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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喋血.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891 2018-03-19
月光像半張錫紙裱在炕上。 煙頭一紅,又一紅,從朦朧中逼出男人的瘦臉。 呆愣的眼睛瞪著屋頂——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樣子。 屋頂白。牆壁白。分明還沒被主人的生活污染過。上下左右的白襯托著,男人的臉顯得黧黑。煙頭一紅,跟著便紅。 外面的世界靜極了。 炕上的孩子睡實了。 柴火在炕洞裡嗶剝。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發出一聲人語般的嗚。似乎醉臥的酒鬼嘟噥了句什麼。 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軟了。他覺得他的身子已不屬於他了。頭也不屬於他了。因為頭里沒了思想。只有夾煙的那隻手,嘬煙的那兩片嘴唇,還受著他的機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個哈欠,又嗚了一聲。 終於,男人吸了最後一口煙,夾煙那隻手果斷地往炕上一搥,將煙狠狠捻滅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著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摟著孩子的女人不動。不應聲。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女人還不動。還不應聲。 “你……媽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頭,想薅女人的頭髮,卻摸在女人臉上,摸了一把濕。 他知道女人是在無聲地哭了。他那隻摸在女人臉上的手,猶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於是淌出更多的淚,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摀不住石縫滲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隻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無絕人之路,快給老子起!……” 女人悄沒聲兒地爬起來,在炕上委了幾委,移身至炕沿邊坐著,一手揉肩,兩腳在地下探索。接著又撲向牆,仍坐著,張揚著胳膊,雙手亂抓亂捉。

“你那乾什麼?!” 男人低吼。 “開燈,找鞋……” 女人囁嚅著。 “不許開燈!摸黑找!” 朦朧的幽暗裡,女人停止抓捉燈繩,怔怔地望著男人。 “瞅我幹什麼!你想開燈招人來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許她開燈是有道理的,兩腳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來悄問:“這就走?” 男人說:“不走還等幾時?!” 女人不再問什麼,复上炕,輕輕掀開一隻炕櫃的蓋,取出一個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靜等著男人發話。 男人這才下了炕,先解開腰帶,重新將棉褲腰剎得緊緊的。然後穿上了棉襖,戴上了皮帽子。剛戴上,又摘下,扔給女人。 “你戴著!”

“我不戴,你戴著吧。路遠,凍壞了你……” 女人說著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時,男人從牆上摘下了雙筒獵槍,槍筒朝上斜背身後。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為NB053著個大包袱,竟不能將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著。 男人推開女人,將孩子抱了起來,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後。 老狗跟在女人後。 男人出了門,見老狗跟在女人後也想出門,一腳將它踢進了屋裡。隨即,用一把老式的虎頭大鎖鎖上了門。 入冬的第一場新雪,從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會兒停了。新房子的房頂上,小院土坯圍牆的牆頭上,雞窩上,一輛舊自行車的車坐兒上,積雪一尺來厚。

月亮挺大。挺圓。噹噹正正地懸在墨藍的天穹上。沒風。一絲風也沒有。整個村子如同被雪蓋住在一個沉夢裡了。世界是靜極了靜極了。 然而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極。有經驗的北方人,其實是寧可冒著徐徐大雪趕夜路,並不在雪後出遠門的。雪後不冷則罷,若冷,很凜冽。啐口唾沫落地丁當響,指的正是這一種寒冷。 男人將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悶子,輕輕撫去了車坐兒和車後架上的雪,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車蹬子,歪一下頭,示意女人坐到車後架上去。 女人卻不知男人是什麼意思,反應遲鈍地呆站著。 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腳,同時將手在車後架上一拍。 女人這才明白過來男人的意思,卻因雙手抱著孩子,胳膊彎還NB053著一個大包袱,踮起雙腳,乾著急坐不到車後架上去。

鎖在屋裡的狗撲門,嗚嗚叫。那低吠有些恐懼,似乎預感到了今夜對它和它的主人潛伏著某種不祥,某種凶險。 “媽的!” 男人又低聲罵了一句,不知罵的是女人,還是狗。 他復支好車,從眼面前推開女人,一大步跨到門前,摘下一隻手悶子叼在嘴上,掏出鑰匙便開鎖。 “你要幹啥呀?” 女人懵懵地問。 “得把狗弄死。” 他低聲然而堅決地回答。 “別,它肚裡正懷著崽呀!” 女人心腸特軟地說,帶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著叫,那麻子還能讓我們離開村子嗎?” 他說時,已開了鎖,撇下女人在院子裡,獨自邁入屋去,反手將門插上了。 他一進屋,老狗立刻不叫,噓噓地嗅著他,似乎減少了幾分動物本能的恐懼,獲得了幾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繩子勒死它,又不敢開燈找繩子。尋思了一陣,決定用斧子劈死它。看來只有用斧頭劈死它了。往腦袋上劈。狠狠地一斧頭,不怕不能把它的腦袋劈兩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這麼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頭,緊緊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親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撲,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濕漉漉的,散發著腥味兒的舌頭長長地吐出口,舔他臉。 “趴下,趴下……” 狗立刻聽話地趴下了,賣乖地舉起四隻彎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掃著土地。藉著從灶間的窗子透進來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麼鼓脹。懷著幾隻崽呢?再過一個多月就該下了。養了七八年的一條狗哇!抱來時比頭豬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護院,又能跟他進山打獵。可是條好狗呢!影影綽綽的朦朧之中,惟狗那雙眼睛明亮亮的。親暱而信賴地瞧著他。

他有些不忍對狗下毒手了,棄了斧頭。 但隨即又想到了逼債人那張六親不認的麻臉,冷酷無情,使他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他沒少因那一大筆根本還不起的債對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盡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虧他眼下還是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點兒威望,經過麻老五當著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掃蕩,已然喪失盡淨。他是再也沒法兒在這個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著麻老五兩萬元的一筆巨債,麻老五也絕不會容他住得安生,定會三天兩頭帶著些狐假虎威的人來逼債。電視機、錄音機、縫紉機,一切一切值些錢的東西,用借麻老五的錢買的東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揮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睜睜看著被搬走,他連個響屁也沒敢放。麻老五還限他十日內騰出秋末才蓋起,住上沒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債。還勒令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到麻老五的礦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內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細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兒媳婦,便等於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麼時候受用一番就什麼時候受用了……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來,重新操起了斧頭。 “巴虎,巴虎,別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這份兒上呀!……” 他自言自語著,潸潸然淚下。 老狗以為他在跟它鬧著玩呢,兩隻前爪抱住斧頭不放。 他覺得它那張狗臉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從狗爪中抽出斧頭,舉過頭頂,將渾身的力量都運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兩條後腿像被人扯著似的伸直了。而兩條前腿一下子摟抱住了斧頭。一隻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鉤深深摳進他的肉裡。他清楚地聽到了一聲類似斧頭砍硬木的聲響,感到了有什麼黏乎乎的東西濺在他臉上。老狗卻連哼也沒哼出一聲。 他一時蹲在那兒怔住了。 老狗摟抱住斧頭的兩條前腿經久不放鬆。 他想抽出斧頭,抽了抽,沒抽動。斧頭分明被狗腦袋夾住了。分明劈入到地裡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脹的肚子,覺得有幾團東西在不停地蠕動著。尤其因為那幾團已然有了生命的東西,他心底里產生了一種罪過感。

他的手鬆開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臉,抹去了濺在臉上的血和狗腦漿,緩緩地站了起來。 老狗的兩條後腿漸漸蜷縮了,摟抱住斧頭的模樣相當古怪。一雙狗眼仍那麼亮。甚至顯得更亮了。似乎仍那麼親暱那麼信賴地望著他。斧刃將狗的上齶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臉那種似乎在傻笑的樣子。 一步步倒退著,用背撞開了門,他踉蹌到了院子裡。 “你,把狗咋樣了?……” 女人怯怯地問。 他不說,有點惡狠狠地瞪著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許是凍的。 他第二次鎖了門,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車鐙子,將車身偏了些,好讓女人容易坐到車後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車後架上,他才發現自己只戴著一隻手悶子,低頭四周瞅瞅,小院裡的雪地上沒有。準是掉在屋裡了。

他不願再進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見老狗那種兩條前腿摟抱住斧頭的模樣,真害怕再瞅見老狗那種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臉。 沒戴棉手悶子的那隻手,一攥住冰涼冰涼的車把,立刻被粘住了。 他不顧那隻手會怎樣,推起自行車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猶豫起來。眼面前的雪地上沒有任何印跡,潔白如紙,如銀鉑。 兒子和兒媳婦,謊稱出外借錢去了。其實這一個夜晚,他們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個小縣城的火車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兒。 順著村路出了村,有一條大道直通小縣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騎上自行車。但麻老五他們若循著雪地上的自行車印追踪上他們,也是不費甚麼事兒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頭甸子”。若穿過那片“塔頭甸子”,就拐到山里去了。山里有載煤的卡車碾出的野路。翻過兩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條公路上去。從那條公路趕往火車站,要近十幾里。也許,麻老五想不到他會拖妻攜幼,深更寒夜選擇一條極艱難的路外逃。 主意一定,他推著自行車往“塔頭甸子”走去。 “怎麼往'塔頭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問。 “少廢話!” 他沒好氣地呵斥了一句。 將自行車推到“塔頭甸子”裡,他對女人吼:“下車!” 女人心裡一片糊塗地往下一蹦,雙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著女人的後衣領將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釋一句什麼,大步往回便走。 身為黨支部書記,曾經是村中權力最至高無上,聲名最顯赫的一個人物,如今卻被從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揚,見了他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個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賊一樣外逃躲債,他感到簡直是千年垂恨,萬代垂傷的事。認為從此以後,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恥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淒惶、悲哀、壓抑到了極點。他已沒法兒好言好語好態度地對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門前,他操起掃帚,將小院裡的車輪印和腳印細心地掃平。接著掃出院外,順原路退回,邊退邊掃。因為掃得那樣細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時難以看得出來。一直掃到女人跟前,他才將掃帚遠遠擲出。 “塔頭”被雪覆蓋,看似平坦,卻一步一阻。沒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車。 他扛起自行車,慌不擇路地撩開大步走在前。女人緊抱著孩子,NB053著個大包袱,踉踉蹌蹌,跟頭把式地隨在其後。 走著走著,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著自行車轉過身,眷戀地望著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 當年,他爹他娘,也是因為逃債,才顛顛沛沛流落到這個村子裡來的。它庇護過他的家族。若無它的庇護,他的家族可能已然滅了香火,斷了血脈。它有恩於他。有大恩於他。在他的觀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當了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之後,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舍,似乎都是屬於他的。似乎?難道不曾確確實實地屬於過他嗎?難道他不曾確確實實地在這個村里說一不二、一呼百諾過嗎?難道他說地裡今年種麥子,別人敢種穀子嗎?難道他說誰家的房子不許拆或不許蓋,誰家敢拆敢蓋嗎?難道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夢中的事兒?他媽的明明的都不是夢啊!才幾年的工夫啊,黨支部書記在這個村子里便什麼人物都他媽的不是了!而過去,他的兒子僅僅因為是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不是“三好學生”也是“三好學生”了!不夠資格也在小學戴上“三道槓”了!不必申請也在中學入團了!過去那真真是黨的天下啊!不管什麼事兒,只要和黨扯掛到一塊兒,沒理也有理了。不管什麼人,只要是黨所信任的人,具體說,只要是他這位黨支部書記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習慣了這一切似乎天經地義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這一個夜晚,他憎恨這個村子!他內心裡詛咒這個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燒了這個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來滔滔洪水毀滅掉這個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夠的話!因為這個村子分明地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們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個發現山里有煤。麻老五第一個成了個體戶礦主。於是麻老五第一個富了起來。才幾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孫悟空似的,彷彿從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氣兒就能變成整捆整捆的錢!於是村人們都崇拜起麻老五來。於是村人們惟麻臉是瞻了!都紛紛掛名在麻老五的“礦業聯合公司”招牌之下了!於是麻老五唱歌不好聽也好聽了。於是麻老五儘管一張麻臉讓人瞧著心裡起膩也是美男子了!於是村里的男人們爭相向麻老五表忠村里的女人們爭相向麻老五獻媚獻殷勤了!而過去可都是爭相向黨表忠誠向他耿福全獻媚獻殷勤的!媽的一個個見錢眼開的男人一個個輕佻風騷的女人們!而過去決定他們該不該結紮她們該不該戴環或者決定男的女的一對對該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難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嗎?…… 想到這些,他甚至開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著的黨來。黨,黨,他心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我耿福全習慣了徹底習慣了那一套之後,心血來潮地改弦易轍!預先幾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聲招呼!我鞍前馬後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隨了幾十年啊!就算我是個老家奴吧,也不該撇閃我個如此悲悲慘慘的下場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們的村子——蓋著鬆軟的潔白的雪被在沉睡。許多人家的煙囪還冒著裊裊青煙,筆直筆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靈光照射向天穹,證明許多人家炕洞裡的柴火還在燃燒著。證明許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個小時前還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樣,必定是熱乎乎的。白天采了一天煤的男人們,這時這刻必定是摟著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夜晚摟著自己的女人打著高枕無憂的鼻鼾睡在熱乎乎的被窩裡更暢美的事呢?錢啊,錢真是好東西,世界上頂好頂好的東西!現如今似乎只有它才會使男人們高枕無憂了。似乎只有它才會使女人們變得越活越滋潤了!…… 抱在女人懷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還沉實,彷彿是個死孩子。可憐的娃!可憐的小孫孫啊!由於受到麻老五幾番帶領人到家裡來逼債來掠奪值錢東西時的驚嚇,好端端的個孩子變成了個“哭夜郎”。今天孩子臨睡前,他強迫女人給孩子灌下了兩片安眠藥。緊接著他親自又給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兩片不頂什麼事兒——幾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靜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願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現如今雖然叫“初級階段”了,可畢竟還是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不是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一個大村的黨支部書記逃債別搞得像解放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麼體統!可是麻老五他媽的真跟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一點兒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講。更不看在他好歹還是個黨支部書記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帶領來闖入他家的那些個人,也都比解放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們往外搬他家的東西時,一個個臉面上笑呵呵的,並不吹鬍子瞪眼。有的還對他說:“支書哇,我們是不在黨的人,所以嘛,只聽我們老闆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來這麼個理兒,您多擔當!”之類的屁話…… 規格劃一的磚瓦房舍,取代了村里過去全部的破屋寒窯。它們如同一律地戴著潔白的孝帽子,在這個夜晚為誰默默地守靈似的。它們對他的倉皇出逃視而不見。保持著事不關己的超然。 它們是麻老五帶給村人們的恩德。也是麻老五為這個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勞。 筆直一條村路,玉帶也似的,將那些磚瓦房舍從中間分開來。栽種於兩旁的楊樹,已長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兩旁還砌了排水溝。下雨天再也不會翻漿搗濘的了。 這一條村路是現如今已成為全縣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築的。全村人沒動一鍁一鎬。它每天供村人們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頭的二層樓,是俱樂部,是村人們歡聚玩樂的地方。是經麻老五提議,各家各戶攤派捐款蓋起來的。樓頂上的大鐘,是在天津一家鐘廠定制的。報點時,就響音樂。村人們說,是一首歌的音樂。還說歌詞是“中國,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可在他聽來,那段音樂卻彷彿可以套上這樣的歌詞:“牢記,牢記,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鐘原本是朝東安裝的。那幾天麻老五不在村里,村人們七言八語地自作主張了。麻老五一回來,見鍾朝東,大為惱火。村人們對他說:“朝東好啊,朝著升日頭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氣了,吼:“朝東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著朝西才順眼,這鐘非朝著落日頭的方向不可!……” 村人們不敢違背他的意願,也似乎都有些不願違背他的意願,於是將安裝好了的鐘拆卸下來,此後它那巨大的時針和秒針,便朝著日頭墜落的方向移動了。並且朝著日頭墜落的方向報時——牢記,牢記,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於白天下雪,那挺美觀的樓鐘的兩根針並未吸收到多少陽光,所以這會兒也就不怎麼綠。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點了。 俱樂部對面是“快樂齋”——麻老五開的私營飯店。麻老五的老婆當女老闆。往日那裡一直熱鬧到後半夜。男人們常到那裡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裡湊男人們的趣,賣些便宜的風情。有時還放錄像,《鷹拳刁手》或者《紅粉兵團》什麼的。不是武打,就是兇殺,再不就是恐怖。卻從來也沒放過“黃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黃的”,但絕不公開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賴地求過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這方面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會公開給自己找麻煩,使誰抓住把柄的。可能因為下雪,今天那裡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門前的幌子燈,卻亮著。像一隻巨大的血紅的獨眼,眈眈地瞪著離家逃債之人。 是啊是啊,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這個逃債的黨支部書記無比惆悵地想:怎麼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滿村盡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證啦!當了二十多年黨支部書記的自己,他的恩德又體現在哪兒呢?細想想,捫心自問,是沒有啊!即或曾有過點兒,也早被人們遺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財力帶給這村子的非常實際的好處給覆蓋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綢面兒大花被覆蓋住了千瘡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從打解放後,他就帶領全村人天天念這個經,哼這個調,從互助組時期到初級社時期到高級社時期到人民公社時期到幾年前包產到戶,他自己沒能夠富、別人也沒能夠富。富?一直受窮著哪!倒是麻老五發現了山里有煤,於是不但麻老五咣當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著富了起來。可不是他這個黨支部書記發現山里有煤的,能怨得著他嗎?這不過是種運氣啊!麻老五的運氣好,麻老五就該奪了他這個黨支部書記在村中的地位和權力嗎?而公社的黨,縣委的黨,他的一切上級黨,竟幹瞧著麻老五騎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問!居然還獎給麻老五一面錦旗,上面繡的是——“致富能人”! 唉唉,我的黨哇黨哇,我的親娘老子哇,難道說你像大姑娘撇一個私生子似的,一甩手就把我耿福全撇掉不要了嗎?…… 他內心裡湧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濕。 村里那些被“結紮”了的男人和被帶上了環兒不許懷孕不許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內,恨的可不是共產黨,而是他耿福全! 村子里傳來了一聲雞啼。 女人似乎並不急於趕快逃,呆呆地望著村子,望著家院,惴惴地問:“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是雞打鳴兒。” “嗯。” “是母雞打鳴兒。” “嗯。” “像是咱家的母雞在院子裡打鳴兒。” “閉上你那臭嘴!” 他從內心裡往外一悚。 半夜雞叫,分明已屬不祥之兆!還是母雞,還是自己家的母雞…… 鐘響了。 “牢記,牢記……” “走!” 他猛地轉過了身。 “快活齋”血紅的獨眼,彷彿不懷好意地咄咄地目送著他們在“塔頭甸子”裡磕磕絆絆,跟頭把式地倉皇而去,漸漸被夜的黑暗所吞…… 縣城小火車站候車室裡,一對兒年輕夫妻互相依偎著,坐在白油漆漆過卻被種種骯髒所污的長椅上。這是一個不大的小縣城。就是通常被人們說成是“一條馬路,一個警察兩隻猴”的那類小縣城。猴?這地方根本沒有過公園或動物園,便沒猴。連耍猴的也沒在這個地方出現過。所以這個地方的人們大抵沒見過真猴活猴。警察卻不止一個。他們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這地方滿漢雜居,漢人管文治,滿人管法制。每日里二十四小時之內,僅有四次列車通過。還有一次列車是貨車。嚴格說,這算不上一個縣城,不過是一個在東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卻不曾改變過的小鎮子。 這地方的候車室簡陋敗壞得不像話——兩扇門已走形,難以關嚴。寒冷暢通無阻地闖進來,用冰冷的手肆無忌憚地蹂躪每一個候車的人。其實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對年輕夫妻,總共才八九十來個。可能其中還有流竄者,純粹是把這里當成免費的旅店。候車室地中間有隻小鐵爐子,就是北方人家燒蜂窩煤的那種小鐵爐子。爐子雖小,煙筒卻很粗,靠了一節節“拐脖兒”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車間的空中管道。為了鞏固它們,經經緯緯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細鐵絲,如同黑夜裡射向天空的交叉火力網一樣。若夏天,大概蒼蠅蚊子在空中飛行時,也必得像密集交叉的公路上的車輛一樣小心而謹慎,否則可能一頭撞在鐵絲上小命嗚呼。鐵爐裡的火是早已熄滅了。冰涼的煙筒下吊著一隻只玻璃罐頭瓶,內中或多或少地都盛著些黑褐色的煙油子。車站的人能想到這一點,足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並未徹底喪失。 今夜在車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鐵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調了來。反正左右都是當警察,他並不在乎身上的黃警服變成了藍警服。 四十來歲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來歲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煙,一時找不到火,就離開值班室,步態威嚴地走到了鐵爐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鐵鉤子捅了半天爐子,沒捅出一顆紅火碳,沮喪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對兒年輕夫妻身上。別的些個人們都在蜷蜷縮縮,或倒或臥地打瞌睡,只他倆互相依偎著,前身合蓋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顏色的大衣禦寒,各自睜大著雙眼愣神兒。 “餵,有火兒沒有?” 年輕的丈夫緩緩地將臉側轉向“那警察”。 “我問你,有火兒沒有?想藉個火兒,吸支煙。” 對方緩緩地從大衣底下探出一隻手,伸入到大衣口袋裡。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們跟前。 “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著煙,將火柴還給對方時,隨口問了這麼一句。 對方仰臉兒瞅著他,有幾分不安地搖搖頭。見男的搖頭,女的趕緊跟著搖頭。 “那警察”吐了口煙,肯定地說:“別搖頭,你們騙不了我!你們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說著,將自己的一隻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來時,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頗得意地又說:“你們這些霍村人啊,應該修個廟,廟裡給馬五金塑個像,供財神爺一樣供著!若不是靠了他,你們這些窮土包子能乞哧窟哧地發了起來嗎?” 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輕輕的一對兒男女不禁地對視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長椅乾淨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隻沾了煤末子的手,又問:“你們……小兩口兒?” 年輕輕的一對兒男女趕緊點頭。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張憂鬱的臉,又瞅瞅女的那張憂鬱的臉,再問:“真的假的?”“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搶先說。 他分明也很心虛,卻故作鎮定地說:“我們隨身帶著結婚證書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說著,從身上掀開大衣,就拉一隻黑手提包的拉鍊兒。 “別,”“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們那玩意兒呢!你們是假夫妻我也管不著。只要你們手提包裡不藏著炸彈就行!” 小伙子便沒徹底拉開提包的拉鍊。苦苦地,嘴角皺起一笑,復將大衣蓋在身上。 “沒炸彈,真沒炸彈……” 年輕輕的小媳婦,仍有幾分慌張地保證著。 “我看,你倆愁眉不展的樣子,八成是雙雙逃婚吧?” “那警察”對他們頗感起興趣來,深深吸煙,卻吸不透,罵道:“他媽的,這年頭連當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煙了!” 小媳婦怯怯地說:“我們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擰了她的手一下,趕緊打斷她的說話:“我們是逃婚的,怎麼樣?” “那警察”將吸起來太困難的煙扔在地上,碾碎之後,瞧著他們笑了:“逃婚我更管不著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們是哪家哪戶的?” 小媳婦瞅著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們……我……是耿福全的兒子……” 她的丈夫顯然是個誠實慣了的人,在說謊騙人方面一點兒也不比她有經驗,她向他丟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兒子?你爸我可太認識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個人物!全縣'活學活用'的標兵,學大寨的帶頭人,動不動就到省裡去開會……” “哎,老那,你死哪兒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從裡面被推開了,探出一顆女人鬈毛獅子般的頭,大呼小叫。 “就來!逃婚歸逃婚,可你們有沒有什麼口信兒,希望我轉告你們老子啊?” 他們搖頭。 “老那!等著你幫我纏毛線呢……” “就來就來,三點零六的車正點到達,那麼,祝你們一路平安NB023!……” “那警察”離去了。 小媳婦兩眼吧噠吧噠往下落淚。 “你咋了?” 在這麼一個地方,在這麼一種時候,凶吉未卜,前程難料,她丈夫覺得慚愧,覺得太屈了她,話語之中不免充滿柔情。 “聽人家說起咱爹從前,我心裡難過。” “是啊,我心裡也難過著哪。要是從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漢不提當年勇!” “車票呢?千萬別弄丟了……” “丟不了。兜里揣著哪……” “咱們到了省城,還往哪兒繼續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聽咱爹的唄!” “連張介紹信也沒有,到了哪一個地方,怎麼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別想得那麼美了!逃債還住得起店嗎?” “不住店,寒冬臘月的,住哪啊?” “蹲火車站,睡門洞。” “孩子受得了嗎?” “受不了也得受。” “咱倆什麼手藝也不會,爹也是,能那麼容易就找到活兒乾嗎?” “找不到活兒,就討飯。” “我不……” “那你就餓著!” 她一頭扎在他懷裡,嗚嗚哭開了。 幾個睡在長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睜開眼瞪他們。 “別哭,別哭。麻老五個王八蛋,虧他還是你表舅呢!……” 咬牙切齒。 她哭得更傷心更難過了。 她不敢告訴他,她肚子裡又懷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躪她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咱倆畢竟還沾著親帶著故,你公公家欠我那兩萬元,也等於就是你欠的。那好講,我不會再催逼著還的……” 她表舅那雙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極了!每當他那張蜂窩似的大麻臉俯近她的臉時,她心裡就一陣陣發悚。他渾身鬆軟的白膘肉使她膩歪。為了公公,為了丈夫,為了她自己,為了保護他們的家,她一次次恥辱地依從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證。她雖一次次依從了他,卻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強姦。後來她終於明白,他是淫欲沒夠的。他是想要永永遠遠地佔有她——因為他們欠下了他兩萬元三年五載還不起的債。驢打滾的債。一點兒也不比舊社會地主老財向窮人放債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樣的惡。公公、婆婆、丈夫僅僅是逃債,而她還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隻恣意蹂躪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躪她如同洗衣機攪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個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還有什麼奔頭呢?她內心裡充滿了對今後的命運的恐懼。連往前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叫你別哭,你還哭!” 丈夫惱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這種地步,還……還活個什麼勁兒呢?……” “那你就死!一會兒火車來了,跳下站台讓火車軋死!” 丈夫推開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過“塔頭甸子”,到山腳下了。 女人說:“他爹,歇會兒吧!” 男人站住,緩緩地向後轉過了身。扛著自行車,向後扭頭比向後轉身更難,所以他寧可轉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車的前輪,於是就以他的身體為圓心,劃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見女人已然坐在“塔頭”上了,氣喘吁籲,渾身是雪。包裹著小孫孫的被子上也盡是雪。想必她抱著小孫孫跌了無數跟頭。從女人的領口,冒出蒸蒸的汗氣。 他也將自行車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準確地說,是他肩膀一傾,自行車掉到了地上。他也氣喘吁籲。他也渾身是雪。他的領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氣。他雙腿一軟,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個“塔頭”上了。 他說:“你,看看柱兒咋樣啦?” 女人掀開搭在孩子臉上的被角,將自己的臉貼在孩子嘴上,貼了一會,抬起頭瞅著他說:“睡得香呢!” “出氣兒均嗎?” “均……” 女人放下被角,蓋住了孩子的臉。 “可別把孩子悶死……” “我留心著呢。隔會兒就撩開被角透透氣兒……” 男人喟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可憐的孩子……” 女人卻有點兒提心吊膽地說:“走這條山間野路,要是遇見了狼咋辦?不是說山里又有狼了嗎?……” 男人凜凜地說“你瞎?沒見我背著槍?” 女人便不說話了,側臉向他們逃來的路上望去——大鐘的兩根夜光的針,已望不見了。 “快活齋”那盞紅燈,仍可望見。小多了。就好像有誰站在那兒,高舉著手電筒往他們這裡照射。而手電筒蒙著紅布——別果真是蒙著紅布的手電筒,向埋伏在山里的麻老五們發信號吧? 女人心裡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燈,還是誰舉著電棒啊?” “那是燈又怎樣?是電棒又怎樣?” 男人反問。聲音低低的,在女人聽來,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仇恨大大多於逃債的悲涼。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見男人正用匕首挑開棉手悶子。將它套在槍上,一直套到扳機的部位。大概是為了護住扳機別走火。 “把……子彈先退出來吧!萬一走了火,傷著我和孫子可咋整?……” 女人請求地說。 “真走火了,算該著。”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說。女人卻從男人的話中,品味出了一種惡狠狠的殺機。 女人又不敢再開口了。 男人將槍靠在自行車上,湊近女人,從女人懷中抱過孫子,輕輕掀開被角,將自己鬍子拉碴的瘦臉貼向孩子的小嘴兒,親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將孩子塞還給女人。 男人看手錶,發現錶殼不知何時碎了,時針和分針都不見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針,仍在無聲地走——一定是跌倒時,手錶磕著自行車腳蹬子了。 麻老五帶著人抄他們家時,一眼看見了他腕上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隻肥厚的大手,說:“支書,你到這般田地了,那表還捨不得抵債嗎?” 他一言未發就將手錶擼下來,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貴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槍的殘兵敗將。無論怎麼樣地想要維護住一點兒自己往昔的尊嚴,其實都根本不能夠的。 麻老五當時擺弄著看了看這隻舊“東風”表,沒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將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結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禮而又無比幸福的樣子。還拍拍他的肩說:“借了我兩萬元,你也不買塊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當初為什麼要向他麻老五借兩萬元錢啊! 你這真應著了那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裡暗暗詛咒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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