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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盜靴.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5011 2018-03-19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臉兒正對著柴草棚的後牆。後牆上開了一面小窗,用數根木條間隔著。從那小窗可望見月亮。那個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彷彿還濕漉漉的。彷彿由濕漉漉的而變得沉甸甸的。彷彿由沉甸甸的而從夜空上墜落了下來,被小窗外一株老樹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從那小窗灑進柴草棚子,灑在芊子的身上、臉上。水銀也似的月光,將芊子的臉兒映得格外白皙。淚水在這少女俊俏的臉兒上默默地無休止地流著…… “許郎,許郎,你真的再也不會到我們村來演戲了嗎?你還因為我偷過你一隻戲靴而生我的氣嗎?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誰,我也沒機會當面向你賠禮道歉了……” 芊子想到傷心處,抽泣了。 緊鑼密鼓和傷感的胡琴聲,從麥場的方向依稀地,時斷時續地傳入到芊子耳裡。分明的,還能聽到一兩句“戴小生”的唱腔兒。芊子從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兒,側耳聆聽時,卻又聽不見了。

芊子想磨開捆手的繩子,但柴棚子裡沒什麼見棱見角的硬物件足可藉力。她又蹦到門那兒,在門框上磨。磨了許久,沒磨斷繩子,倒扎了兩腕刺。芊子蹲在門那兒,哭出了聲兒…… 有人從小窗外走過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後再不來了嘛,當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兒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這麼覺著吧?你準夢見他!” “嘻嘻,如果真能夢見他嘛,就親自替他寬衣解帶,由著他擺佈!” “你當人家一準喜歡擺佈你呀?” “那我擺佈他!懷上他的種子才稱了我的心!” 從小窗外走過的,是些年輕的媳婦和將要做媳婦的大姑娘。她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羞地,大聲地說著些意淫的話。彷彿都在藉機發布宣言,並成心讓村里的男人們聽到……

戲散場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裡了。爹徑直進了自己屋,脫鞋上床,倒頭便睡。 是娘開了柴棚子的門,替芊子解了捆手腳的繩子。 娘見她已哭得淚人兒似的,安撫道:“哭什麼呀!這也值得哭嗎?都說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讓你去,是為你好嘛!以後他不會再來演戲了,你和他之間的事兒,人們也就不會再議論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間,真的發生過什麼可議論的事兒似的。 娘沒看出芊子的臉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麼慘。如果看出了,娘一定會非常心疼她的。再怎麼的,娘也畢竟是娘啊! 芊子並不生爹和娘的氣。她也明白,爹和娘是為她好。因丟了爹娘和嫂子的臉,芊子心裡一直懷著萬千內疚。

娘安撫了她幾句,也進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卻沒睡。估摸著爹和娘已睡實,她躡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靜了。幾乎家家戶戶都熄燈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後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劇團的人還沒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頭什麼的。她並不想多麼接近她暗戀著的人兒。能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之下,遠遠地,遠遠地望著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滿意足如願以償了。她明白,她這輩子是難有機會到省城去的。這輩子更難有機會在省城看他演的戲。正如她對爹和娘所說的,這少女只不過希望,能將一個自己癡情暗戀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長久更長久地保留在內心裡。她也明白,再過二三年,自己就會命中註定地變成村里哪一個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沒一個她真心喜歡得起來的。這少女對那“戴小生”的癡情暗戀,其實意味著一種對自己命中註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圖在自己內心深處預先儲備下一小勺蜜,以防將來承受婚姻的不幸時,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氣兒跑到麥場,土戲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盞忘了熄滅的馬燈,仍孤寂地懸掛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戲台多情地奉獻著橘黃色的光暈。那時刻濃重的潮霧正從麥場的一側悄悄漫過來,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過來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戲台。她希望能夠尋找到一件劇團的遺棄之物。不管那是什麼,不管它多小,多麼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東西,她都會如獲至寶的。她將一廂情願地想像那必是他的,並一生珍惜地收藏著。 然而芊子什麼都沒尋找到。那盞馬燈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劇團的,而是村里某人的。非將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辦不到。借助著馬燈的光,芊子俯身尋找了一遍又尋找一遍。除了重疊的鞋底兒印,沒發現任何別的東西。她想,那些鞋底兒印中,肯定有些是“許仙”也就是她的“許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兒印踩亂了,使她根本辨認不出。她終於發現了一個鞋底兒印非常清楚,並且立刻斷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麼一個,清清楚楚,像一個印像似的,印在土戲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盜過的,他那一隻戲靴的底兒的形狀是一樣的,尺寸看去也相同。這少女於是雙膝跪了下去,並且不禁地伸出了雙手,似想將它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雙手卻未落地,卻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辦不到的。正如她沒法兒自欺欺人地將那盞馬燈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對著自己所痴心暗戀的男人遺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狀看得見也摸得著的“東西”,卻不能拾走,卻沒法兒收藏,這少女頓時的悲從心來。她沮喪之極,流淚了。

而這時濃重的大霧無聲無息地漫上了土戲台,那馬燈的光照忽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來帶走的“東西”看不見了。她連自己伸出著的雙手也看不見了。這少女被濕漉漉的,冷森森的濃霧浸溺著,被黑暗從四面八方壓迫著,感到身上一陣發寒,心裡也一陣發寒。她不但流淚,而且開始嚶嚶哭泣著了。漸漸地,連她自己也被濃霧淹沒了。只有她的哭泣之聲,從濃霧里傳出來,如同一個精靈在海裡哭…… 突然的,芊子從濃霧中躥了出來。像一隻貓或一隻狗似的躥下了土戲台。她知道劇團連夜到哪一個村去了。她朝那個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劇團,要當面向她的“許郎”乞討一件東西。她相信他是會被她感動的,是會給予她的。她還要向他當面保證,從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會使他的名聲因自己的癡情受牽連,受無辜的玷污了……

那時已下半夜了。其實下一場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劇團必須在這一個夜晚趕到下一個村子,否則那個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覺,就會猜測劇團是不是不來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場…… 兩村相距不遠,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飛快地奔跑著,一定要追上劇團的馬車。 她沒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過一條淺河時,被河中的卵石絆倒,重重地摔在河裡,扭傷了腳…… 她眼睜睜地望著馬車從河對岸經過,漸入她的視野又漸出她的視野。馬鈴聲清脆悅耳,在望不見馬車後她聽到了一會兒…… 她當時想喊,但嘴大張了幾張,沒喊出聲。 她不知自己究竟該喊什麼話。 那一時刻這少女因自己的癡情而羞恥倍加。她身體臥在河的淺水中,靠雙臂撐起胸,揚頭望著馬車下了一個坡,從河對岸消失。她淚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沒放聲大哭……

芊子幾乎是爬回家的。 爹沒因這件事又打罵她。 娘哭了。 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他們都不忍再懲罰她了。他們對女兒盜靴後的這一荒唐行徑,嚴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說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洩露一個字。 芊子病了,連續數日高燒不退。 這少女終於退燒後,似乎變了一個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樂樂的,見了長者臉上就浮現出爛漫的笑去主動打招呼。有空兒就愛和同齡的小姐妹們湊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鬧不止。即使一個人閒著的時候,嘴裡也會不停地哼唱著。總之她曾像家裡的和村里的一隻雀,臉上很少有愁容籠罩著。大病一場之後的芊子,臉上再也沒有原先那種爛漫的笑靨了。她不願出門了,但一個鄉下少女,是根本沒有資格足不出戶的。農家活兒多,她不願出門每天也得出門幾次。擔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兒。她擔水的時候,如果望見井台那兒正有人搖水,就會擔著桶在什麼避人的地方躲一會兒,等別人擔著水離開井了再走過去。她不和小姐妹們一塊兒去拾柴了。有時她在山上拾柴,望見小姐妹們也結伴兒上山拾柴了,她就會往更高處登,成心不讓她們發現她,成心避著她們。而她若在山下,望見小姐妹們在山上拾柴,她則不會上山了,只在山腳下拾碎柴。

娘若問:“出去半天,怎麼就拾回這麼點兒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這麼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見了,聽見了,難免的就嘆一口氣。 爹若一嘆氣,芊子趕緊又會說一句:“爹,你別嘆氣。我心裡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時,她臉上才會浮現出一絲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悵的,且有著幾分自慚自恥的意味兒。原先的芊子從沒這麼笑過,想要這麼笑一下都不會。原先的芊子從沒做過什麼感到自慚自恥的事兒。對於做過這類事兒的人,她一向抱有極大的同情。現在輪到她同情她自己了。這少女終於領教了什麼叫“癡情”,她因此而覺得無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聽到背後有喘息之聲。猛回頭,看到了一張醜陋的男人的臉。從他排滿七扭八歪的黃牙的口中,噴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里的一個無賴。他幾乎和她臉對著臉。他淫邪地笑著,兩眼被慾火燃燒得投射出灼燙的目光。芊子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便被那無賴緊緊摟抱在懷裡了。

芊子剛要喊叫,他的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 他說:“芊子,你可千萬別喊。你一喊,被人看見了,你今後就更沒臉見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經是無賴了,我還怕啥呢?但你一個被我無賴擺佈過的小女子,今後村里哪一戶人家還願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親愛一番罷了……” 那無賴一邊說,一邊將她壓倒在黃瓜架間。芊子拼命掙扎,不喊不叫,咬緊牙關進行反抗。但哪裡又敵得過一個渾身蠻力的強壯男人呢?結果還是被他那一隻手解開了腰帶,上上下下遍肌遍膚摩挲了個夠。他親愛了她半個時辰才忍欲罷休…… 芊子也在黃瓜架間暗暗哭泣了將近半個時辰,哭得顫抖作一團,直至娘來找她。 娘慍惱地數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嗎?怎麼又哭了?……”

芊子說:“娘,我沒想那個人……” “那你為啥哭?” “我正摘黃瓜,猛見一條蛇盤在黃瓜架上……我……我是被嚇哭的……” “蛇?……你辮子怎麼散了?……你身上怎麼盡是土?……你衣扣兒怎麼掉了?” “娘,你別問了!” 芊子騰地站起,淚眼漣漣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訴娘實情。怕娘轉而告訴爹,爹轉而去找那無賴算賬,沸沸揚揚,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雖然疑心大起,但是卻沒跟爹“匯報”。芊子僥倖避過了爹的審問。 是的,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個芊子了。愛的願望和被愛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滅在她心裡了。她只盼著爹娘做主,快點兒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剛躺下,嫂子來了。嫂子和爹娘說了幾句話後,腳步輕輕地走入芊子屋裡。 “芊子,這麼早就睡了呀?” 於是芊子起身靠牆坐著,目光幽幽地望著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縣城裡去了一趟……” 嫂子說著,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倆感情好,平時無話不談。但現在的芊子,連對嫂子都不願說什麼心裡話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願說罷了。現在的芊子越來越感到,要她與人交談,等於強迫她似的。 嫂子壓低聲音又說:“芊子,嫂子今天可是為了你,瞞著你哥到縣城裡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隻手,聲音更低地說:“芊子,嫂子體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歲的時候過來的呀!和你哥結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歡過另一個男人。那一年,縣里派人下鄉掃盲,他被派到咱們村來了。他在縣文化館當館員,是個還沒成親的高中畢業生。斯斯文文的,見了年輕女人就低頭。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偏愛逗他尋開心。一逗他,他就臉紅。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飯,幫嫂子家幹活兒。每晚,嫂子和他一塊兒去村部。他當先生,村里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嫂子,都是他的學生。他教字時,嫂子不眨眼地望著他。不是注意聽講到那般地步,是心裡對他喜歡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認真啦,光寫對了不算,還必得按他教的筆劃寫。大姑娘小媳婦們對他叫老師叫得可親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們都不情願當他的學生。晚上寧可吸著煙,聚在村頭村尾東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們沒法子,後來也就不動員他們了,只教我們些個高興跟他學文化的女人們了。他上完課,嫂子又和他一塊兒回家。進了家院,嫂子說:'老師晚安。'他也說:'小妹妹你晚安。'嫂子當年只比你現在大幾個月,男女間的事兒,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現在懂得多。當年村里的男女比現在還不知羞臊,常當著些個半大孩子的面兒說些不該說的話,從小兒聽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兩個字是他教我們說的一句話。他說是句文明話。他進了他的屋,還要在油燈下看半宿書。嫂子進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雙手捧著臉,呆呆地望著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輩子多幸福多美滿啊!……” 儘管姑嫂倆曾無話不談,但嫂子卻從沒對芊子講過自己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語調兒柔柔娓娓的,像在講一個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講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臉。她從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點亮油燈,看看嫂子臉上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別……別點燈……就這麼黑著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當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淚。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還想听嫂子講嗎?” “想听……” “那好,嫂子接著講給你聽。有一天啊,縣劇團也到村里來演戲。演男主角兒的當然不是你喜歡的那個'戴小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專演老生戲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戲了。嫂子撒謊胃疼,沒陪爹娘去。因為他也不去,在他屋裡看書。終於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機會,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彷彿一會兒就將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裡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氣,貓悄兒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問他:'老師,你屋裡有開水嗎?用不用我給你燒一壺開水呀?'連嫂子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顫顫的。他隔著窗說:'有開水。謝謝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燒。'他映在窗紙上的,正看著書的影子,連動都沒動一下。嫂子心裡委屈極了,真想對他說:'我才不是什麼小妹妹哪,再長一歲就該嫁人了!村里一些當了媳婦的女人,不過就比我大一二歲!'可是羞哇。說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裡,轉悠了一圈兒,還是坐立不安。就又貓悄兒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問他:'老師,你晚飯沒吃飽吧?用不用我給你煮兩個雞蛋呀?'他隔著窗說:'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見外,像在自己家一樣兒。哪兒能不吃飽呢?'我就生氣地說:'我看出你見外了!'其實呢,嫂子生氣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還是一動不動,連頭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裡說:'我沒見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說:'你見外了!你就是見外了!'他在屋裡又說:'小妹妹,你要偏這麼以為,我也沒辦法。我再聲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飽飽的!'他說這幾句話時,頭是終於扭向窗外了。我說:'反正我看出來你今晚明明沒吃飽!'我就跑向灶間,撥旺了火,很快地為他衝了兩個雞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著寫字本兒,然後端著碗,走到他那屋門前。嫂子說:'老師,快開門!'他開了門,見我雙手端著碗那樣子,皺了下眉頭,嗔怪地說:'你這小妹妹,太不聽話了!'嫂子說:'你越把我當小妹妹,我越不聽話!'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說:'老師,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邊兒,逼他吃。他說:'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還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說:'老師,你早說這句話,我才不像餵小孩兒似的餵你哪!'說得他倏地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我喜歡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樣兒。我想,一個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麼的都不臉紅,這個男人可就未必會是一個正經男人了。我高興我沒看錯他。我想啊,喜歡他這個從縣里來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歲的男人一場,值得。他是我當年喜歡到的第一個縣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歡的第一個縣里的男人一樣兒。所以嫂子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芊子,你還願聽嫂子往下講嗎?……” “嫂子,我願聽……” “那,嫂子就接著講給我小姑聽。芊子,嫂子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從沒對任何人講過。完全是由於發生了你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對你講,自己也憋不住了。當時,我站在他身邊兒,看著他吃光了兩個糖水沖雞蛋。他說:'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繼續讀這一本書了,你也回你屋裡去吧,好嗎?'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嬌地說:'不好!'他瞪了我一會兒,笑了,服輸似的說:'那你究竟還要我怎麼樣呢?'我從懷裡抽出寫字本兒,往他面前一放,也紅了臉說:'我要老師看看我寫的字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心怦怦亂跳。他看了看,表揚地說:'好哇!你寫的字越來越好了嘛!'我就說:'老師,可是我筆劃總也寫不順,怎麼辦呢?'他說:'照著課本兒上的筆劃寫。多寫就能寫順了!'我說:'你把著手兒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張口閉口總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裝你個小妹妹唄!他說:'你這個要求可太過分了!'我又撅起嘴兒撒嬌地說:'不過分嘛!'芊子,事隔這麼多年,當時他怎麼說的,嫂子自己怎麼說的,嫂子都記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兒似的……” 屋外,月亮隱到夜雲後面去了。月光彷彿被夜從屋裡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臉了。從爹和娘的屋裡,傳出了爹的鼾聲。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幾滴嫂子的淚了。 芊子往床裡挪了挪身子,輕輕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脫了鞋,挨著芊子,和她並頭躺下了。她感覺嫂子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這使她內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緊張,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莫名的恐懼。這鄉下少女,對“愛”這一個字,開始有點兒害怕了。她從不曾想到過,“愛”對於某一個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銘心的體驗…… 嫂子接著說:“半截鉛筆用一根頭繩兒拴在寫字本兒上。我攥著筆,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幾行字。他說:'你這個小妹妹呀,真讓我拿你沒辦法!'我就趁機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沒反感。握著我的手寫起來。寫了一行,又寫一行。寫了一頁,翻過去,又寫一頁。那時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寫字本兒厚厚的,厚厚的,足夠我倆就那麼寫一整夜也寫不完。 “我的背緊靠在他懷裡,我覺得他的心在怦怦亂跳,也許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了。我覺得周圍好靜好靜,先還能聽到窗外的蛐蛐兒叫,後來就听不見了。只能聽到筆在紙上寫字的聲了,再後來連這一種聲也聽不見了。嫂子手心兒出汗了,身子軟了。哪兒還是嫂子的手在寫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寫字了!我的另一隻手放在桌上,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另一隻手,把我的另一隻手也握住了。那時我是真希望他緊緊摟住我,親我,撫愛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脫我的衣服,我也不會反抗的。在當時,那是我最情願的事啊!反正我們鄉下女子,左右不過是要嫁給鄉下男人唄!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寧願犯一次了!咱們鄉下女人,有哪一個是嫁給了咱們真心喜歡的鄉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齡,還不是由別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嗎?以後的一輩子,還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親哥哥,按常理我不該對你說這些。可誰叫咱們姑嫂倆感情好呢?你聽著不生氣吧?……” “不,嫂子,我不生氣……” 芊子突然將頭往嫂子懷裡一扎,低聲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麼樣的脾氣秉性,她當然清楚。哥哥從不知道疼愛嫂子。自己想那種男女間的事兒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插上房門,扯將過來,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個不高興,則開口就罵,舉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哥哥嫂嫂沒分出去過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門忙裡偷歡的事兒和半夜裡突然打罵起嫂子來的事兒,芊子早已是見怪不怪了。在那一個夜晚,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因自己是一個對自己很親愛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對不起對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別哭,別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們鄉下女人……” “芊子,別這麼想,鄉下女人,也不個個都命苦。也有攤上一個知冷知熱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禱你將來能攤上一個體貼你疼愛你的好丈夫……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複嫂子的話。 嫂子翻了個身,仰躺著,在黑暗中瞪著屋頂,語調幽幽地娓娓地又接著說:“是啊,嫂子當時真希望他緊緊摟住我,親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脫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戲裡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門開了。我和他驚得同時抬起了頭,見我爹站在門外,大瞪兩眼正望著我們。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極了,怕爹大罵他,那我就太罪過了。他倒挺鎮定的,笑著對我爹說:'大伯回來了?小妹妹纏著我,非要我把著手兒教她寫幾個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嚴地只望向了我。我趕緊壯著膽子說:'對!是我非讓老師把著手兒教我寫這幾個筆劃多的字!'爹沒好氣地說:'你什麼樣子!還坐在老師腿上不起來!'我就慌慌地起身離開了他,離開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兒站著,背著雙手,不安地望著我爹。他也站了起來,讓開椅子,對我爹說:'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陰沉著臉,拿起寫字本兒翻看了幾頁,問我:'這幾頁都是新寫的?'我點點頭,低聲說'是'。我爹又問他:'你看我女兒學文化笨不笨?'他說:'大伯,小妹妹一點兒都不笨。她很聰明。學得最快,字也寫得最好!'終於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機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裡,躺在炕上,抱著枕頭,聽爹在他屋里高聲大噪地和他侃戲,一顆心滿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們鄉下小女子,真是可憐,能有緣和自己真心喜歡的男人偷偷親暱那麼一次,就足夠咱們幸福一輩子了似的。我知道他遲早會離開咱們村的。但是卻沒想到他隔天就離開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興興地鋤地回來,一進院子,就沖他的屋叫'老師'。沒人應我。我推開門一看,見小床上沒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沒了他的那些書。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問娘:'我老師呢?'娘一邊撒米餵雞一邊說:'搬五保戶韓大爺家住去了。他說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給咱家添麻煩。說韓大爺病了,需要個人照顧照顧。他搬過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顧韓大爺……'不等娘的話說完,我扔下鋤,轉身就往外跑。一口氣兒跑到韓大爺院兒裡,見韓大爺正光著上身,閉著兩眼坐在屋門前曬晌午。我問:'大爺,我老師是搬你這兒來了嗎?'他說:'這丫頭,聽你的口氣,倒好像他只是你一個人的老師似的!'我跺了下腳,心急地說:'他到底搬你這兒來住沒有哇?'韓大爺說是他搬來住了。我又問:'我老師他人呢?我有話跟他說!'韓大爺說他在村部幫著總結什麼材料呢,我再問韓大爺是不是病了。他不高興地說:'你沒見我這兒正好好兒的曬太陽嗎?你是巴望我生病怎麼的呀!'我心里頓時明白了幾分,眼淚刷地就流出來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機會和他一塊兒去上夜校了。再也沒機會和他單獨說話兒了。他教課時,我卻仍像以前那麼目呆呆地望著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趕快就避開了……半個月後,他當掃盲教師的任務結束了。離開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麼時候離開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遠的地方等他。從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卻不見他的身影從路上走來。我不死心,非等著見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鋪了一片銀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開嗓子唱歌兒。其實也是心裡害怕。嫂子從沒天黑以後單獨在距村子七八里遠的地方呆過。唱著給自己壯膽儿。唱著唱著,忽聽他的聲音在我背後輕輕地說:'小妹妹……'我沒轉身,沒回頭,就那麼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沒等著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見不上那一面了。他是聽到我唱歌,才循著我的聲音回來找我的。他見我不轉身,也不回頭,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說:'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對。不該不和你道別就走……可是你別哭。你流淚,使我心裡好難受……'他不說我流淚,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淚。聽他那麼一說,我雙手往臉上一捂,可就放聲哭開了。 '別哭別哭,你這麼大聲地哭,萬一讓人撞見了,會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聲。他呢,就掏出手絹兒替我擦淚。我哭著說:'老師,我是在這兒等著能再見上你一面啊!'他說:'我明白,我明白,我怎麼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見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淚。他握著我的手,離開了路。離路不遠處有條小河,河岸邊有一處小樹林。我們就去到了小樹林裡。他說:'和老師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點了點頭,他就讓我幫他從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兒,輕輕扯我和他一塊兒坐在行李捆兒上。我低聲問他:'老師,你是因為我,才從我家搬走的嗎?'他垂了頭不回答。我又問了一遍,他才望著我,默默點了一下頭。他從他的書包裡取出一個小本兒,向我捧著說:'你看,我並不是不想和你道別。這個小本兒就是我要送給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門口兒,又沒藉口進你家的院子了……'我接過小本兒,翻開一看,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是——送給一個可愛的鄉下小妹妹。我剛才說過,那一晚的月色明極了,月色好像專為我能和他見上一面才那麼明的。小本兒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認得。可是我卻偏問他寫的一行什麼字。他說:'你全認得的嘛!'我說我看不清。他說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說我眼力不好。他說:'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嬌地扭著身子說:'不嘛!'他拗不過我,只好說:'我寫的是——送給一個鄉下小妹妹。 '我猜到了他肯定不願當面對我說出那'可愛的'三個字。我又偏指著那三個字說:'你說的是九個字,可你寫的是十二個字,那麼這三個你不說的是什麼字呢?'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說的就是這三個字呢?'我說:'我亂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對,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少說的究竟是三個什麼字!'他望著我說:'好,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我少說的三個字是可愛的。你沒猜錯,就是你指的這三個字。 '一個從沒被愛過的小女子,聽一個她所喜歡的男人,當面望著她,親口對她承認,她在他眼中是'可愛的',她會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後,嫂子就再沒有感到過幸福啊!嫁給你哥哥以後,嫂子明白,嫂子這一輩子永遠也別想再感到幸福了……” “嫂子,嫂子你別這麼說。你這麼說,讓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讓我太恨我哥了。可他畢竟是我哥呀!” 枕頭已濕了。被淚水滴濕了。有嫂子的淚水。也有芊子的淚水…… “嫂子沒有讓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沒有。你哥是那樣的一個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錯。村里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嗎?咱們鄉下女子,難得接觸到一個縣里的男人,更難得見到一個城裡的,有文化的,對女人彬彬有禮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搖蕩的年齡,接觸到了,有幾個會不暗暗喜歡上他們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沒接觸過那個'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沒接觸過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兒,我就喜歡人家喜歡得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我的……” 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不知如何對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內心深處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恥,又將頭扎在嫂子懷裡抽泣起來。 “芊子,別哭……好芊子,別哭……嫂子也是多麼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講這些了!……當時,他承認了他少說的三個字是'可愛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溫柔。他的語調兒也好溫柔。我雖在笑,可眼淚又刷刷地流下來了。我問他:'老師,你覺得我哪點兒可愛?'他說:'別叫我老師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點點頭,接著問:'老師大哥哥,你覺得我哪點兒可愛?'他就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說悄悄話似的對我說:'你這小妹妹呀,你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長得很秀氣呀!你這雙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兒的眼睛一樣,看著人時,顯出對人那麼單純的一種信任。還有,你是個頂頂多情的小妹妹!咱們中國的古人常說,少女純情,百珏難抵呀!珏就是寶玉!你不但癡情,而且純情……而且……'我摀住了他的嘴。我說:'你親我一下吧!'他遲疑著,想親我,又有很多顧慮的樣子。我又說:'你不親我一下,我就不讓你走!你親我一下,我也不白從下午一直等到你這時候!'他就猛地把我摟在他懷裡了。我們的嘴唇一親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開了似的。我被他親得全身都癱軟了,要昏過去了一樣。那時已經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說:'你穿的單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問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捨不得離開他,就不吭聲。後來他打開了他的行李捆兒,將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倆就都裹在被子裡,倒在地上了。他緊緊摟抱著我,我也緊緊摟抱著他,互相一陣陣地親著,誰都親不夠誰。他的一隻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愛撫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摟抱著我,光親我,光愛撫我的身子,心裡並不滿足,不但不滿足,心裡還在發急。其實我自己心裡也並不滿足,也發急,像心裡壓著一堆暗火,騰地躥起老高的火苗來心裡才暢快。結果呢,我就開始急急地解衣扣兒。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個什麼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卻按住了我的手,說:'你別,你別這樣!我沒想你這樣!我現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說的是假話,看出了他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說:'我情願。真的,我情願。你別怕,無論誰逼問我,我都不會說出你!'他哭了。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邊哭一邊說:'我也不光是怕……總之我不能……我已經訂婚了……就是沒訂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個在縣里,一個在鄉下……'我又用手輕輕摀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說,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這一點。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個'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淚,親他。將他的一隻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說:'那你就替我扣上釦子吧!'他就用另一隻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後他又說:'我送你回村吧!'我說:'我離家前跟爹娘撒了謊,說今晚要住在前邊那個村的姨家。爹娘不會到處找我的!'他說:'真的嗎?'我說:'真的。 '其實我根本沒跟爹娘說要住在姨家的話。我又對他說:'這你就不用替我著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這兒過一夜吧,行不?'他點了點頭,後來我們還是彼此把對方的衣扣解開了。肌膚緊貼著肌膚。再後來,我就睡在他懷裡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發白了。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臉。他已經穿齊整了。正俯下身端詳著我的臉。我一下子坐起來,伸出兩條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他說:'快掩上衣服,小心著涼!'我這才發現自己敞著胸懷。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許不會感到害臊。可天畢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歲呀,我從來沒和男人像和他那樣過呀!我臉紅了,趕忙背轉過身去扣衣扣兒。他呢,就從書包裡取出條毛巾,向小河走去。一會兒,他回到了我身邊,用濕毛巾替我擦臉。之後,就開始打行李捆兒。他將行李捆兒背起來了,望著我說:'你昨晚騙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話。他又說:'你根本沒對你爹娘說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對不對?'我點點頭,怯怯地說:'那,你生我氣了?'他說:'我生你氣也晚了。再說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斷定你是在騙我。可我太不忍離開你了。也太捨不得離開你了!這一個晚上,將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亂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話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說:'現在,咱們一塊兒回村吧,一塊兒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認,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他說得非常平靜。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他說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話。我說:'那,我爹決不會饒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雙手捧住我臉說:'隨他們的便吧!等你再長大兩歲,我娶了你還不行嗎?'我說:'你昨晚不是告訴我,你已經訂婚了嗎?'他說:'是的。我沒騙你。 '我問:'她好嗎?'他說:'好。 '我又問:'她漂亮嗎?'他說:'漂亮。不過也隨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歸,回到家裡會受審,會挨罵,甚至會挨打,我怎麼能不陪你一塊兒回去呢?為了你不挨罵挨打,我什麼也不在乎了。 '他說完,猛地又緊緊摟抱住我,又盡情地親了我一陣。我偎在他懷裡,仰起臉說:'那,你不是太對不起她了嗎?'他的目光就垂下來,眼睛盯著我的眼睛說:'是啊,是太對不起她了。不過呢,我對不起她,她頂多是恨我,頂多是罵我負心,頂多是從此將我當仇人。可我要對不起你這一夜的癡情和純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慘了。你不但會挨罵,挨打,可能還會背上壞名聲,那你可就把自己毀了啊!所以呢,我還是對不起她吧!'我問:'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動向我爹娘承認,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嗎?'他點頭。我又問:'你還要對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兩歲後,娶我為妻嗎?'他再次點頭。我鄭重無比地問:'君子無戲言,你的話當真嗎?'他也鄭重無比地說:'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轟!'我看出他那一種鄭重的表情絕不是偽裝的。那一時刻我心裡驚喜的啊,簡直沒法兒用話說。我暗想,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這鄉下小女子嗎?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裡傷心落淚,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著最後見上他一面,一段姻緣不就從我身邊錯過了嗎?那我這鄉下小女子,哪能再攤上一次千年的幸運,和他這麼一個書生似的秀氣男人結成夫妻啊!我不由得雙膝跪了下去,先望著天,虔虔誠誠地拜了拜天公,後磕了三個頭,謝過了地母對我的大恩大德。接著我一下子躍起身,張揚著兩條胳膊撲到他懷裡。我用兩條胳膊環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兒渴龍吸水似的親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裡,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後來我就拉著他的手說:'咱們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興死了!他們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女婿啊!他們背著你誇過你好幾次呢!說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們鄉下人面前一點兒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滿心的快樂,滿心的幸福,一會兒和他手拉著手兒走,一會兒蹦蹦跳跳走在他前邊,嘴裡還唱個不停。走著走著,他的腳步慢了。我留意觀察他,見他有點兒愁眉不展的樣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後悔了吧?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經定了親,又是縣里人,有份兒好工作,就因為被我半路兒等著了,就因為和我這個鄉下小女子在露天曠地過了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為怕我一個人回到家裡沒緣由解釋,挨罵挨打,就因為怕我的名聲被一夜的荒唐毀壞了,才決心改變自己命運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實並不那麼情願又是多麼的可以理解呢?我這鄉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點,太自私,太強人家所難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決定的呀!我並沒逼著他作出這麼個決定呀!他明明後悔了,我也可以裝沒看出來啊!我裝沒看出來,他後悔了有苦難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隨我走嗎?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進了我家門,他就是再後悔也遲了啊!板上錘釘地他就成了我這輩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著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掙脫了手。他說:'我累了,到那邊兒歇會兒吧!'不待我說什麼,離開路,跑到河邊兒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叢後面去了。我愣了愣,追過去了。我見他在蒿草叢後面雙手摀著臉在哭。我明白,此時此刻,他內心里肯定是真的悔極了。而嫂子我的內心裡,卻頓時被他哭得亂成了一團麻。他在一邊兒哭,我在一邊兒用石頭打水漂兒。我想,他總有哭完的時候吧?只要我不心軟,他哭完了,不還是得隨我往我家走嗎?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軟,其實卻早已被他哭得心軟如棉了。聽著看著自己喜歡的一個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傷心哭泣,有苦難言,除非鐵石心腸的一個女人,哪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壞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兒根本沒發生,人家這會兒會有苦難言地哭嗎?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發生了的呢?雖然我並沒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過是由於太喜歡他太痴心太多情罷了。於是我就走到他身邊,蹲在他跟前,輕推著他的肩說:'好人兒,你別哭了,你別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將他雙手從他臉上分開,攥著問:'你這會兒是不是後悔了?'他將頭一扭,避著我的目光小聲說:'別問我後不後悔。我哭過就好了。 '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那一時那一刻,我倒下了一個決心。我說:'你別為難自己。我怎麼忍心讓你為難自己呢?快走吧。 '他就站起來,又長長嘆了口氣,抹了抹眼淚,然後拉著我的手說:'好,咱們走!'我掙脫了手說:'你怎麼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讓你自己快走啊!其實,我也定親了。我是不能毀親嫁你的呀!在我們鄉下,毀親是會鬧出雞犬不寧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問:'你真的也定親了嗎?'我還能怎麼說呢?只有點頭兒。他又問:'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說:'我捨不得離開你唄,我心想讓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臉上漸漸地就微笑了。他摟抱住我,連連說:'你這個小妹妹呀,你這個小妹妹呀……'愁眉頓時的就舒展開了。而我呢,淚水一下子就湧滿了兩眼。我將臉偎在他懷裡,細聲兒細氣兒地問:'你會常想著我嗎?'他說:'會的會的!你呢?'我說:'只怕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後親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雙手捧著我臉親我。要把我臉上的淚親盡似的,可我眼中流淚不止,又怎麼是他能親得盡的呢?我的心好像變成了一口淚泉,不斷地往兩眼湧上著淚似的。他說:'小妹妹,癡情純情的小妹妹呀,千萬別惱我啊!'我說:'你對我這麼好,你不拿我當一個放蕩的鄉下小女子看,我哪兒能惱你呢?'我推開他又說:'趁著天還沒大亮,路上還沒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見了我們村里的什麼人,不是該對你起疑心了嘛! '他說:'對,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邊說,一邊又想拉我的手。我將手往身後一背,轉過了身,我背對著他說:'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著你走了。 我……怕望著你走,捨不得你走,又會糾纏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滿臉是淚地回頭時,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沒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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