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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章.1

欲說 梁晓声 12632 2018-03-19
有時候,人們見著一位堪稱漂亮的女郎,她心滿意足地挽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以我們的看法來評論,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們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闆,或曰“大款”,於是我們的頭腦裡,對這一種現象便往往會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見來了。我們會想,那肯定是金錢娶了美貌;美貌嫁給了財富,一種司空見慣的交易性質的男女關係。也許,還是擺不到檯面上的男女關係呢!通常,我們的判斷並沒錯。按一般規律而言,大抵是那樣的。但也並非一概如此。須知,以女人的眼來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來看女人,所看到的優缺點那是大相徑庭,不能同日而語的。只有少女才會為帥哥癡狂得不行。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因為她的眼已經能夠看到某一個男人的側面以及他的背面了。世人慣說少女是單純的,這句話包含著少女還只能從正面看人的意思。而男人的優點和缺點卻並不全都像標籤一樣貼在正面。少女一經是女人,她就從某個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別人也不太看得到的“東西”。一經有其獨見,即生浪漫心得。哪怕僅只一兩點是也符合自己做人好惡的,或者似乎符合,亦驚喜之。彷彿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還生成就感。且企圖打上專利的印章,秘而不宣。於是認為世人世俗,眼矇白翳,偏見太多,無視真相。又於是以那一兩點為塊根,細心培育,漸長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別人替她們惋惜著,她們自己則得意著,飄飄然陶陶然,不以為然。思忖別人的惋惜是偽相,實際上是嫉妒。是“吃不著葡萄便說葡萄是酸的”。她們那麼認為,又是特別真誠的。即真誠,也就實在難說,究竟是別人們大錯特錯,還是她們執迷不悟;究竟是別人們旁觀者清,還是唯有她們自己當事者自明。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個微觀特徵。是的,很微觀。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還無怨無悔地系情於其貌不揚的男人的——女人的一個人性的秘密。想像她們的抉擇完完全全地因為他們是“大款”,是“財神爺”,真的是很低估了她們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他們的事情。比如我們這裡所講述的這一對男女,便是例子。

綠池、清波、玉體冰肌,與瓷磚是不是紅色的也沒什麼區別。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蕩神迷,如醉如痴。這一次,他雖然疲倦,但事事順心,剪彩儀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釋重負,徹底輕鬆了。他的心情難得地高興著,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賞越欣賞不夠。 他笑問:“怎麼還改不了算小賬的毛病?” 她說:“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麼?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會窮。” 他笑出了聲,教誨道:“純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經,而且自相矛盾。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捨不得吃,穿也捨不得穿,再怎麼精打細算,還不是得節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這樣的。對於一位有尊嚴要尊嚴的商人,他可以破產,可以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結果跳樓。但是他在跳樓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裡的最後一分錢花出去,為了把他最後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風光一點兒。哪怕為此他又向最後一個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筆債,死後毫無財產償還,必遭咒罵,那也顧不了許多了。商人要有商人的氣概,正如戰士要有戰士的精神……”

她大睜雙眼,隔水定睛望他,認真地聽著他慢條斯理深思熟慮地說出的每一句話。她那雙好看的天賜的蛾眉,稍微地皺著。她一邊的嘴角,被兩顆小白牙的牙尖輕咬著,稍微的向內捲著。她那麼一種模樣使他看出,對於他的一番話,她實在難以全盤接受,但是卻還沒有想好應該怎麼樣反駁他。也許,還考慮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體恤,不忍反駁。 在他們之間,這樣的時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顛覆她這一個是他秘書的,年齡幾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頭腦里關於商場之事的思想,每如颶風。看著不像狂風颱風那麼來勢洶洶,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掃著了一下邊,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湊起來再也不能恢復原狀了。以她頭腦裡那些對於商場之事的思想,與他那些來自於復雜多變的實踐之中而又能憑藉著處變不驚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為有本領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靈神,不在一個層面上。幾回合碰撞下來,甘拜下風的每次必然是她。所以她輕易也不敢反駁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來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師了。不,豈止是老師,簡直還是處處點化她茅塞頓開,躍出迷津的導師啊!

“對我的話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點頭。 他用一隻手從上到下撫去圓臉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說:“在商場上,大商人隨時都會面臨最後一搏這一抉擇。小商人一般不會面臨這樣的考驗。所以小商人在氣概上永遠經歷不到大的鍛煉。氣概也就永遠小。所以幾乎永遠都只能一輩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則不一樣。經歷的大抉擇大考驗多了,氣概也就大了。氣概大了,面臨最後一搏,勇氣也就自然大。古人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麼?——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這麼一種大氣概,大勇氣。比如美人兒,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臨著一件決定你在商場命運的事做與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業沖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風險;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著但平安著。那不是意味著是最後的抉擇最後的機會了麼?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排排場場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藉的,別人的錢。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細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細算嘛,有時候湊湊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麼樣做了。你的考慮是——萬一失敗了,還保留有一百元,還有點錢還給那借錢給你的人。你覺得你在作最後一搏時,竟能替別人有所考慮,你多麼好啊,多麼道德啊!但你錯了美人兒,大錯特錯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還好麼?當然不能。所以別人是能感覺得到的。別人一旦感覺到你在資金方面快山窮水盡了,那麼你玩完了。哪還會有多少人來給你捧場呢?即使來了,那也是虛情假意,看著你在做得摳摳唆唆的事情中狼狽百出,窮於應付,他們心裡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還專等你一敗塗地那一天幸災樂禍地看你的笑話。這種情況下,本願意幫你的人,包括那個已經借給你錢的人,才不會再幫助你了呢!他開始擔心他借給你那一筆錢了呀。所以,你的最後一搏,根本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別說一飛沖天了!……”

“那,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在水面下擺動的雙臂,不再擺動了。手兒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虛心求教的虔誠模樣。 這使他情緒亢奮起來,不疲倦了似的。這時候她想不讓他再說了都不行了。她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乖坐在他對面洗耳恭聽的份兒。 能有機會向美人兒滔滔不絕地販賣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們特別提精神來勁兒的事。有快感。跟和她們做愛差不多的一種快感。何況,他是和美人兒同浴著呢。他征服她,靠兩手。一靠床上表現;二靠嘴上功夫。沒有人像她一樣經常地領略他的思想風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當了得。 “談峽山垂座,說湖水在襟”——經商言商,他若對她言起商來,滿頭腦思想的火花彷彿穿顱而射似的。

“還沒明白?那讓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最後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勝算,而你還剩一百五十元,那麼,一股腦兒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後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膽量,有氣概。如果這時候有人還肯借給你錢,那麼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著替對方的得失考慮。小不仁而圖大義,這才是大商人的仁義觀嘛。那麼,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當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夠的事做得更出色。於是人們都會這麼想,這傢伙出手太衝了!這傢伙實力肯定還很雄厚。我的美人兒,你怎麼還沒看透呢,這壓根兒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嘛!嫌貧愛富,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義。他們捧你的場,那還不是為的巴結你?包括借給你錢的人……現而今哪有一大筆一大筆白借錢給別人的人呢?肯借錢給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貸的人啊!銀行貸給你大筆的款那圖的也是大筆的利息啊!商場上哪兒有誰對得起誰,誰又對不起誰的事兒呢?都只不過是交易罷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脈脈的交易罷了……”

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臉一下子紅了。本就被溫泉泡得紅撲撲的了,再羞得一紅,紅得快像櫻桃了。她掩飾地雙手撩水洗了洗臉,移身別處,不坐在他對面了。 他又笑出了聲,扭頭看著她,快樂地說:“你害羞個什麼勁兒啊!想到哪兒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揚水。 他憋口氣,潛入水中,三下兩下,在她面前冒出了頭。接著,他將她輕輕摟抱在懷裡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將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於是軟在水中,軟在他懷裡。 二人一番神魂顛倒的肌膚相親之後,他仍摟抱著她,卻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幹什麼呀你?讓人聽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還想讓天下人都看到呢!讓他們嫉妒死我這個醜男人!……”

“又亂說了!你想想那些丑星,一個個歪瓜劣棗似的,那都是些醜成什麼樣兒的男人了?還不是一個個都活得神氣活現的?和他們比,你又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本是開解他的話,他卻一下子垂頭喪氣了,嘆道:“我要是只醜,而命裡沒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顆間接泡在水里邊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縮緊了。 是的,據她所知,與自己裸裸相摟的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丑星似的,常常神氣活現的。彷彿天下男人,原本沒有什麼美醜之分,都是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確實,確實,只因她介入到他的“命裡”了,他每每變得憂鬱了。而且非因錢財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愛她愛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摟緊了,主動深吻了他良久,之後掙出身子,岔開話題說:“你一湊過來,你的大道理也沒說完,我正聽得入神呢?”

他問:“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輕輕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瞇起雙眼認真想。 趁那時刻,她轉到了他背後,按摩他雙肩。 他還真想起來了。 他接著說:“現而今這個時代,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那麼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們,那就永遠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實力上快不行了。一旦給別人那麼一種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別人不與你合作了;官員不給方便了;銀行不向你貸款了。你不一盤死棋了麼?反過來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別人好麼?合作者覺得你很有實力,還會攆著與你合作;給過你方便的官員們,覺得你也為他們長臉了,以後還會繼續關照於你;銀行呢,看官員們都信任你,支持你,見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門也會為你敞開著。銀行是乾什麼的呢?就是時刻準備著一大筆一大筆地借給某人錢的地方嘛。銀行不往外貸款,銀行不早垮了麼?這樣一來呢,人人都愛你,你的一盤棋,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也死不了的。你的一概事兒,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續性了麼?等你的最後一搏見成果了,該與合夥人利益分享的時候,別斤斤計較;該報答那些給過你方便的人的時候,一出手大方點兒,讓他們多嚐到點兒甜頭,對你的印象深刻點兒;銀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動還著點兒。只要按時還著利息,給他們一種能替你說得過去的理由,延緩本金,那還不是事在人為嗎?至於你要一心情願地報答哪一位無私地幫過你的人,用錢報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難的時候借給過你一百萬?值得感恩一下啊,還他一百三十萬,他不在人前夸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著二三十萬小錢去找他,可憐兮兮地對他說我垮了,沒咒念了,借你的錢還不上了。在最需要花錢的時候,我想到了無論如何我也得對得起你,省下了這二三十萬沒忍心花,現在剩多少來還你多少。你看我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是吧?借你的錢雖然還不上了,但你總歸得承認我是一個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說得嚴嚴肅肅的。 她被他的話逗得吃吃地笑。似乎他“你”、“你”地說著的,千真萬確正是她似的。似乎經他一說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鏡子一照,於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麼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時可愛得會使男人變傻。 幸而斯時他背對著她。否則,他一變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理,那就再沒法說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頭靠在自己心窩那兒,繼續按摩他的太陽穴。他胖而肉實的左臉和右臉,偎著她豐滿的雙乳,格外舒服。於是他閉上了眼睛,頭腦中那套大道理的邏輯,在貼溫香親軟玉的美妙情況下,邏輯更加清晰。 “寶貝兒,你倒說說看,就你所知,中國也罷,外國也罷,國營的也罷,私營的也罷,尤其私營的,有幾家上了規模的公司、企業,那是由自己主動宣布破產的?都不願破產呀,都不甘心破產呀。破產,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來像是主動宣布的,其實都是不那樣不行了嘛!更多的情況還不是,暴露出即將破產的破綻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來了?寶貝兒,現而今,在中國,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實已經是在做著不管不顧,在使用最後一招花最後一筆錢的最後一搏?……”

“不知道。多少?”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肯定為數不少。明明在做著最後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窮水盡了,明明已在苟延殘喘了,都還在努力做得排場,做得一片風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錦前途無量似的。寶貝兒,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實另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薩達姆那國內有什麼像樣的正規軍呀?多不經打呀?可是他當時的那一種氣焰,他的新聞部長的那一種鎮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麼?從戰略上講,薩達姆沒犯錯誤,那是逼到頭上的最後一搏了呀!不那麼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還能怎麼樣呢?老美倒沒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還都以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連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誘敵深入,是另有高招,是為了麻痺大敵,從而四麵包剿趁其不備,一舉殲滅……這是戰略上不靈的一個例子。但古今中外,戰略上很靈驗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計',就很經典呀。司馬懿要是大公僕,要是銀行大老闆,諸葛亮說要做什麼項目,司馬懿能不支持?說要貸一筆款,司馬懿會對他的還貸能力起疑心嗎?不會的吧?面對諸葛亮的'空城計',他不都以為城中必有千軍萬馬一退再退了嗎?所以,諸葛亮要是經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筆。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誰也玩不過他。肯定會把銀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盤棋總也不死……” “咱們……也是在進行最後一搏麼?……”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語調很不安。 “是呀,怎麼不是呢?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呀?” 他的聲音也變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說了那麼多話,他已口乾舌燥了,嗓子都快啞了。 他居然一低頭,牛飲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像打一個其實捨不得打的孩子。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幾漱,吐到池外去了,復將頭靠在她心窩那兒。 她又遲遲豫豫地問:“那……咱們也是在唱空城計嗎?” “當然囉,三個多億的投資呢,要不咱們哪兒來的錢呢?” 他像剛才那麼感到舒服,又微微閉上了雙眼。 他說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負。 “可是……這一點你沒對我說過……” 在“可是”之後,停頓數秒,她才將話說完。那語調,聽起來似乎說完了,又彷佛並沒說完;還有話,被驅趕回心裡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聲音細小得近乎耳語。然而,他還是聽出了幾分憂慮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滿的意思。好像,因為他的頭正偎靠在她心窩那兒,所以他連她心裡想而並沒說出口的什麼話,也清清楚楚的諦聽到了。 他反轉身,睜開了眼睛,見她正俯視著他;兩個人眼睛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他覺得她的眼裡也有話。 他沒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視她,彷彿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這使她暗暗的自責起來了。 “我也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坦誠的態度說:“你當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來覆去地想,是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還是應該情況樂觀了再告訴你。我不願使你擔心,所以一開始沒告訴你。今天,即使你不問,我也是要告訴你的。” “情況樂觀了?” “是的。” “怎麼樂觀了?” “一切都在預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驟都相當完美。不錯,每一分錢都是從銀行貸出來的。貸了三億五千萬。當然也不是從一家銀行貸出來的,從三家。現在我們才投入了三億一千幾百萬,度假村卻已經可以正式納客了。我知道三億一千幾百萬足夠的,但我還是向第三家銀行又貸了五千萬。五千萬的貸款,算不上一筆大數。稀鬆平常的事兒而已。為什麼非多貸五千萬呢?要用這五千萬按期還三家銀行的利息,還要填補度假村頭幾個月的虧損。五千萬,在兩三年內,綽綽有餘了。而且呢,我已經請省裡最權威的資產評估單位進行評估了。我出示的投資材料中,記錄的都是總投資三億六千萬。他們評估的結果是——將近五億。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到時候我編個理由,比如說本人長期辛苦,積勞成疾,難以再經營下去了,那麼三家銀行就會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貸,當然會按五億的評估結果收了。現而今,在中國,保值增值的東西其實是很少的。許多東西,一買到個人手裡,轉身就貶值了。惟有房地產,還是暴利。一片荒地上蓋起了王宮似的度假村,增值一兩億,對哪兒哪兒都說得過去的。這片荒地是特批給咱們的,便宜得等於白給。我也分別跟三家銀行的老總私下里達成了協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時候他們共同以五億收回抵貸絕對不成問題。這我們不就等於實際上賺了兩億多麼?我們不是以前還欠銀行的貸款麼?沖抵了欠貸就是了呀!銀行的老總們,還會一個個對我們的做法感激不盡呢!他們當初拍板貸給我的款,有個說法了啊,他們的職責壓力減輕了啊!寶貝兒,美人兒,我現在告訴你,讓你高興,不是比一開始就告訴你,讓你擔心,是更對的一種做法兒麼?……” 她心裡又是一番大感動。這個男人,這個在別人看來其貌不揚的男人啊,他將一切的壓力都獨自承擔了!他惟希望能與她分享成功的喜悅!自己還能說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剛才居然說了句有點兒抱怨他的話! 唉,唉,幹嗎說那麼一句不當的話呢? 她後悔極了,恨不得化在溫泉里。 “高興嗎?” “高興。” 她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雙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從她脈脈含情的目光裡讀到了她的心情,也備覺欣慰,也握住她的一隻小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對我說,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調去做嗎?那……” “那為什麼今天的剪彩儀式,還要搞得這麼排場,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度假村不同別的項目,不弄出點兒大的動靜就沒有知名度。沒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後的幾年裡,再賺個一兩千萬。那時,我就再對它進行一次評估,肯定價值又升高了麼?” “請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後來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沒誰知道他們究竟是乾什麼的。還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聖?你對她那麼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賈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經不是在質疑了,也不是詰問;只不過是在心情輕鬆地閒聊了,包括著想繼續聆聽教誨的願望。 “哦,他們呀,在所有人中,他們是最值得請的。他們可都是口碑極好的人!一個個大半生操權握柄的,卻兩袖清風,沒有絲毫污點。錯事肯定也是做過的,但據說經濟方面卻是乾乾淨淨的。雖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們要是為一個人說幾句好話,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覺得我已經贏得了他們對我這一個人的好印象。誰沒有老了那一天?誰沒有離休了那一天?他們那種曾是老幹部的老人, 有時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沒什麼貪欲。誰僅僅恭敬他們幾分,他們都會銘記在心的。一有機會不必你求,情願的就說你的好話,為的是報答你對他們的那幾分恭敬。什麼是世間真情?這就是的呀!我太喜歡這些可愛的老人了!利用他們的嘴是有點兒罪過的。但是他們的作用明明存在著,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嗎?他們也是一種公共資源呀。公共的,誰視而不見,不加以巧妙適當的利用,那證明誰弱智。利用得巧妙,盡量別使他們意識到你在利用他們的影響力,他們實際上就一點兒沒受到傷害。他們覺得你很好,那麼的恭敬他們,他們也高興嘛!這就叫兩廂情願嘛!至於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檢法系統遍是出自她門下的弟子,不少都是處以上乾部了。她一個電話,誰能不給她點兒面子?當然我們也盡量別麻煩她。她就像我們認識的一位高明的醫生。小疼小病的,犯不著去找人家。但誰又敢保證自己不會生一場大病重病呢?和一位專家級醫生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不是心裡多了一份安全感嗎?對不對?……” “對……” “對你還笑?” “我不是笑你的話。我是笑那名女記者。她口口聲聲在我面前說——'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當時我得費多大的勁兒強忍著不笑啊?我容易嗎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經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他也扑哧笑了。 他說:“她呀?唉,可憐見兒的。長的那麼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點啊!穿的也那麼沒格沒調的!……” “我看,你倆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兒!……” 她嘻嘻笑個不停,推開他,游到他對面去了;雙手撐著池裡的坐階,使白皙的身體浮起來,讓兩隻腳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沒抓住她哪一隻腳。 她又游到另一邊去了,仍那樣,還望著他媚笑。 他收了嬉鬧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經當著一桌的人說出我以後是她大哥的話了,那你還真就得對她另眼相看著點兒。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千萬不能給她也給別人一種印象,似乎我純粹是拿話哄人家一個對我有好感的年輕女子玩的。那不等於拿人家當二百五了麼?那太傷人了。也太損了。” 她見他說得特嚴肅,自己也不由得莊重起來;不漂浮著她的身體了,不用腳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過地點了一下頭。 “她雖然是一名小報記者,雖然寫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認認真真地寫過幾篇評價不錯的好報導的。現而今,文憑貶值了。學中文的,求職難。成為小報記者,有點兒白瞎了。我要為咱們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動靜,其實也犯不著指望她寫第一篇報導……” “那你還……”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兒。 他笑笑,游到她身邊,使她背對自己,也哪兒哪兒地為她按摩。 “說話呀!” 明顯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報導發在省報上可不可以?當然可以。那還能成了件難事兒?但是老百姓有幾個看省報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幾個能來得起咱們這處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說,今天幾次打斷我的話了?我對第一篇報導,要的不是什麼度假村的廣告效果。要的是對我這一位度假村老闆的人物宣傳。宣傳了我,也就等於為度假村做廣告了嘛!也不要那種板著一副鄭重其事的面孔的宣傳,那多討嫌啊!要那種風趣的,讀了讓人忍不住一樂的報導。就是你說過的,寫那些丑星的報導。咱們也別說人家是丑星了,多不厚道呢!現而今,在咱們中國,當一名成功的受人歡迎的,也就是人氣旺盛的丑星……姑且還這麼說吧,那比當一名長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娛樂至死》這一本書你讀過沒有?……” “沒有。” “好像都沒聽說過吧?” “嗯。” “我已經買了。抽空你要讀一讀。美國人很值得學習。他們把他們國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徹了。我這個人,天分不足。但我善於學習。有願意學習的意識。所以我覺得我就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人。我覺得我對於咱們中國也是多少有點兒研究的。什麼叫娛樂的時代?是指一個時代的文藝的啦,文化的啦……明擺著的特點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種特點嘛!我要別人讀完了報導我的文章後,心說這個是老闆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兒的。誠信、正派、熱忱待人、不是專門投機的那類老闆;是圖事業,一心為家鄉做點兒什麼奉獻的那一類。這些呢,那都得不經意似的,半調侃不調侃地寫出來,包裝在嘻嘻哈哈的文字裡。這也是功夫。她有那筆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別人極力推薦,她叫我一聲'大哥',我就那麼待見地當著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說呢,登在省報上,不僅沒誰看得到,小報也不轉載的。先登在小報上,情況不同了。八卦小報怎麼登了一大篇不怎麼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們看了,對他們的宣傳目的無形之中就達到了。再請哪位領導發句話,說那一篇報導很好嘛,省報也有義務宣傳本省優秀的私營企業家嘛,不就轉載了麼?不就一舉兩得了嗎?凡是官員,沒有不樂於給私企老闆一點兒方便的。他手中的權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許他那樣,他又能從中漁利,獲得好處,他偏不那樣,他傻呀?白痴呀?但是呢,誰想讓人家官員給自己點兒方便,誰也得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慮考慮吧?誰在老百姓中獲得了好口碑,那麼官員給予誰一點兒方便,自己做起來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麼呢?還不是報上怎麼忽悠,漸漸的就怎麼相信了?省報上登篇正面宣傳誰的文章,那是比較慎重的一件事兒。小報沒這心理負擔。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將頭靠在他心窩那兒了。像他剛才那樣,仰視著他,一臉的崇拜。 他話題一轉,又談起了電影。他說他小時候看過一部南斯拉夫的電影,二戰題材的。片名是什麼,想不起來了。但有一個細節,給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戰士身中數彈,就要死了。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從地上抓起了一顆小石子,向德國兵擲去……他說這就是他所佩服的,戰士的氣概。看人家那最後一搏,搏的何等壯烈!他說,他剛才特別強調的,大商人最後一搏的氣概,也是指那麼一種相同的氣概…… 她猛一反身,摟抱住了他。 “但我們其實不必那樣,是不是?我們的最後一搏,已經成功了。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切都在預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個步驟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穩操勝券胸有成竹地說:“那當然!那當然!我不過是就氣概論氣概。我們嘛,從現在起,必將一帆風順了!寶貝兒,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你啊!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什麼都不再說。 她默默地將身子挺了挺,於是她一隻半個玉球似的乳房,堵壓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樣的女人表達感動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獻她的愛意。還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勞蛛結網,必有一遺。 王啟兆,這一個其貌不揚五短身材車軸漢子式的男人;這一條滋生於時代褶皺中的豸蟲,當時怎麼也料想不到,幾個月後,他的“事業航母”竟會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並非是在他所自認為的“主航線”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實都只過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時已經是除夕夜的十一點多了。 在北方,在順安縣城裡,某些事情正迅速演變著,匯聚著,漸成大事件…… 縣公安局的張副隊長,驅車直奔局裡。 恰恰是刑偵隊的正隊長在值班,張副科長就簡明扼要地將事件講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輕的同志情況不明;而且對方們有槍支;而且對方們已經開了一槍…… 正隊長也認為事件非同小可。 當務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繳槍支,緝拿持槍之人…… 於是由張副科長向領導進一步匯報,請示;而正科長一一緊急通知全體刑警隊員速到局裡集合、待命…… 張副科長與書記的關係比與局長的關係更好一些。 他純粹是下意識地先往書記家裡撥電話。接電話的是書記的夫人,她說書記近來身體不太好,白天頭暈,晚上又失眠,總也睡不好。這不,剛一到家裡,漱漱口,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說局裡不是有明確分工的嘛,業務工作歸局長領導,黨政以及組織工作才歸書記管。說如果是業務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長匯報啊? …… 她說的是實話,書記確實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 末了她說:“張副科長呀,你們局裡同誌之間的事,按理我不該多摻言的。但你也不能因為和哪一位領導的關係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領導同志匯報是不是?那麼樣久了,對你和對你們局長,別人們就會漸漸有看法的是不是?……” 張副科長剛說了一句“有緊急的情況要匯報”,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是什麼事兒呢,就只得默默地聽著書記的夫人先說了,聽到後來,只盼著她快放電話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對……那,那我放電話了啊!……” 等不及書記的夫人那頭先放電話,他自己這邊乾脆先把電話放了。 他抹去一腦門的汗,趕緊接著往局長家裡撥電話。一撥再撥,怎麼也撥不通。局長家裡的電話恰恰是局長本人在家裡佔著呢。他正給縣里的十幾位領導,在省城里當處長當局長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們打電話拜年呢!那一拜起來還有個完? …… 張副科長又抹去一腦門的汗,決定不再向誰請示向誰匯報了。他和正科長一商議——事不宜遲,乾脆自己們作主了吧! 那會兒已經到了十幾名同誌了。張副科長匆匆將情況一講,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還敢開槍!這是什麼年頭,還沒變天呢!吃了熊心豹膽了? …… 既然對方們有槍,並且首先開了槍,那麼大家也就有了武裝出動的完全正當的理由。於是都帶上了槍,有的還穿上了防彈背心;可以說是群情激昂、義憤填膺,眾志成城,同仇敵愾。除了張副科長的“切諾基”,又開出一輛警車兩輛摩托,朝“紅樓”一路鳴笛而去…… 那時縣城裡不少人家,都不看春節聯歡晚會了,都等著看一場大事件怎麼個了結了。有電話有手機的年代,什麼事兒傳的快呀。住在“紅樓”對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陽台上,密切注視著“紅樓”前的事態。差不多還都拿著手機,彷彿進行現場報導的記者似的,隨時準備將身臨其境的情況,當成發生在本縣城的重大新聞親口報導給遠在全省全國乃至國外的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們聽……而不少家住別處的人,也不怎麼打算錯過是目擊者的機會,有的就不顧寒冷,乾脆走出了家門,三個一堆儿五個一伙的,蹓蹓躂躂的,彷彿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結了伴兒往“紅樓”那邊兒走…… 在這個舊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後一小時,在縣城裡縣城周圍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又加進了淒厲的警笛聲。 聽來是很荒誕的一首樂章似的…… “紅樓”那裡,小劉小孫兩個,終因寡不敵眾,已被制服,並被各自綁在一把椅子上。他們倒也變老實了,不掙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著局裡的同志們前來解救他們了。而小魏,卻被押到了“紅樓”老闆的車上。事情鬧大了,他的酒勁兒也過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麼將事情擺平。依他的如意算盤是——用小魏當個講條件的砝碼,公安局的人來了,雙方可以進行談判嘛。飯店損壞了那麼多東西,他不要求賠償了還不行嗎?大年三十兒的,公安局那邊兒呢,也別太和他們過不去,得放他們一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請全體公安的同志們在春節期間選個日子,到他的“紅樓”來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為玉帛,解恨憎結友誼,豈不是雙方解決衝突的上策嗎?在他看來,剛才那一場暴烈的衝突,跟尋常的一場流氓團伙之間的打架鬥毆性質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個膀壯腰圓的朋友的酒勁兒卻還沒有過去。非但沒過去,反而由於剛才那一場衝突的刺激,變得更加邪乎了。彷彿精神病患者由於刺激而歇斯底里大發作。他僅穿件黑毛衣,裸著顆光頭,一手提著那一支雙筒的獵槍,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揮舞,嘴裡罵罵咧咧地在“紅樓”前的雪地上走來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糾糾氣昂昂渾身是膽的架勢,單等著要和什麼人單挑獨鬥決一雌雄似的。 飯店的服務小姐們,包括老闆寵愛的那一個,卻早已跑光了。大師傅和些個男性員工,怕受到牽連殃及自身,也都已遠遠躲開不知去向了。那時候除了小劉小孫兩個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個包間裡,處處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飯店,已經空蕩蕩的再無另外的一個人…… “紅樓”的老闆之所以還沒駕車逃遁,乃因他那個膀壯腰圓的哥們儿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車。馬路對面已經聚了些趕來看熱鬧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後邊和陽台上,也有人影站立著,這使那傢伙的神經那一時刻特別的亢奮。老闆幾次喊他,他彷彿沒聽到,不理不睬。老闆也就只有坐在車裡,心中彷彿有十五隻吊桶在輪番汲水,一會兒七上八下,一會兒八上七下的。他將小魏押到他的車上,有些覺得騎虎難下了。打算將她推下車去還以人身自由吧,又怕連個和公安方面進行“談判”的砝碼都喪失了。他是那麼的不甘束手就擒,接著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乖乖地束手就擒那還有什麼好果子吃嗎?但是若不將小魏推下車去放了呢,又惟恐日後擔個綁架女公安人員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輕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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