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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表弟.5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0263 2018-03-19
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 他極窘一笑:“行。是藉我穿,我就穿。” 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干脆就住這兒怎麼樣?” 他說:“有點兒事兒。” 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 “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 “腫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 我輕輕按了按,問:“疼嗎?” 他搖搖頭。 “發現多久了?” “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 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

“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藉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 我又接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 那絕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當然是個瘤。”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 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藉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

他那笑,是怪勉強的。 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 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 他愣愣地瞅我。 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 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 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 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 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 我說:“沒找到。” 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 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藥,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藥。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纖維瘤——良性。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 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在醫院,諮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兩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讓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說上午看不成,還有下午呢!對方挺膩歪我們似的,扯過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厭煩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嗎?明天再來看死不了人!她是煩那一天上午就診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許會耽誤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個是一個。我忍不住火了,說你是專家嗎?你敢斷定就是脂肪瘤嗎?而“表弟”,卻只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顯然,到了醫院這種地方,又碰上這麼一個女人,他簡直就不知該怎麼對付,只有一聲不吭了。那女人聽了我的話,冷笑起來,說對對對,我不是專家。二樓有專家門診。你們幹嗎不去掛專家號?外科這兒,每天分滿一百號為止。正說著,一個人將掛號本和掛號單遞給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寫了一個“100”,遞還給那人後又說,瞧,已經“100”號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氣我。我想我可別生氣。生氣就太照顧她了。也會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說,多謝這位女士提醒,咱們掛專家門診去!“表弟”跟隨著我走了幾步,罵了一句非常之難聽的話。登上二樓,只見掛專家門診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隊繞來繞去,順著樓梯,又繞下了一樓。窗口立的牌子上寫著——已預約到三天之後了……

我和“表弟”望而卻步。 我聽見他恨恨地嘟噥:“孫子才掛專家門診!” 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視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話,或者竟無端地引起某些人們的眾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 一離開醫院,我就掏煙吸。我也覺得心頭有股無名之火亂躥,一陣陣往腦門兒拱。 他說:“給我一支。” 我說:“不給。你不會吸煙,就永遠別沾煙味兒。” 他說:“你就當給我一片兒鎮定藥。在北京,我還沒踏入過醫院的大門,這次領教了。” 我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支煙,說:“醫院就是這麼一種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鐘病。要不怎麼叫'看醫生'呢?哪位醫生三分鐘還不夠病人看的呢?” 他只將煙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兒嗅了幾嗅,又還給了我,說:“不能跟你學壞。索瑤知道我吸煙該生氣了!”

我故作詫異地望著他。 他說:“你這麼望著我幹嗎?” 我說:“你感覺對了。男人總得多少體恤著關心著自己的女人點兒。” …… 我們約好,兩天后再來。我說我需要兩天的時間托托關係,走走後門兒。我向他保證兩天后再來,會一切順利的。他表示很信賴我…… 兩天后我們雖未掛專家門診,但給他診斷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醫師。診斷結果是神經纖維瘤。不過診斷後面有一個不能完全肯定的問號。 問號使他忐忑不安。 我對他說:“別疑神疑鬼的。什麼人都不會輕易下結論。最後的結論須經過切片和活檢才能得出。” 他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是纖維肉瘤的可能,對不對?” 我一愣,問他:“什麼纖維肉瘤?我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說:“我自己買了一本有關的書。” “……” 我不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他不必說我就懂的東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無其事的,簡直就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早已參透生命的真諦,到達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蓋在無所謂下面的一派張皇失措的心態的紊亂。 這使我感到我像一個陪刑者。 外科手術室預約他兩個月後動手術。 我對那司空見慣,真正到達無所謂境界的姑娘說,同志呵,請您替患者想一想,腫物(當著他的面,我避免說瘤,因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時每刻都在繼續生長,如果真是不良的東西,現在沒擴散,兩個月之後,豈不就擴散了嗎?我們都應該加強點兒熱愛生命的積極意識啊!她說,如果人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求照顧,她能熱愛得過來嗎?我早有所料。從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說集。於是手術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她說是為我們夾了個“楔兒”,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說謝謝。

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我試探地問他願不願到我家住幾天?他先說不忍干擾我的生活規律。接著又說他喜歡獨處和肅靜。說全系的同學差不多走光了。宿舍裡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幾點鐘睡就幾點鐘睡。想幾點鐘起就幾點鐘起。想大聲唱就大聲唱。想寫便寫。想讀便讀。他說他想趁機會狠學一段外語…… 我沒強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臨行前的囑託,捫心自問,我對他做的也算可以了…… 但是我將他動手術的日子記錯了。他比我記住的日子早一天來到了我家,托著左前臂。 我問:“怎麼,竟是今天嗎?” 他說:“是啊。” 我抱歉地說:“真是的,我記成明天了。本來我想陪你的。” 他說:“小手術,陪什麼啊!”

我問他手術動得順不順利,他說還算順利。忽然電話響了。是給他動手術的醫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負責任地打來的。在電話裡說,“表弟”緊張得要命。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臉都嚇白了。剛一打上麻藥,就默默地流起淚來了。還說:“醫生,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你可千萬要告訴我實話啊!我已經三年多沒探過家了……”言外之意,如果不幸是惡性的,他要死在家鄉……聽對方那話,似乎包含著責備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時間總該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說什麼,也不便再問什麼,惟恐“表弟”聽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負擔。 我和母親沒讓他走。 他也沒太堅持要走。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間。我看書。他也看書。我看英國作家卡內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發現和預防》。他自己買的並帶來的一本。我把那本書他手中奪下,塞給他一本《馬背上的水手》——傑克·倫敦的傳記。他翻了幾頁,說沒多大意思,往枕頭底下一塞,翻個身睡去了。我獨自又看了一會兒,也覺得《迷惘》沒意思起來,見十一點了,熄了燈。

第二天,我和母親仍不許他走。他一隻手洗臉,連毛巾都沒法兒擰。一隻手吃飯,連碗都沒法兒端,怎麼能讓他走呢? 第三天,我們都躺在床上之後,終於推心置腹地聊了起來。而且,是從索瑤開始的。是他主動開始的。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我也沒對他說過一句誘發的話。我不想那麼做,也不願那麼做。坦率講,我根本不願介入他們的事,更不想進而陷入。我認為那完全是他和她個人的事。覺得任何一種關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與索瑤長談之後,我打算在這件事上信守諾言到底。何況,這件事並非他手臂上的瘤…… “在你看來,我和她有幾分可能性?” 雖然我明知“她”是誰,還是佯裝糊塗地反問:“誰呀?什麼事兒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這樣開始的。 “索瑤。我和索瑤。” 迴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說:“事在人為。情感方面的事,沒有什麼規律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紙化驗單作最後的命運宣判的這青年,不得要領地沉默著。 我覺得我的回答其實等於沒回答一樣。 我又說:“睡吧!” 他說:“不困。” 我說:“我很困。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聲。 其實我一點兒不困。 我覺得在他終於產生了主動向人傾訴什麼的時候,我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未免太油滑。 我問:“你究竟喜歡不喜歡索瑤?” 他說:“喜歡。” 我說:“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還要那樣一次次傷她的心。” 他說:“我也不知道。” “那麼對她,對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我對她,還沒她對我一半好……” “不公平的事,到頭來都只能走向反面。” “她……她對你說過,我們的事情已經走向反面了嗎?” “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我不過是泛泛而談。” “有時候我很愛她,很感激她。但有時候我也恨她。” “恨她?……” “不是恨她這個人。而是恨她的無憂無慮。她也一次次傷害過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確實傷害了我。常常是,當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感激,在我心裡佔了上風的時候,她無意中又用她的無憂無慮傷害了我。有一天她過生日,她請了十幾個好同學玩一天。她不知道通過她爸爸的哪一位老下級的關係,居然搞到了一輛麵包車,開到學校門口,接上大家去逛八達嶺。而且,那些同學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還為吸煙的男同學們,一人買了一盒'駱駝'煙。那一天她花費了將近二百元。那一天頂數她顯得高興。她說人生只有一個十九歲生日。她說她怕一過二十歲,就再也找不到十九歲那種彷彿永遠是小女孩兒的感覺了。近二百元啊!一個暑假,我在黃山也不過只能掙六七百元。半路我藉故離開,乘公共汽車返校了。當然,我承認我做得不對。使他們到處尋找我。她心裡很著急。破壞了她生日那天的大好情緒。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掃興。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車上怎麼想的嗎?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就覺得解恨。像終於報復了你早想報復一下的人一樣解恨。有時候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總有一種報復誰一下的念頭,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裡。隨時慫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詛咒某些人被汽車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為某件事,一夜之間身敗名裂,再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他們平時倒沒得罪過我,更沒侵犯過我,但是他們各方各面都優越於我。如果你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有時候你也會忍受不了的。你沒被侵犯你也會覺得你被侵犯了。你沒被傷害你也會覺得你被傷害了。你沒被壓迫你也會覺得你被壓迫了。經常的,別人並沒有存心諷刺你嘲弄你,可你說服不了你自己。你會覺得他們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諷刺你嘲弄你。你會感到時時處處受到了無情的嚴重的傷害。如同你經常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對索瑤,我真是又恨又愛。有時候我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什麼主宰。它對我憐憫,將索瑤這麼一個女孩兒,引到我面前,賜給我愛她的權力,和被她所愛的權力。可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覺得,冥冥之中那個主宰,其實賜給我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權力和報復的權力。它彷彿經常對我說,既然你心中有一種憎恨,那麼你就更具體地憎恨這個女孩兒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種報復什麼的衝動,那你就更具體地向這個女孩兒實行報復吧!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溫柔和對我的安慰,還不及我傷害她之後所獲得的快感大。我傷害了她,彷彿就等於是傷害了一切。彷彿能抵消一切對於我的傷害一樣。但是那一種醜惡的快感卻往往是暫時的,絕不會比你吸完一支煙的時間還長……” 我於黑暗中摸索到煙和打火機,迫切地吸了起來。真話有時候是很使人害怕的東西。有時候講真話需要某種勇氣,聽真話也需要某種勇氣。因為關於人的心靈的真話,尤其是關於人的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話,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靈的力量。某些真話如同鏡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認的,你自己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過和依然有的什麼。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好。我吸煙,乃是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鎮定,也是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虔誠地聆聽著,並沒睡著。我能理解他。我也有過類似的心理歷程。甚至,我自己也曾產生過向別人訴說的願望,並且向別人訴說過。但是,與他的訴說是不盡相同的。我訴說得很細,軟線條的。很細,其實便是很技巧的考慮。本能地,通過一些微枝末節的偽裝,使人聽起來,理解的成分多一些。於是可愛的成分多一些。最終不失可愛。既滿足了自己訴說的願望,也同時從別人那兒獲得了寬恕。在這種情況下,連懺悔彷彿都是精緻的、玲瓏的。而他的訴說,卻分明是硬線條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節的,一語中的、赤裸裸。如果說也有懺悔的意味兒,那也是附帶性質的。不,他似乎不是為了懺悔才訴說,似乎更是由於訴說才懺悔。或者,僅僅就是訴說而已。並不存在我所想到的懺悔不懺悔的因素…… 黑暗中,他的語調很機械。 “我知道,她一定對你,也對大娘說過,我怎麼怎麼三番五次傷害了她。其實那不完全對。我的意思是,我總感到,我根本就傷害不了她。不錯,我使她哭過,使她落過淚。但是,只要離開了我,幾分鐘後,她又是那麼無憂無慮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無憂無慮這一點。結果,我對她的傷害,又統統落在我自己的頭上。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總覺得,她永遠是優越於我的。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似乎都更是一種施捨。她對我越寬宏和隱忍,越委曲求全,越意味著,那一種施捨彷彿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力。而我,連不接受的權力,彷彿都在無形中被剝奪了。有時候我甚至很壞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麼就讓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個暴君。而她做天使,卻做得幾乎無可指責。如果我只是一味地憎恨她,那麼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一個了結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地憎恨她。因為,一旦沒了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我馬上就會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況,似乎一天也活不下去。有時候我又那麼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那份兒溫柔。我像一個孩子需要摟抱需要奶汁一樣,需要她那份兒溫柔。而我總覺得,她所給予我的,其實是小女孩兒給予布娃娃那一種情感。我不是懷疑她對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兒對布娃娃那一種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們有時充當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實又動人的。但我不是一個布娃娃呀!而我,也想扮演一個女孩兒的監護人的角色啊!也夢幻過自己是一位白馬王子,使某個小女孩兒崇拜並依賴於我啊!卻彷彿命中註定了,我只能配扮演一個布娃娃的角色似的。有很多時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誰。我不信我對她講過的,她會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對你講。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永遠不會知道上大學是怎麼回事兒。永遠不會像她那麼無憂無慮。永遠不會把我當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塊兒成了大學生,還是一塊兒四處流浪,甚至一塊兒乞討,蛙妹子都會把我當成一個哥哥,一個她必須依賴的人,一個男人。我有時候試圖就把她當成蛙妹子,把我認為顛倒了的關係重新顛倒過來。然而卻不能夠。歸根結底,更像布娃娃的還是我。更像監護人,更像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的,還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個懂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間進行選擇。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動性方面、一切方面,佔優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傷害她,卻絲毫也無損於她的優越地位。她哭了、她流淚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處於優越地位的。我想,她對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隱忍,那麼委曲求全,也許恰恰證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間,她永遠是處於優越地位的。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轉,也不可動搖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絕的權力,可是仔細想想,她又並沒有剝奪過我這種權力。只能說我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兒溫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給予,正是因為,我不想徹底放棄,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保留。有幾次,我真想大聲對她吼:'滾你媽的',可是我根本沒有這個勇氣。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遠遠甚於我希望擺脫她。我愛她,卻又覺得愛的屈辱。我恨她,卻又覺得恨得沒有人味兒,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詛咒她患上癌症、艾滋病、白血病什麼的。不是因為對她恨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因為我靈魂邪惡到這種地步。而是因為,那麼一來,也許只有那麼一來,我對她才會愛得更自尊些。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會經常守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給她無盡的溫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她結婚。她由於病痛而耍脾氣的時候,我也可以逆來順受。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只要體驗一種優越。一種對方改變不了的動搖不了的傷害不了的打擊不了的優越。哪怕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僅僅能體驗到一次!可是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我的幻想。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而我就沒有。我成了大學生之後我仍沒有。我高考的時候是全縣第四名啊!這一點在大學裡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為畢業分配問題所苦惱。苦惱得夜裡失眠服了安眠藥片也睡不著。我羨慕別人嫉妒別人詛咒別人包括對我好的一個女孩兒,而現在這詛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驗結果會是什麼。否則我從手術台上坐起來的時候,那動手術的醫生不會以那麼憐憫的目光瞧著我……” 我悄無聲息地下床,到洗臉間去為他洗濕了一條毛巾。 我說:“給你。” 他問:“什麼?” 我說:“濕毛巾,擦擦臉。” 他說:“我沒這習慣。” 我原以為他肯定早已淚流滿面,堅持道:“還是擦擦好。哭過了接著睡,明早起來,鬧火眼。” 他說:“我沒哭。” 我說:“你何必在這一點上也固執?” 他說:“真可笑。你怎麼會以為我哭了?” 我想開燈,看他究竟哭了沒有。但又覺得那樣,更加顯得自己可笑。他說他沒哭,我也就只能當他沒哭罷了。 我將濕毛巾放在床頭櫃上。接著,去為他倒了半杯水,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安眠藥,命令地說:“接著。” 他問:“又是什麼?” 我說:“安眠藥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會錯拿成別的什麼藥吧?” 我說:“放心。錯不了。我這抽屜裡,只有安眠藥。” 他又問:“哪一種?” 我說:“安必定。” “我沒服過這一種,你一次服幾片兒?” “兩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兒。”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來,多不像話!” 我說:“幾點醒,你幾點起就是了。沒人會非弄醒你的。” “那你的意思是,咱們該睡了?” 我指指床頭櫃上的小夜光錶:“你看,都一點多了,該睡了。你別想那麼多,什麼癌不癌的!纖維肉瘤,那是萬分之幾的概率,幹嗎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說:“如果真是,命運對我就太冷酷無情了。” 隔了一會兒,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去他媽的吧,睡!……” 我說:“什麼都別想都別講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證明,昨夜他確實沒哭。也許掉過幾滴淚。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過午飯,他堅持要回學校去。 母親和我,都留不住他。母親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說是虛偽。但也僅只是一種表示而已,他畢竟不是一個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沒那麼多的閒工夫。與其使他暗暗覺得受了冷淡,還莫如悉聽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時候,他請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驗結果。他說,如果是良性的,就打電話告訴他。如果是惡性的,則不必告訴他了。過了一天他沒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讓他自己明白,別當面告訴他…… 我將那個日子,用很醒目的紅色筆記在挂歷上,惟恐自己忘了。並一再叮嚀母親,幫我記住那個日子…… 不是。 不是纖維肉瘤。 也就是說不是惡性的。 是——纖維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纖維化,或纖維化的脂肪瘤。總之,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和癌沾不上邊兒。何況醫生向我保證,手術效果理想,切除得一干二淨。 我直接騎自行車從醫院到學校去告訴他。並將化驗單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買的那本書,是否清楚地寫著纖維脂肪瘤怎麼回事兒…… 他說他當然完全相信。 似乎為了證明他完全相信,他將他買的那本關於癌的書,更準確地說,是關於癌的知識普及性小冊子,當著我的面一撕兩半,扔進了紙簍。 這一場虛驚過後,不但他的心情豁然為之開朗,就連我也頓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提議請他吃頓飯,以示慶賀。他趕緊說:“不不不,該我請你。該我請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說著開了一個屬於他的寫字桌的抽屜的鎖,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錢揣進兜里。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得容易嗎?你又何必在人前這麼要強呢…… 那一天,我們還一人喝了將近一瓶啤酒。對我來說,絕對是例外壯舉,近乎捨命陪君子。對他,顯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決心。 我們最後一次碰杯時,他說:“咱們祝祝索瑤吧?” 我說:“對,對。祝祝她。” 他謙讓地說:“你祝一句!” 我說:“你,你!當然得你祝!” 他鄭重地想了半天才說:“索瑤,我們祝你萬事如意!” 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順利!” 儘管我當時已有幾分頭重腳輕,可並沒糊塗。 “一切順利”,包含著我對她已進行著的一件事的祈禱——他的分配去向問題。 我當然不允許他花那三十元錢。 我挽著他,將他送回宿舍。告辭時,他訥訥地說:“表哥,我……對你講過的……希望你……千萬別對索瑤講。我那幾天情緒太壞。有些想法,其實是潛意識裡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誇張了。不能算數的。” 我拍著他的肩說:“你放心。你什麼也沒對我講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索瑤返校後,真給母親送來一隻藥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沒收母親堅持付給她的錢。她和母親之間的事兒,我也不願多問。 聽她說話,肯定並不知道“表弟”臂上動過手術。我也就沒提。並悄悄叮嚀了母親也別提。 她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對“表弟”開始刮目相看了。她說她真沒想到,一個寒假裡,他的英語水平提高了那麼多。她說他還譯了幾首詩。有一家刊物回信頗感興趣,問他還能不能多譯幾首,集中發表,也許會引起點兒小小的注意。她說他又開始譯了。打算譯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讓她捎話給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終又不發表了,我願意替他向別的刊物推薦…… 幾天后我出差到南方去。母親提醒我,那是“表弟”家鄉所在的省份。母親說人家孩子四年多沒回過家鄉了,你一定要抽出幾天時間,替人家孩子回家鄉看看。並且翻出一件件舊衣服,命我捎去。我堅決地說一件也不帶,但為了使母親高興些,我保證我會到他的家鄉去看看的。我沒向“表弟”問地址。也根本沒對他提這事。地址是索瑤抄給我的。她說她也是瞞著他,從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說根本不提對。提了他反而又會顧三慮四的…… 我一到外地,就對接待我的單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親戚。他們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東。奇怪我怎麼會在西南,而且是在一個三省交界的偏遠之地有什麼親戚。我說是親戚的親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們說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說乘火車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轉車。轉車也還是到不了,還得乘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說那仍到不了,只能到縣里。從縣里再往下怎麼去,多遠的路,便非他們所知道的了。說莫如給我派一輛吉普車,走公路,到了縣里,再煩縣里的什麼人領領路。說三天的時間去回足夠了。我自是感激不盡…… 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來。小司機是個複轉兵。他說一下雨,有幾段泥沙公路可能會封,問我還去不去?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機便不再多說什麼。 還好,一路順利。小司機是個開快車的。但路面時時刁難他。在下午五點,比估計的晚一個多小時到了縣里。也許是因為在淒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縣城使人頓生索落蕭瑟之感。被濕漉漉的一片陰鬱籠罩著,沒有絲毫的生氣。吉普車直開到一座破敗的院落前停住。竟沒遇見個人影。下了車,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館。我覺得這縣城似曾相識。彷彿來過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為看電影和電視太多了。拍解放前的某些邊省鎮縣,大抵都選景在這種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副館長。他說正館長剛剛去世不久,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們很久了。他說再往前盡是山路了,天將黑了,又下著雨,還是住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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