……” “沒人知道的啊!她爹娘知道,可她爹娘先後死了!她哥哥知道,可她哥也死了。我那作孽的丈夫,是他出的主意,將自己親妹妹嫁賣了……他臨死前,好像覺得後悔了,好像要告訴我芊子的下落了……可沒等說出來,就一口痰堵胸,咽了氣了……'戴小生'啊'戴小生'啊,我求你,替我找找我那可憐的小姑吧!我這雙眼,就是因為想她哭瞎的呀!求求你了,活要知道她人在哪兒,死要知道她墳在哪兒。她若還活著,我要趁自己還沒死,不遠萬里也要去與她就伴兒再活一陣子。她若已經死了,我沿路討飯,也要去給她上墳去,使她那離鄉背井的可憐孤魂,在他鄉遠地能得份兒親情的慰藉……” 那當嫂子的鄉下女人,眼淚和著人聽了心碎的話語說至此處,棄了竹竿,彎下腰雙手按地,就要跪下磕頭…… “老姐,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老天在上,我答應你,踏破鐵鞋,找遍中國,我也要替你找到芊子!” 頹坐於地的“戴小生”,慌得身子朝前一撲,倒先給芊子的嫂子跪下了。他最後一句話,原本想說的是——“我也要替我找到芊子!”可將要出口的話,在舌尖上一滾,“我”字變成了“你”字。儘管說出的是“替你”,內心裡繼續對自己說的話卻是——“戴文祺啊戴文祺,你若是不尋找到那個芊子,你若不當面對她三叩九拜,你若銜恩不報,你就枉為一個還配別人正眼瞧看的男人了!而且,你今生今世若不與她結為夫婦,你又怎麼能算報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他及時扶起了她,沒容她真的跪將下去。他替她撿起竹竿,歸還於她手中。但是他自己卻仍頹坐在地上,彷彿雙腿被弄殘了,站立不起來了似的。他覺得頭上彷彿有一隻巨大的獨眼,老天的巨大的獨眼,正默默地,目光冷峻地俯視著自己,已將自己內心裡的真實想法看透得一清二楚。並分明的,是很贊同他那麼想…… “'戴小生',你的話,可算數?” “老姐,我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那麼,你敢對天發誓嗎?” “老姐,我敢……” 於是他就仰起了他的臉——那時刻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夏日的太陽,不知為什麼,那一天,那一時刻,陽光卻依然那麼熾亮,照耀得他閉上了雙眼。他暗想,這是老天在暗示我,他正瞑聽著我發誓啊!…… “縱然踏破鐵鞋,找遍中國,我戴文祺也非尋找到芊子不可!活要見人,死要見墳!如果我說了沒做,讓老天懲罰我瞎了雙眼!” 而他心裡卻在說——芊子,芊子,你這癡情的純情的鄉下小女子,我不尋找到你娶你為妻,圓了我倆命該如此的感世悲緣,我誓不為人! 不知憑什麼,他認定芊子正在受苦受難,正在期待著他前去拯救她。如她當年曾捨身自投虎穴拯救過他那樣。而且,以他現今的身份和地位,他自信完全能夠拯救她,並沒有什麼格外強大的勢力阻止得了他。 在他那一時那一刻的思維中,歲月彷彿仍駐留在當年,並沒朝前流逝似的。芊子也彷彿仍是當年他只見過一眼,不久前由他的畫家朋友按照他的深刻記憶一筆不苟地畫在畫布上那個芊子——紅襖,紅棉褲,紅繡鞋,雙腿偏坐在一匹棗紅老馬背上,一手揭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娥眉鳳眼呈現著萬分驚愕的眼神兒…… 以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其實他所要尋找到的,更是那一時那一刻又顯形並且隨即定影在他頭腦中的芊子——大約二十六七年前自己只見過一眼二十六七年間印象清晰難忘的一個妖嬈又嫵媚的少小新娘。而不是一個按時間推算,怎麼也該有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 待他睜開眼睛,芊子的嫂子已不在他眼前了。她那一手拄著細長竹竿兒,分明的已變得有些佝僂的背影,在他的視線內正蹣蹣跚跚地遠去。他看得出來,她一邊踽踽而行,一邊不時的抬起另一支手臂,以手背或袖角兒揩她臉上的淚…… 他往起站了站,竟還是站不起來。雙腿還是如殘廢了似的不聽使喚。芊子的命運,一個自己此前僅見過一眼,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鄉下小女子為他步步淪於悲慘之境的命運,像一本以他自己的命運為主線敘述因果的書,使他剛剛讀了“內容提要”就沒法兒放下去了。這書中的某些“情節”,既跟他的關係太密切,對他足以產生多麼巨大的衝擊力和震撼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首先便是心靈在那種衝擊力和震撼力的交替作用之下麻木了似的,然後是神經麻木了似的,最後才是雙腿頹癱了…… 車上他的那些隨行者們,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縣委宣傳部幹事,已經看過幾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裡嘟噥一次:“哪兒冒出來個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這下兒肯定回去晚了!縣領導們非等急了不可。他們要不批評我才怪了呢!” 他們也都望見,將他領去那兒的“瞎婆子”,已經離開他了。他們鬧不明白他為什麼自己還坐在那兒?還不起身來上車?因為他說過不許他們跟過去的話,他們也就都有點兒不太敢擅自的走過來,繼續望著他面面相覷而已。 這時的戴文祺,努力了幾番,雙腿仍像殘了似的站不起來。無奈之下,他只得向車招手,並喊他們過來幫他。 聽到他的喊聲,縣委宣傳部幹事,才扯著一個小伙子趕緊跳下車,救人似的向他衝來。 他是被他們輪換著背上車的。車上的人見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愴到極點,彷彿那“瞎婆子”是個老巫女,向他預言了他的死期臨近。誰都不敢貿然問他什麼。他也啞巴了似的,緊閉著雙唇,一路一言不發,默默流淚,後來竟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了一場,哭得隨行者們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儘管縣里的頭頭腦腦們焦急地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他也並沒強打起精神與他們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讓直接送他回賓館,將自己關在房間,任誰敲門問安都一概的不見…… 第二天他的腿還不聽使喚,縣里便派了兩個人,將他護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醫生診斷是由於情緒受到意外的強烈刺激而引發的急性腦血栓。已經和他領了結婚證,成為他合法妻子的中學女教師自然是第一個到醫院看望他的人。她請人代課,打算在醫院服侍他,他卻不容商量地謝絕了。而且,以堅定不移的態度告訴她——他必須得和她離婚。 才領了結婚證一個多月,還沒舉行婚禮,到家鄉縣屬各農村去唱了幾場戲,回來後就要將結婚證變成離婚證,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結果就驚動了他那畫家朋友。作為介紹人,他的畫家朋友到醫院來問罪…… 他在逼問之下,不得不將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種種悲慘,從“盜靴”之事講起,一波三折地講給畫家朋友聽了…… 畫家朋友聽到最後,竟也呆坐椅上許久未動一動,彷彿雙腿也不聽使喚了,站立不起來了似的…… 他離開戴文祺的病床前,只又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這句話,與其認為是對戴文祺說的,還莫如認為是他對自己說的。說時,表情莊重得近乎肅穆,大有指點古今憾事,憑斷人間悲涼的意味兒。 戴文祺聽出他說的乃是董解元中的三句。 而他卻什麼也沒說。 畫家說的第二句話是:“她的思想,由我來做通。” 僅這一句,才是又對戴文祺說的。 而他感激地望著摯友,還是什麼也沒說。 畫家走後,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憂憂的痴痴的自言自語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畫家朋友便陪著那中學女教師來見。 他心存內疚萬千,顏帶愧怍NBB3B惶,待她剛剛坐定,便肅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誠懇之至地說:“都是我戴文祺的罪過!今日我任你羞辱責罵,絕不惱怒。” 那女人眼中霎時淚出,將頭一扭…… 畫家就說:“得啦得啦,我也沒資格惱,她也沒權力罵。喏,這是她特意為你帶來的!你掛起,咱們商議正事!” 戴文祺從畫家手中接過一捲紙,展開見是一張大幅的中國地圖。 那女人低聲說:“從現在起,我倆幫你在全國尋找芊子!” 一句話使戴文祺心頭驟熱,眼中也霎時淚出…… 畫家又說:“戴兄啊,你想過沒有?如果找來找去,終於證實,那個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說:“那我也就從此死心了。” 畫家緊接著問:“那麼你還打算結婚嗎?” 他猶豫片刻,注視著那女人,試探地問:“你說呢?” 那女人就又將頭一扭…… 畫家生氣地說:“這算怎麼回事兒?你若想知道她還願不願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問!”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聲音說:“我是這個意思。” 那女人緩緩將臉轉向他,也像他剛才目光定定地註視著她那般注視著他,微微點了下頭…… 畫家又說:“如果尋找到了那個芊子,她卻生活得比較幸福呢?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說:“那我就與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兒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們的所有親友,便是我們的所有親友!”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眼望著那女人,將“我們”二字,說出格外強調的意味兒。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點了下頭。 “要尋找那個芊子,說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國的範圍。說難也難,中國太大!” “我要先從相鄰幾省,逐縣逐村地找。” “這就需很多時間,很多精力。” “我已經寫好了辭職報告。” “恐怕,還需要錢。路費需要錢。你總不至於指望劇團替你報銷吧?” “我沒那麼指望。這幾年,我也多少從工資中攢下了點兒錢……” 畫家打斷了他:“你攢下那點兒錢,我估計連路費都不夠!如果那個芊子,確在不幸和苦難之中,又難以順利解脫出來,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錢'贖'她了!誰也不肯白白讓你將自己的妻子領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雙唇間擠出一句情急的話是:“那我就為她賣血!賣腎!” 畫家上下看他一陣後,不屑地說:“就你,瘦得乾蝦似的,渾身能抽出多少血可賣?你的腎也不見得是好腎,想賣也不見得有人買!我這個畫家的畫,雖然名氣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賤賣一幅,還是不愁沒人買的。我已經為你準備了十幅畫……” 戴文祺心頭又是一陣驟熱。他不知如何表達感激才好,結結巴巴地說不成一句話,竟欲給摯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別弄這個景兒!” 畫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這時要求看畫家畫的芊子。於是三人一起走入他臥室,立於畫前,定睛同視。 那女人忽然雙手掩面,哭了。 她哭著說:“世上只有女人愛男人才能這麼個愛法兒,真叫我心疼我們女人!” 畫家說:“只有那些遠地偏村的鄉下小女子,才能這麼愛她們所愛的男人。也真叫我們男人心疼這樣的女人啊!她值得我們千方百計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著畫上的芊子,只在內心裡對她說:“芊子,芊子,你聽到了嗎?……” 從此,這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共同開始了他們尋找芊子的行動。 不久,其事傳播,又有許多熱心的男人和熱心的女人自願加入了他們的行動…… 每天都有許多信從這座城市寄出…… 每天戴文祺也會收到許多信——許多線索曾使他萬分激動。許多次激動到頭來是一場場空歡喜。信中還有自稱便是芊子的。對自己這個“芊子”被嫁賣後的命運,描寫得悲悲慘慘淒淒切切。以某些女人們頂善於調遣的話語,在信中向他發出十萬火急的乞求呼籲和哀號。也有攜兒帶女,找到省城,找上門來,哭哭啼啼吵吵鬧鬧賴著不走,要求住下做妻子或要求命運賠償的…… 可真是一個芊子少,騙子多的時代了! 戴文祺幾乎被滋擾得居無寧日。然而,他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並且,一點兒也沒後悔。 一天又有一批不速之客登門入室。是各方各面的記者。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地“採訪”他,用一個又一個或愚蠢或心思曖昧甚至可能動機不良的問題無休止地糾纏他。他們使他感到,他們彷彿與時代的某種惡念達成了默契,要合謀起來將人世間的真愛變作糠料,發酵了去飼更多的人們似的…… 他終於被激怒。拍案而起,大發雷霆,將他們統統趕出了家門…… 轉眼到了一九九六年。 三年裡,他幾乎尋找遍了與本省鄰界的幾個省的各縣各村。有時是他的畫家朋友陪他。有時是那女教師陪他。更多的日子是他自己在尋找。他性情變了,話更少了,白髮更多了,也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尋找的信念,卻越發的執著了。 他又獲得到了一條線索,是那女教師教過的一個女學生提供的。她在本省某縣婦聯工作,協助進行過農村人口普查。從各個方面分析,那線索是相當可靠的,意味著芊子也許就在本省境內的農村…… 他毫不遲疑地動身去到了那個縣。縣婦聯熱心地為他安排了一輛車,載他去某村。那是兩省交界處的一個小村,也是一個窮村,隱蔽在深山的褶皺裡。那一天大雨時停時下,幾處公路被水淹了,年輕的司機只得繞行。到了那個村,家家戶戶的農舍上空,已經飄起著裊裊的晚炊的煙縷了。雨儘管小些了,但絲毫也沒有停的意思。 司機在車裡坐等他。一個小女孩兒將他引到一戶農家的小院外,那小院是用樹枝編圍起來的。顯然的,樹底下生長出了根鬚,滋發了新的生命。綠葉重疊,被雨淋得青翠欲滴,很是悅目。 小女孩兒說:“就是這家,你自己進去吧!”一說完扭身就跑,彷彿院裡放著惡狗,跑不及會被追咬似的。 院內的農舍,很矮,傾斜著。由幾截樹干支撐。望去使人感到,若抽移了樹幹,立刻便會倒塌。房頂草少說也有十年沒換過了,變黑了,朽結在一起了。吸雨不淌,彷彿更沉了。糯黑的粘糕似的壓著房頂,窗被壓斜了,門被壓歪了。門窗的上一半兒,被低矮的房檐含著。窗框和門框,是舊得不能再舊了。木質被風雨侵蝕得發白了,朽骨似的。門一側掛著一串兒乾紅椒,經雨淋洗,紅得搶眼。 院子不大,掃得很乾淨,並沒有狗。有幾隻雞在窩裡縮頭探腦,還有幾隻鴨在院裡趾高氣揚地踱來踱去,不時對扇雙翅,發出愜意的嘎嘎的歡叫…… 戴文祺的目光被那一串紅椒吸引住了。他在雨中呆望著不動。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對紅色極其敏感的男人。他眼前彷彿又浮現著當年的芊子了——雙腿偏乘著一匹棗紅老馬,紅繡鞋紅棉褲紅襖,一隻手兒掀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彷彿在笑瞇瞇地羞意含情地望著他,彷彿想要對他說:“可把你盼來了!我料到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啊!” 房子裡突然發出一聲嘯叫,聽來很是NFAA3人。那是一種類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嘯叫。起音如像吼,尾音又拖得如鶴唳。嘯叫聲過,一切歸寂。 “有人嗎?” 久不聞答。 又大聲問了一次,房子裡還是沒人回應。 他推開院門,走入了院子。猶猶豫豫趔趔趄趄的,終於走到了門前…… “家裡有沒有人啊?……” 傳出哧哧的嬉笑聲。 他聽出是孩子的笑聲。於是打消了顧慮,一隻腳邁入門去…… 門內光線幽暗。戴文祺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站了一會兒,定睛之下,才漸次地看清眼前的那一個家況——灶間居中。惟鍋台、水缸、柴堆而已。碗櫥,也算是有的。不過是在土牆上剷出了幾行凹處,用舊塑料布鋪了底兒。左一扇門,右一扇門。左門掩著,右門敞著。他將另一隻腳也從外邊邁入進來,先輕輕走到右門前朝屋裡看——一張舊床,床頭並擺著兩隻舊木箱,木箱上也鋪了塊花塑料布,看去質地早已變脆,起碼鋪二三年了,上面擺了一面小鏡,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黑漆匣子,此外別無他物。四壁是用報紙糊了的。連頂棚也糊了。他感覺主人糊得極仔細,黑體的標題錯落有致,分明的是在糊時頗動了番心思,不似他在別的農家見過的樣子,報紙鋪得歪歪斜斜,一行行黑字橫七豎八,看著使人眼暈心亂。他暗想,倘天晴,陽光照進屋裡時,這小屋倒也會顯得清潔,儘管看出日子過得是這麼窮,這麼寒酸。窗台上還放著一隻闊口兒的罐頭瓶,瓶裡插著些掃帚梅,和另幾種他叫不出名的花兒。那些花兒散紫翻紅,開得野趣盎然,看出主人的生活心勁兒卻是那麼充足似的。能於窮困之中泰然度日,這一股執著令戴文祺的心為之怦然一動。床上的被子疊得也齊齊整整,床單補過,是花的,已洗掉色了,看不清花樣兒了…… 他本已轉過身去了,但轉身之際,恍惚覺得牆上,就是床頭所靠的那面牆上,似乎是掛著一面相框,內鑲一幅大照片。他想那必是女主人的照片無疑了。於是又轉過身來,冒著忌諱,進入屋裡,走近細看。這一看之下,戴文祺頓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彷彿匯衝心頭,一顆心被沖得驟然間劇蕩了一下似的,覺得自己全身血液匯衝的速度是那麼急驟,彷彿每一條大小血管兒都在身體裡發燙起來了——那不是別人的形象,乃是他自己的形象。他自己當年扮演許仙的形象!多顏多色的彩線繡在一塊舊佈上的形象!白駒過隙,歲月荏苒,三十餘年彈指一揮間,彩線的色澤竟依然保存得那麼鮮豔。使當年的“他”看去神態栩栩,光彩照人!那所謂“相框”,其實是用剝去了皮的細柳梢兒精心編制的。他的彩繡上罩了一層極薄的塑料膜,宛如鑲在玻璃之後。他不禁地又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其上那一朵牡丹。他看出了那些怒放著的花瓣兒,分明的是被染成淺紅色的。但他又怎能想到,那乃是被當年一個癡情又純情的十六歲鄉下少女的初潮經血染紅的啊! 突然,掩著門的左屋裡,又傳出哧哧的嬉笑聲。 他慌忙退出右屋,腳步輕輕地走到了左屋門前。此時他已確信,這便是他千辛萬苦要尋找的芊子的家了。身在她家,竟使他心內頓生魂兮歸來般的親切之感…… 他輕敲幾下門,屋內沒人問話。  他猶豫片刻,進一步打消心中忌諱,緩緩將門推開了…… 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間,也用報紙從四壁直糊到屋頂,糊得也如右屋那麼認真仔細。靠著迎門那面牆,擺著一張雙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舊得本色全非了,床單也自然都是補過的。屋地中央,是一張舊方桌。桌下隱放著四隻舊的高腳圓凳。凳腿間的橫撐,都換過了。有的換過一根,有的換過兩根。都是用剝了皮的樹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兩個孩子。他們都只著短褲。床上有個盆。盆裡有水。水是從屋頂滴落下來積在盆裡的。他們互相往身上撩潑雨水尋開心。他們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單也一片片地濕了。 他想,這大概便是芊子的兩個兒子了! 不錯,他們正是芊子的兩個兒子,而且是雙胞胎,但他們早已不再是小孩兒。儘管他們的身軀看去才八九歲的樣子,其實按年齡都已是二十七八歲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賣過來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們是兩個侏儒,而且是一對兒先天的痴傻人,還是——兩個盲人;如果沒有芊子做了小母親之後那一種天高地厚無私無怨的母親的呵護,他們是活不到現在的…… “孩子們,不要那麼玩水喲,把床單弄濕了,媽媽回來會生氣的。惹媽媽生氣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邊說,一邊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邊。內心裡,對兩個淘氣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種久而久之似的親愛感。沒見到男主人,也就是沒見到芊子的丈夫,甚至連這個家裡有男主人的跡像都一點兒沒看出來——這使他暗自慶幸,竊喜不已。他想,也許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麼真是老天垂憐於我了!那麼我就可以順順利利的將她們母子三人都接走了。從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時有兩個兒子了。從此夫妻恩愛,父子相慰,安享天倫之樂,何等的美好哇! 兩個“孩子”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停止了互相潑水。但是卻沒立刻向他轉過頭。他們各自的一隻手仍伸在盆裡,臉對著臉,僵而不動了。如同兩個電子玩偶,因遙控器不靈了,姿態定住了似的。 “媽媽洗一次床單多辛苦呀!你們的媽媽呢?她幹什麼去了?” 他將一隻手撫摸在其中一個“孩子”頭上。不料那“孩子”將頭一擺,倏地躥到了床裡邊。另一個“孩子”也隨即躥到了床裡邊。他們互相保護地摟抱著,循聲望向他…… 戴文祺這才看出他們原來是倆瞎子。他們的黑眼球兒都那麼小,並且向上翻著,被眼皮所遮,在四隻眼裡形如微縮了的黑色的殘月。他也看出他們不是兩個孩子了。他們臉上的肌膚鬆弛而多皺,像兩隻小沙皮狗的臉。他們都向他齜牙,口中發出怪聲,朝他這個進犯到他們家裡來的陌生人做威脅恐嚇之狀……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數步,腳跟絆在門檻儿,險些仰栽了出去…… 那時刻他又聽到了一聲NFAA3人的嘯叫! 他毛髮乍起,猛然地發現,一張單人床上也躺著個人——一個軀體虛肥、面目臃腫的男人。禿頭碩大,亂須繞腮。嘯叫正是他發出的。他的臉看去倒並不兇惡,似乎對別人也沒什麼危險性。但他的嘯叫聲的確令人驚恐,將戴文祺著實的嚇了一大跳。他叫過之後,張大嘴,打了個無聲的長長的哈欠,一翻身,將臉朝向了牆…… 芊子的兩個侏儒兒,忽的像兩隻小獸似的從床裡邊一齊躥到了床畔,繼續向他齜牙,口中繼續發出怪聲威脅他恐嚇他,彷彿隨時會一齊撲躥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倉皇地逃到了院子裡。他驚魂甫定,站在院門那兒吸起煙來。自從開始尋找芊子,他也就開始吸煙了。 雨終於是停了。雨後斜陽遲現在趨晴的西天,望去那麼潔淨,那麼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橫架,絢麗而高拱。 司機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沒聽見,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煙不止…… 小司機下了車,走過來問他:“戴老師,見到您要找的人了嗎?” 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對他尋找芊子這件事兒,其實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發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並不問他什麼。只不過暗覺他這個人念頭古怪,想法迂腐罷了。他不說“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說“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說“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於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來不但輕如鴻毛而且可作笑談。這種感覺使戴文祺不喜歡對方。 戴文祺搖了搖頭。 小伙子打開院門,將身體閃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說:“那就走吧!” 戴文祺煙在指間,指在唇邊,聽不懂似的瞪著對方。 小伙子一笑,啟發弱智兒童思維似的問:“戴老師,您今晚想住在這兒嗎?” 他仍聽不懂似的瞪著對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麼讓我這麼問您吧,您今晚能住在這種地方嗎?” 戴文祺終於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 “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這兒,也不能住在這兒,那咱們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幾年才找到她,見不著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著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兒了,二不知她幾時方能回來,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餓得咕咕亂叫了!這村子這院子明天不會無影無踪,您要找的人也就不會從此消失,咱們明天再來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說歹說,總算將他請出了院子,哄到了車上。他們互相妥協,在車裡繼續等半個小時…… 他兩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著小院門,惟恐一眨眼之際,芊子歸來了,進家去了,而自己卻沒看見她。對於司機,那半個小時似乎顯得格外漫長。他插放了一盤音帶,於是車內響起一個小女子嬌滴滴甜膩膩軟綿綿異常性感的低歌淺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麗 少女的情懷最真心 人生如煙雲它匆匆過呀 要好好兒的去品嚐…… 對於戴文祺,那半個小時卻似乎只有五分鐘那麼短…… 音帶的反面兒也聽完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小司機回頭看他一眼——雙方有言在先,他再無話可說,徑自喟嘆而已…… 於是小司機將車開動了。車駛出村子沒多遠,陷在一片水窪中。小司機一通手忙腳亂,徒勞無益。 一個背柴人順路而來。柴捆很重,壓得那人低彎著腰。 小司機下車攔住那人,請求替他找幾個村人來幫忙,還說了些絕不讓村人們白幫忙的話。因為車在水中,下車必濕鞋,戴文祺沒下車。 那人將柴捆放下時,他才看出是個女人。她的頭髮用一塊舊毛巾包著。她一身打了補丁的舊衫舊褲,已洗得混了色,不藍不黑的。她的臉清瘦,灰黃,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窩裡。眼神兒於遲滯中隱含著幾分憂傷…… 他的頭當時正探在車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轉過了臉。她的眼神兒在那一瞬間爍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過戴文祺沒看出來…… 她的柴捆用塊破塑料布蒙著。她也不說話,背向他,彎腰掀去了塑料布。接著,解開了捆柴的麻繩兒。再接著,一抱抱地將她的柴往水里鋪,直鋪到車前輪下……當然的,她的鞋襪和褲腿也就全濕了。褲腿一直濕到膝部。小司機樂了,喜出望外地說:“高!好辦法!”她便閃到路旁,背對著車,眼望遠方……汽車沒費甚麼勁兒就碾著柴開出了水窪。 小司機停住車,探出頭朝後揮手喊:“老鄉大嬸兒,多謝了,後會有期!” 戴文祺也回頭望。隔著車後窗,他望見她正站在水窪中,彎腰撈起她的那些柴。她對小司機的話毫無反應…… 戴文祺說:“你只謝謝人家怎麼行?把人家那麼多柴全弄濕了,一句'後會有期'就算了?” 小司機說:“那依您怎麼著?咱倆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乾?” 他不願和小司機鬥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鈔,讓小司機給那女人送去。 小司機說一百元太多了!這個窮村里的女人,不是常能見到百元大鈔的,別把人家嚇著,給十元就行,沒拾元的只給五元保證她也會挺高興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訓斥:“我願給多少就給多少,你NB023唆什麼?快去!” 他從車後窗望著小司機追上那女人,望見那女人被浸濕了的柴捆所壓,腰彎得更低了。她只顧一步步往前走,並不伸手接錢。錢拿在小司機手裡,小司機那隻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著伴她走。略前一步,還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對她說什麼。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錢,是連腳步都無須停一下的…… 小司機一臉愧負“使命”的表情回到車上,將錢還給他時悻悻地嘟噥:“她好像又聾又啞。好像根本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 車駛出十幾里後,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車!” 車剛靠路邊停住,小司機剛要轉身發問,聽他又大聲說:“調頭!往回開!回那村子!”他意識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機雖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聽他語氣嚴厲,豈敢違抗? 於是車又往回開…… 在那片水窪前,車停了。小司機說再往前開,必會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說完,已打開車門下了車。他也顧不上擇路,跑過那片水窪,濺起了一陣水花兒…… 他一口氣兒跑入村子,衝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門前才氣喘吁籲地駐足…… 此時,天已黑下來了。 門,插著。 窗簾,垂著。 他從窗簾上的破洞窺向屋內——但見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摟著一個痴傻兒子,右臂摟著另一個痴傻兒子。他們受過了驚嚇似的,尋求庇護地都將頭偎在她懷裡…… 他輕輕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動未動……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諒我剛才沒認出你來!我是戴文祺呀!我是當年演許仙的那個'戴小生'啊!你不能不開門見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顯然,是芊子將燈拉滅了…… “芊子,芊子,難道你忘了你當年偷過我一隻戲靴嗎?難道你忘了,你當年在曠野雪地用身子暖過我嗎?” 屋裡肅靜無聲。 “芊子,芊子!我找遍數省找了你好幾年啊!你跟我走吧!你兩個兒子也可以一塊兒跟我走!我絕不嫌棄他們。我願做他們的父親!你的傻丈夫由我來聯繫送他去福利院,寄養費我承擔!” 戴文祺淚潸潸下…… 屋裡,卻依然的肅靜無聲…… “芊子!芊子!” 屋里傳出一聲NFAA3人的嘯叫…… 戴文祺渾身一凜,雙膝一軟,跪在窗前的濕地上了…… 那小司機不知探到了另一條什麼樣的路,又將車繞駛到村里來了…… 他連拖帶拽地將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車……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縣婦聯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幫他勸說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閒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勸他別急,答應安排出時間一定陪他去。後來又對他說,陪他去並不是上策。萬一芊子還是不願見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強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婦聯的名義前去替他試探清楚芊子心裡究竟怎麼想的,然後再作主張…… 隔了兩天,縣婦聯的一位女幹事去了…… 她早去晚歸,回來後轉告他——任憑她磨薄了雙唇,芊子就是心堅如鐵,不肯見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兒去了?她怎麼會恨您呢?您若這麼想,對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為什麼……” “她說——她不願拖累您。說當年她就沒存過非你不嫁的想法。現在更不會這麼想了。說她當年暗戀了您,她命運多舛,並不是您的什麼責任。還說……” “還說什麼?還說什麼?” “還說,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這般年紀了,找個更適合做您妻子的女人,過幾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說就是按八十歲推算,你也只有一萬來個屬於自己的日子了!她絕不忍心再拖累你一個日子……我覺得,她的話,句句都是真話,都是內心裡話。我看出,她可絕不是一個善於作偽的女人……” “……” “我們以前也沒太注意到那個窮村里有她這麼一個女人。全縣二百來個村,我們很難對每一個村每一個婦女的情況都瞭如指掌。聽她自己講,她丈夫當年並不像現在這樣兒。當年還能幹些活兒。當年就痴傻到這種程度,她也不會懷孕生下雙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來年才一年比一年變得痴傻的……” “……” “戴老師,我們婦聯認為,您還是先回省城去吧!我們以後會對她家予以關照的。這也是我們婦聯的責任嘛……至於您和她之間的關係,我們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當然了,我們也會經常去那個村看她。去一次保證代您勸她一次……” 戴文祺在縣里住了一個多星期,希望能夠等到更好點兒的結果。他漸感人們對他的態度由最初的同情變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決定繼續等下去。其實人們並沒開始嫌棄他。人們都有各自分內的工作,誰也沒精力和時間奉陪他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個村的某一個女人身上。儘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間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動過…… 有一天省政協來了兩名機關工作人員,是縣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鬱病倒在縣里而承擔什麼責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後他每月都按時往那縣的婦聯匯款。婦聯以“慈善救濟金”的說法,派人轉送給芊子。 但芊子彷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強調——自己靠自己的勞動,是能養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給縣婦聯寫過一封信,是用毛筆寫的。蠅頭小楷,工整娟秀,措辭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遭命運拋擲,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當濟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癡子,侍一廢夫,實天意耳!芊子甘順定數,不以為劫。望勿複以慈相擾,以濟相羞…… 婦聯的女人們,傳閱此信,無不肅然,無不扼腕而歎。都道是這麼漂亮的字,這麼有文化的一封信,全縣也找不出幾個能寫得出來的女人啊! 她們沒將這封信轉給戴文祺,不願再傷他的心。 其實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筆寫的。信曰:花開花謝尋常事,緣生緣滅豈奈何?君意之誠,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癡情,而獲君之誠意,以當初之暗戀,而獲現在之真心,芊子無悔矣。無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華已逝,非忍心拒見,實慚對君耳!相與為妻,強所難也。況二子雖痴,尤賴母愛。棄之我悲,隨之君累。君意可誠不可堅。君心可真不可遷。還望三思而後,還芊子往昔清寧…… 他的心念,又哪裡是芊子的信所動搖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閱讀,月月照常匯款。縣婦聯那一邊,就只得替芊子先存著…… 半年後,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無悔無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發堅定了。他彷彿於渺渺無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縣里來電話,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況怎麼樣?……” “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兒?……” “……” “快說呀!” “很不好!你及時趕來,興許還能和她說上句話。” 凌晨,他的畫家朋友,和那位中學女教師,陪他登上了火車。 …… 他隨身拎著留作紀念的戲服箱子,內有全套扮演許仙的戲裝和化妝盒…… 他們趕到芊子家時,芊子已奄奄於垂危之際了。她並沒什麼特別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殯喪了丈夫,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終於握在一起。 芊子氣息微弱地吐出五個字是——“謝謝你來了……” 戴文祺淚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說:“芊子,芊子,與我有愛無緣的芊子啊,我要為你一個人演一次許仙!” 於是眾人將芊子扶起,使她靠著枕被而坐。她左臂摟著一個痴傻兒子,右臂摟著另一個痴傻兒子…… 於是戴文祺急急換上戲裝,粗略敷粉著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戲冠,忍淚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見無緣 西子湖依舊當時一樣 卻見她花憔柳悴斷橋旁 赴靈山盜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這等救命恩感天動地 我許仙怎麼能不以情償 …… 他唱著唱著,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誰。許仙乎?“戴小生”乎?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還是身在現代了。彷彿既是許仙又是當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對的究竟是誰?“白娘子”乎?芊子乎?彷彿既是“白娘子”,又是當年的芊子。他目中已無在場的別人,只有一個奄奄垂危著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著她唱。泗淚滂沱,在臉上滌粉盪朱。搥胸頓足,使在場的別人耳不忍聽,眼不忍看…… 芊子的雙眸忽然爍亮起來。 人們聽到她清清楚楚地說出三個字乃是——“我、愛、過……” 這是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完此話,頭向旁一歪,隨即垂於胸前…… 畫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脈停搏,魂魄棄身而去了…… 畫家低聲對戴文祺說:“你別唱了,她嚥氣了……”戴文祺卻像聽不明白畫家的話,仍唱: 你縱是蛇類我也愛 愛定情堅續殘緣 許仙今世若反悔 青鋒劍下屍不全 …… 人們想將芊子的兩個兒子從她身邊拉開。她的雙臂,卻將他們摟得那麼緊那麼緊,一時難以與兩個痴傻兒子分開。彷彿全身最後的命力,在嚥氣之前,全集中於自己雙臂了似的。他們也不容人們將他們與母親分開。他們一左一右偎俯在母親胸上,誰拉他們,他們就激怒起來,張口咬誰…… 戴文祺直唱得噴出了一口鮮血,癱倒在地…… 畫家和中學女教師相幫著人們,將戴文祺的繡像和芊子一起殯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墳前盤腿痴坐了幾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大群鵲雀,遍村棲落,久不逸去。卻一隻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歲。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數月後故世了。五十七歲不到。 彌留之際,他的畫家朋友問他:“戴兄,我想,你一定願葬在芊子墳旁吧?” 他搖頭道:“不必。我二人之事,僅她為我,我為她而已。超常料理,難免又惹世人緋議紛紛,使我倆地下不得安寧。她有我的繡像隨葬,我有她的畫像同焚,也就算冥間為伴了……” 他的遺囑只一條——家具皆賣,錢款集中,三分之一,贍養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師代為執行。另三分之二,盡作安置芊子兩個痴傻兒的費用,由畫家朋友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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