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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七章.1

欲說 梁晓声 12334 2018-03-19
就在二人之間禮貌得過分的關係中,漸漸開始變得無憂無慮起來的日子,渾然不覺地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鄭嵐對她的秘書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勝任愉快了。如果說還有什麼不夠稱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為老闆王啟兆對她太過彬彬有禮了。他彬彬有禮的程度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小心翼翼唯恐不經意間冒犯了她似的客氣。他一白天不知會對她說多少遍“謝謝”,也許僅僅因為她為他的茶杯裡續了點兒水。所以一個多月中,她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遍“別客氣”。她覺得她和他之間,變得像兩個在禮儀場合作示範的日本男女了似的。而他對別人,卻每是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 是的,她開始希望,不,不僅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種暗暗的需要來了——那就是他對她也那樣。那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二次那樣。那反倒會使她的工作狀態變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確切地說是一個星期六,晚上九點多鐘,她忽然想到傳真機也許忘了開著了。記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囑咐過有幾份文件會在星期六上午傳過來的。她本已躺下了,趕緊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裡了。她是有一把董事長辦公室的鑰匙的。當她開了門走進去,所見情形使她一時的呆住了——兩個赤裸的人體在地板上正粘連得難解難分,而傳真機吐出的長長的紙張,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隻腳弄得破碎不堪,沒法兒再當成傳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張臉是自己老闆的臉之後,才猛省到自己當時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麼做了。 站在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外,她懵裡懵懂,不知自己下一步還該做什麼事。猶猶豫豫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有一個女人出來了,是她的前任。 她的前任一邊理頭髮一邊說:“小鄭你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 說完還笑出一種頑皮的意味。 她沒好氣地搶白道:“里間屋明明有床,你們幹嗎非得在地毯上?!” 稱她小鄭的女人卻說:“喲,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倒先不好意思起來了!在床上,有在床上的感覺。在地毯上,也有在地毯上的感覺。追求不同的感覺嘛!” 說罷,揚長而去。 接著門開了,他一邊系皮帶一邊在門內說:“狼狽,狼狽,這麼晚了你還來幹什麼?” “我來收兩份傳真!” 她惡聲惡氣地回答,之後,就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他回頭朝傳真機那兒看了一眼,也有點兒沒好氣地說:“你別管了!” 於是她也揚長而去。

星期一她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又變得像往日那麼姿態卑微似的了。彷彿是一個深受廉恥感折磨的重病之人,低聲下氣地進行解釋。 他說:“求求你忘了那件事吧,徹底忘了它。那情形雖然當時使我們雙方都很那個,但不就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之間經常發生的事嗎?是不是啊?……” 她一邊打字一邊說:“我認為你有能力將那種事安排在任何地方去做,而不是在辦公室裡,更不是在地毯上。辦公室那就是辦公室。地毯再乾淨那也絕不會比干淨的床上更乾淨。你的床單是每三天就有人來給換洗一次的,但是那地毯經常洗嗎?……” 三娘教子般的一種語氣,恨鐵不成鋼的一種意味。 他則喏喏連聲:“是啊是啊,你批評的對你批評的對。可是……我也沒有一處家啊!多少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在哪兒辦公哪兒就是家了呀!再說呢,在任何別的地方那都有不便之處啊。你替我想想,萬一有什麼恨我的人想整我,成心出我的醜,成心把我倆當賣淫嫖娼的拘幾天,那我以後還怎麼抬得起頭來見人呢?那對她不是後果更嚴重了麼?哪兒都不如在我自己的公司裡自己的辦公室裡更是理想的地方啊……”

聽了他振振有詞的一番話,她又來氣了,竟以訓斥的口吻說:“你要是心裡還割捨不了和她的關係,那你就抽空兒陪她到國外去幾次嘛!外國總不至於有什麼人恨你有什麼人想整你有什麼人成心出你的醜吧?我也就不會撞見你們在做那種事兒了吧?那我也眼不見心不煩啊!” 他不再說什麼,長長地嘆了一口鬱悶之氣,然而卻不從她身邊離開。 她不由得停止打字,扭頭看他,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他的目光裡有種深深的幽怨。她立刻就讀解明白了那一種幽怨是什麼,便找了個藉口自己起身走掉了。 而她聽到他在她背後嘟噥:“反正我做到了,到現在也沒碰過你一指頭……” 聽來,他分明心懷著大的委屈。彷彿自己已經表現得難能可貴,理應受到表揚而不是嘲諷和挖苦,理應被設身處地的加以理解,給予獎勵而不是訓斥。

她不禁站住了一下,忽而又有那麼點兒憐憫他了…… 隔了半個月的某天,下班前,她聽到他在陽台上用手機和什麼人講話。 “好啦好啦,別提錢字好不好?你們這些女孩兒怎麼全這樣?人還沒到呢就先談身價!只要你服務得好,我虧不了你就是了!還提錢!再提多少多少錢你乾脆別來了!……” 他像一頭被囚的獸,如同那陽台是籠子,顯得特別憤悶地踱來踱去的。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招“小姐”。 之後他催她走。說沒什麼重要的事兒,她何不早一點兒下班呢? 她卻成心整理整理這兒,翻動翻動那兒,偏磨磨蹭蹭地不早走。見他不時地看一眼手錶,她不動聲色,但內心裡卻已作出一種幾乎可以形容為毅然決然的決定,並因而暗覺刺激,暗覺亢奮。

她在走廊裡堵住了那位應召而至濃妝豔抹衣著花里胡哨的“小姐”。原以為只消三言兩語便能毫不客氣地將對方打發走,不成想人家根本不吃她那一套。 “小姐”說是開私車來的,得賠償她汽油錢;說為了急王老闆之所急,拒絕了另一位老闆的傳呼,得賠償經濟的損失;還說為了準時到達,路上違章行駛了,被罰款了,也得賠償。並且,真的出示了一張罰款單給鄭嵐看。總而言之,既不但得賠償經濟的損失,還得賠償精神的損失吶!無奈,只有賠。 可那“小姐”嫌二百元太少,僵著不走,公事公辦地說:“小姐,打發業餘的呀?告訴你,我可是一位專業的!……” “別叫我小姐!……” 鄭嵐被賴得生起氣來,厲聲訓斥。 “那叫你什麼?叫你二奶你高興嗎?我他媽不跟你交涉了。你別阻攔我,我要見王老闆,和他當面談判!”

那“小姐”也頓時強硬了,繞過她就要往前闖。 見對方是個惹不起的,她只得又乖乖掏出了錢包…… 終於打發走那“小姐”,她轉身進入董事長辦公室,將門從裡邊反鎖了。 “哎,親愛的小姐,你可不夠準時啊。遲到了十分鐘呢,我要扣錢的!……” 套間也就是休息室裡,傳出了她的老闆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調,聽來情緒還挺好。 她沒應聲,默默脫去了西服套裝,脫去了鞋和襪子;而且從容地將西服套裝疊好,放在沙發上;將高跟鞋擺正在沙發前;將長筒絲襪搭在沙發扶手上。 “哎小姐你磨蹭什麼呢?快點兒快點兒!……” 聲音有些欠耐心了,犯急了。 當她赤著雙腳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套間的門口時,那當著她的面發誓只欣賞她的美就已經對老天爺感激不盡了,絕不會碰她一指頭的男人,望著她那隻有乳罩和絲質短褲在身的白皙優美的胴體,彷彿靈魂出殼,一時的目瞪口呆。大睜雙眼大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那時他已仰躺在床上,身上罩著白單子,頭和肩靠著床…… 她注視著他走過去,一聲不響地上了床,一聲不響地也仰躺在他身邊。只不過頭枕軟枕,不靠床頭,躺得很平,很直。接著,她自己動手,從胸前除去了乳罩…… 他迅速地用手一擋雙眼,似乎要不那樣,就會被眼前的美驚艷得暈眩過去滾落床下。 她平靜地說:“你是有身份的個人,你要自重。再召那些不干不淨的女孩兒到這裡來,我就沒法兒瞧得起你了。也別再跟趙娜娜藕斷絲連的了。人家都作妻子了。萬一破壞了人家的小家庭那是多不道德的事情。只要你肯聽我的勸,集中精力把公司管理得更有水平,我自己隨時滿足你的需要。我配你綽綽有餘。而且我十年內也不打算結婚。而且我在這個世界上隻身一人,誰也乾涉不著我的情願……”

聽著她娓娓地說,他的手緩緩地從臉上放下來了。 他突然撲抱住她,抱得很緊很緊,使她透不過氣兒。 他語無倫次地說:“哎呀,哎呀我的媽呀!哎呀老天爺呀!你……我……我可沒敢有過這種……老天爺看見了,這可不是我……” 同時他心中暗喜欲擒故縱之戰術的全面勝利。無論對於政府官員還是商界同行還是他想俘虜的女人,他應用得最天衣無縫的戰術便是欲擒故縱。當然,指的是以前。作為一種克敵制勝的戰術,近年他已經不太用了。一則政府官員們都太浮躁,都沒耐心和他兜什麼圈子了。都變得開門見山直來直去一錘定音速戰速決了。一句話,都與時俱進了。權錢交易過程的節奏已變得空前的快了,每使他暗覺跟不上形勢了。有落伍之憂了。他一“縱”,對方們不待他擒,就不願跟他玩了。現在他對政府官員們常採取的是“苦肉計”,王佐斷臂那一招。欲擒哪一位,那就得當機立斷,先將存摺畢恭畢敬地獻給對方們。還得說區區幾十萬元,先請收下一點兒心意;公司最近經濟周轉有點兒吃緊,人情后補。商界同行們也是如此。不見兔子不撒鷹。至於女人們,當然指的是入他法眼的些個女人們,也都變得空前的聰明了。他那欲擒故縱的戰術剛一開始第一招,人家就都看破了,反而嘲諷地說——大哥(或王總)想怎麼的明說好不好哇?繞彎子多沒勁呀?又不是在演純情電影……所以常常搞的他挺索然的。沒有戰術過程太容易獲得的“東西”,得到了往往也還是個沒勁。往往的,雖然一下子就得著了實惠,卻一向沒得著過情調。自從鄭嵐成了他的秘書,他內心裡對情調的追求又死灰復燃了。對於這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卻又動輒支配百萬千万巨額款項的男人,在男女關係方面對情調的追求總是伴隨著他對戰術的應用的。有戰術則有情調,無戰術則無情調可言。他這麼覺得。但鄭嵐與他以前看得上眼的女人們相比是那麼的不同。她一點兒主動性都沒有。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令他面臨著一種戰術方面的考驗。思來謀去,別的戰術應用起來似乎都沒多大勝利的把握。只有曠久不用的慾擒故縱,倒還可以對她翻新一用。於是就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地應用起來了……

那一天這個男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生理既滿足,心理也滿足。 那一天鄭嵐並沒留宿在他那兒。 兩個多小時後她走了,雖然渾身酸軟,但還是說走就走了。 她走後,那大獲全勝的男人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他細細回想他欲擒故縱之戰術的每一環節,並認為是自己應用得最高明的一次。在醫院裡,什麼什麼手續都替她代辦了,忙活得衣服都濕了,卻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多麼高明的一招啊!其實替她代辦那些手續也不至於使他出汗。有醫院裡的一個熟人陪著他辦,一次隊也沒排,別提辦得有多麼順利。出汗主要是由於那一天熱,還由於他胖。如果鄭嵐沒有叫住他,那麼他第二天會手捧鮮花去醫院看她的母親。總之他一驚艷於她的美麗,就不打算善罷甘休了。再細細回想自己對她說的一番番“實話”,尤其自鳴得意起來。那些“實話”說得多好哇!他對她有著強烈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想法,這一點當然的必須的當面表達給她聽——不流露她心裡又怎麼會知道呢?她不明白不知道,欲擒故縱那豈不是等於白“縱”了麼? 但是絕不碰她一指頭! 於是陷自己於可憐之境。 於是——結果哀兵必勝啊! 這個天生是戰術家,凡事以成功地應用戰術為樂的男人,越是細細地回想,越是覺得每一環節都無懈可擊可圈可點而且有情有調的。 自己期待的是一名應召“小姐”,上了自己床的卻是維納斯!這還不夠有情調麼? …… 那一天鄭嵐回到她租住的“家”裡,生理和心理兩方面也感到極大的滿足。 那“家”只不過是一居室,然而廚房和衛生間都挺大,這非常中她的心意。她將她的“家”佈置得怪舒適的。名副其實的安樂窩。 她從她老闆的床上回歸到自己的床,微微蜷著身子,靜靜地側臥著,也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她記得她在大學裡讀書時,老師曾在課堂上講過魚玄機、薛濤、李慎等等幾位唐代的女詩人;記得魚玄機被休出家做了女道人以後,寫過一首令唐代的男人們感到驚世駭俗的詩,最後兩句是“自當窺宋玉,何必怨王昌。” 她當然知道宋玉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真的那麼值得女人們去愛他們嗎? 那一堂課後,同宿舍的女生們在宿舍裡不約而同地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七言八語,說出的全是對世上的美男子們特有意見的看法。 魚玄機的丈夫雖然稱不上是美男子,可是據野史記載,也是位形像很不錯的才子名流啊! 結果如何?他把她休了! 她不遭休,她後來又怎麼落得個被開刀問斬的可悲下場呢? 還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阮縝,薛濤愛他多麼的死心塌地過啊!又為他寫過多少令人唏噓不止的癡情詩啊!可是他對薛濤,又是拋棄得多麼乾脆利落啊! 還有李慎,只不過身為男人的小妾;男人死,卻被白居易寫詩挖苦得以死殉節! 結論是——美男子大抵都是在感情方面靠不住的;準美男子也十有八九是朝秦暮楚的。 接著她的女同學們還議論到了某些當代出名的美女,於是發現了一條規律,那就是她們最終都嫁給了有錢的男人,而不是什麼美男子。都說別看誰誰誰現在嫁給了美男子,那也過不長久的! 於是又得出了一種結論——金錢美女,理想愛情的鐵律。 如此結論一經產生,形成,她們就都將目光望向著她了。 她那一天並沒參與討論,只不過從始至終默默聽著而已。 看出了她們的目光裡有詢問的意思,她莊重地說:“我以後起碼要找一個有風度的男人,絕不會因為一個男人有錢就愛上他的。” 於是她遭到了大家的圍攻。 她們都說: 鄭嵐,那不少帥氣的男生有風度的男人整天糾纏你,你怎麼對誰都不動心? 鄭嵐你倒說說究竟什麼是一個男人的風度?一個男人如果有著百萬家產你覺得他缺少風度所以還不值得你愛的話,那麼他某一天告訴你他其實身價千萬呢?身價過億呢?身價幾個億呢?還是同一個男人,保准你一下子另眼相看了,原先覺得他缺少風度那一天也會驚訝地發現他風度十足了! …… 原先他一唱歌你就想捂耳朵,那一天你也會覺得他嗓子雖然天生不怎麼好,可是唱歌的表情極好,使你愛看! …… 原先你覺得他個子太矮,那一天你一定會刮目相視,認為他那樣一位男士,個子再稍高一點兒反而會讓你看著不對勁兒了! …… 鄭嵐鄭嵐,你認為比爾·蓋茨有風度麼?如果他也算有風度,那麼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有風度了!如果你說他沒風度,那麼天底下的女人都會覺得你眼睛有問題的! 對她們的圍攻她當時冷笑不已,覺得她們全都俗不可耐,她們的思想都很下賤。 她又想到了她愛過的那一個縣委副書記的兒子,萬分慶幸自己沒成為那帥哥的妻子…… 她還想到了自己自從成了王啟兆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的秘書以後陪他接待過的形形色色的男人——處長、局長、更高職位的政府官員、文人、大學教授、所謂社會名流;他們在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面前,往往也是何等的姿態猥瑣!他們奉承他,稱頌他,取悅於他。為的僅僅是哄他個高興,達到他們各自的利益目的。那種時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權的男人在有錢的男人面前變得挺卑微。即使表面仍裝出矜持種種的樣子,言談舉止之間所暴露的心理跡像還是特別令她這個有錢的男人的女祕書感到厭惡。尤其是那些處長以上的“公僕”們,他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蕩盪地約見他!他們和他相聚的時間大抵定在晚上八點以後,而且大抵是在某處詭詭秘秘的地方。他使一個眼色,她就心領神會地迴避開去。那種時候情形根本不像他經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樣——似乎他這個有錢的男人在有權的男人面前得裝三孫子。不,根本不是那樣。起碼,他是交易雙方絕對掌握主動的一方,因而佔盡了心理優勢。他甚至肆無忌憚地出言不遜,還以弦外有音的話語要挾過他們。她聽不大明白他的話的弦外之音,但卻能聽出來他確實是在要挾他們。結果便是有權的男人在他這個有錢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蟬了。那種時候她這位秘書心裡覺得很痛快。因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彷彿他替她做到了,也等於替她報復了那個縣委副書記的兒子,並且間接地報復到了那小子的是縣委副書記的老爸頭上了似的。於是她又一次憶起當年女大學生宿舍裡展開的那一場討論;於是在她眼裡,在王啟兆這個有錢而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個不但有權還有大學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們之間,倒真的顯得她的老闆王董事長王總王啟兆先生更有氣質,更有風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而且,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兒都怪順眼的了。起碼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個醜男人了。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後悔。那時,她曾細細地端詳他,覺得在他的那張黑不溜秋的臉上,五官其實也沒有什麼長的特別不對勁兒的地方,只不過太一般化罷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說以上一切她對他發生的心理變化,並非是她主動委身於他的真正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慾擒故縱的戰術誘發了她那種女人往往都難免會有幾分的爭風吃醋的心理。 她這個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個也做過他的秘書叫趙娜娜的女人的醋來了。趙娜娜比她大三歲。自然不如她漂亮。也不像她那麼白淨。但也是一個挺受看的女人。身材比她豐腴,因而比她多了幾分性感。一笑,便習慣於將頭一扭,手背掩口,特媚。特女人味兒。 是的,連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會吃她前任的醋。 僅僅吃趙娜娜的醋還則罷了,她居然還吃那個他召至的“小姐”的醋。由那個“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過床的女人。 於是她不禁的每拿自己和趙娜娜比;和那個渾身透著股子俗氣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來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覺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邊就有她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卻偏和已婚了的趙娜娜藕斷絲連偷偷摸摸!他卻偏召那麼下三爛的“小姐”來解飢解渴! 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視了似的。 “我絕不碰你一指頭!”——他這一句當著她的面所發的誓言,反而對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質似的。 大多數女人都難以經受住這樣的一種考驗——是她老闆的男人對她表現出對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話裡話外地告訴她,她是他的夢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時時顯得備受慾火的煎熬,處境十分可憐的樣子——但是卻寧肯去和別的女人做愛! 這種考驗對於女人的嚴峻性在於——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們也往往開始懷疑自己對於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開始懷疑那個是自己老闆的男人他對自己的讚美之詞究竟是不是發乎真心了…… 我偏要試你有多大的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頭! 我偏要讓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沒逼著你非得對我發那樣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要是還不採取點兒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誘惑男人並且以折磨男人為能事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擔那一種該詛咒的罪過呢! ……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變化,也是促使她主動委身於他的原因。當然那也不見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見得便是主要的原因,總之毫無原因她是不至於做出那樣的事的。哪一種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綜合起來,就比較的全面了。 那一天夜裡,這漂亮的小女子鄭嵐和那其貌不揚的男人王啟兆一樣,也沉浸在大獲全勝的得意之中。兩個人雙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僅僅是——他有點兒累;她有點兒疼。從戰術上講,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稱作是一種戰術的話,那麼他獲得了欲擒故縱的勝利;而她獲得了兵臨城下的大捷。 當然,她並不認為自己運用了什麼戰術。在她,那隻不過是一次放縱的行為而已。從小長到大,她還一次也沒放縱過自己。一向的循規蹈矩,言行謹束。豈止是放縱了一次而已呢,簡直就是放浪形骸呀!當她內心裡如此這般地評論著自己的行為時,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同時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覺真好!那感覺當時像是坐上了過山車。一忽兒直上雲霄,一忽兒俯衝疾下,驚玄刺激而又快感。以前我可是為誰時時刻刻地謹束著自己呢?她自問卻不能自答。為以後成為自己丈夫的某個男人麼?鬼知道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時時刻刻地謹束著自己!倘並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飯,那自己豈不是很虧麼?倘他成為自己的丈夫以後依然故我,那麼自己一向對自己的謹束要求,豈非不但是很虧的事,而且還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麼?繼而這麼一想,她為自己勇敢的行為找到了完全正當的理由。並且,責備自己覺悟得實在是太晚了!儘管沒有什麼情調可言,沒有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鋪墊,但單是那一種純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來的了。惟其純粹,反覺滿足得無以復加。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兩個多小時內被他不管不顧地將水抽乾了,見底了。而這會兒,井水又漸漸地從井底滲將出來;漸漸地向上漫;漸漸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還高了。而且,水質是更加的清澈了。於是整個身心感到極度的輕鬆。像血管裡流著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從許多新生嬰兒的血管裡抽出來再注入到自己血管裡的那麼一種新血。研究生畢業走向社會以後,具體說是去到了北京參加工作以後,她每聽到某些男人們聚在一起不知羞恥地說,黑暗中做那種事,心裡默默地念叨著哪一個美女,懷裡摟抱著的便像是誰了。她聽了總是會紅著臉低下頭去,內心裡替女人們發出著強烈的抗議。當她上了他的床以後,竟也隨手將床頭燈關了。她那麼做是很下意識的,因為起初她畢竟還是有幾分本能地感到害羞。儘管自行地脫下衣服時脫得那麼的毅然決然,義無反顧似的。而這會兒,她恍然大悟“夢中情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既然一切傳媒都在公開地津津樂道那四個心照不宣的字,那麼誰在現實的生活中活學活用又有什麼值得羞恥的呢?既然男人們奉為經驗,那麼女人何以不可?她覺得那果然是一條好經驗。儘管有點兒自欺欺人,但卻使那一種純粹生理上的快感變得似乎也不純粹是生理上的了。而也有幾分像是心理的了。好比盲人吃大排檔,只要自己想像是在大快朵頤地享用滿漢全席,真正的區別在盲人那兒不是太大的。 一名學子,尤其一名女學子,如果她在校園裡未免是一名太過純潔的女學子,那麼社會對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如同一隻羽毛純白的鴿子或別的什麼鳥兒,一旦飛過煙囪林立空氣污染嚴重的工業區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布污染粉塵的屋簷下或陽台上,羽毛沒有不變色的。漸漸它會習慣於自己的羽毛由純白而附著了污點,而變灰而漸漸變黑。即使還有幾莖羽毛沒那麼變,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兒將其鹐掉。比較起來,倒是那類在校園裡不怎麼純潔甚至完全喪失了純潔的女生,闖到社會上以後反而少有判若兩人的行為。因為社會照例要對她的純潔實行徹底的解構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將它解構得很徹底了。她放縱也放縱過了;她叛逆也叛逆過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過了,於是無悔。於是無畏。於是一往無前。然而漂亮的有碩士學位的無親無戚孤身一人的鄭嵐這一個農家女,那一天既沒有打算從此將自己的人生和那一個叫王啟兆的其貌不揚的是自己老闆而又在自己面前時時顯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結在一起,更沒有打算長久地成為他的女人。無論是妻子還是情人…… 那隻不過就是一次放縱的行為。 起於爭風吃醋。 止於勝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嘗滿足。 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勇敢和果絕的正面評價。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時確乎能從而且需要從自己對自己的背叛之中樹立另類的自信。那自信被自己感覺到時,人是很驚喜的。那過程倘還伴隨著歷險般的激動和刺激,人是不會疑問自己的行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種自信的鼓舞往往超過於別人們對自己的稱讚作用。 而且又往往的,想要再歷一次…… …… 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閒度假村的開業典禮隆重、排場而又一切順利地大功告成地結束以後;在他們自己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級的房間裡;在同浴之後而又同床共枕的時候;她早已不再關床頭燈了。她早已習慣於在柔和的光線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菸葉一般黃的膚色接受他那張其貌不揚的臉了。並且,也早已習慣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受他對她的身體的一切親愛了。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顛倒忘乎所以。而她也早已開始以一種欣賞的眼光來重新看待他了。如果不以過分苛刻的愛情標準來衡量的話,那麼可以認為他們確乎已是一對彼此愛著的男人和女人了。情人還是妻子的問題,在她那兒早已不予考慮了。是什麼她都很心甘情願的了。而在他那兒,每項重大的決定和舉措,都基本上是出於對她的責任和惟恐使她失望將來可能會對不起她的種種思謀。有時對她說,有時不說。說或不說,出發點都是那樣。她則有時問,有時不問,問或不問,都完全相信他的出發點是那樣的。即使忍不住問,那也只不過是擔心他太為她做什麼冒險的孤注一擲的事。怕他太急於求成而事與願違。只要她問,他則毫無保留地合盤托出,並且特別虛心地傾聽她的看法。只要她提出異議,他採納她的意見時每次都是心悅誠服的。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神明在助他們,直到那一天為止,一切事情對於他們皆呈現著良好的徵兆,順利得不能再順利。用他的話來說,一切都按照他們的計劃和意願去發展,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土地在升值。房價在上漲。他們原有的固定資產在翻倍。旅遊業休閒消費方式正被大經濟環境所拉動,他們的金鼎休閒度假村前景看好,未來光明,這一點幾乎也是沒有什麼疑義的了。幾天前,他們甚至還談論過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話題。如果他們想,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因為全中國幾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熱忱地支持民營企業上市,這一個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後。但是最後他們統一了意見,都從頭腦中徹底打消了那種念頭。她心疼他,不願他由一個男人而變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轅馬。他自己也不願變成那樣。他們還是覺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還清貸款,賣光資產,然後攜幾千萬美元出國去。安享富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濟的過程,又有了一些轉變。那過程使她近距離地看分明了許多醜陋。醜陋之中最醜陋的,乃是權錢的交易,權色的交易,錢色的交易,權、錢、色的交叉交易。也使她看分明了,這社會像江河湖海一樣,分出著一層一層不同的水層。深淺不同因而水壓不同。於是又分出適應不同水壓不同水中光線和溫度的各類水族。生存在淺表水層的水族們,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層裡時刻都在發生著的彼此依賴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鏈現象的。其危險遠比淺水層裡的危險現象更多。不動聲色的兇惡事件也更多。他像一條早已適應了深水層的魚,引導她這一條小魚也一米一米地潛游到了深水層。起初她這一條只適應在淺水層中生存的小魚,被深水層的種種現象嚇壞了。一次次的驚心動魄。她也曾一度覺得他這一條魚是一條可怕的怪魚,但是親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層所施展的種種堪稱高超的生存本領以後,她逐漸地欽佩他了。逐漸地崇拜他了。她頭腦中也曾產生過一種特別自不量力因而特別衝動的念頭,那就是通過利用他而向那社會的深水層發射一枚魚雷,炸得水柱沖天;過後看形形色色一般人們在社會水域的表面輕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層的醜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傷,解解自己這一條淺水層的小魚的心頭之恨。我們都知道的,特別適應在深水層生存的水族們,總是以醜陋兇惡的傢伙居多的。而她那一種狂妄的念頭,乃是一個平常發現的醜陋有限,一下子猛然發現了太多醜陋的人內心裡的必然反應。儘管他一向偽裝得像是一個頭腦簡單,胸無城府,凡事喜歡直來直去的男人,但實際上卻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進行了一次嚴嚴肅肅的談話。他告訴她,她頭腦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他承認他自己的頭腦裡也曾產生過同樣的念頭。他說那很愚蠢。那除了是將自己當成一顆自殺炸彈,不再意味著是別的念頭。他說:“你既然打算那麼做,你現在就可以做。你對於我本人和公司裡的事,不是已經了解得不少了嗎?你去公佈某樁內幕吧。那麼我必定完蛋了。那麼許許多多的人,也必定會因為我完蛋了而跟著完蛋了。如果這麼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認她不忍。沉吟片刻,抬起頭看著他又說:“我已經有點兒愛上你了。”“但是我愛你愛到了事事處處為你著想的地步!不是為了你,我現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幾國護照,我哪天攜一大筆巨款出逃就像出國旅遊一樣容易!” 她知道他的話絕對不是誇大其詞。 她感動了。 她噙著淚偎在他懷裡了。 而他溫柔地摟抱著她說:“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麼樣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後,一切現像還會繼續存在。適者生存。適者英雄!有些事我為什麼不避諱你不隱瞞你呢?就是要引導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適應了。具有了利用那些現象的經驗了。我才好依重你。你才能當好我的高參啊!我們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擺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總不至於因而也懷疑我們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們得感謝那些現像啊!沒有那些現象存在著,可以被我們加以利用,我們的目的又怎麼能夠達到呢?……” 於是她向他發誓,再也不起那種對他們十分可怕的念頭了。 她也說到做到了。 …… 在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他們的關係已經可以說是一種愛人加同志的關係了。 是的,若僅僅將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當作愛來分析的話,他們已不但彼此愛得很鐵,而且彼此愛得相當無私。他們的關係證明,一個漂亮的女人和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之間,真愛是完全可以發生的。只要那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揚,還有令一個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只有她一個人的眼看到了…… 他們因為共同的目的而堪稱同志。志同道合。 在他們那一種同志關係中,他有時候是導師,有時候是良友;她有時候是學生,有時候是高參。 現在,他睡著了。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時候,在這一處一切一切都那麼氣派那麼嶄新的度假村里,在此處一套最高級最隱蔽的房間裡的舒適的臥室裡,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憂患之事妨礙他高枕無憂了。起碼相當長一個時期內大約沒有。 他的一條手臂摟在她腰間,偶爾發出幾聲鼻鼾,睡得很香。 而她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 不是由於她的頭腦裡還有什麼煩惱她心裡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不,不是的。 她也和他一樣,身心大為輕鬆,了無憂患。 她在思考如何調動她已積累得挺豐富的經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條件,為身旁這一個男人進行一番空前的包裝。 既然他不反對;既然她自信能夠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們都一致認為也有必要那麼做一番,那又為什麼不開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 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裡的劉思毅,一覺睡到了初一上午的十點來鐘。醒了還懶得起床,半臥半坐,將一隻枕頭墊在腰後,靠著床頭瀏覽家鄉省的各報。 他的家已經搬出了省委領導們住的院子。在那全市地段最適合居住活動空間最大文明程度最高因而最出名的大院裡,作為省委書記,他家住的曾是一幢獨體的三層小樓,面積約四百平方米左右。並且前後都有小花園。而現在住的是一百九十幾平方米的商品房,也在較理想的路段,樓裡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干部。 妻子腳步輕輕地走入臥室,問他想不想吃點兒什麼? 他搖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想吃。 妻子又問他想見誰不?說如果他想見誰,她就先替他用電話和人家聯繫好,免得短短的幾天節假裡,人家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卻沒見上。 他再次搖頭。 “真的誰都不想見?” 妻子在床邊坐下了。 劉思毅放下報紙,笑了。 他說:“我最想見到的人,已經見著了啊!” “昨天快半夜了才到家,今天上午還沒出過門,你見誰了?夢裡見到的吧?” 妻子認真起來。 “我最想見到的是你。昨天一到家我見著你了。此刻,你就坐在我身旁,我還想見誰呢?再誰都不想見了。我初五就得回北方去。連來帶去才六天,以後的幾天,我寧願天天呆在家裡。” 他的話說得也很認真。 劉思毅的妻子是市裡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省市兩級領導們的兒女,只要不是太笨的,幾乎全是那一所中學裡的學生。 劉思毅指著一份報印在頭版上的標題問:“這一篇關於你們中學的調查報告你看了嗎?” 妻子瞥了一眼,說當然看過了;說春節前,老百姓街談巷議,指責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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