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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鳥.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7098 2018-03-19
大鳥不是鳥,大鳥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現在大鳥什麼都不是了。死了。 大鳥的死屬於非正常死亡。因為他是被槍斃的。這一種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鳥是我的朋友。不,這樣說似乎不太符合實際情況。或者應該更準確地說,我被大鳥認為是他朋友。總之我覺得二者之間是有點兒區別的。 大鳥沒有什麼朋友。所以自從我被他認為是他朋友之後,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鳥的惟一的朋友,當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對大鳥的死心生一縷悲哀的。這怕是被某人認為是朋友的人,對某人的一種義務罷? 大鳥是我的大學同窗,或者反過來說,我是大鳥的大學同窗。這一歷史事實是由當年的歷史安排的。後來我成了他的朋友,卻沒歷史什麼干係……

大鳥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親當年是某軍區政委。軍職轄政,在“四人幫”時期曾顯赫一時。按古比今,他屬“正黃旗”弟子。當年我們一些“紅後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還又巴結他。 他生性追求享樂。經常邀四五學友,到離大學不遠的飯店“撮一頓”。出手闊綽,少則七八元,多則二十幾元。當年人民幣很對得起人民,二十幾元能點一桌子菜。對大學生來說,豈止算是闊綽,簡直等於奢侈了。他還好色。有幾分姿色或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性,包括校園內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樂意青睞於他的。他儀表堂堂,風流倜儻,桃花運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獵”她們,還是她們“獵”他…… 我們雖同在中文系,但並不在一個專業。我屬創作專業,他屬評論專業。同窗乃廣義而言。他高我一屆。在歡迎我們那一屆新生的聯歡晚會上,他的英俊和他的節目,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鳥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會的人將要說的話全說完,掌聲便響成一片,經久不息。顯然許多人早已期待著了。 熱烈的掌聲中他從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個頭兒,穿一身將校呢軍裝,臉膛方正,濃眉大眼,彷彿光往眾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種風采。用今天時髦的話形容——特性感,帥氣十足。好像他很明白這一點,神氣驕矜。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熱乎乎的了,我周圍坐的盡是女生,空氣無疑是被她們的情緒搞的。 所謂“口奏”,是以類乎口技那一種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頭“演奏”的交響樂。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響詩《黃河大合唱》片斷。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揚頓挫,似受名家訓練,頗得朗誦要旨。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 你聽過黃河之咆哮嗎? 你聽過船夫們與驚濤駭浪搏鬥時, 呼喊出的號子嗎? 如果你沒有, 那麼請聽吧!……” 朗誦之後,他倏舒長臂向觀眾中一指,當時我覺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圍的每一個人,大概和我一樣,都覺得指的是自己。 他說:“鋼琴起……” 於是我和眾人聽到了那種令人迴腸蕩氣的勁指擊鍵之聲…… 於是他開始“彈”一架任誰都看不見的鋼琴,它彷彿確實存在著。激越的旋律彷彿並非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而確實是由一架鋼琴發出的,由一架與大師級演奏家相匹配的鋼琴發出的…… 於是他彷彿變成了殷承宗…… 他雙腿站得極穩,生了根似的,上身卻前俯後仰。那是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當過硬的基本功。他兩臂左起右落,時展時收。十指彈抹點按,惟妙惟肖。他那張口忽開忽閉,閉口時腮部微微嚅動,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狀,而旋律便從鼻孔發出。開口時兩眼也同時睜大,彷彿真能看到了黃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著的船夫們……他的表情他的動作瞬息萬變,逼真而誇張。他整個人進入一種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於是鋼琴漸弱…… 於是小提琴聲頓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齊和弦…… 於是他又成了李德倫,成了盛中國。交替扮演著指揮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兩種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輝,相映成趣。兩種瀟灑兩種風度直看得人們目瞪口呆,直聽得人們神智恍惚。我當時覺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術——他一個人對三百多人的大家進行的,還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學生。他們當不是為中文系的新生而來的,純粹是衝著他一個人的吸引力而來的。當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兒。但是跳大神兒的無法帶領著一支龐大的隱形的交響樂隊,也達不到他那麼高的模仿音樂藝術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圓號!”

“主旋律突出!漸強!更強!最高潮!” 忙裡偷閒的,他還能勝任解說…… “劃喲劃喲劃喲!” 最後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邊繼續“口奏”一邊“劃喲”…… 於是眾人跟他一齊喊——“劃喲劃喲劃喲!……” 跟他一齊體驗戰勝驚濤駭浪之後的喜悅,並和他一齊發出勝利的歡呼…… 今天想來,當年大家之所以那麼喜歡他和他那一種特殊的表演,也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一種觀賞相當刺激。以當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於勁歌勁舞。當年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年代。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也人為地創造出許多的刺激,但畢竟是風險性很大的刺激,對人們的心理影響畢竟首先是人人自衛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麼真的喜聞樂見。大鳥則不同了。顯然的,當年人們特歡迎他帶給人們的格外的那一份兒刺激。何況他和大家,都可以打著弘揚革命文藝的招牌,肆無忌憚地追求一場又一場高潮。在這一點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個人都是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當年的、中國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火藥味兒日愈濃烈的大學校園中的、即使不被鼓勵也不至於被禁止的、帥赳赳虎彪彪一個男性的——麥當娜。 按照晚會主持者的節目安排,其實只給了他表演《黃河大合唱》片斷的時間。 可是觀眾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頓足,一片聲地喊: “大鳥,再來一個!” “大鳥,再來兩個!” “大鳥,'打虎上山'!” “大鳥,'捉雞'!” 他氣喘吁籲。他出了滿頭汗。看得出來,他很累。那樣子跟剛剛獨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車貨物差不多。當然的,他同時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他企圖奪門而出,想逃離教室。但有幾名同學早防備著了,他們預先堵在門口,使他逃不成。

他笑了,笑得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愉悅,因而也就笑得靦腆笑得可愛。 他很帥地甩了一下頭,汗珠四濺,落在最前一排人的臉上身上。 他們體卹地說:“大鳥累了,讓他歇幾分鐘吧!” “下一個節目……”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想要取而代之,繼續下去,可是遭到了一片噓聲。 人們又拍桌子頓足表示反對。亂吵吵亂嚷嚷——“不許扭轉大方向!” 大鳥倒同情起主持人來了! 他莊重地說:“感謝大家的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大家鼓掌。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齊聲地為他背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於是他又“口奏”“打虎上山”和革命現代舞劇《沂蒙頌》中“捉雞”一場——彷彿將一隻任誰都看不見的“雞”捉得滿教室飛躥……

晚會結束後,我們的輔導員老師陪著我們幾個男生往宿舍樓走。 我們問他那位“大鳥”同學叫鳥什麼? 他忍俊不禁,說百家姓中哪有姓鳥的啊!說他姓曲,叫曲海江。 我們自然要追問那為什麼都叫他“大鳥”? 輔導員老師笑而不答……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正獨自在宿舍裡看書,有人敲門。敲得很神秘,三下一組,一輕二重,彷彿聯絡暗號。 我以為是同宿舍的人百無聊賴,未予理睬。 “梁曉聲同學在嗎?” 一個女性的甜甜的聲音在外面問,音質美得悅耳,宛如鶯啼。 我便不能夠再獨自寂寞得住,立刻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站的竟是大鳥。除了他,連個女性的虛影兒也不見。門上,圖釘按著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我們這一宿舍六名同學的姓名。我的姓名榮占鰲頭,這一點是新生宿舍的傳統。我立刻明白中了他的計,不禁有幾分羞惱。

他問:“梁曉聲是你?” 我說:“是我。” 他見我並沒有打算將他請入的意思,也不在乎,又問:“咱們這幢樓怎麼靜悄悄的?鳥人們都到哪去了?” 我說:“無可奉告。” 他的身材比我高得太多。他研究地俯視著我,指指門上的卡片:“這個鳥梁曉聲真是你?” 我說:“滾你媽的!”將門砰地一關,插上了。 我以為他會大怒,會踢門,會在走廊裡反罵…… 他卻沒有。他的腳步聲在門外徘徊片刻,若有所失地離去了。我想他這麼一位受眾寵慣了的人物,肯定不曾被當面罵過。我想肯定是我把他罵蒙了。這想法使我快感。 “你看什麼鳥書哪?”——我們宿舍在一樓,聲音發自窗前。我當時正坐窗前,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嚇了一大跳,猛抬頭,又是他,隔窗笑嘻嘻地瞅我。

我罵了他,他不但沒生氣,反而對我表示親和,使我感到很尷尬,很自責,甚至開始有那麼點兒受寵若驚了。 我說看的是。 “有意思嗎?” 我說挺有意思的。 “你為什麼罵我?” 我說我不喜歡別人跟我開低級的玩笑。 “你把我當成一個愛開低級玩笑的人?” 他一縱身,坐到了窗台上。 我說那倒不是。我請他原諒。我告訴他禮堂放映電影,人們全都看電影去了。 他問我怎麼不去? 我說是放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我早看過不知多少遍了。反問他何以不知道禮堂放電影? 他說他到他父親的一位老戰友家住了幾天,剛返校。 我想他可真自由,想到哪兒住幾天,就可以去住幾天,似乎根本不受什麼約束。並且對他能享有的這一種特權,內心裡產生了幾分妒意,和幾分憤憤不平…… 他又問我,如果是一部“內參片”,比如一部美國片《冷酷的心》,我願不願看? 我說那還用問嘛! 他就從我手中奪過書,拋在我床上。隨即將上身探入室內,兩手插我腋下,像提一件東西似的,隔窗就把我提到了外面。 我瞧著他目瞪口呆。 他替我掩上窗,摟著我肩說:“走,陪我去看《冷酷的心》。我有兩張票,正愁找不到伴兒。”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內參片”。一種幸運感油然而生。 他說以後這種幸運的機會全歸我了。他不打算再轉移給別人了。他說有些人太不可愛,明明沾了他的光,背地裡卻還要散佈些關於他的飛短流長。 他問我聽到些什麼關於他的謠言沒有? 我說我剛入校門,哪兒會這麼快就傳入我耳中呢? 他希望我聽到了也別相信,說他並不在乎,只不過有時候覺得討嫌。 我向他保證我絕不令他討嫌。 於是他大孩子般的高興起來,非要請我吃夜宵,點了六七樣菜,兩盤五香雞頭和幾大杯啤酒。 他喝啤酒像喝涼開水,一口氣兒一杯。他那麼愛啃五香雞頭,啃得很技術,很斯文,很儒雅,和某些愛吃和善於吃蟹的人一樣在行。兩盤二十個雞頭,我只啃了三個,還是在他的鼓勵和督促之下解決的,其餘的全讓他自己解決了…… 在我心目中,他該是個極不尋常的人。因為他是一個正宗“高乾子弟”,是我所實際接觸過的最“高”的一個。起初我看他,覺得他有光環,和他在一起,那光環逼射我。漸漸的我開始覺得他其實很尋常,尤其是當他喝了許多酒之後更尋常了。因為他醉意醺醺的時候和最尋常的人一樣,話多而且話題瑣碎。這使我的心理獲得極大安慰。 我學他的口吻,指著他的鼻子不恭地說:“你他媽的這個鳥人呀,其實沒啥了不起!甭以為我會把你當成個人物……把你……當成個狗屁人物!……” 儘管我沒喝多少酒,但是也醉了。藉著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勁兒,我索性放肆一把。他醉了的時候變得尋常了,我醉了的時候和他恰恰相反,變得不尋常了。自我感覺不尋常了的我,便能說出些自認為不尋常的話了…… 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接著將整條手臂搭在我肩上,親密地摟著我說:“對,對。我他媽……是個狗屁!……來,為我是個狗屁……乾杯!……我父親……至今……認識的字超不過五六百個……小學一二年級文化程度……你說,可……怎麼辦?” 我說:“沒……辦法……誰讓你……攤上了呢……” 我心裡清楚我沒他那麼醉。我因我自己說出的話感到困惑——他攤上那麼一位父親,再誇大其詞地說也不能認為是不幸,而他居然覺得委屈覺得可悲似的,而我還裝模作樣對他表示同情! 他說他在部隊當過兵,會開車,會開砲。說給他架飛機他也會開,敢開…… 他說他在軍區文工團也混過幾年,會彈鋼琴,會拉大提琴,會拉小提琴,他幾乎一切樂器都擺弄過。在各大軍區匯演中,還充當過樂團指揮…… 他說他父母總希望他愛上一行,專上一行,要么成名成家,要么當官。他說當官這條路,他覺得太熬人,不是適合他走的人生路。若讓他從連長當起他才不干,給他個團長噹噹他也覺得太小,又不太可能誰舌頭一撞牙,起始就給他個司令員什麼的當…… 他說他本是可以在音樂方面專出點兒名堂的,就是因為對什麼都不滿意,偏什麼都不專。 我問他究竟對什麼不滿意? 他說對他父母不滿意。不滿意他們對他總抱有那麼多的那麼急迫的希望,不滿意他一次次使他們失望,而他們卻一種希望落空了,成為泡影了,不久又對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他說他也對自己不滿意,不滿意自己的不爭氣,不滿意自己明明有條件有能力爭氣也不爭的生活態度…… 他說著說著哭了,哭著向我坦白自己那一天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傷害他的正是他父親的老戰友的女兒。她非常漂亮,他非常愛她,而她非常瞧不起他。那一天她指著他的鼻子說他:“甭以為我會把你當成個人物!把你當成個狗屁人物!……” 和我指著他鼻子說的一樣…… 我特感動。我認為一個人在和你剛剛結識沒多久時,便主動使你了解到他的某些隱秘的生活情緒和內心痛苦,那麼這個人起碼是值得你認真對待的。 從此我們似乎要好起來…… 從此他經常邀我看“內參片”,吃夜宵…… 一次他對我說:“你這個鳥人,我告訴了你那麼多關於我個人的事,我已經沒法兒不把你當成朋友了!” 我默默思忖他的話,覺得不無道理。 對他的某些隱秘的生活情緒和內心痛苦,我守口如瓶。 因為他太習慣了把別人戲稱為“鳥人”,別人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回贈了他一個綽號“大陸鳥人”。後來這綽號進化為“大鳥”…… 新聞系的宣傳欄,某日出現了一張大字報,不指名地對“大鳥”進行批判,說他那一種所謂的“口奏”,完全是對革命樣板文藝的褻瀆。這張大字報倒未引起什麼政治性質的風波,也並未對大鳥造成什麼實際的精神壓迫和威脅。大鳥去看了,看後只嘟噥了一句:“這鳥人,吃飽了撐的嘛!” 他不在乎,似乎沒有什麼事兒真能使他在乎起來。 但是中文系的許多同學在乎,包括幾位老師也特別在乎。大家認為矛頭不只是衝著大鳥的,也分明是衝著中文系的。認為有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裡行間。這麼認為並不算太敏感太過分,符合那張大字報的本質。 儘管那張大字報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報覆蓋了,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學連日來耿耿於懷。有人終於調查清楚,炮製者是新聞系的“小春橋”,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備受工宣隊器重的男生,並且是全校馬拉松冠軍保持者。 許多同學認為有必要對此人予以回敬,卻不知該採取什麼方式。大家認為那方式既應是公開的,也應是光明正大的,合法的,尤其應該符合報復行為的起碼道德準則。這就夠費腦筋的,比集體炮製一張反擊性的大字報難度大得多。 有一天幾名同學又聚在大鳥的宿舍裡就此進行密謀和策劃。 大鳥不主張報復,他勸大家拉倒吧。他說我大鳥都不在乎,你們在乎什麼哇? 大家就火了,一齊激烈地圍剿他。都說大鳥你這個鳥人,什麼玩意兒啊!這麼多人替你打抱不平,你反而裝厚道,你他媽的多虛偽呀!再說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嗎? …… 他說:“你們以為我就真的不想報復啊!老子想!不過老子用不著你們這些鳥人幫我。不是就要舉行全校運動會了嗎?你們到時候一致推舉我當咱們中文系的馬拉松賽選手行不行?我大鳥一出馬,那小子今年的冠軍就沒戲了!我保證這一項的冠軍是咱們中文系的,保證能比他的速度快五分半左右……” 大家瞪著他,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他又說:“我不騙你們這些鳥人,我曾經是全軍區野營拉練賽的亞軍。去年如果我出場,獎牌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今年我要得到我去年不稀罕得的獎牌。” 他仰躺在雙層床上,吸一口煙說一句,語調極為平淡。 而大家不禁聽得肅然起敬。 一同學愣了半天,板著臉說:“這件事非同小可。大鳥,你若開我們的玩笑,我們就讓你畢業前沒好日子過!” 他說:“那咱們一言為定了。” 沒人站起來看看他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覷而已。 又一同學說:“大鳥,我信你!到時候,咱們組織全係都去做你的拉拉隊,為你吶喊助威。你那一天可一定要爭氣啊!” 他說:“多謝了。不過我根本不需要你們這麼熱忱。我得到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東西,犯不著勞師動眾的。” 大家又是一陣面面相覷。 他從上層床垂下一條手臂,手夾著煙,食指一彈,煙灰飄散在大家頭頂。 當時我也在場,我覺得無論衝著他,還是衝著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學生這一點,似乎都不應該始終沉默,似乎都得發表看法才對。 於是我說——我反對全係都去做大鳥的拉拉隊。既然他穩操勝券,我們豈非顯得多餘?也許大鳥的獲勝,還會被認為是情緒可卡因偶爾製造的奇蹟。恰恰相反,我主張全系那一天都去為對方呼喊助威。既然對方必敗無疑,偏偏讓他在我們中文係為他呼喊助威的拉拉聲中,最終敗給我們中文系的選手,那是一種什麼情節?那樣的情節才是大手筆的構思。退一步說,如果大鳥不幸輸了,也輸不掉我們中文系的體面。說不定我們還能獲得一面比賽風格獎旗…… 對我的話,大家保持了好一陣子令我難堪的沉默。 終於有一個人以充滿道德感的語調說:“那對大鳥是不是太……” 大鳥說:“好!高!我喜歡這個傑出的構思。” 他那條手臂仍垂著,煙仍在手,食指再次一彈,又一片煙灰飄散在大家頭頂…… 比賽那一天,場面很隆重。馬拉松是眾目所矚的項目,全校都對中文系的古怪熱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中文系打了的大小橫幅上,全都是為新聞系的當然選手——全校冠軍增添信心的文字: “×××,不獲勝,毋寧死!” “×××,讓事實證明,冠軍仍非你莫屬!” “×××,獎牌在向你微笑!” 新聞系的學生,或者以為大鳥因為什麼將中文系的同學全得罪了,或者以為中文系的學生全精神失常了。 他們都顯得很亢奮,很幸災樂禍。 別的係也有些同學很替大鳥難過,很是同情於他。一個人的人緣兒惡到這種地步,細想想,卻也著實令人同情呢! 上屆冠軍頻頻向觀眾招手,既向新聞系招手,也向中文系招手,彷彿他已經又得了冠軍似的…… 眾目睽睽之下,大鳥一副被逼上場,被徹底出賣,被羞辱與被損害的無精打采的可憐模樣…… 槍聲一響,中文系的學生髮出排山倒海,聲震九霄的呼喊: “×××,加油!” “×××,加油!” “×××,快快快!×××,要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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