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一往情深地註視著他說:“瞧你,也不管當著什麼人的面,總把這些話掛嘴邊兒上!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唄,今後再不許你這樣。”
大鳥乖順地說:“批評得對,批評得對,今後一定改正……”
我整個兒一顆心被嫉妒得在痙攣,隱隱作痛。
飯後,大鳥說他下午還有些事要辦,在我房間陪我小坐了片刻,飲了口茶,向我詢問了當年我和他都熟悉的校友的近況,便起身匆匆離去。
我站在窗前,觀望著外面的園景,心中暗說——大鳥大鳥,世道怎麼如此地抬舉你,讓你他媽的混得這般的得意?
但見小婉、小倩陪他自窗下經過,她們各自又換了一身時裝。
盯著她們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感到呼吸緩重,竟有些喘不過氣兒來。
我自知這完全是由於我對大鳥的嫉妒所致。
可是我沒法兒說服自己不嫉妒他。
我認為這嫉妒的痛苦是他所強加給我的。
因了自己備受這一種非凡的痛苦的折磨,我確信我已開始有些憎恨他。我明白這樣的心理是一種卑劣的心理陰暗的心理。但是我一點兒也不感到自己可恥。相反我說服自己嫉妒得有理憎恨得有理。如果他這麼得意的人居然還不該遭到嫉妒還不該遭到憎恨,那麼公理安在?
我這個受到最熱忱歡迎最虔誠接待的人,在主人離去之後,竟不禁的獨自坐在舒適的沙發上生主人的氣。
我發現桌上大鳥留下了一個信封。走過去拿起來見內中裝的是錢。信封上寫了兩句話——給你的零花錢,自己逛街時,想買什麼買什麼吧。
我抽出點數一遍,整整一百張,每張都是百元的。
我第一次覺得,一萬元紙鈔也是很有些分量的,似乎比以前掂自己的錢沉了許多。
我暗罵——大鳥,你他媽的也忒擠兌我了,你以為我沒見過一萬元錢是多少哇?平白無故的,我能收受你的錢嗎?
我想——我若是就這麼收受下了,小婉、小倩一定會挺瞧不起我的吧?我不願被她們瞧不起,我希望受她們尊敬受她們崇拜。上帝確保這兩女孩兒都是癡迷的走火入魔的所謂“文學女青年”,那才不虛我此行……
我對自己反复地說不收不收堅決不收。
可是除了我的皮包,我真不知該把這一萬元放在哪兒好,放在哪兒安全。
這時我忽聽見敲門聲。我急忙將信封背在身後,向房門轉過身去。
我說:“進來。”
進來的是位服務員姑娘,也是很俏麗可愛的一位小姐,一身少女的清純。我想這鳥地方怎麼像大觀園啊?怎麼女孩子一個個都百里挑一似的賞心悅目哇?還叫他媽的什麼“靜虛莊園”,周圍滿眼盡是這等樣兒的些個女孩兒,男人住在這兒心裡能靜得下來能虛得了嗎?夜裡不失眠倒成了怪事了。但又一想,覺得自己沒勁,如今哪個服務單位不講經濟效益?只要講經濟效益,招服務員的時候,自然挑選容貌姣好出眾的了。難道觸目皆是醜妮,我這樣的男住客才覺得美妙不成?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古怪心態來。
那女孩兒彬彬有禮地對我說打擾了,說她來是要告訴我——衣櫃中有曲經理預先為我預備的衣服。
她說完便退了出去,像日本侍者一樣,微微彎著腰,腳步輕得幾乎悄無聲息。
門一關上,我立刻將一萬元塞入了我的皮包。我已經徹底想通了——別人白給我一萬元這一種事兒,在我的一生中絕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我不接受,小婉、小倩也不知道我的清高,除非我當著她們的面將錢還給大鳥,那我豈不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大傻瓜了嗎?我幹嗎非要拒絕大鳥的好意呢?也許小婉、小倩,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再說我在乎她們知道不知道幹什麼呢?和一萬元相比,清高算什麼?兩個漂亮妞瞧得起或瞧不起我算什麼?一萬元哇,一萬元我要辛辛苦苦寫出四十餘萬字哇……
我義無反顧地將皮包落了鎖,同時亦將我往常那份兒清高落了鎖。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半個多小時澡,泡得渾身慵怠而輕爽,然後換上大鳥為我預備的名牌襯衣,然後便往床上一倒,希望能一覺睡到大鳥和小婉、小倩來陪我吃晚飯。
卻怎麼也睡不著。
再然後就是百無聊賴……
於是我起身離開房間,決定到服務台那兒去和哪一位女孩兒套感情。當班的正是剛才那清純女孩兒,她在聚精會神看一本厚書。
我搭搭訕訕地問她看的什麼書?
她一聲不響,用一隻纖纖小手隔住書,將封面翻給我看。
我想像她是襲人、晴雯什麼的,而我是萍踪偶棲這現代大觀園的一位白馬王子。我並不很清楚自己對她究竟懷有什麼非常明確的動機和企圖,只知自己希望由她獲得某種消遣。我以為像她這麼清純的女孩兒,看的一定是台灣的真瓊瑤或大陸的假瓊瑤們寫的言情小說,卻不料那本書封面上赫然四個字是《蛇形刁手》,我不由得雙目為之一瞠。
她讓我看了看封面便算是回答了我似的,繼續入迷於武林的恩怨情仇刀光劍影。
我又搭搭訕訕地問她是不是對大鳥很熟悉?
她抬頭瞪著我反問大鳥是種什麼鳥?
我這才曉得大鳥的叫法在他家鄉省份的這一座名城並不通用。
“那麼你對曲經理一定很熟悉NB023?”
她默默搖頭。
“他開發的是什麼實業?”
“不知道。”
“他辦的是一家公司?”
“不知道。”
“他擁有多大一筆資金?”
“不知道。”
“你究竟對他知道些什麼?”
“我只知道他是我們這兒的常客。他外地的朋友們來了,他總往我們這兒帶,所以我們領導說他是我們最不能得罪的上帝,要求我們一律得對他笑臉相迎笑臉相送。”
“他的事業真的很興旺嗎?”
她聳聳肩,低下頭又開始看書。我感到她對我頗覺不耐煩,我很羨慕她的職業修養,因為她內心裡的不耐煩,臉面上一點也沒流露出來。
我覺得怪沒趣兒的。
我說:“你看吧……”
她未吭聲。
我剛欲轉身離去,她忽然抬頭問我:“你是乾什麼的?”
我心頭竊喜,因為她所問正中我下懷。若她不問,我再怎麼厚顏無恥,也還是有幾分不大好意思說什麼緣由地告訴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開始搭訕就自我這麼介紹一番。
我當然不離去啦。
我說:“我是作家呀!”
她說:“就是寫這些個東西的人?”——向我揚揚她手中的書。
我說:“對,噢,不對不對。我才不寫這些個東西哪,我寫的都是純文學,相當相當純的那一種文學……”
“怎麼個純法?”
“這……一句話半句話也說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間去吧,我充分地從容地講講……”
“不去。”
“為什麼?”
“去了準沒好事兒。”
“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就換種說法——我們老闆對我們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我們隨便到住客的房間去,我們老闆說這是從愛護我們的角度出發……”
“別聽你們老闆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來,顯出恭而敬之的樣子,惴惴地望著我背後……
我一轉身,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後。
她囁嚅地說:“經理,我回答他的話,您都聽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記您平時對我們的諄諄教誨,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趕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靚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詳詳細細地告訴她我至今已寫了幾百萬字,獲得過多少次獎,有多少部作品拍過影視,以及我自認為的知名度……當然,我並不否認我還有些別的打算。但是,須知我是個潔身自好,無比愛惜自己聲譽的人啊。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太敢輕率地把自己對一個女孩兒的一切打算都付諸於實踐的。
該死的個小靚妞何苦的呢!
……
於晚,叩門請我用餐的,不復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邁出房間時,見大鳥站在櫃檯那兒,一條手臂橫擔在櫃檯上,身子向櫃檯內明顯地傾過去——該死的個小靚妞,正湊耳對他嘰嘰咕咕。
小倩侍立大鳥旁邊,一望見我,便大聲說:“梁先生到!”
我猜那該死的小靚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狀。我倒不怕她向大鳥反映我對她心思不正什麼的。我認為我沒義務非向大鳥證明,闊別十多年之後,在比當年精彩萬端的現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個富貴不能淫,美色不能動的君子了。
我當年又沒向他發過這等誓言。我怕的是該死的小靚妞是早已被他收買了的耳目,謊告大鳥我在對他進行“摸底調查”。而大鳥如果信了,那我在他眼裡還算是個人嗎?對他這麼一位富貴不忘舊交的朋友,我的行徑豈不是太卑鄙了嗎?儘管我願意向自己承認,我的行徑確有對他進行“摸底調查”的動機,但我只不過是願意向我自己暗暗承認啊……
那該死的小靚妞一聽小倩的話,立刻緘口了。
大鳥也同時站直了。
我經過櫃檯時,該死的小靚妞對我侍立微笑,行注目禮。
而我對她狠狠一瞪,倘目光是傷人利器,她必命亡倒地。
在餐廳雅間內,大鳥問我是不是很餓了,是不是獨自呆一下午感到太寂寞了,請我諒解他回來得晚了點兒,向我保證從明天起他的時間將全部用以陪我。
小婉說還有幾位應見的人物未見,還有幾樁應辦的事情未辦,但他心內惦著我,所以堅決果斷地回來了。
我嘿然表示感動而已。
我擔心他心裡已在惱我,我擔心他在餐桌上耍什麼詭計當著小婉、小倩的面出我的醜——比如故意問見沒見到我那房間的桌上有一個大信封?進而說內中的一萬元是準備給另外什麼人的,不知丟在哪兒了,因為那信封上,並沒寫我的名字。僅憑那麼兩句話,我是沒有充分的根據將它放入我的皮包鎖起來,並矢口不提的。
我暗暗打定主意,他若真問,我就回答沒見著。我想他不可能因此搜查我的皮包。
我在心裡對他說,大鳥,不管你是真想送給我還是假客套,不管你當時是否虔誠這會兒聽了那小靚妞的匯報是否後悔,怎麼這一萬元你就認了吧!
他卻隻字未提信封的事兒。
他不提我則更不提,起碼不願當著小婉、小倩的面提。
晚餐比午餐更其豐盛。用罷餐,我和大鳥們起身將離去時,經理走到了身旁,問可否請我留步片刻。
我只好留下。
經理望著大鳥們走出餐廳,才轉身正面對我,虛偽地笑著說:“梁先生,您的光臨,既不但是我個人的榮幸,也是我們全體服務人員的榮幸。據悉您有談談純文學的主動熱忱和雅興?這太難能可貴了。要不要哪天晚上,我將全體服務人員集合起來,請您做次正規的關於純文學的講座?我們這兒的女孩兒們,都需要接受點兒純文學的有益熏陶。包括鄙人在內。反正講給一個人聽也是講,講給多數人聽也是講。何況,您一定要單獨講給她聽的那女孩兒,並非是一位文學少女,也從來不看您們純文學作家們的純文學。對她,依鄙人愚見,您大可不必太熱忱太主動太一廂情願……”
我臉上一陣陣發燒泛紅。
我訥訥地解釋我不過三句話不離本行,其實不是個好為人師的人……
以後六七日內,大鳥果不負言,日日同車陪我出入,有時小婉相隨,有時或攜小倩,二女共伴左右者多。大鳥聘僱之司機,駕駛技術高超嫻熟,諾諾聽命,從無牢騷,亦不多言,想必大鳥給他的月酬甚是豐厚。循環揮霍於上等酒家,偶爾湊趣於民間小肆。奇饈珍餚,地方風味,天上飛的水里遊的,頓頓饕餮,享膩吃煩。市內古蹟,享樂場所,無一遺娛。四郊週野,綠水青山,足跡所至,流連忘返。
每晚,大鳥必迫我同至豪華舞廳,戲曰“改造老兄”。他真可謂舞廳王子,異性寵兒。英姿翩翩,身影旋旋。小婉、小倩,輪番伴之,每每皆被公認舞後,大鳥殊覺榮耀,購以金物,慷慨嘉獎。場場奪盡風光,引無數舞男舞女羨眼乜斜。
我不會跳。大鳥命小婉、小倩帶我教我。我學得遲鈍,小婉常歎曰:“與梁先生一番舞,累如病後推大磨!”小倩則刻薄相嘲:“天生一笨伯,恰似榆木段!”或曰:“踩臟我鞋啦,梁先生當破費相賠!經理當付我勞務!”俏語連珠,巧言生趣,自嬉不已,逗我開心,亦博大鳥快活。大鳥便做憐惱之狀,撫我背曰:“老兄不可救藥。辜負華曲美樂,愧對人面桃花,可惜了這一夜酒綠燈紅啊!”
一日午夜而歸,大鳥餘興有餘,毫無倦意,坐在我的房間裡,吞雲吐霧,海闊天空,終於告曰:“實不相瞞,二女吾情人也。此間頗少干涉,兄若想受用,可潛遣侍奉枕席。”
我說:“大鳥,你醉了吧?”
他說沒醉。
我說沒醉你怎麼之乎者也起來了?
他說享樂是要追求現代的,自身修養是要達到古典的。說有些事,用文言講,比用白話講體面。
又說小倩善作媚樣,床上嬌嗔百態,實乃同裘妙女,天生淫娃。說小婉極盡溫柔,最解人意,款語驅愁,蜜意釀心,別有令男兒繾綣難捨之處……
他那一夜豪飲如牛,我看出他的確是醉了。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揶揄道:“阿嫂醋罈子乎?”
我說:“她對我無為而治。”
於是他雙手一拍,哈哈大笑。
我問他笑什麼?
他又之乎者也起來,侃侃道:“我笑老兄迂腐過甚。弟示誠心,阿嫂不諱,小婉、小倩,從若遵旨,你又顧忌什麼?況人生在世,本一謬命,不能有難同當,何妨有福同享?名酒佳餚,不過胃腸消受之物。軟玉溫香,芳容美色,才屬第一洪福。老兄心存非分之想,抑隱久矣,欺我不知不曉嗎?”
我一聽他這麼講,暗說大鳥大鳥,那你可就怪不得我了。再說小婉、小倩,亦不過你掌上玩物,何必顧前瞻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一村,哪兒找這一店?
於是我故作靦腆之狀,喁喁噥噥道:“朋友之間,那多不好意思的?”
大鳥說:“朋友之間,才好意思。若非朋友,你只有乾嫉妒的份兒。你敢勾引,輕則挨揍,重則觸法,身敗名裂,你就前程交待了。我對你是實行三包,包吃住,包享樂,包愛欲。不圖別的,只圖你我相別時,你打心眼兒裡說出滿意二字,只圖有一天我死了,你打心眼兒裡常念叨我個好!”
我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他說:“煩你給我倒杯水,不,不要茶,要冰箱裡的礦泉水。”
於是我從冰箱取出礦泉水,倒了一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送給他。
他一飲而盡,注視著我,似乎又思考著什麼,又欲開始對我侃侃而談。
我只怕他盡說下去,並沒有實際的行動。
我佯裝困盹,打了個大哈欠,嘟噥道:“我想睡了……”
他看看手錶,心領神會地對我一笑,說:“那我就不浪費你的寶貴時間了。今夜良宵,歡娛更短啊!”
說罷他站起身往外便走。
“大鳥!……”
我顧不得迫切之嫌,立即叫住他。
他在門口向我扭回頭。
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說:“老兄少安毋躁,片刻定有狐仙鬼妹芳趾降臨。”
他一離去,我即衝入衛生間,以冷水激頭。我想我一定得保持精神抖擻的狀態,否則豈非辜負他的美意?
我坐在沙發上靜候,覺得時間彷彿停止了。
我又一想他別是存心捉弄我,害我一夜不眠,坐等到天明……
正胡思亂想之刻,門輕輕地緩緩地開了。我屏息斂氣,乍驚還喜,凝眸睇視——我準備迎迓的本是小婉,不料翩然而入的竟是小倩。只著睡裙,發逸逸而散,足纖纖而赤,分明的剛剛洗過臉兒,祛除了鉛華脂粉,還現出女孩兒的一副清麗面容。正所謂眉不描自彎而黛,唇不抹又潤且紅。渾身透爽,嬌體溢香……
她斜依著門,彷彿慵倦不支。藕臂護胸,秀手掩頸,惺眼矇矓,睥睨著我說:“你怎麼不邀小婉姐?”
我霍地站起,虎視眈眈道:“今夜是你,明夜是她!”
她嗔道:“我知你心中愛惜她,這麼晚了,偏要煩我……”
我卻哪裡還有忒大情緒跟她NB023唣?
我犬躍過去,一下子將她橫抱起來,狼躥入臥室,摔她於那闊大床上……
幾番折騰,自不待細述。方信大鳥對其讚美,句句不假。
待她一動不動,軟綿綿溫順順,貓兒也似伏我身旁時,我用手指絞弄著她的秀發,問她跟隨她的老闆幾年了?
她說時間不長,才兩年多。
問她是先者,還是小婉?
答曰:“婉姐早我半月。”
我十分佩服大鳥竟能與她二人良好相處,問彼此互妒否?
答曰:“三位一體,親密無間。偶拗小性,老闆寵之,婉姐讓之。”
問暫時選擇,還是長久打算?
答曰:“板蕩之心,牢系老闆身上。與榮俱榮,與損俱損。”
又曰:“樹無二根,人惟一命。寧富貴十日,不寒酸百年。活曾快樂,死便無憾。”
憶大鳥當年慨詞,如一人言。但一“死”字,似意味深焉,令我默默。
我謊稱頗通手相,可為測前程諸事。
於是擎掌央我詳斷,倏又縮回,曰不測也罷,倘聞凶兆,反亂泰心……
言訖翻身睡去。
翌日同車出遊,一途歡歌笑語,興致勃勃,有增無減。
及寢,小婉潛至,戲問:“昨夜鶯鶯初會,倩丫頭難招架否?”
於是狎昵無忌。
有一個問題,卻始終困惑著我,那就是——大鳥為什麼竟要這樣天高地厚地盛待我,甚至連他自己兩位心愛的人兒也打發來供我受用?好比是宴席上的最後一道大菜請我盡情“品嚐”?它竟是那麼嚴重地離間著我和眼面前這美貌尤物的情愛舉動,干擾著我對她的徹底的褻玩意念和占有欲,使我內心裡的佔有欲強烈又虛空,彷彿她是被我撿來的騙來的偷來的一樣東西,而非大鳥主動提供給我受用的。它使我的心理變得相當陰暗相當卑劣,彷彿所受用的是某種“一次性”的東西。想著這一點一邊受用著一邊不免的有沮喪之感,又彷佛無論怎麼受用都不能達到目的,恨不得企圖毀了她似的。
這問題本是昨夜要問小倩的,沒問成,便咄咄地逼著小婉來回答。
她不肯回答,她柔情頓斂,溫色陡變,一言不發地瞪著我,一邊開始穿衣。她眼神兒裡一時充滿嫌惡和鄙視。當然是對我。彷彿才看清,剛剛與她耳鬢廝磨、肌膚相親的我,卻原本不過是一隻雄猩猩似的。我猜她一穿上衣服便會悻悻離去,我猜她離去之前也許還會對我的臉啐一口。
我則打定主意非問個明白不可。
我從她手中奪過她的衣服。我說——你不回答,你休想離開我的房間!
她裸坐床畔,頭緩緩向窗子轉去。月光從幔隙漏進來,灑在她身上,看去那麼優美。
我又完全被那迷人的胴體征服了。我內心里頓生一片惜香憐玉之情。我拋了她的衣服,趨向前去,復將那優美的迷人的胴體摟抱在懷。我吻著她的臉她的頸她的胸她身子的各處。我用一種罪過的懺悔的語調說我不再逼問了,她也不必回答什麼了。其實我內心裡一點兒罪過感也沒有一點兒懺悔的意思也沒有。有的只不過是在我血管裡熊熊燃燒的慾火,除了慾火沒別的。
幾滴眼淚落在我手上。
她說:“常信姻緣二字,故不惜以身自奉。本當互歡互愛之刻,何必愚語逼問連連?”
我說:“對對對,是我愚,是我愚……”於是綢繆不休,共赴巫山,別樣雲雨……
及晨,小婉潛去。行際,依依而曰:“小倩夜間復來,萬勿再相逼問。這丫頭性烈,當細愛之。恐一語荒唐,使反目成仇。多日交好,惡於一旦,反為不美。”
其意虔虔,其語懇懇。
我乖順領教而已。
我問:“你們有時言語,怎麼都與你們老闆一樣之乎者也的?”
婉笑曰:“又相逼耶?”
我惶恐道:“不敢不敢……”
婉告曰:“酒綠燈紅,如過眼煙雲。吾等深陷享樂,已然難以自拔。故常存幻念,每每仿古貫作《聊齋》男女,以幻易幻,玩世欺己,權當人生遊戲耳……”
又告:小倩畢業於名牌大學,出國屢屢受阻不成,自絕此念。而己學歷高於小倩,實乃隋唐文學之碩士研究生。說出一位導師姓名,使我如雷貫耳,愕然肅然,誠惶誠恐,不禁刮目相看,自慚褻瀆太甚……
恍惚十餘日,忘妻忘子,樂不思歸。
一日,大鳥說:“老兄及為夫為父之人,雖相友悅,豈敢久留?今朝當為兄餞行。”
我竟覺悵然,顧小婉、小倩,企望二女堅留。
豈料小婉垂首,小倩旁觀,似有挽意,卻無留言。
於是彼此怏怏感慨而已。
所贈豐厚,大包小盒,攜不勝攜,帶不勝帶。
三人陪送於機場。大鳥雙手執我一手,低問:“還記得我當年和你在五角場小飯店說過的話嗎?——同窗三載,深蒙厚敬,他日富貴,定當相報。我大鳥不是個講空話的人,你便是我將來的一個證明者,我死而無憾了……”
小婉、小倩亦淒淒上前與我告別,一吻左頤,一偎右頰。婉贈金筆,倩貽玉印……
至家,驅魚遣燕,懇表謝忱。復如當年,泥牛入海,杳無回音。使我匪夷所思,惑不能解,心中疑團鬱結。
半年後,有一報社記者自大鳥所在省份來訪。
我不免要問他可認識或聽說過一位叫曲海江的大亨?
他搖頭說不認識,反問我和曲海江什麼關係?
我說沒有什麼特殊關係,不過就是當年的校友。
他說雖然不認識,但是聽說過,鼎鼎大名,造成過一陣新聞轟動效應。
驚問何故,方詳道來。
先是,曲辭公職,落戶僻鄉,鑽改革政策之隙,以開拓型農戶名義,詐稱創辦第三產業,賄賂送禮,貸款百餘萬元。又與各行各業簽訂空頭合同,騙款六十餘萬,總計百八十餘萬。只見其整天價玩弄女性,荒淫揮霍,卻不見其經營。人雖疑之,卻不問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慫其享樂,從中漁利揩贓者,三教九流,大官小吏,竟達百人之多。各合同單位聯名訴訟,才致敗露。
大鳥於法庭無懼色。
問:“知罪否?”
答:“明知故犯。”
問:“剩款何在?”
答:“享用盡矣。”
問:“不懼死耶?”
答:“但請速死!”
呵呵冷笑,蔑視公堂,且侃侃自辯:“倘吾一人,國之幸耳,民之福耳!詐騙當死,巧取豪奪何罪?今日此時,舉國鋪席設宴不知多少?饕餮民脂民膏者眾,揮霍公款一日何止千萬?心切疼之否?敢盡誅之否?”
遂判其死。
欣然受判。
又審小婉、小倩,所答坦坦,所述犯罪事實與曲無異。
亦問:“不懼死耶?”
皆曰:“甘願陪死。”
神情自若,且微微含笑。言死如言戲語,從容鎮定模樣,令法庭無奈無轍。
我聽得驚心動魄,冷汗淋漓。
來客又告:有人揭發,仍剩數十萬,不知藏何秘處。法庭調查員對單核據,亦深信不疑。以寬大誘交待,曲及二女,守口如瓶,鐵心不供。故在押緩死,為究數十萬而延其命……
於是我想到了我帶回家中存入銀行正獲著利息那一萬元,心中有鬼,如芒在背。
來客看出我臉色大變,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沒怎麼,不過間發性的一陣心悸而已。
來客說,那幾十萬,想必並非大鳥為他自己的將來而藏的。說他那種人,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法律後果,明鏡似的清楚,還為自己考慮什麼將來不成?說也並非他為他的家人而藏,因他在他那麼謀劃之前,他母親也已病逝了。他又不曾結婚,也無兄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什麼至親的人值得他留此一手。說他只有一位姐姐,但已遠嫁國外,且嫁給的是有錢的洋闊佬,根本無須金錢周濟。說他肯定是為他的兩位情人的家人而藏的,說小婉有清貧父母,小倩有疾兄稚弟。那幾十萬的下落,除了他們三個男女知道,小婉、小倩一方的某一位家人也必知道。說只要反复遍審之,必能撬開知情者之口,而那幾十萬一旦起獲,也便是他們三個男女挨槍子的時候了……
還說,如此這般的推測和分析起來,大鳥倒真不愧是男兒之中的情義型人,小婉、小倩也不愧是女孩兒之中的丈夫型人。他們那一種敢作敢當,著實的也令人感慨。三人矢志不移,活則三位一體,死則三尸同穴的關係,著實的也令人刮目。只可惜不是走的正道。說當地的青年男女,都似乎著了魔似的崇拜起他們來,竟將他們作為楷模。女孩兒們說,愛男人就要愛“曲帥哥”那樣的。一旦愛上了,自己也要一百個不變心,不後悔,生死與共,有何涕哉?而男孩兒們說,找情人就要找小婉、小倩那樣的。為了她們那樣的女孩兒,天下還有什麼不敢的事兒?被那樣的女孩兒愛過,有那樣的女孩兒奉陪著,赴刑場又有什麼可怕的?說當地的一些賣服裝的攤販,揣摸透了青年男女們此種心理,不失時機地推出了一批“文化衫”。男式的印著——“我是大鳥”或者“人惟一命,及時享樂”;女式的印著——“我是小婉”、“我是小倩”或者“尋找大鳥”、“大鳥我愛你”、“待嫁大鳥”、“非大鳥莫嫁”等等。使公安司法機關煞覺尷尬,恨不得將穿那種“文化衫”的青年男女一夜間全逮捕了。
可是那麼多,又怎麼逮捕得過來呢?說槍決不過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兒。直至舉行大型公判會,綁赴刑場,並藉助宣傳媒體大造輿論,這種“大鳥熱”才漸冷卻,那些“文化衫”才漸無踪影……
我問當地人怎麼知道他大學時代的綽號?
答曰記者對他獄中採訪,他自己說的。文章一經發表,幾小時內報紙銷售一空,已有電影厂家買了版權,正請高手改編成劇本……
我問那文章中提沒提到他的哪一位大學同學?怎麼提的?
我是既怕公安司法機關,從那篇採訪的字裡行間,嗅踪偵察到我這兒,又怕在今後的一部什麼電影裡,使我自己和別人都看出,某一個角色多麼像我。
來客回答說,他一位大學同學也未提到過,無論在審訊和採訪過程中,都未提到過。也許他在大學的同學關係不怎麼好吧?……
我說是的,很不好。在大學同學中,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同時我心裡祈禱:大鳥大鳥,你可千萬別坑我,臨死拉上一個墊背的啊!同時,又暗自慶幸,還好只在他處住了十餘日。若久住下去,恐怕我也……
又踰月,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筆體,就知道是大鳥寫給我的。但卻不是從監獄寄來的,而是轉寄。儘管如此,我拿著信還是手發抖,心發毛。
我鼓足勇氣撕開,一目十行。信很短,說了些將要訣別之類的話。說入獄之前,觸法自知,既有所料,也常受犯罪感折磨。故耗散揮霍,殊不獨為。款待於我的,不過百之一二。
騙於官僚,與眾共享,實乃一大快事,心理亦頗獲得平穩……且自謂,對當局政策,早有研究,決不信“不變”之說。故寧做騙犯,以享樂賒死,而不做真改革者,敗於政策之變……
我一看罷,立刻燒掉。
漸漸的,再無他的音訊,猜測他已成泉下之鬼。雖然不免為之有點難過,但又為自己沒受牽累而慶幸。今後當此以為訓。經年,也就終於將他忘了……
上月,忽又收到他一信,也是由人轉寄的。信中言其死期已定,惟有兩憾——不能與小婉、小倩同死,二對當局政策判斷失誤,未料雖經一番陰晴,改革步子卻又更大更快……
細讀數遍,讀出一種“在乎”的意味兒,彷彿字裡行間,躍出別的幾句話——早知如此,寧當先苦後甜的真創業者,不做生亦無望的死囚之人了……
未久,前來之客信告,大鳥已遭先決,而小婉、小倩仍在獄。據悉數十萬款下落,將有眉目矣……
是夜,見大鳥未叩扉而徑入室,言曰:“老兄別後無恙?”又云:“陰間亦覺逍遙,不乏共享樂者。然少美酒,今煩以所贈之萬元,勞代購佳釀百瓶,惟寂寞獨處之時,思念小婉、小倩二女,常祝早死,企盼聚飲……”
驚醒乃一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