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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鳥.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7522 2018-03-19
那一項所謂馬拉松,不過是在運動場內進行的十四圈長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鳥一會兒跑於對方前面,一會兒跑於對方後面。他跑於對方前面時,跑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彷彿力氣早已耗盡,隨時可能一頭栽倒的樣子,還頻頻回頭看對方。他跑於對方後面時,張揚著雙手彷彿溺水者要抓住什麼救命的東西,彷彿隨時打算放棄競爭,退出賽場的樣子。連我們幾個參與過密謀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還是一種表演。可是往往正當中文系的同學對他徹底絕望時,他令人不可思議地又跑到對方前面去了…… 從第十圈開始,他突然長勁十足,一往無前地跑起來。當對方剛剛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終點了。不過在距離終點一百多米處,他不往前跑了,而轉身往回跑,跑至對方旁邊,陪同著對方跑……

中文系的學生們那種歡呼那種開心的情形簡直沒法兒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聲震九霄的喊聲一浪接一浪…… “×××,不獲勝,毋寧死!” “×××,讓事實說話,冠軍非你莫屬!” 中文系的幾名學生站起,將大小橫幅高高擎舉,全體一齊向大鳥發出歡呼…… 而新聞系死寂無聲。 他們大概都不明白結果怎麼會是那樣…… 大鳥仍“友誼第一”地陪著對方跑…… 在中文系的歡呼聲中,對方又跑了幾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運動場…… 大鳥並沒獲得獎牌,裁判員們認為,他畢竟也沒跑到終點,畢竟也沒撞線,若發給他獎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順,有違運動規則。 當然,對方也不再是冠軍。

中文系的許多同學和幾名老師不服,找校方理論,說二人根本不在同一運動水平線上,勝負有目共睹,還非須撞紅線不可嗎? 大鳥倒不在乎什麼獎牌不獎牌的。 但他不在乎,別人可在乎。 到了,還是為他爭了一塊“友誼第一”的紀念獎牌,為中文系爭了一面“比賽風格優秀”錦旗。 那塊獎牌大鳥不稀罕,送給了我。 他說:“你是幕後策劃,功勞應該歸你,你留作紀念吧!” 又說:“你這鳥人,怎麼想出那種點子來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兒很壞哇?” 我說:“心眼兒好的人也偶爾惡作劇。” 從此他更加把我當朋友…… “四人幫”垮台的時候,正是他那一屆學生的畢業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內參片”了,也不再請我吃夜宵了,甚至極少到我的宿舍來了。我們仍常常碰面。他變得陰鬱了,變得寡言寡語了,碰了面也不過點點頭而已。我覺得他在有意疏遠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學們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愛往他宿舍裡聚了。和他同屆的忙於做離校前的種種準備,或者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煩愁,而竊喜。說許多人心懷鬼胎也不過分。各自的煩愁和竊喜,那時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別人窺測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諱往一塊兒湊。低於他那一屆的同學,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條件下,較充分地自我表現什麼,自我證明什麼,所以都忙於參加各種會,忙於抄寫大字報,忙於創作批判稿。他這個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他曾給人們帶來的種種愉悅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記了曾多麼需要他和歡迎他那份兒對誰都不吝嗇的友好。

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沒進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內參片”而被我關在門外一樣,他出現在窗口,輕輕地喚我。 樓簷水落在傘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濺到屋裡。 同宿舍的幾個同學全在,他們都用一種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現在有空兒嗎?” 他表情複雜。 我回答說有。 “我想請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請你吃夜宵了……” 他對宿舍裡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著我,目光格外陰鬱。 同宿舍的同學們保持著各自矜持的未聞未見般的沉默。我知道他們內心裡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並沒發生什麼變化。他們只不過不願招惹他。他當時那種樣子肯定使他們覺得,哪怕一句被他認為稍微不敬的話,都可能使他感到無端地受了輕視,受了傷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舊是在五角場,依舊點了五香雞頭佐酒。 我試探地關心地問:“你父親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吧?” 他低聲說:“他死了。” 說罷,繼續細微地啃一個雞頭。 我不禁“哦”了一聲。 “是自殺的。” “……” “其實他陷得併不深,並不會把他怎麼樣,完全是因為他自己太想不開。”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雞頭。 我將我的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一隻手上。我希望他能體會到這是一種出於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動作。 他卻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在說——我不需要你這種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況下,大鳥仍是大鳥。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難為情了。 “再吃一個吧,難道你真的不愛吃?……這家的五香雞頭最好吃。”

末一句話,他是低聲學毛主席的語調說的。我認為他真是學得像極了,肯定他自己也是無比自信地這麼認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個雞頭,學他的樣啃著咂著吮著。 我暗暗驚訝於他偽裝出那種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轉動著酒杯說:“人惟一命,就是那麼一回鳥事。所以,該享樂便享樂。寧富貴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我慎賠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飯店裡的一位服務員姑娘說:“瞧,那女孩兒在望我們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為小妾……” 我以為那一天他必會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卻喝得很節制,也未頻頻對我勸杯…… 我們離開那家小飯店時,雨比來時下得大了。仍像來時一樣,他撐著傘。他盡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個子太高於我,遮護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獻給雨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學校,他的衣服已全濕了……

他辭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當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個。他從車窗探出身同我們一一握手時,哭了。淚潸潸下,NFCDB欷有聲。 我第一次見他哭。 列車開動時我仍握著他手,我隨列車跑了幾步對他說:“你來信!” 他沒給我寫過信,起碼是我沒收到過他的信。直至我畢業的一年時間裡,我不曾知道過他的詳細通訊地址,別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彷彿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了。有一位老師知道過他的一點點情況,說他返部隊後很快便復轉了,卻不知是自願的還是不得已的。又說他復轉後歸原籍了,在縣上某中學當老師,卻羞為師表,工作得併不怎麼受好評。那位老師對自己所知道的一點點情況的確切性也無把握。不過我還是從他那兒抄來了不確切的通訊地址,給大鳥接連發了幾封信。發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於是我更加回想起他為人的某些長處——生性耿介,頗敢仗義執言;見人有危難,樂充俠士風格;雖有些放浪形骸,瀟灑不羈,但是待人平等,從未聞其歧人,從未聞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幾篇他寫的散文或雜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語,白話點串之乎,慣以司門人言,遣驚世駭俗之詞,亦莊亦諧,獨具才情。我認為他本是可以成為專欄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給了我這麼一點點能促使我經常回憶起他的東西,我得好好收藏著。畢竟,他曾把我當成他的一個朋友。我想也許大鳥已經不在了,走了他父親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麼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斷自己吧? 前年八月,忽然收到一封電報。電文是——校友之誼,常繫心頭,盼復電聯繫。落款“大鳥”。

我當日即復一電,始料不及地從此和他書信頻繁。從信中我得知他已然得志,當上了某公司的總經理,正處在時來運轉,躊躇滿志的事業發達時期。他邀我前往他那省份小住。字裡行間,懇意切切。我殊不忍掃他的興,於初夏之際去了。 在站台上舉目四望,未見其迎。正疑惑間,身後有人搗我背,文縐縐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老兄不識大鳥否?”詫回首,乃見是他。近十年分別,他的形象居然沒怎麼變化,仍是那麼儀表堂堂,仍是那麼風流倜儻。細審視之,似乎更年少了。西服革履,氣派不凡,一副神采飛揚,春風得意的儒者大亨模樣。 我說:“你還像在學校時那麼年輕英俊,而我老多了是吧?” 他俯視著我,感而慨之地說:“是啊,你真的老多了!你這鳥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呀?”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他一邊親密地挽著我往車站外走,一邊諄諄教導地說:“拉倒吧,你別寫了。現在誰看你們寫的小說?沒人看,你們還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騙自己,自詡什麼純文學,純鳥文學,鳥純文學。沒稿費收入過不下去了?缺錢的話,先從我這兒拿一兩萬去……” 我趕緊說:“不缺不缺。寫小說倒不完全是為了生活,好比吸煙,成為惡習了!” 他說:“那你老兄可就活該了。看你把自己弄得這種形銷骨立的模樣!看你頭髮都稀多了!看這兒,還他媽有白頭髮了,你在學校時頭髮多濃多黑哇,你讓我看著都心疼……” 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令我大受感動。 出了站,他導我乘上一輛嶄新“皇冠”。車內已坐有兩位摩登女郎,一位十八九歲,一位二十四五。二女郎都是新潮美人兒,新潮的發式,新潮的衣著,不分軒輊的明眸皓齒,不分軒輊的眉黛唇紅,不分軒輊的體態窈窕,不分軒輊的姿色艷麗。十八九者著小衫短裙,胴體半裸,修腿苗條。二十四五者著無袖旗袍,藕臂潔白,軀線嬝娜。他向我介紹十八九的叫小倩,二十四五的叫小婉,說是他的兩位貼身秘書。小婉、小倩,金鍊項間耀,名鐺耳邊懸,各有大家閨秀韻味兒,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我坐在前座,他坐二女之間,雙臂狎攬二女玉頸,左偎粉頤,右吻桃腮,二女默默竊笑而已。想來以狎為常。司機如機械人,毫無不適反應。看來早已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

車過鬧市,緩入幽靜深巷。一旁高牆丈許,滿佈青藤。我問何入?小倩代曰去賓館。 片刻,高牆退盡,忽現一座紅漆門樓,氣勢宏大,莊嚴肅穆。門簷之上懸一巨匾,書“靜虛莊園”四字,筆體遒勁雋永,頗耐觀賞。兩側翔立男侍,皆美少年,著杏黃制服,雙排鈕扣,鋥明耀亮,煞是晃眼,頦下紮黑領結,戴雪白手套。 車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車,代大鳥為前導。二男侍彬彬禮迎。小倩文雅還笑。 大鳥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熱鬧,所以安排你在此處下榻。這兒清幽得很,我經常來隱居幾天。有溫泉,終日可浴。以前是高級首長與外賓出入之地,不服務於凡人。現在講經濟效益,只要付得起錢,誰都可以來住了。不過太貴,雖然大做廣告,真敢來住的人還是不多。” 我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不禁卻步不前。 大鳥又說:“我這兒的構建風格,很像我家從前住的地方,大小有別而已。我對這兒有種特殊的感情……” 他言語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懷舊意味兒。 小婉見我趑趄不前的樣子,哧哧笑道:“你心裡別想那麼多,你儘管安心地在這兒住下吧,願住多久便住多久。我們經理一片虔誠把你邀請了來,你住的日子越久我們經理越高興。我們經理可是非凡人物。你是他的客人,當然也是非凡人物了。講經濟效益嘛,說白了就是金錢面前人人平等。我們經理是大亨,所以高級首長和外賓住的地方,咱們都託他的福,無憂無慮地住就是。” 大鳥分明極受用她這番喃喃呢呢的話,他用充滿愛悅的目光瞅著她微笑。 過了幾道月門,眼前另是一派天地——魚池波靜,內有盈尺長的大魚自由自在地游弋。假山聳立,瘦石玲瓏,奇形異狀。迴廊緩轉,角亭獨立。滿園花卉,散紫翻紅。樹木成林,綠陰蔥蔥。懸瀑濺玉,噴泉播珠。飛簷銜接,翹脊參錯。市聲杜絕,鳥語偶啼,恰似人間天堂。三四女侍者花中飄來,綠中隱去,粉裳玄裙,來去悄悄。皆俊俏麗人,身影娉婷,使我心為之惑,目為之呆,疑為仙姑…… 我心愈生忐忑,低問大鳥:“這兒……這地方,住一夜多少錢哇?” 大鳥一笑,淡然回答:“不貴,才七百多元。” 我頓止步,窘態畢露。 我央求他說:“大鳥,你還是替我另安排個住處吧!” 大鳥一副好不奇怪的樣子,困惑地說:“怎麼?對這兒真有什麼不如意的嗎?有你就說,別難為情。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是我把你邀請來的,不是你投奔我來的,包你住得滿意,是我的責任。當然還有比這兒條件更高級的去處,只不過地處鬧市區,風格也太現代,我就自作主張,以為兩廂比較,你肯定會更喜歡住這兒……” 我見他誤解了我的本意,心中一時著急,結結巴巴地聲明:“這兒很好,太好啦,我喜歡住,我從沒住過這麼高級的地方……只是……只是……大鳥我跟你說實話吧!按單位規定,我只能報銷三十元以下的住宿費,特殊情況,也不能超過三十五元。這兒七百多元一宿,你叫我怎麼敢住哇?就算單位給我報銷,我也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沒法兒住得心安理得哇……” 大鳥聽罷,沉吟良久,將一隻手按我肩上,另一隻手輕撓著自己面頰,很是犯愁地說:“這,可就讓我太作難了……” 我說:“大鳥,你別作難。如果中檔住處不好找,低檔的我也能將就……” “低——檔——的?”大鳥語調拖得老長,並轉身看小婉:“聽到了嗎?我這老同學,他還想要住低檔的!親愛的小婉,你認為他這等於是怎麼回事兒呢?” 小婉掩口哧哧笑道:“經理,他這等於是侮辱咱們啊!” 大鳥瞪著我,鄭重地說:“老兄,我的秘書認為,你這等於是侮辱我們啊!” 我說:“婉秘書,你可千萬別那麼認為……” 她亦鄭重地說:“你不使我們那麼認為,你若是我們,又該作何想法呢?” 她說罷掏出一方手帕搧著風涼。手帕徐拂緩擺之際,異香縷縷四溢。 我不禁屏口深吸,頓覺異香沁人肺腑,頭腦遲鈍熏然欲眠起來。 小婉忍俊不禁時,巧笑模樣令人怦怦心動,或者乾脆說令我怦怦心動;而表情鄭重時,肅眉嗔目,又是一種美貌風情,可愛之態足以令人跪其足下甘願為其美一死。我不但怦怦心動,且睃著她臉兒亂了方寸,心猿意馬魂旌招搖。 “婉秘書……你……我……” 我語無倫次了。暗想大鳥大鳥,你從哪兒尋找到了這麼兩個尤物呢?你他媽的真正是艷福不淺啊!若你讓你倆秘書中的哪一個夜夜陪我,宿於老塚荒野,我也感到是無比的幸福哇!…… 大鳥又說:“老兄,想我大鳥的客人,應邀千里迢迢到了鄙地,竟被我安排在中檔甚或下檔處住,那我大鳥在如今的社會上,還有什麼資格拋頭露面?還有何自尊可言?非存心使我遭受恥笑麼?……” 他一席話,說得我萬分惶恐,汗顏不知所措,心中充滿愧怍。 大鳥卻哈哈笑了。笑罷口吻堅決地說:“老兄,既來之,則安之嘛。小婉、小倩為你的到來,做了周密安排,還是不要打亂她們的預先部署吧。否則,她們會不高興的。你願看到這麼兩位可愛的姑娘因你的矯情而不高興嗎?” 我愧怍地說:“當然不,當然不。我悉聽尊便悉聽尊便!” 小婉說:“你這麼著,就對極啦!” 大鳥說:“什麼單位報銷不報銷的,再不要提這個話題。一切由我大鳥付賬。這一點我在給你的信中寫得明明白白嘛!” 我說:“對對,明明白白。誠意心領,盛情懷擁。只不過一想到將累及你們支出一大筆耗費,總有些無功受祿,不敢當的感覺。” 我所言是真實的感覺,我面紅耳赤。 大鳥正色道:“你得進一步明白——你不是我一般的客人,你是我的校友,你是我當年的鐵哥們儿。當年中文係兩大專業三屆幾百名同學,我對你最好,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他隨即問小婉:“你告訴他,我是不是經常對你和小倩談起咱們這位梁作家?談起我和他當年那份兒深厚友情?” 小婉亦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一扯到當年,他似乎有些激動起來,彷彿欲跟我當面對質什麼——“你若不信,一會兒可以再問小倩!” “問我什麼?你們背後說我壞話?” 我們三人同時聞聲望去,見小倩雙手叉腰佇立一月門下,做怒目金剛狀,柳眉乍聳,杏眼咄咄,嬌嬈紅唇,亦俏亦慍,模樣煞是勾人。 小婉就說:“看,看,讓這女孩兒等急了生氣了吧?” 我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大鳥也賠笑道:“別生氣別生氣,我們哪兒敢背後說你壞話呢!” 小倩跺了下腳,嗔聲責怪:“我都替你們把房間鑰匙拿到手了,你們卻在這兒聊起來沒完!我等得腿酸勁兒的!再也不理你們了……” “小倩,你再也不理他倆可以,千萬別不理我噢。你一天不理我的話,我便不知道怎麼活!” 小倩哼一聲,一轉身消失了。 “小倩……” 大鳥尾隨追去。 小婉對我嫣然一笑。 我覺得她的笑意味兒深長,有一種狡黠的研究成分,有一種含蓄的鼓勵成分。 我想趁機諂媚,亦想趁機挑逗,但礙著大鳥這層特殊的關係,想而已,並未敢輕舉妄動…… 小婉分明窺透了我邪念瀰漫的心思,她大大方方地挽起我手臂,一邊與我同行一邊說:“我們經理曾對我和小倩評論你這個人多少有點兒怪,我看你是有點兒怪。” 我問:“你看我哪點兒怪?” 她有意無意地偎著我,使我希望當時是漆黑的一個夜晚。 她的目光從眼角撩撥著我,悄語:“你呀,你不要總繃著股勁兒似的,尤其不要在我們女孩子麵前這樣。你那樣,會使我們也很拘謹,不知該怎麼對待你才好。你要首先自己對自己的心理給予寬鬆政策,達到自由化,心理自由化了,行動才能獲得充分的解放……” 我覺得她不是在幫我認清自己,而簡直是在開導我,慫恿我,耳提面命地教授我如何才能實現我內心裡對她具有的那一種蟄伏著的時刻準備一躍而撲的邪念…… “我喜歡你……” 我頭腦中什麼顧忌都不存在了,我一下子摟抱住了她…… 她笑。我覺得時間很久,也許事實上並不久,也許事實上只不過幾秒鐘…… 突然她掙脫了——粉裳玄裙從長廊姍姍緩過。 她瞄著我的臉說:“你壞……” 我的住室在二樓。一切客房樓都僅兩層。大鳥說為了清靜,他將那一幢樓的上層全包了。客廳沙發闊綽,軟鹿皮面,坐下去舒適無比。臥室內軟床寬大,錦被繡枕,顯得那麼豪華。壁貼塑紙,地舖細毯,自不必說。高窗通陽台,垂幔兩分開。電話、電視、電冰箱應有盡有。空調無息散冷,使人斂汗而不覺涼。原來外中內洋。 大鳥說他和小婉、小倩也要陪我住下,一直住到我離開。 我對他深表感動。但是我強調不要處處優待於我,比如這套間,其實由他來住比由我住,會使我住得更加安泰。 他笑道:“我既把你老兄待為上賓,也絕不委屈自己,絕不辱沒我的兩位秘書小姐,咱們住的當然都是套間,一人一套。” 我不信。他也不多說什麼,帶我去看,果然是。 我到自己房間剛躺了一會兒,小倩敲門促請:“梁老師,該吃飯去了。” 我出了門,問她:“你剛才稱我什麼?” 她說:“梁老師呀。” 我說:“別這麼稱呼。” 她說:“那怎麼稱呼呢?” 我想了想,附耳對她說:“你就叫我梁兄吧。” 不料她臉一紅,一副不可褻語犯焉的莊重模樣,斂了那種悅人微笑,慍態道:“我又不是祝英台。”一扭身段,步態嬝娜地徑自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溫習著小婉對我的教導,一時間不知自己錯在哪兒。 奢侈一餐,八百餘元。 小倩從精美坤包內取一沓支票去結賬的當兒,大鳥奇怪地問我:“你怎麼她了?” 我裝糊塗,說我沒怎麼她啊。 大鳥說:“那就不明白了,那她為什麼對你連點笑模樣都不賞?” 我說:“也許她討厭我吧。” 小婉沖我無聲黠笑,彷彿在向我暗示——她是個眼裡藏不住沙子的人,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鳥說:“小倩又耍小孩子脾氣,你別理她,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會考慮怎麼懲罰她的。” 我惶惶地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婉一听就扑哧笑出了聲,說:“不打自招了不是?” 大鳥也笑了,一拍我肩說:“如果因為你喜歡她而引起的,那我不予干涉,那是你的責任,局面要由你自己來扭轉了。” 又對小婉說:“你得勸勸小倩。那樣不禮貌地對待自己老闆的朋友可不太好。” 她一努嘴,不高興地說:“就交給我這種任務啊?” 我說:“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她十二分不情願地說:“好——吧——看你的面子。” 大鳥誇獎她:“還是小婉懂事兒。失去了小婉、小倩,讓我當國王或者皇上,我也會覺得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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