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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表弟.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8173 2018-03-19
我瞧著他那種樣子笑了。體驗到某種惡作劇的快感。趁他還沒緩過來,我趕緊宣佈道:“你對我的研究就到此結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經把我研究得挺透徹了嗎?言歸正傳,你來的目的,還是要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一次,對不對?” 怔愣的狀態中,他點了點頭。 “你又不是學生會的,並沒有這種義務,何必多此一舉呢?” “這……以後會告訴你的……一定……” “告不告訴無關緊要。好。我答應你。大學又不是巴士底大獄。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你預先給我個題,講什麼?” “講……文學和人生吧……” “嘿……” 我皺了皺眉。他就不會想出個別的題來!他說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看來不無道理。

“我打聽過,在別的大學,你不都是講文學和人生的嗎?”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進行他覺得必要的解釋。 我不無煩躁地說:“正因為老講這一套,所以我希望換個別的什麼題。” 談話一和他發生直接的關係,他又變得對我有些尊重起來了,徵詢地問:“換個什麼題好呢?” 我也按捺下煩躁,以同樣尊重的態度商討地說:“談談文學本身怎麼樣?比如文學觀念的嬗變……” “不好。”他趕緊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現在的大學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現在的大學生。他們對文學本身的任何問題早已不感興趣。他們學中文那純粹是出於報誌願時的技術性考慮。”彷彿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學生。 “文學和社會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會,政治性太強了。還是文學和人生吧!比較起來,這是一個最中性的題了。”

反正我已經把文學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並不在乎再這麼多乾一次,也就點了一下頭,算是順水推舟地認可了。 我問:“可以了吧?” 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尊嚴,你已徹底收復了。我作為一個東西,也大方地提供給你研究了一通。你光臨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較順利地達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們到此為止,結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來。 我便往外送他。 在門口,他反身囑咐我:“記住,只談人生,別談社會。” 我連說:“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遞條子,請你回答有關潛意識的問題,其實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說:“回答過了你,我對一切有關潛意識的問題,都敢於無所顧忌地回答了。反正潛意識只跟人生似乎有那麼點兒關係,跟社會距離挺遠。”

他以忠告的口吻說:“那也不能像你那麼直截了當地回答。畢竟我請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你應該了解目前的聽眾心理。你不講真話,他們認為你虛偽。你連潛意識裡的真相都亮給他們,他們又會認為你原來是個流氓。再說也犯不著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惟恐我講了什麼不成體統的話,使他也跟著蒙受羞恥。便向他作了保證。 他邁到門外,又說:“當然,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我不是學生會的,沒有義務感,你大可不必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沒意思。” 我說:“對,對。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說:“那,咱們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興去的。與我,便沒什麼關係了。我只不過,替你帶回一個願望,傳達一個信息而已,對不對?”

怎麼事情竟成了這樣的! 我暗想,我多賤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這樣的,再改變它的性質,不知又要費多少口舌。用他的話說——“那多沒意思!” “好,好,好!很好!那麼就拜託你了!” “這沒什麼。小事一樁……” 我們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獨自悶坐,將這件事的始末,細細地回想了一遍,覺得是一件很“他媽的”事。越細想,越覺得“他媽的”。而且,覺得完全是由於自己很“他媽的”,這件事才變成很“他媽的”事了。更“他媽的”是——此前我已經到A大學去講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厭其煩地販賣“文學和人生”的個體戶了嘛!就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也沒那麼多可講的了啊! 怎麼他在的時候,我竟忽略了這一點呢?我惱得連連拍自己的頭,後悔莫及。彷彿自己是擾亂市場價格的罪魁禍首。 “文學和人生”,由於我的販賣,成了最廉價的東西似的。我覺得這一種搭配,也就是“文學”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亂的一種搭配。也許“人生”,總應該還是不掉價的,但是被“文學”一搭配,如同貼錯了商標的東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 他的話清清楚楚地在我耳邊迴響,如同被我的耳朵錄了下來。 去?……不去?…… 思想鬥爭了許久。決定還是要去。 某種時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確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卻難免不這樣勸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嗎?反正已經被別人被自己扭曲過無數次了。中國人活著都不怕,還怕扭曲嗎?你既活著,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矯情了嗎?你不是活得太燒包了嗎?進而你甚至會得出一個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結論:還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這種主動扭曲自己的自覺性和風格,某些事情似乎變得十分之簡單了。何況,“扭曲”這個詞兒,尤其“自己扭曲自己”這一種說法,聽起來怪不舒服的,真的“扭曲”起來,並不像談論的時候那麼痛苦。誰看見誰被另外一些人拽著胳膊抻著腿,像扭麻繩一樣“扭曲”過呢?如果“扭曲”竟是那麼可怕那麼殘忍,許許多多的人豈不是早就自殺了嗎?中國的人口,不是不必那麼艱難地實行計劃生育,也會大大地減少了嗎?許許多多的中國人,許許多多的時候,那麼習慣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證明了的僅只是一點——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個便利得多的解決問題或擺脫困境窘境的方法。一個對於中國人非常切實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見影且又不痛不癢的方法。

不這麼解釋,怎麼解釋呢? 不這麼解釋我自己,這簡直就對自己十二萬分的困惑,從理性到潛意識都沒法兒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們中國,無論誰談什麼,總會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億人口哪,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會有寂寞那一天的。儘管我在A大學已經大談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談第四次,仍濟濟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學生的一所大學,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場,你就會覺得你有忠實的聽眾。 可是那一天我面對他們的時候,一時感到了從沒感到過的惶恐。也許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覺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彷彿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卻正要將同一個人第四次當“對象”介紹給他們似的。 我背後也站立著些莘莘學子。

我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議: “一聽這題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還來?” “剛考完試嘛!再說宿舍裡燈壞了,閱覽室今天又不開門。” “哎,這一次是誰請來的?” “不知道……” “據說是他自願來的。” “他怎麼有這個癮啊?” “噓,興許他家的電燈也壞了……” 我發現肖冰坐在中間一排。和一切與“策劃”此事毫無干系的人一樣,一副反正沒什麼更正經的事兒可做的嘴臉。他還帶了筆記本和筆!我發現他時,他正望著我。我們的目光一接觸,他便將臉轉開了,和身旁的人說什麼。我的目光一掠過,他又望著我。 我便覺得被存心出賣了。 只有產生了這種心理的時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這樣介紹的:“同學們,請大家安靜。作家梁曉聲同志,雖然時間很寶貴,但對我校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願向我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再獲得一次機會,繼續對我們談談'文學和人生',大家熱烈歡迎!” 掌聲竟熱烈得沒比。 大學生們真是最可愛的人。 待掌聲停息,我面紅耳赤地說:“同學們,我們的主持人對情況有所不知。其實,我雖然對大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但卻不是自願來第四次談'文學和人生'的。這一點你們可以問肖冰同學。是他前天頂著大風到我家去請我的。我被他的誠意所打動。再說……再說他是我表弟。因為這一層特殊的關係,我不能拒絕。巴爾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們是千萬不能得罪的……”

我確實從一本小說讀到過最後一句話。但絕對不是巴爾扎克說的。哪怕是一句最尋常的甚至傻氣的話,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盜用巴爾扎克的名義,反正他已經是死人了,不認也得認了。何況他著作等身,沒誰敢愚蠢地懷疑不是他說的。同時,足以證明著我自己的博覽群書,強記善引不是?在我的潛意識裡,大概還有某種小小的惡念作祟。因為望著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著他在坐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來的樣子,我體驗了一次機智地報復了別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當眾澄清了不是我自願的。而將那一種使我面紅耳赤的尷尬,當眾拋給了“表弟”…… 隔日下午四點多,“表弟”又登門了。 我打開門,見是他,不由得一愣。依我想來,在這大千世界中,我們二人的一次遭遇,已經是一個結束了的事情。他怎麼又來了呢?瞧他的樣子,我斷定他準又是來收復尊嚴的。我當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見得怎麼玷污了他呀,又要問的什麼罪呢?他那樣子,完完全全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樣子。

“梁曉聲,你究竟懷的什麼居心?” 他在走廊裡就氣勢洶洶地質問。 我恐樓上樓下的鄰居們聽到後傳播難以一一解釋清楚的飛短流長,立刻將他扯進屋裡。 “你小點聲兒好不好?我又怎麼了?” “怎麼了?你自己還不清楚嗎?誰是你表弟?我當時把話說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還說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說我只不過負責帶回你的願望,傳達一種信息。你當時不是毫無疑義的嗎?你怎麼當眾跟我來那一套?” 我強詞奪理:“那麼你自己說,你頂著大風到我家,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說:“不錯。我到你家,的確是為了請你。但這不過是我的一個願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絕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選擇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權力嘛!我威逼你了嗎?沒有。我利誘你了嗎?沒有。我乞求你了嗎?沒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權選擇不去,而你選擇了去,不是你自願的,是誰自願的?你為什麼又當眾說成彷彿是我死乞白賴地求你呢?你這不是卑鄙嗎?……” 我一邊關窗子,一邊據理力爭:“肖冰,你用詞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說你是我表弟,無非想使開場白詼諧點兒,幽默點兒,談得上什麼卑鄙不卑鄙的?” “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對我的誤解!”他的聲調半些兒也沒降低,“她以為我要求你說我是你表弟!她以為我不擇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們靠讀小說打發業餘時間的那幾年中,寫了幾篇不俗不雅的小說嗎?我怎麼那麼想攀附你?你必須對你造成的嚴重後果負責!你必須對我道歉!……” 這時我的老母親從外邊回來了。 當著老母親的面,我不便發作,一笑,說:“好,好,好。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對,使你蒙受了奇恥大辱。行了吧?” 母親不知我做了什麼虧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靜靜地站在旁邊,忐忑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我說:“媽,你進屋去。沒你什麼事兒。”便往屋裡推母親。 母親不肯被推進屋裡去,用息事寧人的口吻對他說:“孩子呀,他要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兒,我一定嚴厲管教他。你們有話都好好說,千萬別爭吵。俗話講,冤家宜解不宜結是不是?……” 在我的老母親面前,他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禮貌地說:“大娘,其實……其實他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們也不是在吵架。我們不過……不過就是在討論問題。一時激動,嗓門兒就高了些……” 母親見他說得心誠,消除了不安,說:“你們這些孩子哇,整天總有那麼多問題要討論。不是吵架就好。進屋去坐下慢慢兒討論唄。” 我又往屋裡推母親:“媽,你自己先進屋裡去吧!我們再討論幾句,就不討論了。” 他也說:“大娘,我們絕對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個放心吧!” “沒見過你這樣的,堵著客人在過廳討論問題!”母親譴責地瞪了我一眼,終於進屋去了。 他低聲說:“你只向我道歉不行。” 我用比他更低的聲音問:“那怎麼才行?” 他說:“剛才你的道歉不算數。你必須當著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並向她解釋清楚,才能證明你的誠意。” 我說:“可以。你的話有理,就照你的話辦。過幾天,我到你們學校去。咱們一了百了。” 他說:“不必麻煩你再到我們學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來了……” “這……她在哪兒呢?……” 我不禁又有些發楞。 “在樓外等著。我說我記不清你家幾層幾門了,找准了再請她上來。我這就去請她來見你……” 不待我有什麼表示,他匆匆下樓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媽的”的一件事兒,更“他媽的”了!倘若他叫上來一位“侃姐兒”,或一位比他對人的潛意識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麼應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虛偽也得再虛偽了啊! 他請上樓來一位剪短髮的姑娘。一張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靜挺秀氣的面龐。白衫。綠裙。一雙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兒鞋。整個人兒顯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為了證明自己不無誠意,我恭候在門口。 “徐索瑤。” 她笑著,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隻手。笑時,樣子挺甜,挺嫵媚。 我暗想,從外表而論,這一位“表弟”,顯然是與他的女友相形見絀的。這一點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槍舌劍爭吵了一架心裡還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請他們雙雙進門後,遂按照與他預先訂下的“條約”,向她說了些賠禮道歉澄清事實真相的話。 不料她笑著說:“別跟我說這些。別跟我說這些。我和他一塊兒來,主要的目的,不過就是想跟您認識認識,您怎麼當起真來了!” 說罷,無拘無束地在沙發上坐下了。 我便裝出不知所措的樣子瞧著“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請進一步指示吧,現在我還應該做什麼呢? 他瞪著她,低聲但是相當之嚴肅地說:“原來你存心利用我?” 她說:“什麼話啊?這就算利用你啦?” 她說著拉他坐下。 “豈有此理!” 他一甩胳膊,甩開了她的手,紅著臉往外就走。 “肖冰,你別走。你怎麼能這麼樣說走就走啊!這……這鬧得多不好?” 我擋著他,不讓他走成。惟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種品味兒的尷尬供我獨享。 他的徐索瑤卻對我說:“讓他走。別擋著他。他想走就讓他走。” 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說:“你呀,你這個人有時候頂沒勁了!好像別人處處都在暗算你,存心和你過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點兒幽默感?別人認真的時候,頂數你玩世不恭。別人企圖營造點兒輕鬆愉快的小氣氛的時候,你卻比最講認真的共產黨員還認真,處處挑剔細節的真實與不真實。你幹嗎總扮演大煞風景的角色呢?” 他嘟噥:“我怎麼知道你心裡是這麼想的?……” 她不依不饒地說:“那你知道了以後,為什麼又生氣,又要走呢?你潛意識裡,有什麼古怪在作祟吧?” “沒有!”他分辯道,“我這會兒的潛意識,是空白而且乾淨無瑕的!” “拉倒吧!有乾淨無瑕的潛意識嗎?尤其你們男人的!”她繼續抨擊他。我覺得比他抨擊我的時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潛意識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導師吧?我替他感到狼狽。也替自己感到狼狽。因為,“你們男人”這句話,使我也未能倖免。事實上她也抨擊到了我,或者說我也受到了誤傷。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覺到了這一點。 他卻主動和解地笑了。 “你給我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潛意識放一邊,回到學校再細細地分析你!” 母親聞聲從另一個房間踱了出來,打開冰箱,捧著一個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熱情地請他們吃。 徐索瑤從母親手中接過刀,說:“大娘,我來我來!”三下五除二,切得西瓜七零八散。 他從旁看著,評論道:“你看你是怎麼切的?有你這麼切的嗎?人家都是,先順著瓜紋切一刀,然後再……” “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的不規範你就別吃!教條主義!”說罷,捧起一塊就吃。 母親問:“甜嗎?” 她連連說:“甜。又涼又甜,棒極啦!” “你……你真豈有此理!你怎麼不先讓大娘一讓?……” 他的語氣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從內心裡真對她不滿起來了。 “大娘,您吃中間這一塊!” 他雙手捧了一塊幾乎無籽的,恭恭敬敬地遞給我的老母親。 “好,好。大娘陪你們吃……” 母親搬了一隻小凳,坐在他對面。 他對我的母親說話時,我覺得他的眼神兒很特殊,很異樣。眸子裡聚滿了溫柔,語調也極其溫柔。那乃是一種只有最孝心的女兒,對自己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母親才有的溫柔。那一種態度,也是不能僅僅用恭敬或禮貌這一類詞來形容的。那一種溫柔,彷彿使他變得十二分的女性化了。與他維護他尊嚴時的敏感,與他收復他自尊時的咄咄逼人,與他分析和研究別人潛意識時的刻薄的得意,與他誘使別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時的鎮定的狡黠,判若兩人。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摯的溫柔對待自己的老母親更愉快的嗎? 那一時刻我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說,我被他感動了。覺得他其實一點兒也不討厭。覺得連他那種我非常不喜歡的敏感,和分析與研究別人潛意識的怪癖,都是不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兒的了…… 女大學生受到公開的批評,似乎立刻意識到了這批評正確得無懈可擊,倒也沒有顯出多麼下不了台的樣子,只不過吐了吐舌頭,連連說:“批評得對,批評得對。本人虛心接受。”又對我的母親笑道:“大娘您別見怪啊!我自來熟慣了,總也改不了。” 老母親說:“姑娘,我喜歡你這性格。你們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麼對待你們才好了。” 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聽到大娘的話了嗎?我不過故意賣個破綻,給你一次反擊的機會。要不你心理能平衡嗎?” 他只顧莊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著他,突然咯咯笑起來,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親,都十分不解。 他說:“你怎麼回事兒呀你?你在別人家里莊重點兒好不好?” 她說:“好,好!你多莊重啊!莊重得吃著瓜的時候,也像有一百台攝影機對著你錄像似的。連籽兒都不會吐了!人家又沒個現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爭取印象分了嗎?” 說得我和母親也笑起來。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對兒。不知他是怎麼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過來說,不知她究竟喜歡他身上哪一點?儘管他們都是大學生,我卻覺得他們在本質上仍是兩個孩子。兩個剛剛結束哺乳期,剛剛成長到斷乳期的孩子。在這個時期的孩子,男孩總愛想像自己已經閱歷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兒總愛故意滯留在少女階段,想像自己永遠十七八歲,二十歲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 吃完瓜,他要告辭,而母親留他們吃飯。 母親說:“今天不是星期六嗎?回學校晚些不是沒什麼要緊嗎?幫大娘包餃子吧!你們在學校裡不是難得吃上一頓餃子嗎?” 她看他。他看我。我對母親說:“媽,他們吃餃子並不難。” 母親一向如此,家裡來個生人就當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飯就高興無比。她尤其樂於招待二十左右歲的小青年們。和四十多歲的兒子生活得時間長了,所有的母親們都會覺得寂寞的。 母親說:“你們別看他。看他幹什麼?難道我還做不了主,留下你們吃頓飯嗎?” “大娘,這……” 他吞吞吐吐,不知怎麼說好。 她取笑他:“你當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頓飯,還顧慮什麼呀?”又對母親說:“大娘,我可是好久沒吃餃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兒,從來不掃老人們的興……” 我趕緊聲明:“今天我不寫東西,今天我不寫東西……” 後來我還是獨自躲入另一個房間,關起門來寫東西去了。 兩個初識的大學生一邊和我的老母親包餃子,一邊悄悄地相互鬥嘴,不時地傳來我的老母親一陣一陣愉快的大笑。有時她也咯咯地笑,隨後準能聽到他的噓聲和訓斥之詞:“你別那麼大聲笑好不好!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裡!” 而又準能聽到母親替她不平:“她笑你管她幹什麼?我就看不慣你們男的這麼處處管束著女的!姑娘,笑吧,想笑,幹嗎忍著不笑?……” 我忽然認為我是應該非常非常感謝他們的。 因為我的老母親很久很久沒有那麼愉快地爽朗地笑過了。 母親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攪擾。 我斷然放下筆,和他們一塊兒包起餃子來。 從此我有了一個“表弟”,搭配著也有了一個“表妹”…… 二 一年級理想主義;二年級浪漫主義;三年級現實主義;四年級批判現實主義——是大學生們自己概括總結的“校園四部曲”。 “表弟”和“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表弟”已經三年級下學期了。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快走到盡頭了。他的種種的關於個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來越成為不現實的夢想。他激烈地,越來越明顯地處處表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者的尖銳思想了。不過他畢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尋找他在社會坐標上的那個“點”。校方倒是挺鼓勵他們自己去尋找的,給開介紹信,老師給超前寫鑑定。對於自謀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無著落前途渺茫的學生,所下評語積極而且用心良苦。這種鼓勵帶有暗示性——抓緊時間啊,全憑你們自己啦!如同孤兒院的阿姨鼓勵孩子們去尋找他們沒見過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們的周圍,四年級的學生為了尋找到那個“點”,許多人疲於奔波,許多人碰得青頭腫臉,許多人堅忍不拔,百折不撓地繼續滿社會推銷自己,許多人終於認了,乾脆放棄了尋找和選擇的機會,聽天由命地表示甘願將自己交給上帝也就是交給國家,經由第一渠道統購統銷。以有始有終的態度,在“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段樂章上,唱出他們告別大學校園的悲愴的低調和聲,準備著“無可奈何花落去”,“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不忍過分踴躍地超前地加入和他們的師兄師姐們的競爭。也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認為這種超前的競爭簡直是當仁不讓的事。於是有些四年級同學譴責他們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級的同學卻變得一反常態地寬厚,說些“中國真小”之類的話聊以自嘲自慰。幸運的,對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對前途躊躇滿志的人總是有的。他們為了不成嫉妒的目標嚴守著各自的秘密。絕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時甚至還要相陪著“為賦新詞強說愁”,裝出幾分瞻望前程無比沮喪的失落的樣子…… “表妹”大概的就屬於幸運者一類。比“表弟”低一屆,整天仍在“浪漫主義”的紅煙紫氣的環繞之中炮製著體驗著她的種種小感覺。她的父親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長。那座城市有一處新開闢的避暑勝地。他父親任職期間親自接待過的北京官員和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相當不少。他們和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伯父”、“伯母”、“叔叔”、“阿姨”們。其實她有時候陪“表弟”到我家來,於她自己而言實在是時間方面的犧牲。於“表弟”而言實在是一種奉獻。於我而言,是一面鏡子。因我一直對“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對他了解太詳。有幾次我試圖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語含糊地回答我。從此我不再深問。當一個從前不相干的人,事實上已經闖入你的生活裡,你不總是想對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嗎?這與信賴不信賴無關。當然也不是好奇心,而僅僅是某種習慣性的心理傾向。 “表弟”到我家來了幾次之後,已經不僅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親的“乾兒子”了。母親不乏“乾兒子”和“幹女兒”。有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也有弟弟妹妹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和同事。他們或她們極樂於確定這種傳統的民間關係。母親也樂於。到目前為止,這種關係大抵都在良好地繼續著。我現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麼成了母親的“乾兒子”的。我想母親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於“毛遂自薦”。而“表弟”又是個內向的矜持有餘的青年,儘管他每來一次,對母親的親近就增加十分,但卻也使我難以想像他會主動說“大娘,以後我當你是乾媽吧”這種話…… 我只有從“表妹”這面鏡子中,偶爾窺見“表弟”出於其間的某種模模糊糊的背景——一個很窮的地方,一個很窮的村子,在很深遠的大山里。他是近百年來全村惟一產生的一個大學生。也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村惟一能有幸出現在北京的人。 “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有一次母親問起了他家鄉的情況。母親樂於向別人談自己的家鄉。一談就沒完沒了。其實她不過是在緬懷自己的童年往事。因為她自從當了母親之後就沒回過家鄉。家鄉也沒有任何親戚了。毫無疑問的,我認為母親她早已是一個徹底被家鄉遺忘的女人了。可是母親卻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鄉始終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瑣碎的然而卻是永恆的故事。她的想像中,關於自己,在家鄉已經具有傳說的色彩了。家鄉的人們怎麼會忘掉當年那個敢於像男孩子一樣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掏鳥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 “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個村子裡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裡的人,那是不一樣的。一個村子,那是最能記住人的地方。你活著的時候是哪一個村子的人,你死後仍是哪一個村子的鬼。你自己不願回去,閻王爺也要把你打發回去。你幾十年不回去,村里人幾十年間念叨你。你一輩子沒回去,村里人幾輩子念叨著你!”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母親也樂於聽別人談別人的家鄉。聽的時候,極其專注,極其虔誠。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母親像某些愛聽別人講關於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冰啊,你上大學三年來,一次也沒探過家?” 母親是這麼開始問“表弟”的。 他說沒有。 “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就不想?” 他說有時候也想,更多的時候不想。 “你們那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啊?” “十四戶。” “那是個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讓人裝在心裡,是不?” 他說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幾百萬一千來萬人,都當它是家鄉,也就不值得你獨自很想著它了,是不?” 他說是的。 “咱娘倆,越聊,越能聊到一塊去!” “媽。你聊點兒別的吧!” 我試圖把話岔開。 “你一邊去!”母親生我的氣了,“你不過只寫了幾篇小說,還沒當什麼大官呢,就不愛聽人聊家常嗑兒了?不比活人,咱們比死人,曹操你比得過嗎?連戲裡的曹操,還說過'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的話呢!” 我當然也是家鄉觀念極強的人。但我不願母親和“表弟”聊他不願與人聊的話題。有一次我順便問他,他卻反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從此我知道了關於家鄉是他忌諱的話題。 不料那一天他卻說:“我和大娘聊什麼,都挺投機的。” 儘管他已經是被母親承認的“乾兒子”,但仍稱呼母親“大娘”。倒是索瑤,立竿見影地廢止了“大娘”的稱呼,而一口一聲地叫母親“乾媽”了。 “大娘,你說人心裡,是能長久地裝住大事呢?還是能長久地裝住小事呢?” 他低聲問母親。他和母親說話時,似乎只有母親一個存在。即或我和索瑤一旁相陪,他也並不關照到我們的。 母親想了想,說:“當然是小事NB023!人心從來,只能長久地裝住小事。誰都記不住他每次洗臉用多少水,但誰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吮過的幾口水,你說呢?” “我說也是。我們村里人少,關係處得都挺好。可使我做夢都夢見過的,是一隻老母羊……” 母親一愣。 我也一愣。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他卻娓娓地講起來。他說在他之前有人離開過他那個村子。不過是新中國以前的事。但卻沒有一個離開的人重新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村子。他們有的為革命而死了,有的繼續革命不止。村里的人習慣了被離開他們的人所遺忘。正如他們習慣於遺忘了那些人一樣。他們都說,窮鄉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該忘。不忘,咱們也感覺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們記著了。他說,他爺爺那一輩人活著的時候,還常常談起那些當年離開的人。談到全村人為誰誰湊路上吃的糠餅子。談到將誰誰一直護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里獨自走,被謀財害命。為了一身補丁少的衣服,當年山里殺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路過一個村子,可能被誠心誠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給殺了。為了太需要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誠心誠意的。為了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殺了,也是誠心誠意的。誠心誠意地冷酷無情的為你那身補丁少些的衣服。他說他爺爺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父親牢記誰誰的小名叫什麼。若有朝一日回村里來看,就說他爺爺嚥氣兒前還念叨過那個人。他說,現在他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全都死掉了。而他父親那一輩的人,互相並不談論當年離開的那些人,講給他們聽,要求他們也銘記不忘。父輩人認為,當年的那些事不過是歷史。當年離開村子那些人,也不過是歷史。沒死也是歷史。而且不過是村子的歷史。是僅僅與上輩子人有點兒記憶關係的歷史。倘非說與他們,以及與他們的子孫有種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種牽強附會的並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他說時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低著頭,彷彿是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老人,講述某件舊家具的來歷似的。而別人要將它賣了或拆了可繼續擺在哪兒,卻是任隨別人的便的。 我想起母親對我教誨過的:一個村子是最能記住人的話。覺得如果也對“表弟”說,不知他會作何表示? 他沉默片刻,話題一轉,接著說:“但是有一隻羊,有一隻老母山羊,我卻經常緬懷著。當我六七歲的時候,和村里的幾個孩子都得上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發高燒。從早到晚昏睡不醒。村里窮得連一頭驢、一輛破大車都沒有。趕到公社衛生站去搬大夫的人回來說,好幾個村都流行這種兒童病,顧不上我們村,要來也得四五天之後。當娘的都急得哭了。那隻羊卻救了我們幾條命。羊是老村長家養的,已經老得跑不動了。但是每天還能擠出些奶。老村長就每天擠了,灌在瓶子裡,一天兩遍,挨家挨戶給我們幾個病了的孩子送奶。瓶子上用線繩扎了幾道兒,誰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線就不給喝了。一個孩子一次也就只能喝幾口吧。一天兩遍,一遍幾口羊奶,竟維持著我們的小命兒活了下去。後來幾天,那羊的奶頭兒,都被老村長擼腫了。再後來,一滴奶也擠不出了。老村長就下狠心,把羊殺了。熬了羊肉湯,同樣灌在瓶子裡供給我們喝。奇蹟似的,我們幾個孩子的病,沒用公社的大夫來治,一天天好轉了。那是全村惟一的一隻羊。也是全村惟一能算得上財富的一隻羊。老村長的女兒,因為每天吃糠咽菜,沒奶水。他的外孫女,剛一歲多,也是靠了那隻羊的奶養活的。羊殺了,那小女孩兒整天餓得哇哇哭。等到我們幾個孩子能離開家了,我們就相約,到埋羊骨頭的地方,一溜儿跪在地上,全給羊磕頭。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幾個小兄弟姐妹,哭我們死去的媽。可憐那隻老母羊,奶為我們被擠光了,肉熬成湯被我們喝光了。連骨頭,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見一個油星兒,熬白了熬酥了,才捨得埋掉。沒人教我們去給那隻羊磕頭,去哭它。完全是我們幾個孩子心裡一致的想法。我們還在埋羊骨頭的地方,用山石為那隻羊壘了個墳包兒,周圍栽上了幾棵小樹。到北京後,我最見不得的情形,就是人們圍著賣羊肉串的,吃羊肉串兒。見到一次這樣的情形,夜裡就做一次夢。夢見當年救了我們命的那隻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類事情,或者某類人生經歷,聽老人們的回憶是一種接受,而聽一個青年娓娓道來地訴說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接受。因為它使你感覺某種現實雖與你並不相干,但它的確矗立在某一個地方,彷彿也在向你訴說著什麼。使你簡直就沒法兒無動於衷。 我震驚於一顆敏感的青年的心靈,需要怎樣的一種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會將這樣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並且磨合成一種綿長的情愫呢?我尤其震驚於他的娓娓道來。那一種淡淡的語氣,反倒使我自己的心靈感覺受到了強烈的衝撞。 “這孩子,這孩子,真沒想到……那個小女孩兒呢?結果就餓死了嗎?……” 母親唏噓了。 他笑了笑,說:“我們幾個孩子,怎麼會讓她餓死呢?我最大,我帶著他們,四處捉青蛙。我們那兒是山區,沒有河,也就沒地方去釣魚。只能四處捉青蛙,熬蛙湯。蛙湯當奶,她才沒餓死,後來我們就叫她蛙妹,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這時“表妹”來了。她見母親那樣兒,詫異地低聲問我怎麼回事兒。我說沒什麼。不過是他講了一些動人的事兒。不過是母親天生愛落淚罷了。 “你還會講動人的事兒?哪天給我也講講!我要聽。我得證明我自己還能不能被感動……” “表妹”又調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她了一句英語。她的臉倏地紅了。 我雖然不懂英語,也知道他說的肯定是一句傷人的話。立刻打圓場,問母親:“媽,你不是說索瑤來了,今天還包餃子嗎?” “對,對。索瑤啊,今天你拌餡兒,大娘和麵。你不是說吃餃子的關鍵在吃餡嗎?咱們今天就把關鍵的事兒交給你做了!” 母親說著,站起來,以十二分的親近,安撫“表妹”的尷尬。拉著“表妹”一隻手,一塊兒到廚房去了。 我低聲問“表弟”:“你用英語罵她了是不是?” 他說:“我總不能當著你們的面,用國語罵她吧?” “你罵她什麼?” “我當然不會罵她太難聽的話。” 我固執地問:“你究竟罵她什麼了?” 他囁嚅地說:“相當於滾你媽的意思吧……” 我說:“聽著。你必須向她認個錯!我可不願看見你們吃餃子的時候,也互相橫眉豎目,誰也不理誰的樣子。要不你們今後都別來了……” 他沉默片刻,順從地站起來走到廚房去了。 母親隨後叫我,說也得分派給我一件事做。隨後暗示我跟她走到門口。 “你去打醬油和醋!” 母親故意大聲這麼說,塞給我十元錢,卻一個瓶子也沒給我。 我說:“給我瓶子呀!” 我早已不清楚家裡哪個瓶子是裝醬油的,哪個瓶子是裝醋的了。 母親又悄悄說:“讓你去買肉餡兒!” 我奇怪,問:“你不是昨天已經……” 母親一手摀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換下口味兒,昨天買的是羊肉餡兒……” “表弟”雖然向“表妹”認了錯,那一頓餃子吃得仍不怎麼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辭。 他問“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說:“你管我哪!” 母親說:“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瑤比你來的次數少,我們娘倆兒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聊呢?” 他似乎領悟了什麼,便走了。 母親遂將我攆到另一個房間,開始勸“表妹”千萬不要生“表弟”的氣。她說她沒生氣。她說她受他的傷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說如果換了另外的誰,早和他絕交了。她說她就是不忍下這個決心罷了。她說她內心裡有些委屈,是沒法兒對人說的,都自己偷偷哭過好幾回了…… 她越說她沒生氣,只不過是有些難過,母親越勸她。而一位七十多歲的,難免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絮絮叨叨的老母親,勸一位正難過著的女大學生,有時候顯然是力不自勝的事。母親越勸她,她似乎越難過,最後竟嗚嗚哭了。分明的,母親認為,她和“表弟”之間的彆扭,與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母親滿面內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間,並將房門關上了。好像她已感到無能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當然的。 我坐在“表妹”對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夠。 終於她不哭了。當她掏出手絹擦淚痕的時候,我問:“哭夠了?”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又說:“你看,你也沒給我表現的機會,就幫助我完成了任務。” 她說:“我長這麼大,從沒惹誰用那種話罵過我。英語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討沒趣兒,我媽又怎麼他了?我當時不過沒話找話兒,純粹想跟他開幾句玩笑,引逗他快樂點兒罷了!他經常那麼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都快把我影響老了……” 我說:“他不是已經向你認錯了嘛!他這人性格是有點兒怪,你應該比我更了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親交差,不料她問:“梁老師,你就不想更了解他嗎?” 我看了她一眼,見她請求地望著我。 在我家裡,從她第一天出現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戲謔地稱我“表哥”。我已習慣了。而且內心裡也將錯就錯地承認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師”,同時問那樣的話,使我感到,“表弟”也許早就令她苦惱了。也許早就是她的某種負擔了吧?否則她何以會那麼望著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預測到某種危機,緩緩地又坐下。 她卻猶豫起來。不開口了。 我說:“你講吧。我當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儘管,我是通過他,才認識你的。但也是通過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 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又思考再三地說:“我告訴你的。你可千萬要裝作一無所知,更不能對他講。他猜到了會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呢?” 我信誓旦旦地說:“一定。” 她說,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窮苦。他家鄉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窮苦。她說,在全校,有一些來自窮苦地方的學生。可是絕不會再有另一個學生,來自比他的家鄉更窮苦的地方了。她說那一種窮苦的現實,是許多城市裡的人難以想像,因而也根本不會輕易相信的。所以他從不對別人講。她說即使在大學校園裡,對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周圍其實也是很少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幫助。她說同學之間情感的冷漠、互不關心,往往也是表現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況那些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大多性格都有些與眾不同,自尊心也都異常脆弱而且敏感。他們又大都以獨往獨來的方式軟性自衛。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同學,發自內心想要在錢物方面對他們偶爾予以周濟,也不敢輕舉妄動。惟恐被理解為廉價的同情,甚至被誤解為貴族式的施捨行徑。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注定會引起他們內心裡的逆反。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女同學之間,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發生在男同學之間,有時就不僅僅是逆反不逆反的問題了。何況普遍的大學生們,家裡的經濟情況即使並不窮苦,也是談不上多麼富裕的。生長在城市的大學生,尤其男生,哪一個家庭每年不寄給他們八九百元?只靠助學金,他們簡直在大學裡就會變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們平時還是會覺得錢很緊。他們買書的時候,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一些十幾元二十幾元一本的工具書,再想買,往往也只能嘆息一聲作罷。誰都很難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錢去周濟別人的地步啊!她說她認識“表弟”,就是因為有一次發現他偷書。而那時她已知道,他是學校文學社負責詩歌的編委,在喜歡詩歌的同學中有著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當然,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 “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只不過是認為他寫的詩有種真情罷了。他在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過一組情詩,總題是《不為愛活著》。什麼——愛我的少女/我不愛她/我不愛她/她無奈,我亦無奈/在無奈的無奈中/我不為愛而活著/卻也樂於/為愛而死去……當初我喜歡他的詩,喜歡得要命。我剛跨進大學校門,一心準備愛上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愛。體驗像韋唯唱的那樣,愛得死去活來的感覺。高考前,我都快變成一台緊張的學習機了。考上了大學,人似乎也鬆弛下來。儘管事實上完全鬆弛了,但還是覺得鬆弛得不夠。好比一個害了一場大病,傷了元氣的人,不來一針強心劑,彷彿就不能從虛脫狀態恢復。我並不是一個天資很聰明的女孩子。我竟會考上大學,對我自己來說都是一個奇蹟。從小學三年起開始知道刻苦,其後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點中學接著考重點高中。九年間整個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鬆弛,你就仔細想想吧,絕不比有工作的人輕閑自在!我講這些你能理解嗎?……” 她似乎講得有些累了,長長地喘了口氣。 我說:“能理解。” “我剛才講他,講到哪了?” 我說:“講到你當初多麼喜歡他的詩。” 她說:“現在我是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詩了。那也算詩嗎?可我當初認為他將來準能成為一名大詩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訴了他,我覺得他根本沒有什麼寫詩的才情,也根本沒有什麼能成為詩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訴他,別人也開始這麼認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絕不會這樣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錯。並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錯轉移給別人,這不公道啊! “他生氣了吧?” “他沒生氣。他說:'我為什麼非得成為詩人呢?'以後他再也不寫詩了。並且再也不肯當文學社的詩歌編委了。” 我覺得,對這件事,我就沒有表示什麼看法的必要了。 “我怎麼竟講起他的詩來了呢?我都忘了,是從哪兒講岔開了?” “從他偷書。” “對。是從他偷書。你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嗎?” 我說:“不。我不覺得驚訝。”我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囊中羞澀,也產生過偷書的念頭。 她倒是很驚訝地瞪了我一會兒,接著說:“那一天同學替我取出家中寄來的錢。剛給我。是一張一百元的。因為穿著裙子,上下沒個兜儿,就夾在筆記本里了。然後又直接到圖書館去看書。不知怎麼搞的,錢又被夾在書裡了。那是一本《中國古典小說鑑賞詞典》。很厚。大概定價要三十幾元。我要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一想,準是夾到那本書裡去了,立刻到書架間去找。恰巧看見一個人,正從敞開的窗子往外鑽。同時發現那本書已不在書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將那麼厚一本書帶出圖書館的。我斷定那個人肯定是個偷書的賊。剛要喊,又一想,萬一是鑲玻璃的工人呢?萬一那本書在另一個人手中正看著呢?圖書館在二樓,哪個偷書的賊,為了一本書便冒險從二樓往下跳呢?鬧得虛驚一場,豈不是貽笑大方嗎?我也從窗口探出身瞧,見那人正從陽台上冒險攀向三樓一間教室的窗口。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認出了他是誰。那一時刻,不知為什麼,我決心不喊了。雖然我已知道那本書為什麼不在書架上了。發現了他偷書,我自己倒顯得慌張了。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管理員見我神色異樣,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門口。如果那一天我帶了書包,說不定會遭到檢查。我一走出圖書館,就蹬蹬蹬往三樓跑,一口氣兒跑到三樓那教室門口,想在門口堵住他。可是教室裡靜悄悄的,熄著燈。幾分鐘後還不見他出來。我推開門一看,見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於窗子的推軸鏽了,只能開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沒法兒鑽進來。我趕緊跑過去,從裡邊替他推開了另一扇窗,幫助他鑽了進來。幸虧是晚上。否則他早就被發現了。他說:'謝謝你。'我說:'不用謝。誰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都會幫助你。你把錢還給我吧,那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問:'什麼錢?我不明白你的話。'我說:'你借的這本書中,夾著我的一百元錢。'我把'借'字,說得很強調。他一翻書,果然翻出了錢。他又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說:'我相信。別解釋了,快離開這兒吧!'我接過錢,轉身便走。雖然我們說話時離得很近。但我卻看不清他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事實上我始終垂著目光,並不敢正視他一眼。彷彿偷書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還怦怦亂跳。我有些暗暗後悔自己的做法。覺得無形中,我也參與了他的盜竊行為似的。但我還是下決心,只要不被查問到頭上,對什麼人都不說這件事。好像也是在為自己保密似的。以後我又見過他幾次。他總是遠遠地就繞道而行。躲不開,則點一下頭,加快腳步與我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發奇想,也寫了一首詩,裝在信封裡,填上他的名字,寄給了文學社。其實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還是採取了寄的方式。並且,在詩的下面,還注了一句話——'你認識我。因為我幫助過你。 '分析起來,在我的潛意識中,一定閃過一個可恥的念頭,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麼都對你講了,你不至於鄙視我吧?” 我說:“不會。我覺得這一切都挺孩子氣的。” “孩子氣?你這麼認為?可不,就是太孩子氣了嘛!” “幾天后,他把我邀到了文學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之下,他和我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談我的詩。他問我:'你自己覺得你的詩如何?'我謙虛地說:'寫得不好。我剛開始對詩發生興趣。'他說:'我同意你的看法。現在請回答我第二個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明知寫得不好的詩寄來呢?而且為什麼偏偏寄給我,還要加上那麼一句話呢?'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麼直截了當地,面對面地問我這樣的話!我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讓我替你回答吧,'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地,但卻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湧到臉上了,霍地站起來,惱怒地說:'你誣衊我!我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他說:'你別衝動。如果你的確不是我想像的哪種人。這件事就好辦多了。我現在正式把你的詩退給你。我們雖然辦的是個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線的。'我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我的詩,三下兩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在門口,我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完全是做賊心虛!'他冷冷一笑,說:'這話可能也同樣適合你。不錯,我做過一次賊,可是此刻並不心虛。'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氣得躲在一個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詩找回來。一片碎紙片兒也不能留在那兒。萬一又被他收集起來,以後有機會就拿出去示眾,既貶低了我,同時又證明他的原則性呢?我才不給他機會!這麼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幾頁紙。我冷笑著說:'我想到你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來取我的詩。你白白效勞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著我。不待他說什麼,我奪過自己的詩便走……” 母親給她送了一杯茶進來,轉了個身,卻不馬上離開,分明也很想坐下聽聽。 我說:“媽,廠裡放電影。你悶了,就去看電影吧!” 母親怏怏地說:“那好,我去看電影。索瑤,心裡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畢竟比你們大幾歲,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 母親走後,她喝了一口茶,試探地問:“表哥,我不是在耽誤你的時間吧?” 我說:“不是。” 我想,你講,我便聽。你不講了,我也不多問。每個人某些時候,都會產生強烈的訴說願望。在火車上、在旅館之類的地方,許多人在訴說願望的支配之下,向剛剛認識的人毫無保留地傾談自己的一生,而且惟恐對方聽煩了。訴說某些時候不但是人的一種願望,也是一種快感。我覺得她已處在從願望嬗變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況這是母親給我的一項任務。由我完成,總比由母親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認真地說:“那,真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責任啦!” 我說:“難道你看出我聽煩了?” 她笑了。 此時她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我暗自認為她開始時未免誇大其詞。起碼我聽到此刻,還沒有覺得她真的陷入了什麼不幸的情感漩渦。她講出的一切,在我聽來,不過挺好玩的。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我一邊走一邊重看我那幾首詩,自己也覺得真的不好。他為我改了十幾處。經他一改,似乎有了點兒意味了。韻律工整了。但也強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貼得相當細緻。大概,他是想找個什麼機會,再來當面退還我一次。我忽然慚愧起來。譴責自己把別人想像得太壞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原先的決心動搖。我對自己說,索瑤,索瑤,你已經替他的不光彩行徑保守了很長時間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則,你就成了一個卑鄙的人了!以後,我們再碰見,情況反了過來。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覺得這可笑嗎?” 我搖搖頭。 “你信緣分之說嗎?” “我很信。” “我從前不信。可是自從和他有了這種……關係(她似乎極不情願用'關係'兩個字)我開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學裡男同學那麼多,對我表示過好感的也不乏其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和他之間,或者反過來講,大學里女同學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是他和我之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人們所謂的緣分,究竟是由誰決定的呢?難道真有上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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