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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盜靴.4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624 2018-03-19
蓋頭一掀,下半張男人的臉湊向了芊子的臉。芊子只看到了一隻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張生著厚唇的嘴。那嘴裡的牙齒,皆被煙熏黃了。一股口臭,噴在芊子的臉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張臉,被蓋頭擋著,芊子從蓋頭里邊看不見。 她知道,這便是命中註定今晚將要與她同床共枕,並佔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爽爽潔潔淨淨的女兒身的那個男人的下半張臉了。也許他的鼻子並不那麼肥大,也許他的唇也不那麼厚,是由於被芊子從蓋頭里邊仰視的緣故,似看成那麼肥大那麼厚了。剎那間,芊子憎惡起這個名分上已經是她丈夫的男人來,竟然連一雙棉鞋都不肯施捨給一個在冰天雪地里赤著一隻腳的可憐人,她斷定他的胸膛裡有的是一顆冷酷的心,何況那一雙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醜陋的下半張臉啐了一口。結果她被一推,險些從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從另一邊兒舉雙手托住了她。 娘小聲說:“芊子,不興跟沒拜堂的丈夫當眾胡鬧,看讓人笑話!” 她的語調,隱含著一種不安。彷彿預感到,可能會發生什麼意外事件衝了女兒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聽到爹也小聲訓斥她:“莊重些個,沒正形兒的東西!” 她還聽到那個名分上已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兩聲,訕訕地說:“她親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兒調教她!” 卻沒聽見有誰跟著湊趣兒地笑。 四周肅靜了片刻,芊子又聽到一個刻板的聲音說:“既然嘛,我們本是要到你們村去批鬥他的,既然嘛,在這條路上碰著了,那也省得我們多走了。就地開個現場批鬥會吧!開完了,你們可以走你們的,我們呢,押他到別的村去!哎,你!把鑼敲起來!”

當!當!當! …… 離得太近,隔著層蓋頭,芊子還是覺得鑼聲震耳。她暗想,些個縣城裡的人,也太狠毒了!難道想把一個人活活凍死嗎? “嗨!你他媽啞巴啦?開口說哇!…… 當!當!當!……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縣長秘書的兒子。解放後我入了團,還混進了縣劇團。後來又混進了省劇團。所以我是階級異己分子。我一向演壞戲,演才子佳人戲,用宣揚封建思想的戲毒害貧下中農。我罪該萬死。死了活該。死有餘辜……” 芊子聽到“戴文祺”三個字,心尖兒一顫,不禁的又將蓋頭撩起一角,定睛細看那可憐的人兒。細看之下,漸漸看出那快通體凍僵了的“戴文祺”,並非如她暗自以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戀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傷地想,她這一輩子是斷然的沒機會再見到他一面了,萬萬難料卻在如此這般的一種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離她騎著的棗紅老馬四五步遠處。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絲毫也沒有了昔日令女人們夢牽魂繞的飄逸風采!他雙腿索索發抖,眼見著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陣縮緊了。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一時間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張著嘴,被沉重地澆鑄在馬背上似的。 迎親的送親的,兩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著這個昔日的大名角兒。不久前他們還常說起他,說時還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還都滿懷著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來,再登上土戲台為大家演一折什麼戲。可是此時此刻,他們只不過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著他罷了。彷彿眼前的情形,也只不過是一折戲,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觀看興趣的戲。 當的一聲,“戴小生”手裡的鑼掉在雪地上…… “撿起來……撿起來!” 他雙腿抖抖地彎下,想撿起鑼。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雙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經凍得不聽使喚了,抓不起系鑼的繩兒來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體呆望著。 四周是出奇的肅靜。塵雪紛紛。 “裝熊是不是?你他媽往常的得意呢?” 那個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腳…… 他一頭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臉頰貼著雪,身子往一堆儿蜷。他微微地喘息著,似乎寧願被凍死算了。他的眼睛,剛從冰窟窿裡釣上來被扔在冰面上扑騰了兩下立刻就凍硬了的硬鮮魚般的眼睛,卻投射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證明著他並不甘心落此下場。 他的目光望向誰,誰就將臉轉向別處。或是,將頭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樣。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個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兒。 他的目光,其實僅只是一隻眼睛的目光,最後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許是因為她一身紅,在這白茫茫的曠野顯得分外妖嬈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沒將臉轉向別處,也沒立刻低下頭去的緣故,也許還因為許多有老天才知曉的緣故,總之他那眼睛頓時一亮。起碼在芊子是那麼覺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後,眼神兒轉瞬便黯淡了,並且,眼皮兒不甘地一垂,閉上了,如油燈最後的一耀隨即無奈地熄滅了。一滴晶瑩的淚從他那一隻眼中溢出,頃刻被凍結在眼角。

芊子覺得他那隻眼睛將她看了一萬年之久似的,覺得他的目光將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開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熾熱,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了…… “隊長,他耍賴,得教訓教訓他!” 一個傢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請命,還伸出手討什麼東西。 於是那“隊長”撩起大衣襟兒,從腰間解下了皮帶拋給那傢伙。那傢伙接在手,拎著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揮了起來…… 突然的,芊子躥離了馬背。她那一躥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帶動起了一股風!於是她的紅蓋頭向後飄去,她那紅色的身影在空中劃了一道紅色的弧。蓋頭還沒落地,她已撲在那拎著皮帶的傢伙身上,將他撲倒了。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以至於迎親的送親的人們紛紛抬起頭時,已見芊子和那傢伙像一紅一黃兩隻獸似的在雪地上翻滾作一團了。芊子於翻滾中一口咬向對方的腕子。疼得那傢伙殺豬般的哀嚎。

芊子從那傢伙手中奪下了皮帶,掄起來,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傢伙。抽得他一個勁兒在地上滾,竟沒機會爬起…… 芊子又掄著皮帶抽向“隊長”,抽向他的部下們,抽得他們一個個護頭躲避…… 芊子扔了皮帶,撲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將臉腮貼向他嘴,感覺到他尚有口氣兒,立刻騰地一下子躍了起來。 人們的頭腦皆被眼前猝然間發生的情況搞懵了。意識一時間遲鈍了。靈轉不過來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個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兒,都兩眼發直地呆看著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沖向那挑嫁妝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見她來勢洶洶,嚇得棄了擔子,跑的遠遠的…… 芊子打開箱子,從內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抱著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來…… “妹你想幹什麼你!” 哥也吼起來,上前阻攔。芊子一低頭,朝哥撞去,將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將簇新的褥子舖在“戴小生”身體旁,將“戴小生”的身體翻到褥子上,嗖地從被子裡抽出一把剪刀,緊攥著,高舉著,豎眉怒目,其聲厲厲地說:“今日我芊子六親不認了!誰敢阻我,我就和誰一塊兒死給眾人看!讓眾人開開眼,看看人血是怎麼往外濺的!” 沒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將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後用口叼著剪刀,伸開雙臂,兩手各拽著兩個被角兒,徐徐的,她就連人帶被伏在那氣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將她自己,也將那“戴小生”蒙了個上不露天,下不露腳……

娘衝著被喊:“芊子啊,女兒呀,你可不能當眾幹傻事兒哇!……”然而卻懾於女兒剛才那番其聲厲厲的話,並不敢上前…… 爹連連跺著腳,流著老淚仰天大叫:“丟人啊!丟人啊!”也並不敢上前…… 哥雙手攥拳,不停地擂著雪地吼:“芊子!芊子!我和你從此不是兄妹了!” 那些押解“戴小生”的人更不敢上前。 被稱作“隊長”的人,低問給他們當嚮導的另一個村的農民:“她有瘋病麼?” 那農民袖著手,含糊其辭地說:“興許吧,沒瘋病,又是新娘,能當眾這麼胡來嗎?”“那,她家甚麼成分?” “貧農!我了解她家,百分之百的貧農……” 他聽了,不再問什麼了。他望著那床花團錦簇的婚被,掏出煙,一口接一口狠吸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芊子的紅襖從被子底下拋出來了…… 芊子的紅棉褲也從被子底下拋出來了…… 接著,那“戴小生”的毛衣捲著塞出被外了…… 他的呢褲捲著塞出被外了…… 被子底下,芊子幾乎赤身裸體了。那“戴小生”也幾乎赤身裸體了。她緊緊地緊緊地摟抱著他,用自己熱乎乎的女性之軀,溫暖著他那冰涼冰涼的男人的身子。並且,用自己的雙手,輪番搓他那凍僵了的手…… 每一雙眼睛都看到被子奇怪地拱起了一下。那是芊子在被下調頭——這樣,她就能夠搓著他的雙腳了。芊子搓得手累了,他的雙腳卻還冰涼著。於是她將他的雙腳抱在自己懷裡了…… 她已淚流滿面了。她緊緊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聲兒來。她橫下一條心,暗暗發誓一定要暖活他。並且,不達這個目的絕不罷休。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韁,勒起馬頭,朝被子吐了一口,罵了句髒話,催馬而去…… 於是隨他迎親的人們,也跟著走了…… 於是送親的人們,也都默默地轉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聞”,口傳舌播,不脛而走,方圓百里之內的村村莊莊,數日內家喻戶曉,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爹娘都氣病了。通過哥哥告訴她,堅決與她斷絕骨肉關係。非但不認她這個女兒了,而且不許她踏進院子回家看他們。芊子在院門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沒能使爹娘軟下心腸原諒她。芊子有家難歸,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廟內暫時棲身。嫂子當年曾將那掃盲老師送給她的小本兒藏在那廟裡。它比當年更破敗了。廟頂的瓦片兒早已被村人們揭光了。些個檁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殘垣斷壁了…… 嫂子替芊子說情,被爹娘罵了一頓…… 嫂子到破廟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將嫂子暴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雖有家難歸,一時的卻似乎成了名人。白日里,北莊南村的些個人,三五結伴兒,不怕冷,不嫌遠,常到本村見識芊子。這一撥儿剛走,那一撥儿又來了。為父母者,往往拉扯著兒女一塊兒來。為的是能手指著一個大逆不道的極壞的榜樣教育兒女。而年輕男女,隔著殘垣斷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卻十之八九充滿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婦是背著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來的。她們將芊子當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廟外虔誠地三叩九磕之後默默拭淚離去 芊子竟餓不著。每天她一睜開眼睛,總會發現這兒那兒,擺著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來了…… 有人暗送鍋碗瓢盆來了…… 有人暗送被褥來了…… 因是暗送,芊子從沒見過一個送的人。但她心裡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實是的確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說芊子起初盜靴之事,在一些人看來是“淫”、是“邪”、是“盪”,那麼,那一天幾乎全村人親眼目睹的情形,則就向人們證明著她的善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普通的農民們還是很信奉這一點的,也是很敬佩不顧一切地救人一命的義人的。何況芊子還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女子!她在他們心目中成了義女。 芊子仍穿著她的紅襖、紅棉褲、和自己為自己做的繡鞋。婚被和婚褥,還有那一匹棗紅老馬,那一天都被縣里的些個人徵用了。芊子當時並沒能以自己聖潔的女兒之軀將那個“戴小生”暖活過來。只不過將他暖得身子漸溫了,胸口漸熱了,又喘氣呼吸著了。縣里的些個人也怕真的凍死了他沒法兒交代,便將芊子的婚褥墊在馬背上,用婚被捲著他,將他搭在棗紅老馬的背上馱走了……其餘的嫁妝之物,皆被貪心的哥哥一擔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廟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過起了一個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隻寶貴的枕頭陪伴著她。哥哥當時連那隻枕頭也想佔為己有,被芊子拼命奪下了…… 漸漸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來陪伴芊子片刻了。他們中有人給她帶來了種種關於“戴小生”的情況。有人自告奮勇,說她如果想到縣城裡去看他,便盡量協助於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將她用馬車捎到縣城去,至於到哪兒去找他,找到了允許不允許她見他,就根本幫不上她了…… 芊子並不產生到縣城去向些個她憎恨的人進行乞求的念頭。她覺得她對“戴小生”的滿腔暗戀之情,經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為,已經是全部的徹底的從心靈裡掏空給他了。如果說畢竟還是剩下了點兒什麼保留給自己,那麼保留在自己心靈裡的,乃是一種覺得自己終究算實實在在甚至被別人認為轟轟烈烈地愛過了一場的深深創痕。它若被自己或別人輕觸一下便會痛苦。但那痛苦已經是自己能夠承受的了。它天長地久,不觸不碰就轉化為刻骨銘心的記憶…… 芊子仍只牽掛著“戴小生”的死活。聽人說他沒死,還活著,她也就放心了,感到著一種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淒慘下場是值得的了。 快到春節的一天,一名縣城裡的剪短髮的高中女學生出現在芊子麵前。她說她是誠心從縣城裡趕來報信兒的,說那“戴小生”不久將要被判重刑了,也許連命都難保了,而罪名是當眾強姦貧農的女兒…… “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當時不省人事!怎麼還能……” 芊子騰地飛紅了臉。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經救過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將他害得更慘了嗎?” “……” “你不去替他辯白,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內疚極了。 她義無反顧地說:“好,我去!” “那咱們就快走吧!” “現在就去?” “不親自把你帶到縣里,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聽出來了,也看出來了,那高中女學生,顯然和她自己一樣,對“戴小生”也懷有脈脈的戀情。 芊子盡量隱藏著內心裡的思想活動,以一種同病相憐的口吻問:“你認識他?” 高中女學生遲豫了一下,誠實地點點頭。 “你和他……關係很深?” “我父親是縣劇團的琴師……我……跟他學過戲……” 她也臉一紅,低下了頭。 “你們相好?” 芊子的聲音更細小了。 “我父親同意我……高中畢業後和他結婚……” 對方的聲音也細小了。 芊子心靈里頓時滲出一片嫉妒,並漸漸充滿了她的情懷。 對方抬起頭問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靜地說:“別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讀書,只不過是初中生。咱倆年齡大點兒的肯定是你……” 對方固執地追問:“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過?” 芊子淒然一笑:“我怎麼會和他有相好過的緣分呢?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他連究竟是誰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還非說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學生朝芊子叫嚷起來……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隨後芊子就扯著她一塊兒離開破廟,上路往縣城裡去了…… 她們只搭了二十幾里路的馬車。高中女學生沒走慣長路,剩下的三十幾里,走走歇歇,進入縣城,已經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歲時由爹帶著進過一次縣城。縣城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雖然是在“革命”的歲月裡,接近半夜時分的縣城,依然顯得那麼的死寂沉沉。一條條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開的腸子。西北風不時地打著呼哨嘯過,彷彿要用呼哨之聲喚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學生將芊子領到一排磚房前站住了。那排磚房所有的窗子都黑著。一扇門旁掛著一塊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寫的是些什麼字。 高中女學生悄悄說:“就這兒。” 芊子從她的聲調聽出,“這兒”是個令對方神經緊張,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關押在這兒?” “不。他關押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發落他命運的些個人住這兒。你要替他辯白成功,非使他們信了你的話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證明他們全睡了嗎?” “你得敲醒他們呀!你得進他們的屋呀!否則,這一夜你還不凍死在外邊呀?不過你千萬不能告訴他們是我把你帶到縣城來的。更不能講我和他那種關係呀!” 黑暗中,芊子一時有些無措地望著對方。她想像不出對方那會兒臉上究竟是種怎樣的表情。只從對方的語調兒中聽出,人家希望盡快與她分手。她左右扭頭,四下望望,周圍連一盞路燈都沒…… 她心底頓生膽怯…… “其實,我本想帶你先到我家去過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會生氣的……也肯定不會允許你進我家門……” 芊子呆呆地聽著,緘口默然而已。 對方從頭上解開一條很長的毛圍巾,替芊子圍嚴了頭和脖子。 “等我走遠了你再敲門,啊!” 毛圍巾使芊子的臉頰和脖子溫暖了。她感到心間似乎也溫暖些兒了。芊子一聲不響地點了一下頭…… 高中女學生倒退著走了…… 估計對方已經回到家裡了,睡在被窩兒裡了,芊子卻仍沒敲那扇掛著牌子的門。 她竟膽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門蹲了下去。她想忍凍到天亮再說。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貼身的小布衫早已濕了。寒風吹透了襖。沒多久,她便凍得牙齒相磕,渾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凍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個明擺是沒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認了的鄉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麼指望呢?可那麼一來,誰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為此才到縣城裡的嗎?死了不也同時太對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學生了嗎? 於是芊子猛地站起,一邊啪啪拍門一邊大叫:“開門!開門!快開門!” 窗子亮了一扇。 屋里傳出一個男人的喝問:“誰!” “我!” “你是誰?!” “開了門就明白了!” “不說是誰不給你開門!”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門:“不開門我就讓你也通宵睡不成!” “媽的!造反造到老子頭上了!” 罵聲方落,門開了一道縫兒。芊子趁機一偏身,擠入屋裡了。 “你是誰?沒許你進來!” “我來洗清一個人天大的冤枉!” 燈又亮了。 芊子雙眼被晃得閉上了。她轉過身去…… “是你?……” 芊子緩緩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裡非常暖和。爐中火旺。爐蓋子都快燒紅了。只一個男人,僅穿條褲衩,趿著雙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終生難忘那一天看見過的,被手下稱作“隊長”的男人!床上,舖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團似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著對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方並不急於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將芊子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瞧了一陣,笑了,一本正經地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說完,朝後攏了攏背發。彷彿那麼做就會使他的樣子顯得莊重許多似的。儘管自己僅穿著褲衩…… 芊子說:“他沒強姦我!你們本來就心裡明鏡似的!你們存心陷害他!” 對方說:“他沒強姦你?那麼是你順奸了?你順奸,那也叫當眾野合!他是什麼階級的人?你是什麼階級的人?那也該對他實行專政!” “你血口噴人!” “你別急,別急!有話好好兒說嘛!你們在被子底下乾的勾當,隔著被子看著的人,誰說得清楚?” 他走到門那兒站著去了,眼望著芊子,一隻手在背後暗暗將門插上了。在他看來,紅襖紅褲紅繡鞋綠圍巾的芊子,宛如年畫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實際上也是那樣。芊子那張被夜晚的寒風吹紅了的臉兒,又被爐火一烤一映,是越發地緋紅如醉,紅得妖嬈,紅得嫵媚,紅得動人了。那時的芊子,由於激憤,兩眼亮晶晶的,鍍了層釉似的。 “我自己就說得清!” “那當然那當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說得清嘛。你來了。說清楚也好,摘下圍巾慢慢說,啊?……” 可憐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隻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圍巾。結果連辮繩也纏住在圍巾上一併兒扯掉了。她的頭髮散了。黑緞子般的頭髮,瀑披肩頭,半遮著臉兒,一副心中無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樣,使對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攝魄了…… “你坐下吧!別拘束,坐下從容說,我洗耳恭听就是。” 屋裡只一張床。 “坐下就坐下!” 芊子一步跨到床邊,理直氣壯地坐了下去。她聽對方說話挺溫和的。暗想,也許他不像她以為的那麼壞吧? 對方一直望著他,自她進屋,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身上了,一秒鐘也沒離開過。 “你說,只有你才說得清楚,這話也對。想證明他冤枉,其實辦法很簡單……” “什麼辦法?” “你得讓我今夜在你身上試試……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仍是女兒身呢,那麼我一試,不就見紅了嗎?不就證明你和他,當時在被子底下沒發生那種事嗎?” 對方猙獰地笑了,雙目淫光逼人。 “你不要臉!” 芊子霍地站了起來…… 剎那間燈滅了。芊子的意識還懵懵著,便已被對方撲過來按倒在床了…… 芊子本能地拼命反抗。 對方壓住她,一手摀住她嘴,低聲說:“你別喊!你若喊來了人,我就反咬你一口,栽你身上個半夜三更勾引造反派的罪名,天一亮非滿縣城遊你的街不可!” 芊子不敢喊了。 她只有繼續進行著無聲的反抗…… “你也別反抗!你最好還是依從了我!你來為什麼?不就是為了拯救那個人嗎?怎麼發落他,從輕還是從重,關押他一時期還是關押他一輩子,我一個人說了就能算!老實告訴你,我最恨的,看著最來氣的,就是許多年輕女人心裡都暗暗喜歡的男人!你若不依從我,以後我就加倍地給他苦頭兒吃!他要是經受不起,死了,等於是你害死的!你若依從了我呢,我向你保證,向你發誓,以後處處關照著他點兒。一有機會,我會先放他……” 黑暗之中,芊子的一隻手,正推在對方的臉上,她的手指,正打算狠狠摳進他一隻眼裡去…… 然而,聽了他的話後,她的胳膊沒勁兒了。她那隻手,從他臉上滑下來了。軟綿綿地垂落在床上了…… “你得信我!我也不騙你!機會我想有就有。最多幾天,我保證恢復他自由!我如果說了不做,天打五雷轟!暴死街頭沒人收屍!” 終於的,可憐的善良的芊子,一心拯救自己癡情純情暗戀著的男人的芊子,停止了反抗。 對方便開始急不可待地解她的襖扣兒,解她的腰帶…… 芊子閉上了眼睛…… 芊子死了似的,任由他擺佈…… 她竟沒再流淚…… 她是有幾分心甘情願的了…… 不,芊子並不心甘情願。對方的兩番話,不但徹底瓦解了她的反抗能力,而且徹底瓦解了她的意識能力。意識彷彿被一記記猛擊搗碎了,迸散到體外了。在空間無助地漂浮著,再難聚攏一起形成一種什麼完整的想法了…… 實際上,可憐的善良的芊子,是眼前漸黑暈厥過去了…… 處女血帶著微微的體溫,綻開在花團似錦的被子上…… 天剛放亮,芊子便離開了縣城。那高中女學生追出縣城,追上了她。 “怎麼樣?你替他洗清冤枉了嗎?” 芊子表情木然地點頭。 “他們怎麼說的?” “說……保證放他……” “什麼時候?” “也許,過幾天……” “可他們一向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呀!”…… 芊子呆呆地望著她,一向會說話的眼裡空蕩蕩的什麼含意也沒有,彷彿是兩隻假眼,彷彿根本看不見對方…… “可全靠你了芊子!要救他出來可全靠你了!為了他,你可得再多到縣里來幾次呀!” 高中女學生又眼淚汪汪的了。 她塞給了芊子幾元錢,說足夠芊子下幾次乘車來的了…… 此後芊子便更加一心牽掛著那“戴小生”究竟放沒放出來了。  他自然並沒獲得自由…… 於是芊子又一次次到縣里去。而每一次,都萬難倖免地又為他祭獻了自己的身子。在一個男人的無恥淫欲和一個女人的善良願望之間,芊子毫無選擇地將自己的身子當了一座“橋”…… 高中女學生給她的乘車的錢花光了…… “戴小生”還是沒有獲得自由…… 芊子懷孕了…… 五月,冰雪融化了,大地複甦了,樹梢兒抽青了,山坡泛綠了。路邊有嫩嫩的新草生長出來了,天空有成雙成對的紫燕穿梭般地掠飛著了…… 不管人的世界變得怎樣了,大自然的規律卻是永恆不變的。該是美好的時候,它總是會不可阻擋美好起來。 芊子的紅繡鞋破了,紅棉褲髒了。紅襖舊了。而且,有三顆釦子扣不上了…… 連傻瓜都能看出,芊子的肚子大了…… 許多人曾對她抱有過的那一種同情,紛紛的都又收回去了。關於芊子的謠言又四起了。謠言影響著左右著更多的人們對這個大有爭議的小女子的看法。她的懷孕使任何心地寬厚之人都沒法兒替她的品行辯護了。 那一座破廟似乎又變成了最不潔的地方。人們繞道而行,避之惟恐不遠…… 第一場春雨是纏綿的。淅淅瀝瀝的接連下了數天數夜。天空始終陰沉沉的。白天裡,一層層的烏雲相互積壓著,凝重地低墜著。彷彿只要有雙大手抓住它們一擰,淅淅瀝瀝的霏霏細雨頃刻會變作瓢潑大雨似的。春雨將地面上的一切都淋透了。破廟裡也沒了一小塊兒乾爽的臥身之地。芊子兩天沒吃東西了。沒有同情者再暗中給她送吃的東西了。她成了村里的一個公開存在的賊。只能在夜間東家西家偷點兒能充飢的東西吃。村人們雖然還是不忍惡待她,卻都對她加強了防範。想偷到點兒東西吃也不那麼容易了。幸而,春雨使破廟四周奇蹟般地生出了許多蘑菇。柴草濕了。火種滅了。沒法兒點燃一堆火了。芊子就靠那些蘑菇抵餓。不管看去是無毒的還是像有毒的,一概吃。芊子的襖和棉褲也都被淋濕了。大肚子使她行動不便,濕襖濕棉褲使她肌膚冰涼且如負重物。 一個漆黑的雨夜,芊子不願活了。死念一生便揮之不去。她冒雨從殘垣斷壁上扒下一塊塊磚坯,層層碼在廟後的一棵老樹下。伸高手臂踮起腳跟,總算夠得著一枝足夠粗的樹椏了,她就將她的腰帶拴了上去…… 但是腰帶斷了。她重重地掉下來了,腹內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使她昏過去了。醒來時,見有個人抱著她哭泣——是嫂子。 她流產了。 那一場雨終於下過去了。雲開天晴之日,村人們發現破廟的殘垣斷壁也全坍塌了。變成了一廢墟土堆。而芊子不知去向。村人們都以為她流浪往外地去了。其實不是,是由爹娘拍板,由哥哥具體策劃,將她遠嫁往外省去了。也可以說是以幾百元的身價將她賣往外省了。爹娘和哥哥,都不能容忍芊子仍留在本村本地,繼續辱沒著家門的名譽。究竟賣往哪一個省了,連嫂子也沒能從爹娘和哥哥口中探問出來。這件事是在最後一個雨夜裡進行的。芊子嘴裡被塞了布,胳膊腿被捆了,頭上被套了口袋,由哥哥和幾個漢子輪番扛著,交由一個跑長途的卡車司機將她載走了…… 幾年後,村人們徹底將芊子忘卻了。彷彿本村從不曾有過一個俊俏的,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梳著一條齊胸長的粗辮子,名叫芊子的少女似的。人們也不再提起芊子當年的“盜靴”之事了,不再評說她在出嫁途中敢做敢為的是非短長了。那些年裡發生了太多可作人們談資之事。人們忘卻她和與她相關的事是那麼自然而又是那麼天經地義…… 又幾年後,“文革”結束了。轉眼到了八十年代。當年和芊子同齡的少男少女們,都成了家有兒女的父母了。當年的年輕媳婦們,有的快做婆婆了,有的已經做了婆婆或丈母娘了。對於本村在十四五年前出生的下一代,進縣城已不再是那麼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他們的視野比當年的芊子們寬闊多了,所知的事也多了…… 但是若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村里曾有一個叫芊子的女孩兒家,他們肯定的都會大搖其頭地回答從來沒聽大人們說過。關於芊子當年的“故事”,則就更加聞所未聞了…… 村子終於通上電了…… 村里的某些老人先後死了,包括芊子的爹娘…… 戴文祺當年沒被判刑。 所謂“判刑”之說,不過是當年沸沸揚揚的街談巷議罷了。而當年那個高中女學生,則信以為真,使可憐的善良的芊子成了她不加任何分析的輕信的直接受害者…… 實際上戴文祺被由省到縣,再由縣到省批判了幾場後,就發配往某農場接受“勞改”去了。他直至八三年才得以徹底“落實政策”,重新回到省京劇團。不久便登台亮相,又獲掌聲與喝彩。十七八年如梭過。昔日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戴小生”,斯時已雙鬢早白,四十三四了。他臉上已過早地出現了抻不開撫不平戲裝蓋不住的皺紋。可以說是人老顏衰、扮相不佳了。那是他最後一次演小生。十七八年不唱,他的嗓音已難恢復了。何況,他一條腿也有點兒跛了。繼續登台唱戲,未免太難為自己也太為難他人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掌聲與喝彩,不過是人們對昔日的“戴小生”的一種懷舊之情的體現,還體現著對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的安慰,也意味著精神方面的“落實政策”。 但是他重新登台演戲這件事,在省城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時間成了報紙、電台、電視台追踪報導的“熱點人物”。幾乎每天都有些個他當年的老戲迷們登門拜訪,向他表達十七八年間對他的思念,使他常常感動得唏噓不止…… 當年那個高中女學生也拜訪過他。她是捧著一束鮮花帶著也上高中了的女兒去的。兩個當年有過一段定情關係的人,脈脈相望,感慨萬千。當年她嫁給了一位“支左”的團長。後來丈夫留在地方,成了地區“革委副主任”,不久升為主任。 “文革”後,省裡缺幹部,他本人也不曾太“左”過,就被調到省里當了宣傳部副部長主管著文教。 她同時也是以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夫人的身份看望他的。 她這麼一聲明,他就只有感慨的份兒,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她還向他透露,宣傳部副部長,也就是她的丈夫,將於百忙之中親自召見他一次。 他誠惶誠恐起來。 她是那麼的關懷他,問他結了婚沒有? 他搖頭說沒有。 她就許下諾言,保證親自替他物色一位年輕漂亮的賢妻…… 他又頻頻被邀請到處作報告。現身說法,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四人幫”,情緒激昂熱烈地表達堅決擁護“改革開放”的思想立場…… 翌年由主管文教的宣傳部副部長決定,他當上了省京劇團的團長。他為振興京劇團奔走呼號不遺餘力。 到了一九八七年,他毫無爭議地評上了一級職稱。享受由國務院頒發的,國家級有突出成就的文藝家“政府津貼”,並當選為省級政協常委。至於其他社會頭銜就更多了,不寫也罷。他分到了與他的社會地位相稱的住房。五室一廳,是按省政協常委的待遇分配的。他有專車代步了。他生病享受“紅本”醫療了。總之,他的人生似乎一切都好轉起來了……卻仍沒結婚。 宣傳部副部長的夫人一諾千金,真的替他物色過幾個女人。她們也真的個個是較年輕,較有姿色的女人。總之做他的妻子是絕對般配的。他難卻誠意分別與她們接觸過,但都沒下文,不了了之。她問他究竟希望找到一個什麼條件什麼品貌的女人做妻子?他支支吾吾的,似乎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就猜測他生理上落下了什麼殘疾,不再一廂情願地過分熱心了。 她一次也沒向他提過當年有個叫芊子的鄉下小女子為了替他刷洗清白,一次次到縣里為他鳴冤,並且遭過強暴以至懷孕的事。這件事當年也曾在全縣被沸沸揚揚地街談巷議過,她不會不知道。也許她早忘了,也許她有意不提,不願又引起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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