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弧上的舞者

第10章 盜靴.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0223 2018-03-19
芊子是一個俏模俊樣的鄉下少女。 芊子十六歲了。 她是隱於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且天資聰慧,文思雋敏,善駢對聯。每年春節,從村頭至村尾,家家戶戶屋門上院門上貼的對聯,概出於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並沒有小學校。一個獨身老頭兒是她的文化啟蒙之師。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幾年了。誰也不詳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落根此地。儘管他孤老可憐,但村人排外,並不將他當“五保戶”照顧。何況他初來乍到之時,公開給村里的些個人們測過八字算過命,從此便怎麼也洗不清傳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們並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麼不妥。芊子善良,自十歲起,經常暗中給予他同情和幫助。作為報答,他教芊子識文寫字。凡六年間,她潛學之,他誠教之。

去年春季老頭兒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愛地瞧著芊子說:“芊子呀,芊子,你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會了你識文寫字,也沒教會你點兒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淚汪汪地回答:“老師教會了芊子識文寫字,芊子已是感激不盡了。若老師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顧全村人的反對,日夜服侍你……” 老師眼中也漸漸淌下兩行濁淚,連說:“不要不要,芊子你可萬萬不要那樣!……”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後村人在山上發現了他的屍體,將他就地埋了。連塊墳牌也沒立。 芊子難過了數日。她心裡明白,他是因不願她遭到非議,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她認為她的老師便是一個大善人。

其實,爹娘是清楚她跟誰學會識文寫字的。那老頭兒活著時,爹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曾嚴厲地阻止過,學會識文寫字,對自己的女兒畢竟是件好事兒,爹娘權衡這點兒得失的頭腦還是有的。 老頭兒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囑咐芊子:“可不許說跟他學會識文寫字的!他死都死了,死無對證!你自己不說,沒人敢逼著你非承認跟他學的不可!你就說照著本兒破舊古書,自悟自學的……” 芊子不願惹爹娘生氣。逢人問,便照爹娘囑咐的話說。那麼說時,內心裡覺得非常對不起老師。每到老師的墳那兒去請求原諒…… 後來山洪暴發,將老師的墳衝平了。將老師的屍骨卷得無影無踪…… 百菜沒有白菜美 諸肉沒有豬肉香 這是芊子家灶兩旁貼的對聯。村人們都認為是芊子的“名聯”,曾口口相傳,廣博盛讚。爹娘聽了,當然是極得意的。而芊子則往往羞笑,對村人們的盛讚,心中大不以為然。她認為自己不過寫了兩句合仄押韻的大白話罷了。

她還私下里寫過幾首仿古詩。寂寞之時,喜歡坐在床沿儿,左右搖晃著身子,漫聲兒背詠…… 輕風撫青草 黃蜂覓黃花 春水一塘靜 田蛙幾聲呱 這一首是她頗自賞,常背詠的。 …… 現在,芊子被關在她家的柴棚裡。門從外邊用很粗的木槓頂牢了。腿腳被捆著,手臂被反縛著。 是爹娘將她這樣的,如果爹娘不將她這樣,她哥也會將她這樣。哥長她七歲。三年前成的家,分戶另過了。 不因別的事兒。只因縣劇團又來村里為忙過夏鋤秋收的農民們演戲。分明的,芊子是戀上了縣劇團那個每在戲中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認,她的的確確是愛上那小生了。她愛他愛得自己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辦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戲就愛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兒。她那顆少女的心開始被愛所折磨,還不到十五歲。可憐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裡,她幾乎夜夜夢見自己變成了白娘子,變成了七仙女,變成了林黛玉,和那個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地愛著。有時像愛在戲裡。有時像愛在生活裡。情竇初開的鄉下少女這一種單戀,其迷幻又熱烈的想像,究竟更貼近戲裡還是更貼近生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芊子更不願對別人說。 自從她的單相思被她自己公開,她就成了村人們流短飛長,口舌交謗的目標了。那一種議論紛紛、聚蚊成雷,儘管芊子本人頗不在乎,卻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們面前覺得大失家譽,抬不起頭來。 其實芊子也不是自己公開了內心裡的暗戀的。是被別人當場看穿並逼她說出的。那一次縣劇團又來村里演戲,芊子趁沒開場,鑽到幕後,偷了一隻戲靴。她認定那是那小生的戲靴。她將戲靴抱在懷裡,像偷了一樣曠世寶物,心頭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結伴兒去看戲的幾個女人遇著了。她們自是萬分的奇怪。而芊子心裡,當時則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夜夜懷抱著所愛之人的戲靴睡,從此於願足矣。 芊子的判斷沒錯,戲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場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時年二十六歲。比芊子整整大十歲。尚未婚娶,是縣劇團的台柱子。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他的英俊當年迷倒了全縣年輕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夢中與他愛在一處的女人,絕不僅僅是芊子這一個鄉下少女。

他該穿戲裝了,卻哪兒也找不見另一隻戲靴了。不只他一個人急,全劇團的人都跟著急。 他說:“剛才我化裝時還在的嘛,怎麼轉眼就會少了一隻呢?” 於是大家都被發動了到處找。 於是有人懷疑被貓狗叼了去。 於是有人到幕前請求早已黑壓壓坐了一片的農民們少安毋躁,講明演出時間拖延的原因…… 那幾個路上遇見芊子的女人們一聽,就一齊站起來嚷嚷,說不是被貓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說她們還以為是“戴小生”喜歡她那張好看的臉子,情願地將一隻戲靴贈給她的哩!她們還真是那麼以為的。她們亂嚷嚷時,內心裡起先那一份兒憑空的妒意,便獲得了很徹底的釋放。 “戴小生”覺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聲了,在幕後坐不住了。一隻腳著戲靴,一隻腳著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來了。縣劇團的台柱子是個非常顧惜自己名聲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縣女人們心目中多麼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謹束,在女人們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種本能的莊重。他成分不好。父親是解放前的縣長秘書。他惟恐給人以輕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麼閒話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繼續演戲了,儘管他是劇團的台柱子。而他愛演戲。在當年,像他這樣一個出身於“敵偽人員”家庭的年輕男人,能被允許登台演戲,就是僥倖揪住著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戲,他也不知究竟再該愛些別的什麼。甚至不敢輕易愛上某一個女人。他寧願活在戲裡。卸了裝脫了戲服,他在台下是一個沉默寡言自甘孤悶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白。以委屈極了的話語大聲宣告,他根本沒見著過什麼“釬子”什麼“釬頭”的,一名演員怎麼會輕佻到隨便將戲靴贈給一個小女子的地步呢?何況戲靴是劇團的公物,非屬他個人的東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當時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這時他們都坐不住了。一齊站起,撲向那幾個女人,意欲教訓她們。當爹的當娘的當哥哥的當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恥大辱。 “胡說!你們紅嘴白牙地在這兒胡說!” “我們家哪一輩子也沒出過賊!你們當眾編派我們芊子的瞎話哩!今天跟你們沒完!……” 若非有劇團的人和村里的人從中勸解,雙方便也廝打作一團了。 於是有人說——偷或沒偷,去審審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聽起來,不失為主持公道的話。其實這麼說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種事端,樂得有熱鬧可看。對於他們,看本村人互相打罵一場,是比看縣劇團演戲別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審的主張,正中那幾個女人下懷。她們明明親眼看見了芊子抱著那一隻戲靴興沖沖地往家裡跑啊!她們想芊子肯定剛到家,料她也不至於能將那隻戲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們一片聲地亂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來,我們都當眾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里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著心虛了嗎?心虛不就等於默認了嗎?他們都不相信,他們的芊子竟會偷一隻戲靴!她偷一隻戲靴幹什麼嘛! 劇團的帶隊,左右為難了一陣子,囁囁嚅嚅地說——那,就去問問那個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並不願去一戶老鄉家裡審他們的女兒,搜一隻戲靴。何況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幾排看戲的這老兩口,是一戶貧下中農。縣劇團送戲下鄉,是文藝服務於貧下中農的好事。反而為了一隻戲靴去搜一戶貧下中農的家,去審貧下中農的女兒。傳開了影響多不好哇?搜出還則罷了,如若搜不出來,自己也得跟著那幾個女人賠禮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隻戲靴,“戴小生”可怎麼登台演戲呢?老鄉們早早地就吃罷了晚飯,聚集在麥場了,主要還不是衝著要看“戴小生”的戲才來的嗎? 這時“戴小生”開口了。 他說:“算啦算啦,別去搜了。就當是貓狗叼走了罷!只要鄉親們不計較,我不穿戲靴為大家演一場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卻不依。

他們說——那不行!你行我們不行!事關我們芊子的名聲,沒個結果,就難還我們芊子清白!不還我們芊子清白,叫我們芊子往後怎麼做人? 當爹當娘當哥哥當嫂子的,在那一種情況之下,不可能不為他們的芊子考慮得更多些。芊子已經十六了,一轉眼小姑娘就將變成大姑娘了,從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難事兒啊! 那幾個女人們對“戴小生”的調和也不依。她們覺得事關她們的名聲。倘若不從芊子家搜出那隻戲靴來,她們一個個不都成了專愛憑空編造瞎話誣損他人名聲的長舌婦了嗎? 她們也都說——非搜不可!非搜不可!這事兒不搞個水落石出,誰清誰白,大傢伙都甭打算看成戲! 結果,在許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慫恿下,幾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離開了麥場,興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將那隻戲靴偷回家,翻來覆去地看,喜愛得放不下。其實那是一隻已經舊了的,有些地方已經開線了的戲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兒,已經不那麼白了。黑布的靴面兒上和靴腰上,並無任何花邊兒。那是許仙穿的一隻戲靴。許仙家境貧寒,戲靴自然樸實無華。如果是公子哥兒寶玉穿的戲靴,一定就是另一類了。那類有花邊兒的,美觀的,看去顯得富貴的。 “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為村人們演“斷橋相會”,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許仙的戲靴,無幸偷到公子哥兒寶玉的。 芊子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終於的,她算是擁有了一件她所愛之人的東西啊!十六歲的芊子,正是由於看“戴小生”的戲,才漸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歡悅,才對所謂愛似乎明白了一些內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嚮往和渴望。但那嚮往,那渴望,其實是極單純的。也不過就是鄉村的土戲台上,男女演員間軟語溫存,含情脈脈,耳鬢廝磨的作狀程式罷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歲的鄉下少女芊子,其心靈的封閉程度,還不足以使她由愛進而聯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儘管她不明白什麼“柏拉圖”。 芊子對那隻戲靴是喜愛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夠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紅潤的花瓣兒似的唇,去吻那戲靴的已經明顯髒了的白底兒。那是這少女成長到十六歲以來,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麼。她很惶惑於自己竟會那樣兒。她獨自地害羞起來了,羞得一張俊俏的臉兒紅極了,也熱極了。 “芊子,芊子,你這是怎麼了啊!你怎麼變得這樣兒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一邊就將自己又紅又熱的臉兒,偎貼在那戲靴的靴腰上了。 她學著戲腔又自言自語:“許郎,許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麼苦嗎?……” 那時刻,她的兩眼非常的明亮著,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幸福極了的光彩。 突然她聽到了外邊的嘈雜聲,扭臉朝窗子一看,見許多人已闖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驚,料定人們必是因她偷的這一隻戲靴而來問罪的。她當時偷它可沒想太多。她以為所愛的人兒會有好幾雙戲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帶了一雙戲靴下鄉來演戲,她才不會偷呢!她再怎麼暗戀他,怎麼因天天夜裡想他而大睜著兩眼難以入睡,也是絕不肯做使他著急的事的。 芊子慌亂之中,將那隻戲靴掖進被子裡。剛一轉身,哥哥已率先闖入她的屋子。隨後闖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幾個女人,和劇團的帶隊。這些人前後腳進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滿為患”了。再擠不進屋的男女老少,圍在門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屋裡望。屋里屋外的人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瞪著芊子的臉。 劇團的帶隊一見芊子,笑了。他和顏悅色地說:“我當芊子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小姑娘呀!我幾年前就熟悉你了!我們每次來村里演戲,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嗎?每次演完了,你不是還都爬上台幫我們收拾東西的嗎?……” 哥哥不待他說完,使勁兒將他推開了,近前一步,將芊子逼在牆角,厲聲喝問:“你在家里幹什麼哪?” 芊子膽怯地將身子緊緊貼在牆上,細聲細氣兒地回答:“哥我沒幹什麼呀……” “沒幹什麼?那你臉咋這麼紅?” “我……我……” 芊子想說她也不知自己臉咋這麼紅,但又覺得這麼說是在撒謊。芊子是個極誠實的女孩兒家,不慣撒謊。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該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這些廢話幹什麼!”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勁推開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厲聲喝問:“芊子,你!……偷了一隻戲靴麼?” 芊子是更加膽怯了。恐懼使她那張臉兒由紅漸白了。 “你給我說!你倒是說不說?!……” 爹一抬腳,脫下了一隻鞋,高舉著威嚇芊子。 娘從旁氣急敗壞地給爹助威:“不說就打!” 哥也臉紅脖子粗地吼:“對!不說就往死裡打!” 十六歲的女兒家,自尊心很強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親人如此這般兇惡的審訊。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淚了。 只有嫂子很憐憫她。 嫂子說:“爹,娘,你們好言好語地問,別嚇壞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舉臂對妻子大聲指斥:“滾開去!沒你插言的份兒!” 嫂子臉一紅,悄沒聲兒地躲到人們後邊去了。嫂子一向是極怕哥哥的…… “爹,我……我沒偷什麼戲靴……” 從沒撒過謊的芊子,被逼無奈,不得不撒謊了。她長到十六歲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恥。因為自己偷的行為,也因為自己不得不當眾撒謊。 她開始暗暗後悔自己偷了那隻戲靴。 她在心裡說:“許郎啊,許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這都是由於太多情了,才落到這個地步呀!” 她的眼淚,就更加忍不住地湧出了。 “都聽見了吧?大夥兒都聽見了吧?” 爹揮舞著手中的一隻鞋,衝屋裡的人們,也衝門外和窗外的人們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芊子沒偷!我們芊子從不撒謊!……” 那幾個女人早就沉不住氣了。 她們中的一個擠到芊子跟前,指手畫腳地說:“你沒偷?懷抱著一隻戲靴張張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們遇見的是誰?不是你,難道是鬼變的另一個芊子嗎?……” “我……反正我沒偷……” 芊子喃喃地辯白著,畢竟是那麼心虛,話說得更加細聲兒細氣兒了。 “你還嘴硬?看來不搜出那隻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會承認了!” “對!搜吧搜吧!不搜出來,顯得我們姐妹幾個,串通一氣兒誣衊人似的!” 於是她們就這兒那兒搜起來。 慌亂之中,那隻戲靴藏得難以躲過人眼去。一個女人發現被子鼓得不對頭,跨過去一掀,戲靴暴露了。 屋裡的人,門外窗外的人,一時的都肅靜了。 那女人將戲靴抓在手裡,得意地用另一隻手連連拍著說:“這是什麼?大夥兒看這是什麼?” 她又衝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著說:“還誇口你們家祖祖輩輩就沒出過賊嗎?還誇口你們芊子從不撒謊嗎?不是我們姐妹幾個串通了誣衊你們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雞。 哥哥嘿了一聲,無地自容地抱著頭蹲下了。芊子哇地一聲哭了。她從那女人手中奪下戲靴,緊緊摟抱在懷,如同一位小母親緊緊摟抱著自己的孩子,並決心用生命保護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時沒了理念。她只有一個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絲毫也不顧惜了,名聲可以絲毫也不顧惜了,什麼都可以不顧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別人從自己懷里奪去那隻戲靴。她是橫下一條心,非要那隻戲靴不可了! 她失聲大哭著,緊緊摟抱著那隻戲靴,以乞憐的淚眼望著人們,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貼牆縮下了。 劇團帶隊的人終於有機會又湊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氣說:“芊子啊,把戲靴還給我好不好?沒有這只戲靴演員上不了台嘛!大夥兒都等著看戲呢!” 芊子哭得哀傷極了。 她連連搖頭:“不,不,不……” 窗外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以一種過來人的眼裡揉不進沙子似的口吻,慢條斯理地說:“我看,這半大丫頭肯定是迷戀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們聽了,一時的就面面相覷。 芊子的嫂子氣憤地嚷:“胡說!你污衊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將自己的臉湊近芊子的臉,急切地問:“芊子,她是胡說吧?你並沒迷戀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淚漣漣地,泣不成聲地說:“是……” “是?……你說不是!芊子你說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擰芊子的胳膊。 這時的芊子,是寧願說實話,而不願擔一個偷名的。她覺得自己承認迷戀那個“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點兒也不冤枉的。一點兒也不可恥的。並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從此擔一個偷名,則是很冤枉,很可恥的。她常聽到村里一些個已婚的年輕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調笑。她們那時說的一些話是很猥褻的。尤其那幾個帶頭到她家裡來搜戲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縱自己淫蕩的想像,說些自己和那個“戴小生”在被窩裡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的行房事。她們那些話常使芊子只聽了半句就面紅耳赤起來。哪怕正和她們在一起乾著什麼活兒,也會丟下活兒,心裡暗罵一句“不要臉”,一扭身趕緊捂著耳朵跑開去。她們那時一個個面生異彩,兩眼放光,都並不覺得可恥,反而覺得樂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們從旁聽了,也都不認為她們可恥,還都笑。甚至包括她們的丈夫們,都顯出很愛聽的樣子,從不喝止她們。任由她們的話越說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們一向的也是公開地將那“戴小生”當成一個想像中的情夫,作踐他的名聲那麼忍心,那麼肆無忌憚,她芊子承認自己喜歡他,倒有什麼可恥的呢?起碼與偷字相比,是並不怎麼可恥的吧?村里的女孩兒家,有的僅比她大一歲,就改大了歲數,早早地結婚嫁人了。承認自己只不過暗暗迷戀一個值得迷戀的,事實上也是許多和她同齡的女孩兒家暗暗迷戀的男人,究竟有什麼罪過呢? 芊子內心裡這麼想著,於是就抬起了頭,以她那單純又善良的眼睛環視著眾人,乞憐地也是勇敢地說:“我喜歡他演的戲,也喜歡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們,又是一陣面面相覷。 劇團的帶隊,這時息事寧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兒,一邊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淚,一邊以大人哄小孩兒的那種口吻說:“芊子,你喜歡他這很好哇!我們大夥兒也都喜歡他嘛!那你就更應該將戲靴還給我,讓他能穿了給大夥兒演戲對不對?……” 抱頭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個高兒蹦起來,瘋魔了似的,對人們掄拳便打,飛腿便踢,同時大吼大叫:“都滾!都滾!都滾!我們家要實行家法,狠狠教訓這個小賤人!” 於是屋裡的人們,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趕到了院子裡…… 芊子的哥哥又躥到了院子裡。這性子暴躁的農村青年,隨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掄著舞著。彷彿一員驍將,在比武校場叫陣似的。 於是人們從院子裡被趕到了院子外。 雙扇的院門被他關上了。胳膊粗的門槓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這丟人現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著,跟你丟不起這份兒人!” 人們在院外聽到了芊子爹的吼罵聲…… 接著聽到了什麼東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響…… 聽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別真往死裡打呀!” 也聽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別打啦!我給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饒了我小姑吧!” 還聽到了芊子哥哥的哭號:“嗚嗚,她把我的臉也丟盡了!我在村里沒法兒抬頭見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聽不到芊子的告饒聲…… 那幾個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劇團的帶隊瞪著她們生氣地訓斥:“這你們就高興了?啊?這你們就高興了!你們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門,自然是撞不開的。 他對男人們吼:“你們,都聽著,都聽著啊?想個法子呀!” 男人們一個個表情木訥著,臉上全沒什麼特殊的反應。 只有一個男人撓撓後脖梗,仰起臉,淡淡地說:“我看,倒也該管教管教,才十六歲就這麼騷,往後還不偷野漢子哇!” 劇團的帶隊,從他的口吻中,聽出了幾許幸災樂禍的意味兒。 他剛欲發作,院門敞開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現在院內裡,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隻皮搭子似的,搭著辮子瀑散,昏死過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裡,拎著那隻戲靴。 芊子爹一貓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隻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墜落於地。她臉上,胳膊上,顯現了幾條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滲透了她那白底兒碎藍花兒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現了幾條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兒抽她的。 她爹指著她說:“看,我不護孩子!我是真動家法來著!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則將那隻戲靴朝地上一扔,擺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勢說:“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寧肯打殘了她,養她一輩子!” 劇團的帶隊,望著昏死於地的芊子,發了片刻呆,撿起戲靴,跺了下腳,哼了一聲,悻悻地轉身便走。 於是人們也都紛紛地相跟著走。戲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將要演的“斷橋”,男人女人們還是要看的。似乎誰的心情,都並不怎麼受發生在芊子家裡的事兒的影響……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當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們一陣陣的叫好和掌聲…… 戲散時分,已是半夜了。別人往箱子裡歸放行頭,“戴小生”卸裝時,劇團的帶隊低聲對他說:“哎,那個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隻戲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輕輕地“唔”了一聲,停止了卸裝。 “長得挺俊俏的個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饒,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卻偏不求饒……” “戴小生”冷冷地說:“你跟我講這些沒意思的話幹什麼?” 他接著卸裝,顯出再不願聽多談芊子半句的樣子。 帶隊的說:“你別誤會嘛!” “戴小生”說:“我什麼也沒誤會。我有什麼好誤會的?” 帶隊說:“其實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將那小姑娘招到劇團裡來培養培養,興許以後還成個好角兒呢?” “戴小生”說:“也別跟我講這些。我又不是劇團領導,你跟我講這些幹什麼?除了演戲,別的什麼事兒我都不入耳。” 帶隊聽了他的話,覺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說什麼了…… 那以後,縣劇團又來村里演過兩場戲。不過“戴小生”卻沒跟著來過。於是村里就流傳起了閒話。說“戴小生”沒來,是由於那次被芊子偷了一隻戲靴,心裡惱火,不願再到本村演戲了。而實際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裡參加名角兒調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個俊俏的少女,偷戲靴這件事兒,絕不至於被人們那長久地議論。比如芊子若是一個丑丫頭,人們即使議論,也往往只能說她“痴”、說她“傻”,說她“心迷一竅”什麼的。說時,也許還表現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於,她偏偏又是一個俊俏的少女。那麼人們似乎理所當然地就要說她“騷”,說她“淫”,說她小小年紀就整日思想著與男人做蝶亂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彷彿從此被人們的議論繡上了意味著行為下賤和不軌的“紅字”。 今天,縣劇團又來演戲了。 “戴小生”也又來了。之前,村人們普遍風傳,“戴小生”演過這一場戲,就將調往省劇團去了。也就是說,本村的人們,從此不再能有機會看到他演的戲了。所以,家家戶戶早早地就吃罷了晚飯。男人和女人們,都換上了過年過節才捨得穿的衣服,呼長應短,三五結伴兒地去看戲。在“戴小生”而言,這是一場告別性質的演出。在村人們而言,等於歡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這場戲,彼此態度非常之鄭重地進行了一番討論。最後統一了——這一場戲他們無論如何是得去看的。自從發生了芊子盜靴的丟人的事,爹和娘就沒再去看過縣劇團演的戲。哥哥和嫂子也沒再去看過。當然,芊子也沒再去看過。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脫不了身離不開家。爹和娘的兩雙眼睛盯住著她,使她一步也離不開她的小屋。過後聽說縣劇團雖然來了,“戴小生”卻沒來,芊子倒也並不覺得怎麼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戲,乃是出於這樣的一種想法——總不在村人們看戲時露露臉面,倒顯得自認家門之風不正了似的。自認了,當然也就授人以長久議論的權力了。在村人們看戲時露露臉面,多少總能對人們的口舌起點兒威懾的作用啊!村人們議論誰,一般總是在背後,當面畢竟還是有所顧忌的。背後議論不休,則可能放到當面不敢。而當面有所不敢,背後的議論則也許漸斂。何況那“戴小生”演過這一場,不是就將調到省團去了麼?他今後不會再來了,女兒偷他戲靴的事兒,也就該被人們遺忘了…… 爹和娘如此這般議論的話,全被芊子在門外聽到了。 芊子推開門,闖入爹娘屋裡,給爹娘跪下了。 芊子兩眼噙滿著淚,哀哀地說:“爹啊,娘啊,也讓我去看他演的這最後一場戲吧!我保證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保證只看上一會兒就回家來!從此女兒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們生氣了!成全了女兒這個願望吧!” 爹鵲瞪起眼怒吼:“住口!你還有臉說你想不想他的話!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說:“女兒也沒敢指望他娶我,女兒也沒敢幻想嫁他,女兒只不過……” 娘用指頭戳著她眉心連問:“只不過怎樣?只不過怎樣?芊子你倒是說說看,只不過怎樣?” “女兒只不過……只不過就是內心裡暗暗喜歡這個男人,覺得他值得女兒暗暗喜歡罷了……” 娘雙手一拍,轉臉對爹說:“她爹你聽聽,你聽聽!小賤人竟吐出這等心裡話來!這話若是讓外人聽了去,再滿村地傳開,以後還能有誰家要她做兒媳婦?……” “你這算是什麼願望?!……” 爹氣得臉腮抽搐,一腳將她踹翻於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還不至於捆了她的手腳將她關在柴棚子裡。但芊子在家中,本是個習慣於事事順從爹娘的女兒。她不願不經爹娘允許,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後一場戲。惹爹娘生氣其實是她最不情願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門前,反而對她不放心了…… 現在,芊子已被關在柴草棚子裡兩個多小時了。雙手和雙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裡,同時還關著秋末的最後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兒開花兒,叮不了人了。其實是以訛傳訛的一種說法。起碼那一小群蚊子不是這樣。它們叮起人來更兇更狠。吸起人血來沒夠兒似的。芊子的手腳被捆著,只有任由它們叮的份兒。它們認准了叮她的臉和脖子,因為她的臉和脖子沒衣布隔著。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搖晃一下頭,而蚊子們卻只不過嗡地飛起幾秒鐘,緊接著又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