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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六章.2

欲說 梁晓声 11919 2018-03-19
警笛聲傳過來了…… 警車雪亮的前燈以及車頂上旋轉的血紅警燈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趕緊撤吧!” 車上的老闆又探頭車外喊了一嗓子。 說時遲,那時快,警車摩托,轉眼已經駛到了距“紅樓”十幾米遠的地方,齊刷刷地剎住了。 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張副科長。他這會兒總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覺了,平伸兩臂,雙手握槍,側著身子,一邊謹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個逞英豪的傢伙接近,一邊高叫:“把槍放下!站在原地!雙手抱頭!……” 就像電影電視劇裡常演的那樣。 那膀壯腰圓的傢伙愣了愣,突然拎著槍拔腿向老闆的“寶馬”跑去。 他終於意識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實在是很傻的事。旋轉的血紅的警燈,使他被酒精燒得錯亂了的神經,一下子又恢復正常了。神經一恢復正常,原本並不是英豪,只不過是個慣於爭兇鬥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畢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許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卻沒有不怕血紅的警燈的。

張副科長又高叫:“站住!不許跑!……” 斯時,他的大多數同志們都衝入飯店去了。 但那膀壯腰圓的傢伙卻已逃上了車。 他瞪著小魏問:“把她弄車上乾什麼呀?” 老闆也終於意識到,“談判”的好事那是沒有的了,自己太一廂情願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使了個眼色,那傢伙會意地打開車門,將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雙腳一踏地,站直著身子,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張副科長見小魏從車上下來了,以為小劉小孫必還在車上,怕他倆被挾持而去,於是鳴槍示警。 槍聲提醒了“紅樓”的老闆,他說:“還不把槍扔了!” 那傢伙卻說:“剛上的子彈,扔了也不能讓他們太威風了!” 他又再次開車門,僅伸出槍筒,連勾兩下,射光子彈,這才將槍遠遠一投;他倒會扔,槍筒扎在樹根周圍的雪堆上,斜立那兒了……

張副科長看得分明——叭、叭兩響之際,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兩抖,如同連遭兩次電擊。那時小魏她也已經看到張副科長了,正欲向他走過去。她剛邁出一隻腳,第一聲槍響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一腳前一腳後地站住了。顯然的不太能站穩,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看那樣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緊接著第二聲槍就響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隻手揚向空中,五指叉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別人看不見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見的東西;似乎還被她抓住了,緊緊地抓在手心裡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彈,第二顆連同第一顆,被她一併全都緊緊地抓住在自己手心裡了。接著,她緩緩朝後轉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誰開的槍,像要也讓開槍的人看看,兩顆子彈全都在她手心裡了……

然而她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地朝後轉過去;確切地說是剛剛將頭和上半身一轉,便側著栽倒了。身子一著地,雙腿立刻蜷縮了…… “寶馬”也在那時開走了…… 張副科長的頭腦里當時迅速地閃過三種想法。第一種想法是小魏中彈了;第二種想法是小劉小孫很可能還被挾迫在車上;第三種想法是不能讓對方們駕車逃掉。三種想法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在他頭腦裡產生…… 他作出的反應也是開槍,向車後窗開槍。 他手中的槍也響了。 然而遺憾的是,應該說可悲的是——那一顆子彈並沒有向“寶馬”車的後窗射去…… “寶馬”一開走,他和車之間的距離一轉眼由近變遠了,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幾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談人生感悟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所謂人生的緊要處,其實只不過幾步。有時那幾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麼走的,多少人勸都不行,非那麼走不可。結果是一步錯,步步錯。人生毀敗,悔之晚矣。有時並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麼走;而是連自己也看清了,那麼走大抵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但自己已被某種形勢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旯旮,只剩那麼一步可走的了。所謂迫不得已。不那麼走也得那麼走。明知那麼走是鋌而走險,但形勢和局面已經根本不由自己細析後果,只有懷著僥倖的心理先那麼走一步再說。竟反而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變了形勢和局面,贏得了迴旋的餘地,於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現實中那也是很有些的。但還有些時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對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時候,都只能那麼去做。不論誰那麼去做了,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但區別卻是,一些人那麼做了,結果和自己的動機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麼做了,動機還是那種無可指責的動機,結果卻適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劇來。彷彿冥冥之中有一個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緊要的時候和人作對;使某人成為重大悲劇的直接責任人,也使別人成為悲劇的犧牲者。這時,對於一切的發生,似乎只有用那麼一句俗話來解釋——命中註定。

設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邊有人居然踏雪蹬到離縣城不遠的山上去放禮花,張副科長他們就不見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禮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過一些普通的民間製做的禮花,射不了太高的。那麼,小魏也就不至於會忽生願望,偏偏在那時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設想,張副科長如果並不專執一念,非覺得人家小魏獲得的那一幅畫比自己獲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換;那麼雖然小魏當時說了,他則可能一笑置之,並不認真對待。大年三十兒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兒那麼大的閒心,非要陪著自己三個年輕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過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雖然離縣城很近,作為縣公安局刑偵隊的一位副科長,始終不去又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呢? ……

設想,如果人家度假村的保安們不讓進,不當成人家是成心不給面子;更不當成是自己大大地丟了面子;總之不當成是什麼奇恥大辱,而來個“理解萬歲”——人家小魏也就不至於再提出請客,以補償他的精神損失…… 設想,在“紅樓”飯店裡,如果他一見人滿為患,主動說一句:“我看咱們還是都回家陪著家人過三十兒夜算了!……” 設想…… 設想…… 設想他當時並沒追跑那麼幾步,直接的就開了槍…… 導致在小魏中彈之後,第二幕嚴重的悲劇隨之發生的原因,恰恰是那麼幾步。 於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經驗的做法。 但在這一個除夕之夜由一連串情節所構成的整個事件中;在他過了春節不久馬上就要接著過四十歲生日的人生中,那幾步路彷彿是冥冥之中專尅他的命運的魔鬼給他設下的陰險陷阱。

否則,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在那一個縣城裡,在那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就會只有小魏這一名女公安人員死於非命。雖然追究起來那他也是擺脫不了間接責任的,但也不過就是間接的責任。是受什麼樣的行政處分的責任;而絕不會是直接的人命關天的刑事責任…… 張副科長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那麼幾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輛給“紅樓”飯店送活魚的平板車造成的。平板車翻在那兒了,幾隻既裝著活魚又裝著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幾位住在對面樓裡的老人家,見那兒結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騎自行車的或步行過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車輛因而失控釀成事故,於是好心好意地鏟起路邊的雪,將那一大片冰复蓋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兒,來往車輛少,雪沒被車輛碾實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鋪著的狀態…… 張副科長追跑那幾步,最後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種地方…… 結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後一仰…… 結果,他那一隻握槍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著而舉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馬路上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 他知道是自己的槍走火了。 一顆本欲射向“寶馬”車後窗的子彈,它斜著從槍膛里當空發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樓的陽台…… 在那一幢居民樓的三層的一個陽台上,站立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懷抱著一個一二歲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著。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戶人家的女主人當時不在家裡,在“紅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看熱鬧呢。那是一個三口之家。她丈夫沒在家裡。她丈夫是“金鼎”盜竊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縣城的監獄裡服刑呢。雖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為首,那些犯人們的家屬串連一起,正策劃著聯名上告呢!她恨縣法院判案判得重;恨縣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認真。明明縣公安局可以推委不辦的案,偏偏責無旁貸似的接案而立,這是她尤其耿耿於懷的一點。所以她要親眼看看,縣公安局的人在和“紅樓”老闆那些囂張跋扈的傢伙們的衝突之中,怎麼樣的兩敗俱傷。站在自家陽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為了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門,走到了人行道上。前兩聲槍響以後,她和許多人一樣,也看出小魏是中彈了。由於她是一個心懷隱恨的旁觀者,所以她口中並沒也像別人一樣發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著那一幕,幸災樂禍。

她家的那個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親眼目睹一場大事件的發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許溜到外邊去。孩子在床上玩兒,她坐在床邊,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早已飛到馬路上去了。她豎著耳朵傾聽外邊的動靜,那兩聲槍響,自然聽得清清楚楚。既然聽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無法老老實實地穩坐床邊了。於是扯過小被,將孩子急忙一包,抱起來就奔到陽台上去了。而她剛一出現在陽台上,張副科長手中的槍響了…… 那一顆彷彿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彈,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臟上穿了個洞;從她後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裡去了…… 她雙手一鬆,孩子從陽台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時,小被從孩子身上飄開了;孩子落地時,頭摔在人行道沿上,頓時腦漿四濺……

而張副科長,仰面朝天倒下時,棉帽也從頭上脫落,滾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頭腦裡一片空白,處於腦震蕩的那麼一種狀態。直到有一雙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張令他一輩子都再也忘不了,什麼時候一想起來都會令他感到恐怖的臉。 一張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臉。一張女鬼般的臉…… 那“女鬼”張開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於是企圖用牙齒將他脖子咬斷…… 幸而有幾個人及時將那“女鬼”拉扯開了…… 那一時刻,無論是在縣城裡,還是在金鼎休閒度假村里,禮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連三躥上夜空,使夜空幾乎成為一塊瞬息萬變的絢麗彩幕,同時四面八方又響起了更熱鬧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

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現場,男女主持人朗聲宣告——新的一年它開始了! …… 當鄭嵐十萬火急地趕回到家鄉,母親已經氣息奄奄,命系一線了。 她包租的那一輛出租車,在縣城裡被堵塞住了。確切地說,是和各式各樣的許多車輛一道,被封鎖在由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組成的戒嚴包圍圈裡了。在出租車旁邊,是一輛“奔馳”,車窗降落著;一個男人將手臂橫擔在車窗口,吸著煙,像是坐在由自己駕駛的名車裡看戲似的,看著數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兒童捋胳膊挽袖子詛天咒地哭喊叫罵的諸般情形。 而在出租車裡,她的母親蜷縮在後座上,枯發蓬亂的頭枕著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機不著急,也吸煙。不時瞧一眼計價器,顯然心裡還有幾分暗喜。 她隔車問坐在“奔馳”裡的那男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攪得一座平常挺安靜的縣城烏煙瘴氣人仰馬翻的? 他說是由於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個山頭,埋住了幾十號人。而礦主是縣長曲裡拐彎的什麼親戚,跑了。縣里一開始組織搶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沒搶救出一個人。接著還企圖摀住真相,結果事態鬧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們,那都是農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戶戶的棒勞力,埋住一個,就起碼驚動十幾個人的心啊!這個村那個村的,親套親,戚連戚,那還不越聚人越多?縣長也躲起來了,不躲,還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聲哭了。 他以為她也有父親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見她哭得可憐,下了自己的“奔馳”,走到她坐的出租車那兒想勸勸她;但發現出租車裡還躺著個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個男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特別熱血衷腸地幫助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無策需要幫助的話;如果幫助她對他不是什麼難事更不必捨身取義的話。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戰士們訴說什麼。執行任務的武警戰士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班長跟前。班長也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排長跟前。 一位排長終於作主,指派兩名戰士協助她,將她的母親從出租車裡轉移到了“奔馳”裡;還為“奔馳”排開人群,命令警戒圈網開一面,使“奔馳”車挺快地就脫離了騷亂現場……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讓她和她的母親到他的“奔馳”車裡來,是因為他的車比出租車速度快,也穩,救人要緊;他說他絕沒有什麼不良的居心…… 她說她並沒那麼猜疑。 他說應該感激那位排長——否則,得有人來一一登記了車牌號、駕証編號,驗明正身,才能離開,不管是出租車還是別的什麼車。說那麼做是為了防止有壞人混出警戒圈…… 她說她不僅感激那位排長,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遺在出租車上了。手機、錢什麼的,都在裡邊。 就又急哭了。 他向後反伸一隻手,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請她只管用;他說他包裡有些錢,大概足夠為她母親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勸她不必急得直哭……。隨即,他很快追上那輛出租車,給她討回了手包錢物。 他的“奔馳”居然從騷亂現場脫離得挺快,但其後並不順利——不知什麼人喊了一句:“裡邊坐的是大官!”於是忽啦被圍住了,前後燈被各砸碎了一隻;前後蓋也被砸塌了幾處…… 她發誓地說,一定會補償他的損失。 他說:“我這可是奔馳新款頂級,往少了說你也得掏幾萬!” 見她愕住,一笑,又說:“放心,上了保險的,一分錢也不必你賠。” …… 幸而有這個男人,醫院裡的一切事情都順順利利的——母親得到了相當及時的搶救;母親住進了單間病房;母親成了一位主治醫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無需她來辦理,他都替她代辦了。彷彿,她根本成了一個多餘的人。甚至連她自己帶去的錢都沒機會掏出一次…… “你放心,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醫院。該打點的,上上下下全都打點過了,老太太在這兒肯定會享受到一流的醫護服務的……” 其貌不揚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隨隨便便。帶領T恤衫、休閒褲、軟底便腳皮鞋;天熱,在醫院裡樓上樓下替她代辦了一通,T恤衫的前後被汗濕透了。而鞋面上,不少黃泥點子,誰知在哪兒濺上的,看去像一雙花面皮鞋了。但那麼一雙花面皮鞋是絕對不美觀的,所以她發現,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個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種目光瞥視過他。的確,由於他的鞋,這其貌不揚的男人當時給人一種土包子趕時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憐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臉汗,分明的還絲毫也沒覺察到。但他引薦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卻都對他客客氣氣敬意有加。既然對他那樣,對她,更有點兒刮目相看了。而這使她對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斷能力。起初她以為他只不過是一名好心的給別的什麼人開“奔馳”的司機;又覺得肯定不是以後,她對他頗為疑惑了。隨之,對他的動機也暗自發問了。 而他,一說完那幾句話,竟轉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釋似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兒,我還有些事兒,得趕緊走了。我沒騙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辦妥了……” 他急於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錶。 就有些人向他倆投過各種各樣猜測的目光。在醫院那種地方,一個她那麼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麼一個其貌不揚而又企圖擺脫什麼干係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倆的人聯想多多。 她小聲說:“可我,以後到哪兒去謝你啊?……” “這個……這個嘛……用不著謝。我高興,我是在做我高興做的事……” “那可不行!還有錢,總共是多少錢呀?我帶了,我現在就給你……” “別別……別往外拿錢了!包兒裡有錢你可注意點兒啊!……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什麼難事需要我幫助的話,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隨時……” 她接過名片低頭看時,他匆匆走掉了。顯然,他真有急事要辦…… 三天后母親撒手人寰…… 過了幾天,她臂上戴著黑紗,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還錢。 從那一天起,叫鄭嵐的這一個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啟兆的男人的秘書。 後來,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書一個多月後,他又單獨請她吃了一次飯。一個多月裡他們的關係很正常,也可以說相安無事。他在她面前極為紳士,彬彬有禮,一句輕浮的話也沒說過,一次令她反感的舉動也沒表現過。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們面前,他更是將她視為可敬的女性來尊敬著,而這使她倍覺自己是幸運的。 “你和我不認不識的,當初為什麼那樣熱心地幫助我呢?” 二人又箸偶碰之間,她向他發問。 “你著急護送病人去醫院,我著急回省城。我車裡再沒別人,又是順路的事,這份熱心,人人都該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彷彿怎麼想的,便怎麼說。 她自言自語:“在中國,人人都該有的熱心,並不是人人都會有的熱心。” 他同意地點頭,說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他說是啊是啊,當然不全面,也不太誠實。 “想听誠實的回答嗎?” 他放下筷子,飲了一口茶後,居然反問起她來。二人都不喜歡飲酒,那次也沒要。 她默默注視著他,表示願聽其詳。 “因為你漂亮。應該說,還因為你漂亮。兩個原因加起來,使我那天一定要熱心地幫助你。我這麼回答,你覺得全面了麼?” 他說時,擺弄筷子。眼晴並不盯著她的臉看她,而是瞧著筷子。分明的,他瞧著筷子,才不是由於自己當著她的面說那樣一番話時,會不好意思起來。不,不是的。她覺得,他說那番話時心裡很坦蕩,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 倒是她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而且有些發熱。誇她漂亮的話,從形形色色的男人們嘴裡說出來,她早已聽得慣慣的了。但從這一個剛是自己老闆不久的男人嘴裡說出來,她聽了還是多少有點兒害羞。和意外不意外沒關係。她根本不感到意外。而是因為他那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之所以一問再問,也不是出於什麼別的動機,只不過是想進一步由自己來證實一下——對於她這樣一個女人,他內心裡究竟持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他對她那一種彬彬有禮,他對她那一種格外尊敬,又究竟有幾分是虛偽的,有幾分是發自內心的?亦或全部是虛偽。如果全部是虛偽,那麼以她從小長到大漸漸培養起來的那一種對人的洞察力,是會得出八九不離十的結論的。 “那,在醫院裡,你幫我代辦完了一切,還幫我墊上了那麼多錢以後,為什麼連個姓名都不留,轉身就走呢?” “第一,我正好帶著一筆錢。第二,我這麼一個男人,幫了你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次忙,就黏黏糊糊地留姓名,留地址,再說些多麼多麼希望聯繫的話,那我成什麼了我?我再醜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男人啊我!” “你並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醜……我覺得……你彷彿對自己的形像很悲觀。這可不好。男人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形象問題。形象問題對有些男人也根本不成其為一個問題……” 她沒有意識到,她這麼說時,其實已經佔盡了一個漂亮女人的形象的優勢。而如果非是形象的優勢在起作用的話,哪一個當秘書的女人,都是不敢像她那麼肆無忌憚地跟自己的老闆說話的。當然,她之所以偏偏敢,也還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僅是秘書和老闆的關係,還差不多是朋友之間的關係。並且知道,他也很希望他們之間存在有第二種關係。 “你用不著安慰我。安慰也沒用……” “可是,你當時不留姓名,不留地址,轉身就走,那我又到哪兒去找你,怎麼還你那麼大一筆錢呢?……” 她有意將話題岔開了。 “那點兒錢!我是個在乎那點兒錢的男人嗎?” 他終於扭頭看了她一眼,也不擺弄筷子了。 “這個費那個費的,再加上住院押金,一萬幾千元呢!白白替一個不認不識的人花了……” 他打斷她的話,糾正道:“一個不認不識的漂亮的女人。” 她微笑了一下,怕他搶先再說出什麼會使自己不好意思起來的話,趕緊接著問:“那你覺得你那樣值得嗎?” “值得啊!太值得啦!……” 他的聲音提高了,他的目光望著她,不移開了。 她卻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她的一隻手當時放在桌上,他用自己的一隻手輕輕抓住了她那隻手,娓娓道來地說出了一番他認為值得的邏輯: “你想啊,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限的。對吧?通常情況下,一般男人沒多少機會幫一個漂亮的女人甚麼忙。尤其像我這樣的一個醜男人,機會就更少了。我這樣的一個醜男人嘛,漂亮的女人一不小心看到了一眼,會後悔幹嘛朝我這一邊看的。所以呢,我有機會急一個漂亮女人之所急,能幫上她一點兒什麼忙,那是我的榮幸啊!我心裡快樂啊!那不是用錢就能買到的一種快樂感覺啊!在醫院裡,我一會兒這一會兒那,一會兒前樓一會兒後樓替你辦理各種手續,一筆一筆地替你墊錢,你心裡一定在想,這個醜男人,跟我不認不識的,幫我都幫出一身汗來了!於是呢,你心裡就過意不去了。你當時心裡很過意不去,這我看出來了。但你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的嗎?我想,我王啟兆終於也有機會幫一個漂亮女人一點兒忙了!這是我非常願意的事,不是我不願意的事。我王啟兆畢竟也是一位老闆,找我幫忙的女人那還會少嗎?她們要我幫的那些忙,說到底那是都可以用一個錢字來概括的。而且一張口就是幾萬、十幾萬。那時候,在我眼裡,她們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平時顯得再可愛,那時在我王啟兆這一個醜男人眼裡也不可愛了。我醜這不假,可我不是二百五啊!她們是別的男人喜歡的女人啊!是些官員啦、銀行行長或者所謂社會名流喜歡的女人啊!有一次,甚至一家銀行的一名小科長居然也給我打電話敲詐我!你知道他怎麼說的嗎?他竟厚著臉皮說:'哎,啟兆,幫個忙。下午有個女孩子到你那兒去取點兒錢急用,八萬十萬的就行。你別開支票,準備好現金。我喜歡那女孩兒,這個忙你無論如何也得幫!'——這是人話嗎?我這裡是銀行還是他那裡是銀行啊?但是我得給準備好現金!你想想,那破女孩兒她從我王啟兆這兒拎了一袋子錢去,過後卻對那銀行的小科長嬌三嗲四的,把自己百分百奉獻給那銀行的小科長!我明明不是二百五不也變成了地地道道的二百五麼?她和我,我和她,那也不認不識的啊!你以為她心裡會覺得過意不去嗎?她才不會!我那錢白給的值嗎?去年一年,光這種開支那就是幾百萬!幾百萬啊!我自己呢,我一清二楚,沒有一個漂亮女人真的會在內心裡對我好!我用自己公司裡的大筆大筆的錢去替別的男人們討他們的女人歡心!我不是很下賤嗎?可我要不,我的公司就沒法兒運轉。因為我起家是靠了那些男人們手裡掌握的大大小小的權!我再醜我也是個男人啊!我也有我那點兒生理要求啊!可我有時候卻只能花錢去找那些三陪女!而那是她們的工作,我不過是她們的工作對象!連她們,一邊服務於我,一邊肯定也在想——今天真霉氣,攤上了這麼醜的一個男人!我……” “你別說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卻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並且牢牢地壓住在桌面上,使她那一隻手動彈不得。 他又不看她了。他用另一隻手從褲兜里掏出煙盒,低下頭,像從前的某些算命者訓練過的黃雀似的,靠兩片厚唇靈巧地從煙盒裡叼出了一支煙。 她怕搞得不歡而散,那隻手一動也不動了,任他壓住在桌面上。 然而她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因為感到屈辱。儘管當時服務員不在身旁。儘管她心裡承認,她希望聽到一個男人的實話,而他正在對她說實話。 有時候,實話是不太中聽的。它往往使人尷尬,使人不自在;使人不快甚至使人惱火,還往往會嚇著我們。總之在現實生活中,實話也就是真話令我們特別討厭,乃因它的罪狀一點兒也不比假話少,有時候反而比假話的罪狀多得多…… 他吸一口煙,緩緩地吹出一縷條云般的青霧,盯著煙的燃端又平靜地說:“你為什麼不高興起來了呢?聊天嘛,不愛聽的話,全當對方是在胡說八道不行嗎?你這麼一種表現可不好,別說是作為秘書不好了,就是作為一般社交場合的表現也不太好。你以後要改改,一定得改改。否則對你的人生髮展肯定有負面的影響。” 他終於不牢牢地壓著她的手了,就用自己那隻手撓起頭來。她立刻趁機縮回手。 斯時服務員小姐悄沒聲地走入,侍立其右,隨時聽候吩咐的樣子。 他說:“小姐,這會兒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時候會叫你。” 那服務員小姐瞟了他一眼,識趣地悄然而去。 他的目光仍盯著煙,繼續說:“對於我,那一天幫了你點兒忙,還為你墊付了點兒錢,當然是我很愉快的事了。我知道你心裡現在想什麼呢。你想問我,如果你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還幫不幫你。讓我告訴你,那我也照樣會幫。那天情況太特殊嘛。不但也會幫,也會墊付那些錢,而且心情也會挺愉快的。不過愉快和愉快不同罷了。像我這種人,平時不太容易碰得上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也從沒碰到一個純粹出於好心而幫助我的人。我和某些人士之間,幫來幫去的,都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他們利用我,我明知是在利用我,還得裝二百五,顯著受抬舉似的。而我利用他們,那成本可就大了去了!但是我圖自己愉快幫了你一次,結果是多麼的不一樣!當時我真的打算一走了之的!你不叫住我,我絕不會給你名片的。那乾嘛?那不是顯得我這個男人不但醜,而且還心懷鬼胎了嗎?老天爺在上,你問來問去的,不就是希望聽我這個男人說點兒實話嗎?我說的可句句是實話!事實證明老天爺他獎勵我了啊!……” “老天爺獎勵你什麼了呢?” 趁他吸煙的當兒,她趕緊問了一句。聲音小小的,為的是挽回一下剛才自己不許他再說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諧的影響。 他終於又看著她了,笑笑,以心滿意足的語調說:“明擺著啊!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成了我這麼醜的男人的秘書,那還不等於是老天爺在獎勵我麼?你聰明,你善解人意,你辦事能力很強,你替我將許多事情都料理得那麼細緻,那麼周全,連我沒想到的,你都替我考慮到了,我還不該感激老天爺麼?每天有你在我辦公室裡,我看著你像看一朵花,養我的眼。我看著你心裡歡喜,遇到煩事兒也不像以前那麼煩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所以你給我當秘書,對我儘管放心!我絕不會打你的什麼歪主意的!再對你說一句最實在的實話,我和你之前那個秘書,我們之間有過那種事兒。那種事兒不過就是那種事嘛,沒什麼可恥的啊!但是對你,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話,你儘管放心,我不會碰你一指頭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種事了,我就是花點兒小錢去解決,我也絕不碰你一指頭!這種定力那我王啟兆還是有的!我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較信民間說的一句話——老天爺有眼。天底下的人,都應該珍惜老天爺對自己的獎勵。否則呢,老天爺會生氣的。老天爺一旦發怒,那他對人的獎勵就變成他對人的懲罰了。所以,我王啟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爺生氣……” “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她也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很輕地握了一下,以表達出一種親暱的意思。她覺得那是她那會兒最明智的一種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種表示。既然自己希望聽到實話,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實話,那麼他不是也理應受到自己的獎勵嗎?而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從那時開始,她已經被他的話語魔力控制了。是的,話語魔力,這是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種特殊本領。只要他想,他幾乎可以靠了那本領,相當快又相當成功地取得別人的信任,而且將他自己的心機掩藏得極為嚴密。這個經常佯裝口拙舌笨不善言詞而且也被許多人錯誤地認為不善言詞的其貌不揚的男人,特別善於用實話去征服他人。實話一經被他當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裝,進行戰術式地應用,無論面對的是官員還是女人,被征服者十之八九。實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是比假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應用同樣的戰術,將他前一名秘書引誘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對她說:“你肯定不會喜歡我,這一點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歡我。但是你想想,憑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現在一套房子的鑰匙就在我手裡,兩室一廳,八十多平米。即使你以後結婚,小兩口住著,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嗎?而且在一條房價很貴的街上。而且裝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當然,你會認為這是一種交易。我挺喜歡你的,而你不喜歡我,我還特想和你之間有那麼一種關係,當然我就得採取主動的態度和你進行交易了。要不我還能怎麼辦呢?我都把話和你挑明到這種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們之間的工作關係那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嗎?那以後雙方多彆扭呀?結果呢,不是你自己辭職走人,就是我找藉口開了你。那麼一個結果,對我們雙方可有什麼好處呢?明擺著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是不是?你還要這麼想一想,這世界上的許多事其實都只不過是交易呀!交易有什麼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許多人的願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開誠佈公地來談的嘛!道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啊?現在許多人都是很虛偽的,明明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來互相滿足的事,卻偏要拒絕交易,偏要扭著來。結果誰也滿足不了誰。結果浮躁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自認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寫文章,一會兒說浮躁是這種原因造成的,一會兒說浮躁是那種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沒分析到點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沒有尋找到進行一場公平交易的對象嘛!有時候公平的交易機會就在身旁,自己卻二意三思的,結果機會白白錯過了。一場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誰都會天天碰到的呀……” “你別說了……” 當鄭嵐也被他的實話實說征服了以後,他們那一頓午餐就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他沒有再換一個話題繼續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錶,歉意地說:“哎呀,都到上班的鐘點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來。她被桌裙絆了一下,差點兒傾倒。他及時扶她,扶得別提有多規矩,僅僅用雙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點兒傾倒,什麼賓館或飯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麼去扶的。對女性的那種扶法,意味著一個男人即使非是紳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紳士一樣優雅的。她一站穩,他的雙手就放了開去。彷彿連在那會兒,他內心裡想到的也還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絕不碰她一指頭。 當她走到餐廳門口時,他搶先一步,很紳士地替她開門,同時小聲說:“真有點兒後悔對你說了那麼多實話,把氣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還不知道在你聽來是不是實話……” 她臉紅了。 她語調很溫柔地說:“我很愉快呀!你可別因為說了實話就後悔啊!我愛聽實話。” 想了想,又說:“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從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對她的態度是更加彬彬有禮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作出溫文爾雅的樣子。而溫文爾雅的樣子,更主要是氣質所決定的。舉止的模仿,往往是無濟於事的。何況他這一個男人,連溫文爾雅的舉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顯得太過刻意,太過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才變得那麼可笑的。也委實是為了更成功地壓抑自己才變得那麼可憐的。 對待男人,憐憫一經在內心裡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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