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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盜靴.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895 2018-03-19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沒審你?” “審了。” “你怎麼說?” “我說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們信了?” “哪裡輕易就會信呢?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姑娘,一夜不歸家,能是自己怎麼說,爹娘就怎麼信的嗎?我娘還親自到我二姨家去問了。結果,晚上對我又是一頓審。我也編不出個能使他們信的瞎話騙他們了。只能咬緊牙關,任爹用麻繩折磨我,任娘掐我,擰我,什麼都不說。他們折騰我折騰得自己累了,就罰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餓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沒見著他送給你那個小本兒?” “我敢帶回家嗎?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廟裡了。好些日子以後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剛滿十八歲,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兒,至今還在嗎?” “不在了。我是偷偷兒帶著它出嫁的。東藏西藏,天天擔心被你哥那雙眼睛發現了。你哥也是認得幾個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兒,指著上邊的字再審我,我怎麼說呢?就他那種疑心的人,那種壞脾氣,沒準兒會鬧得咱們兩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寫有字那一頁扯下來,縫到我枕的枕頭里了。那小本兒也就不怕你哥看見了。後來他就用它記雜賬,再後來就被他一頁頁扯著捲菸了。有一天我拆枕頭,見那一頁紙早就碎了。你哥從旁看到了,就問:'枕頭糠裡怎麼會有碎紙?'就想幫我挑出來。我說:'一邊兒去,顯不著你!'把他推開了。我根本沒篩枕頭糠,又連同那些碎紙縫入枕頭了。我想,這點兒東西,就是我喜歡過的一個男人,留給我的惟一的一點點東西了。這些枕頭糠,我一輩子也不會篩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給兩個男人了。身子夜夜陪著一個男人睡覺,心裡話兒對另一個男人默默訴說……”

芊子由嫂子的話聯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見嫂子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抱著枕頭在自言自語些什麼,當時她還取笑過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沒見到過他嗎?” “沒有。但是我每年都找藉口到縣里去一次。找個地方隔街坐著,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望著縣文化館出神。那時刻就想啊,我還是幸運的。內心裡還有一個男人可思念著。芊子啊,你記住嫂子今夜對你說的這一句話——女人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當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又沒有一個自己曾喜歡過的男人供心裡思念著,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說,咱們鄉下女人,有種好像嫁給兩個男人的感覺,反而比沒有這一種感覺還好?” “嗯。嫂子是這麼體會的。嫂子今天又到縣里去,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你。嫂子喜歡過的那個男人,前年已經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婦,病死了。但每年嫂子還是照例到縣里去一次。每年去慣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裡就慌慌的。去過一次後,回到家裡,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氣了……”

“嫂子,你就那麼……那麼厭煩我哥?” “也談不上厭煩……天地良心,我對你哥不是一向逆來順受的嗎?你們全家不是都能看出來,其實我對你哥挺好的嗎?……” “只不過我哥他,攏不住你的心?” “誰知道呢,他又幾時要想試著攏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們女人們的身子其實是很容易被男人們摟抱住的,可咱們女人們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給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給出去了,至死你都會覺得你沒能再收回它。它就會像一個被別人領養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屬於你自己了。你一輩子都會惦記著它在別人那兒的情況。如果別人善待它,你自己雖在苦中,那也會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並且一輩子感激別人。如果別人拿它根本不當一回事兒,那就是對咱們女人最狠的一種傷害了……”

“你今天到縣里去,明明是為你自己,幹嗎還非說也是為我呢?” “嫂子的確也是為你去的。芊子啊,可憐的小姑呀,嫂子為你從縣里帶回了一樣東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東西,也肯定是對你以後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 嫂子坐了起來,從懷中取出樣什麼東西,掖在枕頭底下。之後嫂子就垂下腿,摸著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邊兒,又俯下身和芊子貼了貼臉,芊子感到自己的臉濕了…… 芊子悄聲囑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淚擦乾了,別讓我哥看出你哭過。” 嫂子也在門口轉身囑咐她:“芊子,你可千萬把我給你那東西藏好了。被你爹發現,不但又要打罵你,而且也會向嫂子問罪的!” 嫂子走後,芊子仍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大瞪著兩眼想,像嫂子那麼愛一個男人,可就愛得太苦啦!對那個“戴小生”,我芊子可千萬千萬別愛到嫂子那麼一種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顆心裝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裝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東西可能是什麼?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紙,結果反而更猜不著是什麼了。她一翻身,側躺著了,閉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著那東西是什麼,雖困,雖閉著眼睛,卻又沒法兒睡著……

於是索性坐起,點亮油燈,從枕下抽出那折了幾折的紙。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嫂子說的那種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後肯定對我“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層一層包在紙裡?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將紙展開了,竟是桌面那麼大的一張紙,上面畫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飾演的許仙!畫的是像極了,只不過不是全身的。只畫了頭和肩。頭上戴的是一頂淺藍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長衫,領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領子繡著藕荷色的小花兒。眉清目秀,滿面溫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戲台上演的許仙簡直一模一樣!方巾和長衫的顏色也相同。這張紙顯然是嫂子從縣里的哪一面牆上偷偷揭下來的。嫂子揭它的時候,分明是比她展開這張紙時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兒好好的,一點兒也沒揭破,粘帶著薄薄的一層牆皮。芊子內心里頓時對嫂子感激極了。可憐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還根本沒見到過那“戴小生”脫了戲裝,洗盡了臉上的油彩以後的樣子!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難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對她嫂子的那份兒發自內心的感激,隨著她對這張在縣城裡常能見到的簡陋戲劇廣告的珍視程度的加深,幾乎充滿了她的胸間。她用小指甲兒,輕輕地,輕輕地刮著四角粘帶的牆皮。刮下一些,嘬著嘴唇輕輕吹走,接著不厭其煩地再刮。終於是將四角粘帶的牆皮都刮盡了,油燈裡的油也耗乾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兒硌疼了。在油燈火苗忽閃了幾下,將滅未滅之際,她將唇湊向“許仙”的臉,癡情難禁地親了“他”一下。油燈一滅,她就將那張紙重新折了起來。复掖在枕下,但翻過來轉過去的還是睡不著。她怕明天早上醒遲了,被娘過來一掀枕頭髮現。也是因為有枕隔著,仍覺著“他”雖近在咫尺,卻還如遠在天邊似的。於是又將那紙從枕下抽出,從小內衣領口那兒一掖,掖在自己兩乳之間的乳溝兒那兒了。她抱臂而睡。覺得那張畫像緊貼著自己的肌膚。光光滑滑的,散發出一股好聞的紙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夢見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許仙也就是“戴小生”,從“冤家”幽會到成親拜堂,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就生兒育女,男耕女織,過起你恩我愛,幸福美滿的日子來。但這夢的全過程,卻並沒有一把傘起什麼作用,而那幸福美滿的日子的內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員,聽到鐘聲,手兒拉手兒扛著鋤下地,歇息了就遠避開眾人坐在一處乘涼,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擰條濕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兒拉手兒扛著鋤回家,路上我採幾朵野花兒,你割一捆兒嫩草的。在別人羨慕的目光的觀望下,有意無意地顯出那麼點兒難以掩飾也不想掩飾的幸福的滿足。回到家裡呢,你忙碌著做飯,我餵雞餵鴨餵鵝。吃過了飯,早早兒的插上院門,躺在床上說家常話兒。這種種幸福美滿的莊稼人的日子的尋常內容,片片斷斷,零零碎碎地湊成了芊子的一夜長夢。似有序,又無序。似戲,又像生活。倆人兒一時身著的是戲裝,一時的又不是戲裝。有序無序的,似戲非戲的,其情融融,其樂陶陶。芊子還夢見“戴小生”一扭頭一轉臉之際長了鬍子,恰如戲中的老生似的。這竟使她大為開心,笑得前仰後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頜,鬍子又全沒了,又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郎君了。他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倒床上。他溫存無比地親她,摟她,撫她,她則脈脈含情地任他百般狎愛,內心裡湧起著七分的愉悅,三分的嬌羞。不知怎麼一來,倆人就都變得赤條條的了,互相緊緊地摟抱著行起了男女之間那種事兒……

芊子在極其快感的扭動之中醒了。這十六歲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謂“春夢”。此前她從來也沒做過那樣的夢。此前她對男女之事的領悟,只不過想像在一個“情”字上。或者說,以女孩兒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著自己的想像,並不願突破一個“情”字去嚮往和渴望。那夢使這十六歲的少女業已漸熟了的女兒身,自行地生動地伴隨著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徹底完成了性的覺醒。芊子醒了以後,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意識迷亂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種的夢而倍感羞恥和困惑,但又希望還能繼續做下去,希望那一種快感還能像過電似的佈滿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村里的些個男女,總愛說男女之間那一種事。說時總是津津樂道,眉飛色舞,彷彿說著便也是在做著一樣。其實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戀的男人,究竟在夢中發生了什麼事兒。只覺得她和他,在夢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時間的分離不開了。她由仰躺而側躺了。蜷了雙膝,自己摟著自己的肩膀,手臂將自己分明在膨脹著的不知怎麼變得緊繃繃鼓聳聳的雙乳夾住著,覺得那樣怪舒服的,彷彿那一種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裡一部分。忽然她覺得身子底下濕漉漉的,以為自己遺尿了。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恥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覺得那濕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來點上油燈,卻見是血。這使她大為驚駭,失聲叫了起來:“娘呀!娘呀!快過來呀!我要死了!”——她以為自己流出了那麼多的血,必死無疑了。娘披著衣服赤著腳跑入她屋裡。爹也光著上身跑來。這時芊子已抱著肩膀縮在床角兒……

娘惶惶地問:“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著褥子上那片血,語調兒抖抖地說:“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嗎……” 娘從牆洞裡端起油燈,照著褥子看了看,笑了。 “謝天謝地!可來了,可來了!來了娘從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裡懵懂地斥問娘:“女兒嚇成那樣,你還笑!還說謝天謝地……” 娘將油燈仍放回牆洞,一邊往屋外推爹,一邊喜滋滋地說:“沒你這當爹的什麼事兒!沒你這當爹的什麼事兒!你睡你的覺去!” 娘將爹趕出去後,上了床,翻箱倒櫃,找了塊舊佈揩盡褥子上的血,將褥子翻過來鋪了,又命芊子換下她那血濕了的褻褲兒。 娘將芊子換下來的髒褻褲,和那塊舊佈卷在一起,掖於兩個炕箱之間的隔縫裡。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貼胸脯掖著的那寶貴之物。她暗自慶幸沒被娘看出不對勁兒來,趁娘轉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兒,將那視如生命的寶貴之物壓在席下了。 娘說:“乖女兒,別怕。娘不是告訴過你嗎?女孩兒家到了年齡,都是要來經的。以後月月要來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兒睡……” 芊子有些不情願地被娘扯了過去。 娘倆兒躺下以後,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訴過她女孩兒來經不來經的事兒。因為自己遲遲不來經,娘還曾唉聲嘆氣過。還曾帶她到公社的衛生院請教過醫生。記得醫生給她號了號脈,做了項化驗,說她沒病。說晚點兒來經也沒什麼,勸娘大可不必憂心忡忡的…… 娘摟著她說,她換下來那帶血的褻褲,和那塊揩過血的舊佈,三天內是不能洗的。明天得換個地方掖藏著,讓外人見著了,尤其讓男人見著了,多麼多麼的不吉利。說三天以後,得娘親自替她洗。以後她再來經,才能自己洗……

在娘的絮叨中,芊子漸漸的又睡著。 那一場夢,竟引發了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大量的初潮…… 從此芊子越發感覺自己不再是女孩兒家,而似乎已經是一個隨時可嫁作人婦的女人了…… 天亮後,娘輕輕按住著芊子不讓她起身,和顏悅色地哄她再多睡一會兒。芊子身下正懶倦得不行,也就樂得聽娘的話,作乖乖女。她打窗子望見,娘從雞窩裡掏出兩個新蛋,對爹低聲嘀咕了些什麼,爹也笑將起來,連連點頭,顯出對娘的話極為尊重的樣子。 芊子竟得寸進尺地躺到晌午時分才起來。十歲以後,她就沒被這般地優待過了。她剛洗罷臉,娘破例地從背後替她梳頭。一邊梳一邊讚美:“我芊子真是生了頭好發!黑綢緞似的!衝這一頭好發,將來也管教做丈夫的心裡愛煞了啊!” 娘替她編成了辮子,欣賞地端詳了她片刻,又喜滋滋地為她擀起麵條來…… 自從那一日,到芊子家“串門兒”的男女忽多。芊子明白,都是來提親保媒的。當然也明白,自己做閨女的日子是有限了。她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並不怎麼太上心。村里該娶媳婦的男人是扳著指頭數得過來的,她並不認為他們誰和誰有什麼大的區別,她對於婚姻二字,似乎也不那麼悲觀那麼害怕了,因為她覺得已經有了慰心之寶。 她想紙太容易毀壞了,比如嫂子視如寶物的那一小頁紙,雖縫在枕頭里,最後不是就變成紙屑了嗎?她若也將自己的慰心之寶縫入枕頭,結果肯定會是一樣的,只不過變成的紙屑多些罷了。有什麼法兒才能使自己的慰心之寶長久珍藏、慰藉自己此生呢?左思右想,芊子最後決定,要以那紙上的“戴小生”為圖樣,一針一線將“他”繡到布上。然後呢,然後再用那布縫一個枕頭皮兒。當然得將“他”縫在內面兒。那樣兒,豈不是就可以與“他”夜夜為伴了麼?那樣兒,出嫁以後的日子無論多麼的苦澀,內心裡不是也能永咂一種別人沒法兒發覺也沒法兒剝奪了去的甘甜嗎? 但是要繡下“他”來,首先必得有塊布。當年,布是要用布票買的。而且,農村人發的布票,比縣里人城里人還少幾尺。農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塊新布來繡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裡的布票由娘掌管著,少了一尺娘會發現的!再說偷得到布票,她也沒錢去買。若再偷娘的錢,自己可算是個什麼女兒了呢!新布家裡倒是也有幾塊的。但是哪一塊要做被裡,哪一塊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毀了娘的用處了。芊子沒膽儿扯那幾塊新布…… 犯了幾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來揩過她初潮經血的那一塊舊佈,那是一塊黃色的舊佈。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塊。娘從哥家要回來,縫在爹的被子上當過被頭。當了幾年被頭,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來閒摞著了。總之是一塊當抹布捨不得,不當抹布也沒什麼實際用處的舊佈。它被掖藏了三天后,娘已將它洗過了,疊起來壓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著它問娘:“娘,這塊舊佈你還留著有用嗎?” 娘說:“也沒什麼大用處了。娘想要用它補褥子。” 芊子就請求地又說:“娘,把它給我吧!” 娘奇怪地問:“你要它做啥?” 芊子說:“我……我保留著……” 娘懷疑地看了她一會兒,笑了,恩准地說:“那就歸我女兒吧!女孩兒家染了第一次經血的布,是由女孩兒家自己保留著,也值得我女兒保留著……” 於是芊子便擁有了那一塊舊佈。她將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寬,三尺長,還算仍經得住磨損的一塊。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著水又噴濕了它,將一隻瓶子灌了熱水,瓶口兒塞緊,來來回回的在布上滾。她用這種土法子,將那塊布熨得平平的,一點兒褶子也不存在了。布,終於是有了。要將“他”繡到布上,還須有諸多種的彩線。自從因盜靴事件蒙羞受辱飽嚐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為了獲得到些彩線,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又違背自尊,經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線的人家串門兒了。重新獲得了人家的好感後,她就試探著開口向人家討要彩線了。 “喲,芊子,要彩線乾什麼呀?” “我……我想學著繡點兒東西……” “是繡出嫁的花蓋頭,還是繡花枕布呀?心裡邊急著當媳婦了吧?早點兒當了媳婦也好,就不會再被那唱戲的'戴小生'迷心竅了!” 人家當然要趁機調笑她的。 芊子只有紅了臉,低下頭一聲不吭。只要能得到點兒彩線,她不在乎人們的調笑。 東家一點兒紅線,西家一點兒粉線,芊子總歸是豁出臉皮兒要到了些彩線。但是顯然並不夠將“戴小生”繡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于嫂子。嫂子聽她講了她的念頭,以憐憫的目光注視她良久,之後從心底里發出一聲嘆息。 芊子以為嫂子並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頭。她尋思,若連嫂子也不理解她,這人世上八成就再沒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鬢髮,愛撫著她的臉頰,很是有幾分悔意地說:“芊子,好小姑呀,也許呢,嫂子那天不該對你講嫂子當年那些事兒……” 芊子就真的落下淚來了。 芊子說:“嫂子啊,好嫂子,你該對我講你當年那些事兒呀!芊子是聽了以後才明白,女人愛一個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個男人用咱們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為難他,而不圖他娶咱們。咱們只得靠咱們自己換種想法,把份兒自討的苦,變撮兒自釀的甜啊!” 嫂子聽了她的話,不再言語了。芊子以為嫂子拒絕幫她,鬱鬱起身,拔腳往外便走。嫂子卻扯住她,摟著她肩耳語:“你來找嫂子,嫂子也沒什麼好主意。這麼著吧,你哥不是曾套住過一隻黃鼠狼嗎?趕明兒我再為你找藉口進縣城一次,用那黃鼠狼皮替你多換回些彩線!你哥要是追問起那張皮的下落,我就說送你做手套兒了。你可得記住,果然被問時跟我的說法要一樣!” 芊子這才破涕為笑,不禁地親了嫂子一下。 幾天后,芊子終於得到了足夠的彩線。於是,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開始了她的“心靈工程”。是的,那一針一線的刺繡,對她幾乎意味著就是一項工程。因為她原先並不會繡,得憑著靈性和手巧自學。邊學邊繡,又一針一線都不肯將就,每每挑起了重繡,進展極慢。而且,怕被爹娘發現。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門,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將油燈的光亮擋著,才敢放心大膽地繡。這十六歲的癡情又純情的鄉下少女的心,需要著這樣的一項“工程”…… 在完成這一項“工程”的日子裡,芊子的十六歲悄悄從她身邊溜走了。她生日大,一過春節,就滿十七歲了。 又一個春天來了以後,芊子終於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繡罷最後一針,用牙齒咬著扯斷線,全村的公雞們,已此起彼伏地開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沒發現她秘密在夜裡進行的事。只不過奇怪她屋裡的燈油耗得快。芊子騙爹娘,說她屋裡有老鼠,夜裡她聽見過老鼠吮油的聲音。用彩線繡在布上的“許仙”,比畫在那張紙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動了。而且呢,比紙上的“他”更酷似土戲台上的“他”了。這少女早已將鄉村土戲台上的“他”的模樣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靈裡了。手兒運針之處,便是心兒思慕之時,哪兒能不像呢!這少女滿心的深情癡情純情,針針都帶著濃情,線線都係著濃情,千針萬線繡成的個“許仙”,也愈發地顯得眉梢兒蓄情,眼角兒傳情,眸子含情,雙唇欲動而言情,滿容滿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賞著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彷彿只消自己喚一聲,“他”便會從布上飄將下來,與自己親愛做一處,趁著夜深人靜,倆人飽愛盡歡,曲盡風流一回似的。芊子雖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卻並沒輕輕喚出聲兒來,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兒,撫摸著“他”的臉腮,只在心裡喃喃著:“你這活許仙呀,你這迷幻了我芊子整個兒一顆心的情哥哥啊,我與你前世無緣,哪裡敢指望現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過甘願的用心戀你一輩子,權當自己命裡也曾有份兒甜罷了!還要一輩子祝禱你早日兒找到你的白素貞,高高興興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長廝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對兒好榜樣!” 那布的下方有片淺紅,是娘怎麼洗都沒法兒洗褪的她的經血痕跡。芊子就用紅線將那片淺紅繡了邊兒,繡成了一大朵牡丹。花瓣兒恣肆地左一層右一層初開新放,看去倒也賞心悅目。花旁繡了七個小字——“這是癡情的芊子”…… 芊子喜歡夠了“他”,就將那布疊起,拆開枕頭,將“他”仔細地塞入枕中。那張畫有“他”的紙,芊子也捨不得拋棄,一併的塞入枕中。她頭一挨枕,居然一覺睡到大天亮…… 夏季裡的一天晚上,娘來到芊子屋裡,神神秘秘地對芊子說:“芊子啊,娘跟你商議個事兒!”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麼事兒。她默默地望著娘,顯得異常平靜,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芊子,爹娘為你定下親了!” 芊子低下了頭,不吭聲兒。 “本村的些個沒娶媳婦的男人們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門兒外村的親……” 芊子下意識地將枕頭拖過去,抱在懷裡仍不吭氣兒。 “那男人是個車把式,在村里工分兒最高。只不過比你年齡大點兒。也沒大到哪兒去,才大八歲。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終於開口了。她低聲說:“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聽你們的安排就是了!” 她說時,仍沒抬頭。 娘誤以為她害羞。笑了。 娘誇獎地說:“我女兒學乖了,懂事兒了,知道體恤著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准錯不了。我女兒既信得過爹娘,其實不去相也罷……” 芊子聲音更低更小地說:“是不用相,我信得過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離開了她屋後,芊子抱著枕頭徒自發了許久的呆…… 夏天過去了。一夏季裡,爹娘東操一份兒心西操一份兒心地為芊子籌備婚事。而芊子,卻局外人似的,從不要求什麼,甚至也不問什麼…… 有天嫂子來了。趁爹娘出了院門那會兒,嫂子責備芊子:“聽你爹娘說,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能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這麼不上心呢!” 芊子平靜地說:“嫂子,你嫁到我家來以前,你爹娘是領著你來我家相過我哥的。你當時對我哥滿意嗎?……” 她這一問,嫂子倒張張嘴,眨眨眼,不知怎麼回答好了。 “我當時年齡雖小,可連我都從旁看出來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來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裡清楚著,知道你對我哥並不中意。他們都裝糊塗。結果怎麼樣呢?你還不是乖乖地嫁給了我哥嗎?” “……” “咱們鄉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願,必違背了爹娘的願。要想違背爹娘的願,豈不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兒嗎?遠的不論,就本村,做姑娘的幾個烈女子,又有哪一個胳膊擰得過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種不遂願就敢鬧個爹娘頭疼的小女子嗎?打小兒,我何曾使過那麼剛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乾脆遂了爹娘的願,委屈留給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開了。爹娘做主的事兒,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過爹娘替我做主。我聽天由命,圖的是少憂少煩啊!” 嫂子怔怔地聽著芊子的話,彷彿不認識這個小姑了。芊子那一種平靜的表情和那一種平靜的口吻,使嫂子驚詫。有點兒不明白芊子頭腦裡的那些聽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從誰人那裡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這麼想的嗎?……” “嫂子,我真這麼想的。” 芊子回答得極誠實,起碼在嫂子看來是那樣的…… 夏天也過去了。入秋以後,爹娘告訴芊子,她的婚事,兩家已基本準備就緒。其時,中國大地上正發生著一場“瘟疫”——“文化大革命”。它來勢兇猛,早已將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攪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過因為這個小村地處偏僻,它攪起的風暴尚未刮到這兒。當年這個小村還沒通電。即或通了電,也是沒得電視可看,沒有廣播可聽的。甚至,一張報紙,都會引起村民們極大的好奇。儘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學問的人,也未必能將一張報紙的通欄標題讀順。 “掃盲運動”成果並不顯著。偏僻之域有一點好處,莊戶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過一如既往的日子。他們對外界的了解,大抵是由去過縣里的人用耳朵帶回來,再用嘴宣講的。 一天,一種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傳聞播入了芊子耳朵——調到省劇團的“戴小生”,被揪回縣里了。而且,已經被當成一個最反動的“藝術權威”,在縣里被游斗過幾次了。芊子對“文化大革命”絲毫不感興趣,也不想明白個所以然。對“藝術權威”究竟是種什麼罪,更是一無所知。她只關心她所愛的人的命運。關心縣里的人們究竟把他怎麼了?“游斗”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這一種牽心扯肺的關心,使芊子吃不下飯,睡不實覺。她甚至企圖偷偷跑到縣里去打聽打聽。但是她的企圖已經沒法兒實現了。爹娘對她這個待嫁的女兒,監管得越發嚴了。她的身影一離開院子,走不上十步遠,回頭準會發現娘在暗暗跟隨著。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麼遭人議論的事…… 轉眼秋天也過去了。冬天來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而且多雪。幾場大雪後,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嚴密地覆蓋著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乾淨。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陰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後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這個日子,雙方的爹娘,乃想取個“實實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後迎新年,也的確是個不錯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被伴娘攙出家門院門的。又下雪了。不過下的不是漫空飛舞的鵝毛大雪,而是非常細非常細的塵雪。沒風,乾冷乾冷的。村里人們的熱情卻很高漲。村里多年沒紅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許多次大的集體性的熱鬧。一些男人女人們,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一身紅襖紅褲,腳穿紅繡鞋,頭蒙紅布的芊子,在院門外被扶上了一匹棗紅馬。那一年她還不滿十八歲。再過兩個月才算挨著十八歲的邊兒。差幾個月談不上什麼原則不原則的。農村也不論那麼多原則。爹娘說了些好話兒,村上的干部就給開了結婚登記介紹信。有了那頁紙,其實就等於“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頁紙自然是由娘收著的。至於結婚證書,早領一天晚領一天在農村一向是沒關係的。農村人一向是先操辦了喜事兒,早早兒生下孩子,許久以後再去領的。 兩村相距十幾里。十幾里對於農村不算遠路,些個愛湊熱鬧的大人孩子,都願跟著送親。而迎親的人們,據說已經離開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吹起來了。天冷,喇叭嘴兒粘唇。吹喇叭的吹一陣,趕緊將喇叭嘴兒插懷裡暖暖。那時白茫茫的曠野就顯得格外的寂靜。送親的人們也都變得無精打采。彷彿一個小部落在嚴冬裡遷移著,卻又目標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吹響,大人孩子們才抖擻起精神,棗紅老馬也揚起頭,加快了蹄步。騎在棗紅老馬上的芊子,袖著雙手,抱著枕頭。娘起初不許她抱著那枕頭。說沒見過新娘抱著枕頭出門的。而嫂子說:“讓我小姑抱著吧!隨嫁之物,由新娘抱著也不犯忌。”聽嫂子這麼說,娘才不加反對了…… 嫂子藉口身子不舒服,沒送親。哥牽著那已經很老了,快乾不動活兒了的棗紅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馬兩側,芊子閉著眼睛,心裡什麼都不想。彷彿靈魂出竅,一路隨著自己的身形兒緊飛。彷彿飛得一慢,就會迷了路,回歸不到身形裡,將凍死在曠野似的。 忽然棗紅老馬站住了。芊子聽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親的人們與送親的人們會合了。於是喇叭又吹起來。其調兒高亢而又熱烈,非要吹得雙方的人們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機掀開蓋頭,偷看新郎一眼。袖著的手兒剛從袖筒裡抽出一隻。剛摸上蓋頭角兒,心中一陣索然,一陣不可言說的大的惆悵湧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隻手兒緩緩垂落,緩緩插入袖筒,一輩子都不打算再抽出來了似的…… 棗紅老馬又走了起來。 哥說:“芊子,坐穩!馬上坡了。” 哥的話音剛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馬打著響鼻靠向了棗紅老馬。同時感到一條男人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兒護著新娘呢!” “能不護著嘛!掉下來了,摔疼哪兒,新郎官兒還不得也跟著心疼得掉眼淚哇!” 於是一片哄笑。借助著人們的快樂情緒,喇叭又不失時機地吹響了。在芊子聽來,不似喜調兒,而似悲調兒。喇叭吹得她心裡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蓋頭,在芊子臉上輕擰了一下。接著,像一隻小動物似的,冰涼地偎她頸窩那兒。芊子一轉頭,想擺脫那隻手,可是那隻手扳住了她的下頜兒,使她擺脫不了。她覺得那條胳膊很有力,那隻手很粗暴,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長著層鱗似的。 芊子心裡打了個寒戰。她屈從地放棄了擺脫的企圖,任憑那隻手繼續偎在她頸窩那兒。她覺得一股寒氣,經由那隻手,漸漸地也滲入到她心裡了。她覺得她的心,漸漸的開始結冰了。 馬上了坡,芊子感到馬步兒平穩了。那條胳膊卻仍摟著她的肩,那隻手卻仍偎在她頸窩那兒,絲毫也沒有打算從蓋頭底下縮出去的意思。 眼淚在芊子眼眶裡打起轉兒來…… 忽然,前面傳來了鑼聲。一下接一下,不緊不慢地敲著的鑼聲。芊子以為自己的耳朵發生了幻聽。 “怎麼回事兒?” “那撥人是乾什麼的?” “也是娶親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後人們的議論,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發生了幻聽。是果有鑼聲在敲著。鑼聲越離越近,馬步兒越走越慢,終於的,棗紅老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鑼聲也近得顯然就在對面敲著了。一下接一下、機械地、不緊不慢地敲著…… “嘿!真是的!我們正要到你們村去召集批鬥會呢,你們怎麼全跟著送親了?辦喜事兒也不選個別的日子,這不衝擊了'革命'了嘛!” 一個陌生的,很有權威似的聲音在質問。 芊子沒聽見本村的人回答。 “批鬥”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隻長了層鱗似的手,仍死乞白賴地偎在她頸窩那兒。她一低頭,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聽到了一聲“唉喲”。 那隻手是終於從蓋頭底下急縮出去了,那條胳膊也不摟著她肩了。 芊子從袖筒抽出隻手兒,撩起蓋頭一角兒看時,但見七八個人,押解著一個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個人裡,只有一個和他們一樣,是鄉下人,其餘皆是縣城人。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開的。縣城人們,都穿著黃棉大衣,一個個把領子豎著,掩著脖子,並都穿著不同的棉鞋,戴著不同的棉帽子。年紀最輕的一個,穿的還是皮棉鞋,戴的還是皮帽子。儘管他們一個個穿的都挺暖,卻還是顯出非常不經凍的樣子,皆縮脖袖手的。而那個被押解的人,穿得卻實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條呢褲,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沒戴帽子,頭髮不知被什麼剪得一綹長一綹短,也沒穿鞋。一隻腳上有襪子,另一隻腳上沒襪子。連襪子都沒有的赤腳,已凍得又紅又腫,赤腳大仙的腳似的。正是他,一手拎著鑼,另一隻手握著鑼錘兒。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凍結著一片鼻涕。 芊子見他不是自己所暗戀的人,放下了蓋頭。她俯下身沖哥哥說:“哥哥,他也太可憐了,給他雙鞋穿吧!” 一種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靈里頓時的充滿了慈悲。 哥小聲告誡她:“你別管閒事兒!誰也沒長四隻腳,穿兩雙鞋,哪兒來鞋給他?” “咱們人挑的嫁妝箱子裡,不是有雙預備拜堂後讓我親手給……給我公公的鞋嗎?” “那雙鞋我能做主給了的嗎?你跟爹娘商量吧!你當我就不可憐他呀?” 芊子又向娘這邊兒俯下身去。不待她對娘開口,一隻大手揪住她後衣領子,將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邊兒傾倒過去…… “你敢跟你娘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娘就是同意給了,我也不許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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