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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表弟.4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2154 2018-03-19
“他的老師是個發表過幾篇小小說,但還沒有被公認為是作家的人。老師走時,送給了他一個筆記本。老師走後,他才發現筆記本里夾著二百元錢。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筆稿費。你留著急需的時候用吧。將來你工作了,再還我也行。記住,你不過是我'創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為一件成品,接下來只有靠你自己'創造'自己了!老師永遠不需要你報答,只希望你能證明,奇蹟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創造'出來的…… “他去追老師,沒追上。對著老師帶領他走來的,那一條蜿蜿蜒蜒,盤旋著十萬大山,無盡頭地通到山里的崎嶇山路,他連鞠了幾躬…… “在他讀到高三時,老師死了。一次山洪暴發被泥石流砸死的。他聞訊後當天就回到了村里,伏在老師的墳頭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老師的死對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沒考好,只考了個全縣第四名。他對我說,他本來應該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說,得知自己沒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場,覺得對不起老師。老師給他的二百元錢,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沒捨得花過。帶著來上學。得知一個弟弟生病,連本帶息全寄回家了……

“他說他離開村子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為他送行。一直將他送到山口。他說那其實不像為一個離鄉的人送行,倒像為一個活人送殯。他說當年和他一樣,靠羊奶和羊肉湯僥倖活下來的伙伴,一個個分別和他抱頭痛哭。他說他從他們的哭聲中,感到了他們對他們自己的絕望,以及對於他們的生活的某種恐懼。還有對於他的,由抱頭痛哭所掩飾的嫉妒。他說那一時刻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罪人。似乎在全體村人們眼裡,他是一個注定了要遺忘那個地方,遺忘鄉親們的人。他說然而人們的目光裡,卻都有著一種真真實實的寬恕意味兒。和他抱頭痛哭的那幾個夥伴也是。他們對他的依依不捨,他們對他的嫉妒,他們對他的寬恕,一樣是真真實實的。那時小學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沖得無影無踪了。他說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嫗莫奶奶,雙手攥住他的一隻手說:'孩子,爭口氣。要奔出息,就該奔一個大出息。聽奶奶的話,別走學問那條路,你要走當官兒那條路。全村人盼著你有朝一日當上個大官兒,全村人也能跟著沾點兒光啊!你可不能辜負了大傢伙兒的巴望!'

“他的繼母就命他給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個重誓,人們一個個才露出了點兒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與眾不同。似乎滿心懷裡只替他感到喜悅。沒有絲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給了他一塊羊臼骨。他知道是那頭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立刻就躲到人群後,眼神兒定定地望著他。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里,佇立在老師的墳前,說:'老師,我考上大學了!'又深深地衝著墳鞠了一躬。而後他又到埋那頭老母山羊的骨頭的地方,用雙手,給那個墳樣的土堆培了幾捧土…… 他說他每年都往家裡寄一次錢。他說,當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臨時工的,但怎麼能比得上在黃山當背夫掙的錢多呢?他說他掌握了在那條鐵路線上乘車逃票的竅門。去歸途都很少買全票。他還說,他好可憐那個自殺了的女大學生。那麼漂亮。那麼活潑的樣子。只因為一張照片,就被謀殺了!是的。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謀殺了!他說偷拍了她並放大那張照片的學生全是兇手。他說發起和組織那場辯論的人們也是兇手。他說包括他自己。他說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個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學生講幾句開脫的話。他說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對那女生的傷害最嚴重。他承認他內心裡總怕被傷害,經常覺得被傷害了。但是,他又說,他從沒產生過害人的念頭。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認為他好善良啊!我陪著他哭。我們倆兒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過之後,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渾身軟軟的,卻也爽爽的。似乎連靈魂也明淨多了透亮多了……”

“他以後又到黃山去當過背夫嗎?” “又去了一次。沒當成。黃山的背夫們不信任他了。不容納他了。毀了他的背椅,將他揍了一頓,趕下黃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學校後很沮喪。我看出他心裡憋著股火,卻不知朝哪兒去發洩……”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黃山的背夫們竟那麼對待他了?” “他們懷疑他居心叵測。懷疑他不過是想撈點兒寫什麼紀實文學的材料。當然他們並不懂什麼紀實不紀實文學不文學的。但是總之他們對一名大學生三番五次到黃山當背夫這種他們難以理解的事兒,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們認定他必是打算寫他們。而且認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貶損他們。他越辯白,他們越懷疑。我勸他將這件事兒看得淡一點兒。勸也沒用。他不但沮喪,而且挺難過。他說,他們原本對他很友善,很照顧。有什麼心裡話,都願意告訴他。沒想到,卻是那麼個結果……”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我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低聲問:“你煩了?” 我說:“去拿煙。” 我接連吸了兩支煙,才攥著半盒煙和打火機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個聽客。對當代大學生之間的戀愛故事並不感興趣。何況,聽來聽去,我也不認為他們那便算得上是“戀愛”。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聽下去?我的老母親又是何必?豈非庸人自擾嗎? 我說:“索瑤,你們之間的事兒,估計你再講上兩個小時也講不完。現在我問你,從你這方面,你承認你們是一種什麼關係?” 她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問。 她勾下頭沉默不語。良久未開口。 “他對我說,你是他女朋友。” “嗯。就算是吧……” “什麼叫就算是呢?”

她又沉默不語。 “你得回答。” “那……你說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頭,目光盯著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討論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有些生氣了。 我說:“那總不該是一場校園遊戲吧?” 她的頭,便又勾下了。 “你們互相間,從來也沒談過這個問題?” 她點點頭。 “你連想都從來也沒想過這一點?” 她又沉默不語。 “你一向,有意對他避而不談吧?” “……” “難道他也是?” “……” “要不,以後我有更充足的時間,再聽你繼續講吧!” 她又伏在沙發扶手上哭起來。 母親又輕輕推開門望她。 我心煩地大聲說:“媽,你真是!” 也許我的聲音帶出了一些惱火,母親立刻將門關上。

我便又吸煙。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她抽抽泣泣地說。 我只吸我的煙。內心裡卻感到了一陣冰涼。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麼的奇怪。我早已從她的雜雜碎碎的訴說中,料定了最終的結局將是怎樣的,卻非要迫她親口道出,而且腰斬了她本能地抻長又抻長的訴說。彷彿她所迴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覺得她說“那根本不可能”時,艱難得全身都快抽縮成一團了。倏乎間我覺得索瑤這姑娘那麼可憐。而我自己很可惡。歸根到底,無論對於她這位“表妹”,還是肖冰這位“表弟”,我是誰?我究竟不過是誰?我究竟有什麼權力,審訊似的介入他們的事。雖然我的動機並不卑鄙,甚至還可以說是善良的。但這一種粗暴的近於無禮的介入,難道是她應該容忍的嗎?儘管我的介入也並非情願。

我最鄙視自己充當神父之類的角色,而我已經又無形之中在這麼充當了。 她猛地抬起頭,瞪著我,幾乎是恨恨地說:“這麼告訴你,你總該滿足了吧?” “我……你擦擦臉吧……” 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將母親拿給她用過的濕毛巾遞向她。 她沒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絹擦。只擦雙眼周圍。 “我受夠了!”她又開始說,“我真是受夠了。我是一個從不知什麼是憂愁的女孩兒,而他是從一個很窮很遠的地方走入大學的。我承認他走過的路途,比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所能想像得到的,要艱難得多。我承認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有時僅僅因為一個人來自艱難,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個同齡人,我會忍不住有企圖接近他的好奇心。我沒什麼值得誰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將同情給予別人的時候,好像將自己擁有太多留著也沒什麼用處的東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興。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這就是罪過嗎?去年我才十八歲!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間,被譴責的一方,將永遠是我。但是善良也是害人的嗎?與其說害他,莫如說害我!不知不覺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嗎?……”

“是他宣揚的?” “不,不是他。他沒這麼說。” “那麼是你自己宣揚過?” “我?……我自己也沒宣揚過。我確實感到得意過。有些女孩兒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認我因此而得意過。當一個女孩兒沒什麼太可得意的,這就是一種最大的得意了。我承認這也是一種心理虛榮。該我承認的,我都承認。該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絕對沒有將這一種得意當成件時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搖過。我甚至有意識地將它收藏在我的心靈裡。當然,說收藏也不完全準確。某種時候我也希望別的女孩兒羨慕我有那麼一種得意。起碼並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麼一種得意。甚至遭到點兒嫉妒也不在乎。這也不能算宣揚吧?反正這是說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沒法兒理解的……”

我說:“你說清楚了。我理解了。” “你理解?” “理解。” “你自認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經理解了吧!總之,我更希望我內心裡這一種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一粒沙似的,變成珍珠。變成一種特殊的溫柔。那不但是我認為他其實非常需要,其實非常渴望獲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靈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我是指那一種溫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果確信自己心靈裡充滿了溫柔,你不知道對我這樣的女孩兒又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那是一種很自悅的感覺。真的。女孩兒會驚奇地發現,似乎自己忽然變得可愛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別人更認為自己可愛。甚至會自己也喜歡起自己了!怎麼說才能說得更清楚呢?彷彿哺乳期的母親,她覺得她的乳汁飽滿得要命。她覺得發脹。她渴望被一個孩子吮咂。而這時恰恰有一個斷乳期的孩子。她就將他抱在懷裡奶他了。我想我當時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樣。我想我當時可能還是在扮演織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麼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願地扮演使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了的角色,我幹嗎不呢?我幹嗎不好好扮演呢?我說我扮演,你別以為我是在做戲。我不是在做戲。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女孩兒。我是想說,我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進入角色了。我和某一類戲劇角色合二為一了。我沒法兒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再說,當時我對自己也認識不了這麼透徹……”

“而現在你極想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了,是不是?” 她瞇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話符不符合她現在的實際情況,但是卻沒有正面回答。 “我講的是當時。我還沒講到現在呢!”她怨怨地說,似乎對我打斷她的話不無抗議,“當時我真是從內心里關懷他。我不吝嗇給他很多很多的溫柔。我想,如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 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也許會自殺。真的。” 她又瞇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裡,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噹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儘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座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只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座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座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嗎?'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家具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寸,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二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上不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儘管是黑白的,儘管才十四英寸,家里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嗎?他反而板起面孔問我:'讓他們從電視機裡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自己們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冷酷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什麼娛樂嗎?'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像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像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不可及,那麼想像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擺在桌上,嫌佔地方。我只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佔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只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只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象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了一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的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裡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裡,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的煙消雲散,漸漸的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如今我倒是在做戲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明白了這一點。他明白不明白,對我都無所謂了。我是由他,才無形中學會做戲的。我的角色還沒完成。我還不能摘下行頭。我還卸不了裝。如今我才知道,有時候,從某一種角色中退出,要比繼續扮演難多了!因為現在,我似乎不僅僅是他的女朋友了。在別人眼裡,早已經是'一對兒'了!我當初真蠢,其實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很多女孩子嫉妒我。這真荒唐!好比花市上的一盆什麼花草,被許多人圍著看,你便以為那肯定是奇花異草。其實人們之所以圍著看,也許僅僅因為那花盆兒樣式有些特別。你以為大家都想買。其實並沒誰真想買。你一時受到了蠱惑。你惟恐會屬於了別人,而你連再湊近的權利和機會都沒有了。於是你不加思考,你迫不及待地買下了。而別人呢,故意用嫉妒的目光看你。故意說幾句嫉妒的酸溜溜的話給你聽。於是你暗暗喜悅,不禁地面有得意。其實人們不過是成全你的興致。既然你最有興致,人們幹嗎不成全你呢?那對於別人是沒什麼損失的啊!結果呢,你終於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你所喜歡的一種花草。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怎麼侍弄它,你養不活它。它原本怎麼樣,還怎麼樣,並不因為你澆水啦,上花肥啦,它便多長出一片葉子來。也根本沒有芳香。你又不能不管它了。畢竟是盆花呀!而且已經屬於你了!總不能眼看著它漸漸乾枯吧!你不關心它你有一種罪過感。別人也會譴責你。你關心它吧,它並不回報你。並不因為你的關心就變得綠了一點兒。最糟糕的是,它已經成了你自作自受的一種尷尬。你不知該把它擺在你生活的什麼位置。這一點也由不得你自己了,不是你想把它擺在哪兒,就可以擺在哪兒的。因為擺法是人們約定俗成地確定了的。你也不能藏起它來。你已經是'一對兒'中的一個了,你想不是就不是了嗎?不是你得付出代價。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學生,我早就不忍受這種關係了。但他是那樣一個人,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從我這方面關係有變,'嫌貧愛富'、'以貌取人'、'門當戶對的觀念作祟',等等等等,我知道人們早已擬定好了些什麼樣的罪名,準備扣在我頭上。我也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其實是個懼怕成為輿論目標的女孩兒。好的或不好的輿論一旦成為目標我都怕。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了。我脆弱得很。後來又有同年級的男生向我表示過親近。暗暗塞給我紙條兒,邀我散步,假期一塊兒去旅遊,我都不敢有任何曖昧的表示,都一本正經地拒絕了。還裝出彷彿受了侮辱的樣子,好像我在忠貞地維護著什麼似的……完了。全過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聽了,認為我壞嗎?……” 我說:“不。你一點兒也不壞。”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態很委屈地說:“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並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自己。最近我經常獨自回想我們之間的事。回想了就這麼問問我自己。”說罷,向後一靠,將頭仰在沙發背上,撩起目光,望著吸頂燈。 她深長地呼吸了一次。如同練氣功的人吐故納新一樣。又彷佛一個溺水者剛被救起,一副四肢癱軟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為在她訴說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始終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而且,始終以一種異常端正的姿勢坐著。始終以一種一句緊接一句,緊密得彷彿惟恐被打斷似的,連綿不絕的語調訴說。 回憶是人惟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回憶又是人惟一經常被打入的地獄。 我自己就是一個經常處於回憶之中的人。也經常回憶初戀、情感歷程,如果那是苦澀的、無奈的,每回憶一次,便如心靈被剝了一次皮,便如虛脫。何況,我的回憶,都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憶,還沒醇到談得上是回憶的地步。不過全是一年前的事。並與今天的她連著臍帶。這臍帶的兩端,都是要從現實中再蛻生一遍的骨骼剛剛定型的大嬰兒。她是。他也是。她想充當聖母瑪麗亞而終於精疲力竭承認自己不能勝任。他的確是反常態的。他是一個被窮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經歷了窮困而能倖免未被扭曲。敏銳的人只須十分鐘就能從一個人身上發現這種經歷,窮困是紅斑狼瘡。不在臉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麼部位。窮困扭曲人的心靈,這也許便是窮困最主要的醜惡了吧?區別也許僅僅在於,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样式千差萬別。何況,從他所走來的地方,窮困的遙遠的陰影,仍追踪並籠罩著那孤獨敏感的青年。他逃不開它。在這繁華的京都,在似乎雲集了天之驕子的時而浮躁時而空虛時而激情蕩漾時而紈褲成風的大學校園,那陰影顯然更加咄咄逼人。我彷彿看到一片雷雲在天空戲耍地追逐並企圖吞沒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蝴蝶。不,一隻蛾子…… 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先助誰一臂之力,她或他。 而我,除了聽,和憐憫,又能實際做什麼呢? 我還須嚴謹地包裹起無論對她,還是對他那種廉價的憐憫。因為倘他們感到了這一點,無異於是感到了一種傷害。 我說:“你坐隨便點兒,幹嗎又變得那麼拘束了?” 她便將一支手臂撐在沙發上,身子傾斜著,使自己的姿勢懶散了些。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我還要對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還要對他好。明年他就畢業了。我曾勸他考研究生。他堅決不考。他說,學中文的,碩士又怎麼樣?博士又怎麼樣?將來反而比本科生更難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們中文系畢業的,大報社、大出版社、文化單位爭著要。現在,連一些少年兒童報,少兒出版社都不要我們了。一切文化單位,像連加床都住滿了的招待所。想聯繫工作,跟你說三句話後打發走你,就算給你面子了。兩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後悔極了。因為連兩年前他們覺得屈才的單位,如今都被本科生佔滿了。所以他畢業時,我要盡全力幫他。調動起我爸爸的一切社會關係。滿足他留在北京的願望,磕頭作揖也在所不辭……” 我問:“他非常想留在北京嗎?” 她趕緊反問一句:“到時候你也能幫他嗎?” 我比她反應更迅速地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能理解……到時候看吧……” 我不忍當面給她一個毫無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給自己留下一種將來根本盡不到的義務。我的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臉紅了。我覺得我的話很笨。本可以說得更巧妙些,卻因倉促防禦未免捉襟見肘。我難堪地訕笑著。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令人討厭。 她說:“我知道這是難事。你別不好意思。其實,就算是某種義務,也不該輪到你。只能是我自己義不容辭的義務。他倒沒對我說過願不願意留在北京的話。一次也沒說過。但他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他一旦分回省裡,就前景黯淡了……” 我從難堪的窘況之中爬出來,以勸人寬心的口吻說:“那倒不一定吧?全國每年畢業那麼多大學生,總不能年復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為嘛!” 她說:“他一分回省裡,肯定就得再由省里分回到縣里。如今,縣里考出來的,沒後門,沒關係,想留在省裡也相當之難。再說他又是學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歡迎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學生。” 我說:“現在提倡大學生到基層,從基層幹起。基層也更需要。在縣里做出成績了,還可以被調到省嘛!” 她說:“兩個月前,他給縣里寫過信,詢問過。縣里也不知什麼人給他回的信,希望他還是不要回到縣里,真回去了也很難安排合適的工作。當秘書,他不是黨員。搞宣傳,現在搞宣傳的人已超編了,還不知該往下裁誰呢!計劃生育辦公室倒空著一個缺,但要的是女的。接到信後,那一個多月他心情灰到了極點。他曾對我表示,再也不願碰壁了,聽天由命了。他說大不了是從哪兒出來的再回哪兒去,回到他們那個村里去當個'孩子王'也不錯。畢竟他讀過大學了。仍然是全村最幸運的人。又說,怕只怕村里的人們誤認為他在學校犯了什麼錯誤。要不怎麼會讀了好幾年大學哪兒都不要,又被貶回村里了呢?他說這是有口難辯的事。我聽得出,其實他內心裡最怕再回到他那個村子。他顯然希望自己能預先作好種心理準備,可是又怕這一點最終成為現實……” 我張了張嘴,想說句話。 她問:“你想說什麼?” 我反問:“你……有把握到他畢業時幫他留在北京嗎?” 其實我想說的是——能下決心獻身於家鄉的教育事業,也不失為一種人生選擇,也是大有作為的,等等。 但是猝然間我意識到,如果我真那麼說了,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那些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兒,說出口的剎那間變了。 她挺自信地說:“大概沒什麼問題吧!這也是我能為他做的,惟一最實際的事了!對這一段緣分,從我這方面總得有個善始善終的交代,是不是?” 我用一支煙堵住了嘴。我明智地認為,此刻“第三者”最不該表示什麼態度。而且我也不知應持何種態度。倘說“是”,好像我支持她“終”。倘說“不”,又彷佛我企圖代人強求某種“正果”似的。 她卻顯得樂觀起來。 她說:“反正一年的時間不長,一眨眼就會過去。這一年內我要加倍地對他好。他畢業再幫他留北京,他會感激我的。每當他回想起大學生活,他便會想起一個女孩兒,曾用溫情一再地給他的心靈塗抹暖色,並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我相信,他將慶幸自己的生活裡出現過那麼一個女孩兒,他將對我終生銘記不忘!” 我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我心裡替“表弟”覺得挺感傷。 “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連姐姐都被我調動起來了。姐姐認為我如果能將自己又順利又得體地解脫出來,就證明我成熟了。許多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都答應到時一定竭力幫忙……” 我還是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除了那一句話,我也再尋找不到什麼更適當的話。 她叮嚀我:“你以後在他面前,千萬要裝得什麼都不知道。他這人特敏感!更不能把我的底牌暗示給他。那你就會把我正在進行的事攪得一團糟!你明白嗎?其實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切。可我今天太想對一個人說說了,要不我怕我會憋悶出心病來……” 我鄭重地說:“如果你希望我發誓,我就發誓。” 她說:“那倒不必。” 說完笑了…… 那一天她總算是心情舒暢地離開了我家。起碼使母親和我感覺是那樣。 她走後,母親對我說:“要不,哪天,把他倆都找來,我出面,替他們做個主,把他們的事兒定下得了!也算我老了老了,又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兒……” 我不得不以警告的口吻對母親說:“媽,你可千萬不要亂來!” 母親不解地說:“這怎麼是亂來呢?兩個好孩子,又都是大學生,將來又都能分在北京。不是挺合適的一對兒嗎?” 我耐心地說:“媽,現在不興訂婚那一套了,你想替他們做個主,就能做得了主嗎?你趁早打消這種念頭吧!” 母親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也是。要說呢,我更喜歡索瑤。心眼兒好,有情有義的……可小冰這孩子,從那麼窮那麼老遠的一個地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人家孩子可多不易啊!一個好漢三個幫,你也認識不少的人,到他畢業的時候,你就不能也幫幫他?……” 我已經被搞得很心煩意亂了。 我有些起急地對母親說:“媽,你已經有四個兒子了,我大哥至今還在醫院,你這一輩子還沒操夠心嗎?還認下左一個乾兒子右一個乾兒子去操心!畢業分配的事,是我想幫,就能幫得上的嗎?我有那麼大能耐嗎?絕不許你替我吐這種口風。你要是對人家主動承諾了,到時候你負責!再說人家索瑤已經著手進行了,那已經是不太成問題的問題了,顯不著你,也顯不著我……” “你看你,你看你!”母親面呈慍色了,“我不過就這麼絮叨絮叨,你倒發起脾氣來了!你給我買車票,我明天走,不在你這兒受你呵斥!……” 三 很久一段日子裡,“表弟”沒再來過。 “表妹”索瑤也沒再來過。漸漸的,我將他們都忘掉了。偶爾想起,也不過就是偶爾想起罷了。並且,隨後便又都忘了。原來這世界,能被我們真正掛記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愛的人和至親的人,實在不太多。原來有些人,一旦闖入我們的生活,也便隨他們闖入。一旦從我們的的生活中隱失甚至消失,我們竟不覺得真的缺少了什麼。何況,“表弟”、“表妹”,原本不過是戲言。是一種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須有的關係。所以,我有時想起他們,倒是覺著忘也忘得心安理得。無疚無愧。 母親當然常常念叨他們。說又很久沒吃餃子了。我說您不怕麻煩您就包吧!母親必會說,家裡連個客人都不來,包也包得沒意思。吃也吃得沒意思。我說幾乎每天都有人來,不全是客人嗎?母親說,每天來找你的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嗎?他們來找你,不過就為一件事兒,討稿子。你接待他們,不過就為發表。你們那純粹是“工作關係”。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順地算是客人。我認為是母親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 忽然有一天,久違的“表妹”來了。那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那一天特別冷。我記得她是晚上八點多騎自行車來的。也沒圍條圍巾,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一進屋就往暖氣前湊。母親當然對她親熱得沒比。拉著她雙手,就想和她一塊兒坐在沙發上,擺開陣勢長談久敘。她很抱歉地說她沒時間坐了。她說她沒戴手套,手指尖兒都凍麻了,得在暖氣上焐焐。她說學校還差十幾天才能放寒假,不過她父親病了,她被允許提前十幾天探家,她說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說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假期裡,若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我問她,他們之間是否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她搖頭。她說,當然也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不過是自己對他太過慮了。她說,她走後,就把“表弟”託付給我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來,我也能到學校去看他一兩次。她說要不託付這件事兒,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 畢竟,我屬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動。 我連連保證:“一定的!一定的!……” 母親乾脆是在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學校一放假,我就讓你表哥把他接到家裡來住!……” 她就一下子擁抱住母親,和母親貼了貼臉,還吻了母親一下,說:“大娘你真好!我要給你捎回來一個藥枕頭。我們那兒也生產藥枕頭……” 她連坐也沒坐,始終站在暖氣前,和我和母親加在一起說了十五六分鐘的話,就走了。母親這兒那兒要給她尋找出雙手套戴,她沒等。她說,她還沒收拾東西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門想陪送她一段路,卻又沒帶下自己的自行車鑰匙(不是故意的)。眼見她騎上自行車,逆著北風,消失在冬天的黑夜裡…… 幾天后,在母親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門到大學裡去看看“表弟”,他卻“光臨”了。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穿的那身單薄的衣服。嚴格講,從上到下,那都不能算禦寒的冬裝。 我說:“我正想到你們學校去看看你呢!” 他說:“我也挺想大娘的,來看看老人家。” 偏偏母親不在家,買東西去了。 我又說:“你很久沒來了。” 他說:“很久沒來了。” “外邊冷吧?” “冷。” “都考完了?” “嗯。” “考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不過全及格了。” 我自感交談頗為澀滯。我告誡自己須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嚀,有意識地避免可能會使他猜測什麼的話題。而他,分明的,經久突至,內心裡不無猜測。 因為他似乎打趣兒地問:“我沒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吧?” 我聽出那不是打趣兒的話。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兒的樣子。我覺得他問得併不輕鬆。我猜想他一路來時,肯定也這麼問過他自己好幾遍。 我有點兒做作地笑了。 我說:“你幹嗎這麼認為?” 他也笑了。笑得極不自然。有心事。 “這段日子裡,她再沒單獨來過?” “索瑤?……沒來過。” “一次也沒來過?” “噢,她走前的晚上來過一次。只呆了十幾分鐘。” “幹什麼來了?” “臨回家前告別一下。” “她……聊了些什麼?” “沒聊什麼。才呆十幾分鐘,能聊什麼?” “這人……也不邀上我一塊兒來!” 我有些替索瑤不平地說:“你什麼時候能對她好點兒?” 他愕異地看著我。驚訝於我的話所流露出的立場傾向。 我急忙彌補地又說:“男人嘛,應當對關心自己的姑娘們好點兒。” 他緘口不言了。 我起身打開壁櫥,取出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麼,局促起來,竟至於面紅耳赤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接受……我誠心誠意地接受還不行嗎?但是我不要……我堅決不要啊!” 我理解他的話——誠心誠意接受我對他的批評,但堅決不要我想送給他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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