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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表弟.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3986 2018-03-19
我早已習慣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薩特,轉手就捧起瓊瑤的女學生,提出比這類問題更天真更幼稚更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我不加思考地說:“信其有便有,信其無便無。信其有,比信其無,看問題的方法也許更簡單些。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卻沒有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仍保持這樣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來,過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給忘了。我還從來沒向你提到過我的姐姐吧?” “沒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親姐姐。比我大五歲。暑假期間,我和姐姐到黃山去玩兒。全國各地方的大學生們,似乎在支持國家的旅遊業方面,熱情都高漲得沒比。黃山附近的農民,就有了第二職業。你去過黃山吧?”

“去過。” “幾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學一塊兒去的。姐姐已經去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姐妹從沒一塊兒去過。所以姐姐動員我,和她一塊兒再去一次。你去的時候,見過農民怎麼背旅遊者上山的情形嗎?” “見過。背上負一把竹椅,請旅遊者坐在竹椅上,把他們背上去。一次五元錢。” “你坐過嗎?” “沒有。” “早已經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經十五元了。現在可能更貴了。姐姐說,她前幾次去,是登上山頂的。這一次,應該'坐'上山頂才對。'坐'上山頂比登上山頂,一定會有很不同的觀感。兩種不同的遊覽興致都滿足了,以後就不來了。再放假該到峨眉山去欣賞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決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兩名背夫,她將我喚到她跟前時,兩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們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點坐上去。我見那另一名背夫身體瘦小,猶猶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氣不支,把我摔落山谷裡。而那背夫卻固執地蹲著不起來。他像奴僕一樣低著頭。他說:'小姐,請放心大膽地坐吧!雖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干巴勁兒。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會絕對保證小姐的安全的。'他說話的口音,完全是山里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終於坐了上去。兩名背夫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姐姐在前,我在後。姐姐不時迴轉身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們停一次。'索瑤,笑一笑!''索瑤,看鏡頭!''索瑤,指遠處!'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話作各種狀。登了一個多小時以後……”

我糾正她是背夫們登了一個多小時後。 她說:“隨你怎麼認為。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類事的。我既然毫無保留地講給你聽了,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從包裡取出易拉罐飲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離我們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卻離我們挺遠。似乎並不太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姐姐笑指著他說:'索瑤,我的,要比你的,看樣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點噢。別在我光顧看山景的時候,讓他把你給背回家去!'她的背夫聽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聽飲料,給了她的背夫,又指著我的背夫問:'你們一個村的?'那背夫搖頭說不是。說不知另一個背夫是哪地方來的。說他去年前年這時候都來過。還說,小伙子人挺厚道,和黃山的背夫們都混得挺熟。哪次來黃山幹這行,都掙個六七百的。說如果不是因為他人緣好,當地的背夫們哪容他來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頓趕跑了!我又取出一聽飲料,走過去送給他喝。他搖搖頭,將身子一轉,背朝著我,故意不看我。我見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壓出了幾道深深的紫紅的溝。我想幸虧我才一百斤多一點兒。他這是瘦馬硬馱啊!我繞到他對面,又將那聽飲料遞給他。他低垂著頭說:'小姐,謝謝。我若渴了,有自己帶的水喝。'這次,他的話,不是用山里人的口語說的。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的話。我震驚極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請求道:'老鄉,抬起頭吧!'他說:'小姐,我不敢抬頭。”我說:'別叫我小姐,我是大學生。 '他說:'對於我們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學生也不例外。 '我急了,說:'你為什麼就不敢抬起頭看我一眼呢?'他說:'你當然不可怕。我不過怕你太吃驚。 '我這時已經完全能斷定他是誰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也不知該對這位“表妹”予以同情,還是該對“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從天上看到深淵,於酷暑之際中寒。覺得某種現實在惡作劇之間,將人戲耍得真是夠可以的。彷彿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經意間,悄悄地充滿了室內。 “我喊叫起來:'肖冰,你抬起頭!'他終於抬起了頭。他漠然地望著我。好像奇怪我怎麼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視著我問:'小姐,有何吩咐?'……那會兒……我……我……” 淚水頓時從她眼中泉湧而出…… 她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嗚哭了…… 那一種哭是心靈的哀泣…… 我仍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我瞧著她哭,一時竟無話可說。

母親真是把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當成了什麼至親家的孩子。也許這母親般的關心也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們的本能的自我價值的證明吧?“表妹”的傷感情緒,竟攪得她沒心思看電影,門一響,我知道她回來了。 “表妹”的哭聲,不但引得母親腳步急促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動了氣。 “讓你勸個人,你都不會!你光會聽著別人哭嗎?我走時,她都情緒好了。怎麼這會兒工夫,反倒哭得淚人兒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瑤,索瑤,別哭了!趕明兒他再來,大娘替你數落他……” 母親洗了條濕手巾,替她擦臉。 我說:“媽,還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況,亂干預個什麼勁啊!” 我不管母親生氣不生氣,將母親“請”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說:“你接著講。”

索瑤說:“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覺得,好像不是我在他頭頂上高高坐過。而是他在我頭頂上高高坐過。總之,我感到從沒被那麼嚴重地侮辱過。恨不得縱身一跳,跳到山谷裡摔死自己!我怎麼會想到那會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會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頭頂嗎?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誰。卻還照背!這不可能只為了掙我的錢。我想,當我高高坐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是快感的。這樣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為一種現實。用他存心製造的這一種現實,將我擺在醜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審判自己。他站了起來,仍那麼素不相識地望著我,仍用那麼一種冷冷的語調說:'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滿意,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無權打我。'我乾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刷地淌下來了,卻說不出話。姐的背夫跑了過來,對我吼:'你憑什麼打人?有理講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樣子變得特別兇。姐姐也跑過來了,也對我嚷:'索瑤你幹什麼?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打人家?你說話呀!'我對姐姐說:'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這時前前後後的遊人,聚攏在我們周圍了。另一個背夫,向人們哇啦哇啦地叫喊:'我們是按勞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從這黃山開放以來,還沒見過敢扇我們嘴巴子的呢!何況沒做錯任何事,沒摔了她,更沒對她耍流氓!……'一時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邊。我沒法解釋。也向人們解釋不清。我能怎麼對人們說呢?能說:'他是我同學,所以他背我,我就該扇他'嗎?

“'還戴著校徽,是大學生呢!' “'長得倒文文靜靜的,怎麼這麼野蠻!' “'不能輕易放她走,記下她是哪所大學的,一定要向她學校反映這件事!讓她記住應該尊重勞動人民!' “'罰她款!重重地罰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罰了!' “人們都對我表示出極大的義憤。我想,大學生坐在背夫頭頂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遊人心底引起強烈的反感了。只不過沒有時機釋放。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還有人向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摀住了我的臉。姐姐掏出錢包,往他手中一塞,扯著我便走。人們卻仍不肯罷休,吵吵嚷嚷的,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終於開口了,他說:'她們是我的姐姐和妹妹,這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別亂起哄!'他說完,扛起他的竹椅,徑自下山去了。人們都發楞,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機趕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車上,姐姐顯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斷地向我問他。姐姐擔心他回到學校,會將這件事在同學間張揚開,對我形成精神壓力。我說那他倒不至於。姐姐問我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信任?我就將我和他認識的過程交待了一番。姐姐聽後才放心了些。囑咐我:'你回學校一定要盡快地,主動地接觸他一次。大學不是君子國,不能掉以輕心。要把話和他攤開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態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說,我如果自己沒這個勇氣,她親自到我們學校去一次,替我和他進行一次談判。我堅決地反對姐姐的建議。回到學校後,我也沒聽姐姐的話,主動去找他。但我總覺得,心中籠罩著一片陰影。開學前幾天,同宿舍的一個女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一進入宿舍就大聲說:'索瑤,你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哪!校園裡沸沸揚揚地都快開鍋了,你不知道哇?'我問發生什麼事?她說:'新聞系的同學放大了一張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兒這麼大!照片上,是咱們校的一個女同學,坐在一名黃山背夫的頭頂上。不,你別誤會,是背夫背負的竹椅上。她在上邊笑。背夫在下邊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貼著幾頁大白紙,鋼筆字、毛筆字、彩色筆字,在上面寫什麼話的都有。新聞系的同學可來勁啦,據說還要組織召開辯論會呢!'我幾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書從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問:'能認出那個女同學是誰嗎?'她說:'放成那麼大的照片,能認不出來嗎?'我全身都緊張起來了,追問:'是誰?哪個系的?'她說:'圍了那麼多人,我擠不上前,沒看。'我猛地站起來衝出了宿舍。我一口氣跑到新聞系的廣告欄那兒,擠上前一看,懸在喉嚨的心才算歸了位。照片上的女生並不是我,也不是我們中文系的。緊張感一過,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那一天我到校外給姐姐打了一次電話,告誡她,千萬千萬不要將她在黃山給我照的照片往學校寄。我說一旦我沒收到,被別人拆看了,我就完了。以前,在學校裡,最活躍的是中文系的學生。這一次,卻讓新聞系的學生出盡了風頭。幾乎每個係都有學生參加。還有不少老師、教授們也參加了。辯論進行得相當激烈。有同學認為,這件事是某些大學生天之驕子的準貴族心態的大暴露。實際上是八旗子弟紈褲而醜陋的遺風之現代標本。從根本上說與知識分子應具有的精神素質格格不入。持這種觀點的同學言詞犀利,個個嫉惡如仇。有同學認為,這樣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進行如此嚴肅的辯論。時代不同了,對任何事都應持更寬厚的態度。旅遊就是尋求歡悅的方式。有人從中掙錢,有人為此花錢,各得其所,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辯論這樣的事本身就是小題大做,無事生非,譁眾取寵,證明辯論的發起者們不甘寂寞而已。老師和教授們,只是聽,沒有參與辯論的。由這一件事引發開了另外的辯論:大學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驕子。究竟什麼是貴族心態,究竟什麼又是準貴族心態?知識分子,在當代又究竟應具有什麼樣的精神素質?當代大學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識分子?有同學說,如果像我們這樣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都不算知識分子的話,那麼我們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豈非比熊貓還少了嗎?有同學說,別忘了我們還沒畢業呢,不過是知識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從我們中會產生未來的知識分子。夠不夠得上是知識分子,主要不是由文憑來區別的,而是由是否具有當代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來區別的。分母越大,分數越小。有同學說,這是典型的思想分類法。也是簡單化的政治分類法的翻版。凡有大學文憑的,都應被視為知識分子。不過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進型的,有專業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種花,品種繁多。哪一種類型,都不應自以為是,老子天下最知識分子,而歧視別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有同學說,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只有一種類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識分子。誰都是'毛',誰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為一張'皮'也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張'皮'。過去是附在工農這張皮上,現在工農這張'皮',社會地位貶值了,知識分子又轉而去附國家這張'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滿意足,想像自己是國家多麼多麼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覺還附不上去的,就覺得失意,覺得懷才不遇。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證明人在東籬,心嚮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麼呢?還不是瞥向仕途路上嗎?連陶淵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這麼樣的一些'毛',何況我輩莘莘學子呢?有同學說,古今中外,知識分子從來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於是'毛',不甘是'毛',卻幻想當'皮',那不也是一種晦暗的心理嗎?更有同學說,辯論這些幹什麼呀?我們不過是被緩期四年的待業青年。翻翻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分配工作備忘錄,八五年以前,除了有社會背景,有門路,有人際關係的不講,分的都是哪些單位?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日報》、電台電視台等等。外地的,有幾個不分在省市主要新聞部門的?現在呢?能分到少年報兒童報也不錯了。想分得更好些,我問問你們削尖了腦袋能去得了嗎?知識大貶值的這個時代,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態,除了像一條條被拋棄了的狗的心態,還能是什麼心態?這一個同學的發言,使會場肅靜了好幾分鐘。每個人都似乎忽然意識到了,坐在這裡聽一通有演講癖的人進行辯論,其實是很沒意義的事。正在主持人覺得怪尷尬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站起來發言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說:'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個事實。我們今天舉行的辯論,是由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對關於知識分子的一切辯論不感興趣。正如受著民生問題困擾的人,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他頭腦中首先不會產生那麼奢侈的要求。 '他的話立刻遭到一片噓聲。在普遍的大學生中,'民主'是一個很神聖的詞。還沒有人,公開聲明自己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許多同學覺得他在褻瀆他們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當鎮定。別人噓他的時候,他就閉口不言。噓聲一過,他又說:'我還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個事實。那就是,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我們的女同學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諧,很完美。我認為可以選送參加什麼攝影比賽。最好這麼命題——黃山的笑。也許,那個背夫,內心裡還充滿了對那位女同學的感激呢,因為她使他多掙了一筆錢……'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有許多人站起來反對他:'請問,把錢給背夫,而不坐在他頭頂上,豈不更符合大學生的做法嗎?''你有什麼根據認為那個背夫內心裡懷著感激?'甚至有人罵他:'滾!滾出去!你大概就坐過背夫的頭頂上吧?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如果他以一種調侃的、風趣的、玩世不恭的態度說他那番話,也許不至於遭至那樣的呵斥。而他說得太認真、太莊重。聽來太具有結論意味兒了。這就使許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說過的話,而且也當眾挖苦了說過話的一切人。他依然相當鎮定。於是有些女同學對那些圍剿他的男同學抗議——'讓人家說下去!''人家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麼打斷人家?各抒己見嘛,憑什麼讓人家滾?'他那種鎮定,顯然大受那些女同學的青睞。也許還征服了她們的心。當時我明白了,一個人,即使他其貌不揚,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為眾矢之的的情況之下,能保持住一種鎮定,他沒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乎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時處處故意表現瀟灑倜儻,張口則滔滔不絕,侃侃而談,而聽到一聲噓,就面紅耳赤,立刻坐下一聲不吭的才子們,他的的確確是顯示出了不尋常之處。對那些偽才子們,你們作家們怎麼說?”

我說:“銀樣鑞槍頭。” 她說:“當時我也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起來。他從容不迫地進行駁斥。他說:'你們在座的大多數,'說時,還伸手一指:'你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毫不遲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幾元,買一個生日蛋糕。甚至,還可以一次就花掉幾十元,去下館子。可對那些向你們乞討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婦女,你們何曾表現過一點兒慷慨好施呢?你們買一個茶蛋,都和賣茶蛋的老嫗討價還價一番。你們一塊兒買汽水喝的時候,難道沒做過互相掩護,企圖多喝一瓶的事嗎?難道,我能相信你們,會白給一名背夫十幾元錢,而放棄可以坐在一名背夫頭頂上的機會嗎?你們在這裡說的是一種話,表明的是一種看法。如果真到了黃山,你們說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話,表明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看法。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未必不會也想花上十幾元錢,坐在別人的頭頂上,優哉游哉地登上黃山,甚至登上鯽魚背?你們會說背夫要的錢太貴了,你們也會討價還價,就像某些總希望買到最便宜東西的人,和市場的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們心裡會想,如果只花幾元錢,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遊覽遍黃山的話,那是多麼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許還會想,最好竹椅有遮陽的棚蓋兒!這就是你們中的某些人。你們像少爺和小姐一樣花費著你們父母每個月寄給你們的錢的人,難道會對別人產生真的同情?你們知道背夫們是怎麼想的嗎?你們了解他們嗎?就算你們把錢白給他們,他們中的多數人,也不會白收。也肯定要請你們坐到他們頭頂上。因為那樣,他們才覺得,那錢是自己掙的。花著也仗義。就算他們白收了。他們心裡反而會暗想:他媽的,這小子跑黃山來施捨來了。大概內心裡窩藏著什麼罪孽吧?你要贖,你就得大方點兒,起碼一百元,那也算施捨!十幾元就想贖罪?你做夢吧!……'

“教室裡異常靜。在我入校後,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麼靜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歷史系的四年級的學生,假期在家鄉犯了流氓強姦罪。開學後公安局的人到學校來進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裡。大家當時的神態,彷彿又是在聆聽宣判似的。他所講的事,在大學生中是發生過的。當時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內心裡都會承認那一點。但是,承認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種公開的面對許多人進行的,帶有挑釁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熱諷的抨擊,顯然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人們肯定都覺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時刻,他站在大家面前,顯示了種毫不掩飾的目中無人的輕蔑。豈止是輕蔑,簡直還包含有毫不掩飾的憎惡意味兒。彷彿人人都是偽君子。彷彿人人在他之前所說的,若不是自我表現的話,起碼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空話。我至今仍不能充分判定,當時在他自己的潛意識中,是否也有著自我表現的成分。終於有一個顯然被他的話大大激怒了的學生猛地站了起來,像他每說到'你們'兩個字就指著大家一樣,也指著他厲聲喝問:'你又有什麼資格站在背夫們的角度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對那些背夫們又了解多少?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上帝嗎?'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那個人,冷笑著說:'我當然不是上帝。但三個暑假裡我都當過背夫。我在黃山背上背下的大學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謝他們使我有機會公平合理地掙他們的錢。有人的活法是不斷地花錢。有人的活法需不斷地掙錢。當他們尋找不到其他的正當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貸自己的體力。我們都是大學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對這一現實的一個大學生。所以我尊重這一現實。'他解開衣扣,向大家轉過身,脫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時他說:'這深深的痕跡,像標誌印在我身上。黃山的背夫們歡迎更多的大學生明年還去遊覽黃山,我將在黃山恭候諸位。'他說罷,從容不迫地穿好上衣,離開了教室。離開時,對誰都沒看一眼……”

索瑤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實意地奉陪著她。 她低聲問:“你怎麼看?” 我反問:“你指什麼?” 她說:“辯論。” 我說:“一切人們進行辯論的事,本身都是沒有惟一正確的定論的事。” “那麼對他呢?” “看來大學對他和對你是不一樣的。” “你認為對他是怎樣的?” “也許是另一種煉獄。”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他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她的聲音更低了,“辯論會以後,我想,他的孤獨將會結束了。許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學,肯定將對他增加理解了。經濟條件優越的同學,說不定由此受到啟發,開始關注到某些像他一樣的,大學裡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們的大學裡,一等公民是僑胞後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業家們的兒女;三等公民是高幹們的兒女;四等公民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職業者的兒女,比如有個體執照的律師、醫生、演藝人員、擁有專利的人們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來自僻遠而窮困的地方的農家子女。我想,也許會有人創立一種什麼'會社”的,以使人樂於接受的形式,關心一下'六等公民'們吧?然而我想錯了。他更是一個孤獨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學們,更疏遠他了。有些男同學,在許多場合,一看見他就唱'我的家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了眉/過了一年又一年/過了一輩又一輩/……'而且只唱這首歌的上段,並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學裡,都有那麼一夥雅皮士。他們玩貴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條的裙子,這你相信嗎?你別那麼瞧著我。雖然我父親當過市長,但離休了啊!何況那不過是一個中等城市。如果沒有一處新開闢的療養地,十之七八的中國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還那麼瞧著我。我不能算是大學裡的貴族學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罷了。我認為我跟那些學生不一樣。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紈褲。我覺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願意主動用心靈去理解別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見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們認為,他損害了他們在大學裡的形象吧?所以他們要從心理上對他實行報复?……”

我卻想,親愛的表妹,這沒什麼可奇怪的。當窮困作為一種現實,對優越發表不敬的宣言的時候,結果得到的肯定不是關懷,而只能是敵對。這一種敵對,其實是互相的。 “表弟”的做法,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他所妒羨的人精神上的進攻呢?理解、善良、同情、為自己滿足優越感的施捨或為他人的奉獻,是填不平這種心理溝壑的。反差越大,溝壑越深。惟一奏效的辦法,是消滅貧窮。像消滅醜惡現像一樣。使窮人不再是窮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醜惡其實並不那麼可怕,如同臉面上的瘡痕。影響容貌但並不危害生命。而貧窮是另一種可怕得多的醜惡。貧窮是國家的癌跡象。如果這一種可怕得多的醜陋,和國家其他許多方面的醜陋結合在一起,就會發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然而我認為沒有必要對她說出我的想法…… 她語調緩慢地說:“幾天后,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殺了。她成為大學生還不到一年。她的死,彷彿就是那次辯論的句號。我認為她的死,與發起那次辯論的學生有直接的關係。認為把那張照片放得那麼大,並貼出來的人,是罪魁禍首。認為那樣一種行為,是一種謀殺行為。不管他們自己是否也這麼認為。然而,卻沒有誰覺得,對此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沒有誰懺悔過。人們很快就把自殺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辯論忘掉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校園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每天傍晚,一對兒一對兒的,仍在樹陰下、池塘邊喁喁私語、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認為,他參與了謀殺。我對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辯論會上,在內心裡其實很衝動的情況之下,畢竟,沒說出我的名字。如果,他當時指著我說:'她,就曾高高坐在我頭頂上!而且也照了相!'我想,我也肯定會自殺的。因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從小長這麼大,我還沒真正承受過什麼。然而他卻成了某些女學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們都是大學一二年級的女學生。她們在背後稱他'小拉赫美托夫'。遺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經過請教式的詢問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麼辦》中的人物。我就找來那本書看。看到三分之二還多,那個拉赫美托夫才露面。他每天晚上睡釘板,為了預先鍛煉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經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這一個情節,書中那個拉赫美托夫並沒給我留下什麼感人至深的難忘的印象。但是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傳染的。好比傷風感冒的人打噴嚏互相傳染一樣。有些女生開始給他寫情書。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生嫉妒得要命。這一種嫉妒,如同白馬王子對流浪的乞兒的嫉妒。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校園裡的人馬王子'。把他比作羅馬神話中人首馬身的怪物。說他只不過想從馬的肚子裡鑽出來,加入諸神的行列,其實懷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奧林匹斯山的野心。他要與馬的身軀分離開的痛苦,其實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們越是貶低他、誹謗他,那些女生越癡情地傾心於他。終於有一天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也鑽入到我的心靈裡來了。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這麼解釋,我被那些女孩子們的莫名其妙的癡情傳染了!你仔細想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生很多。經濟條件優越的男生很多。自以為是才子或自以為是賈寶玉的男生很多。善於以各種方式討女同學們喜歡的男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樣,其貌不揚,卻又相當孤傲;來自很窮困很窮困的地方,卻又蔑視一切經濟條件優越的幸運兒,並且在黃山當過背夫的,就他那麼一個啊!而他對每一個女同學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冷淡,可遠觀不可親近的樣子。女大學生和普通的女孩子們並沒什麼大的區別。男性越冷淡她們,越對她們顯得彷彿永遠不可親近,她們往往偏會對人家產生好感。偏想去親近人家。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說:“不,我一點也兒不覺得奇怪。對於沒有戀愛過的女孩子,這其實是戀愛演習。本質上不是愛。是潛意識裡的征服念頭。” “你也學會對人進行潛意識分析了!我給他寫了好幾封情書。但一次也沒敢鼓起勇氣直接或間接地交給他。一想到那麼多女同學都給他寫過情書,我竟自卑得要命。覺得自己哪兒能配得上他啊!覺得與他比起來,他彷彿是一塊經得起雨蝕風化的山石,而自己不過是一顆玻璃珠子罷了。何況在黃山我打過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為他患了單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訴我,宿舍門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他。他說:'我是來還錢包的……'我說:'求求你,別在我宿舍門口談這件事,我們找個地方談吧!'我近乎低聲下氣。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驚慌極了。他顯然理解我為什麼一見到他會那樣驚慌。他說:'放心,我沒有什麼惡意。不過好吧,聽你的。'儘管他這麼說了,我還是惴惴不安。覺得只要是在校園內,無論哪兒,都可能被人發現,也許會被人偷聽到談話的內容。'心中沒有鬼,不怕鬼敲門。'而我當時心中是有'鬼'的啊!黃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從那個女學生自殺以後,我心中這個'鬼'常常在夢裡對我進行威脅。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園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並沒有對我提出抗議。在校園外的一片樹林裡,我站住,背對著他開了口。我說:'你說吧!'他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啊,我就是要還你姐姐的錢包。裡邊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黃山的事,我非常對不住你和你姐姐。你點點錢吧!'他說著就把錢包往我手裡塞。我仍背對著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說:'你不收不行,我怎麼能要這錢呢?'而我,已經淚流滿面。你想想,我們這不是也等於約會嗎?可這是怎樣的約會啊!他說:'你拒絕,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總不能變相地敲詐勒索吧!'他真的轉到我對面,把錢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時候,才發現我在無聲地哭。'你……'他吃驚了。猶豫片刻,又從地上撿起了錢包。'你別哭。你為什麼哭啊!……'輪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實,我心裡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別人,我也許早就身敗名裂、臭名昭著,出現在哪兒,都被視作一個賊了!至於你那幾首詩,當然也是可以發表的。可我這個人,自尊心太強了。因為我內心裡太自卑了啊!除了一點兒可憐的自尊,和一切學生比起來,我一無所有啊!不錯,在黃山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當時我心裡真羨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們暑假可以無憂無慮地遊黃山,而我卻不得不在黃山當背夫。我承認,我當時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念頭。我覺得,讓一些坐在我頭頂上的人,內心里長久地被懺悔折磨,也是一種報復方式啊!我這種心理,不只是對你才產生的。背一切大學生們的時候,都強烈地產生過。可是你從我的角度想想,這又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報復方式啊!我……我有時也恨我自己,既當背夫,心理又這麼陰暗,多壞呀!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假期無憂無慮地四處玩玩。可我得掙錢啊!我得用自己掙的錢供自己念完大學啊!我還得經常往家裡寄點兒錢啊!我……我家裡很窮,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 “起初我始終一言不發,默默流淚,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傷害的委屈。可是聽著聽著,我的眼淚的成分變了。後來眼淚完全是為他而流的了。那一時刻,我明白了,他並不像別的女生們所以為的那樣,是什麼拉赫美托夫。我倒覺得他更是一個校園裡的卡西莫多了!只不過他的容貌畢竟不醜陋,而是清秀的。他終於默不做聲了。他蹲在了地上,樣子十分悲哀。我覺得,在我眼裡,他彷彿變成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孩子了。而且,從裡到外,遍體鱗傷。那一時刻我內心真是對他同情極了!憐憫極了。我不哭了。我什麼委屈也沒有了。我覺得歸根到底,我不過是自以為受了傷害,而他才是那種真的受了傷害也只有躲在某個角落默默舔自己傷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哄他別哭。掏出自己的手絹替他擦眼淚。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兒。而這一種自我感覺使我都快將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聲細語地對他盡說盡說,說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話,都是那種年輕的母親撫愛被自己無緣無故打罵過的孩子的話。真的。你別笑話我。你笑話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現在已經比較明白,什麼才是值得羞恥的事,而什麼事是根本不值得羞恥的事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想像。在天黑的情況下,在我們兩個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溫柔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在我沒有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母對我管束很嚴。我看的書極少。好幾年沒進過電影院。父母限制我看電視。允許我看的節目,是新聞、《動物世界》、《外國文藝》和節日晚會。我也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究竟能溫柔到什麼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學會溫柔。我總是很天真地想:溫柔是男人的本能。當女孩子們渴望表現溫柔的時候,是別的男人們將他們教會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來溫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喝水不用教一樣。我竟變得那麼溫柔,使我當時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覺得那種幸福那種美妙彷彿是無邊無際的,由我生髮出來,像一層層繭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斷地再從我們兩個人內心裡身體裡濡出來,瀰漫了整個樹林似的。而晚上的樹林靜悄悄的,彷彿也變得無比溫柔了。用更加濃重的溫柔,也將我們包圍起來。他的溫柔,卻是孩子般的。我覺得他渴望一種溫柔,一種女孩子給予他的溫柔,好像已經渴望了一萬年了。而他回報給我的溫柔,只不過是一種更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順服貼。我覺得,他彷彿從一種殼裡蛻了出來。那種殼,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獨往獨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凜然不可親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懷裡的,頭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實實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的溫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種嘗試。偎在我的懷裡,他向我講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個村子,他們那個貧困落後僻遠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說了一次'我的家很窮啊!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那一天之前,沒人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我也從沒想過,有的人的家很窮。有的地方很窮。我們城市裡的人,不太會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聽別人講與他不相干的窮與你更不相干的窮是一回事,聽一個偎在你懷裡的人講像臍帶一樣拴住他的窮,又是一回事。他一說,我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滾。我覺得,他那麼說了,其實也就是說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種我從前根本沒想到過的窮,雖然我依然無法想像得太具體,但卻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訴我,他十二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埋他母親那一天,老村長當著全村人的面,把他父親咒罵了一通。因為他的父親捨不得用家裡惟一的一床舊被捲他母親的屍體。而他就跪在坑穴邊上,等著在母親的屍體下葬時,給母親磕最後一次頭。父親流著淚喃喃地說:'被子捲了他娘,我和孩子蓋什麼?我和孩子蓋什麼?……'當年父親就為他找了一個繼母。繼母比父親大六歲。因為是寡婦,他從此多了三個弟弟。而父親決定再娶那寡婦的想法非常單純——三個弟弟長大了,將是能做的勞力。多了三個勞力,也許興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們那個地方,興家致富的含義,也是十分樸素而實際的。能吃飽飯,有換洗的衣服,睡覺有被蓋,不枕土坯,枕枕頭,那便是富的標準了。然而這樣的奢望並沒能實現。因為第二年他的父親也死了。他告訴我村里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都是病死在家裡。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裡。祖祖輩輩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不曉得能夠住院治療是怎樣的一種福氣。沒有一家付得起錢將病人送到省城或縣城的醫院。過去治病靠的是山里土生土長的巫醫。現在治病靠的是鄉里的草藥大夫,兼用針灸。這便是過去和現在的區別了。他的父親臨死前把他喚到床前,指著繼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你得孝敬她。你得給你幾個弟弟,當一個好哥哥。要不,咱們太對不起人家母子們……'那一年他已讀到了小學六年級了。父親死後,他不想再唸書了。老師到家裡來了。對他的繼母說:'我教了十幾年書了。學生是越教越少。到現在只剩三個學生了。三個學生中,只有這孩子一個是六年級生。我還沒教出過一個能考上中學的學生。這孩子卻準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當老師的十幾年的夙願,讓孩子考中學吧!家里以後的日子會多麼艱難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請免費。孩子的書本費,我也包了。 '他的繼母一听就哭了,說:'雖然我和他爹只搭伙過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對我挺好。不衝別的,沖他死去的爹,我絕不斷了這孩子的前程。是龍是蟲,他自己撲奔吧!'接著便命他給老師磕頭。他自己也哭了。當即跪下就給老師磕響頭。磕罷站起來發誓:'媽,老師,我將來要不出息成條龍,我不活著見你們。我自己弄死我自己!' “他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鄉里的中學。村子離學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為每個月要支付二十八元的伙食費。家裡根本交不起。每天,書包裡帶塊乾糧,或者幾個土豆,一棒玉米,一個蘿蔔什麼的,頂著星星去上學。披著月光回到家裡。三年來風雨無阻,沒缺過一天課。三年後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到了縣高中。縣高中是他的小學老師的母校。校長曾是他的小學老師的老師。開學前一天是他小學老師帶著他去報到的。並且帶著他去見了校長。老師對自己當年的老師說:'老師,我對不起您當年對我的期望,十幾年來,打我手下,就學出了這麼一個中學生。今天我親自把他給您帶來了,但是他的成績是全鄉第一名啊!老師,怎麼對待他這樣的一個學生,您具體掂量著辦吧!'老師說著,潸然淚落。他又想給校長磕頭。校長扶住了他,沒容他跪下去。校長很受感動,校長說:'咱們縣高中,貧苦的農家子女,佔百分之三十多。能考來都不容易啊!破、舊,教室不像教室的樣子,宿捨不像宿舍的樣子,校園不像校園的樣子。可每年的升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縣升學率最高的高中。連縣里那些領導,都把子女送到這兒來讀高中。咱們這兒就是一座龍門啊!不談那些為社會主義培養知識人才的大道理了。只為你這一片老師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顧他。至於他能不能越過這龍門,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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