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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二:狐鬧

狐說 白饭如霜 61856 2018-03-12
光影繚亂。 東京最熱夜店Y/N。無數人無一清醒,隨強勁音樂搖頭酣舞,眩彩文身與髮色,比滾燈還閃耀,全紅色系裝修的大堂中間血色舞池,最詭異不過。 舞池中有人兜售搖頭丸,長相清秀的年輕女孩仰頭吞嚥下大劑量的數片,臉上浮現詭異的癡醉神情。音樂強勁噪鬧如撒旦的鼓。她開始瘋狂扭動,傻笑著,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覺得很煩惱。那條白頭髮矮個子的毒品蟲閃動著死老鼠一樣的眼睛靠近我,輕佻地摸我赤裸後背,“小妞,來點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無窮的厭憎交織在臉上。你這該死的小猴子,把手舉過自己肩膀來調戲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滿足你這輩子最後的慾望?我的手指穿過他的喉嚨,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虛空裡。

輕而易舉,只是被毒品長期佔領的血液已經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裝扮過的指甲上,絲絲縷縷,不可斷絕。 總是有那麼討厭的東西存在,令我脾氣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後,幾個敞開胸膛,文上青龍白虎的慘綠少年在狂亂燈彩中圍住我,帶著一點驚愕和猥瑣的狡猾神情,像一張漁網一樣在我周圍張開,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後那道小門那裡走。我知道那裡有罩這個場子的黑道角頭在放肆飲酒,由剛剛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為掌握了一整個世界的命運。 我輕蔑地看著他們,而身體深處突然熊熊燃燒起來。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興奮,彷彿提前見到了數千加侖的血,流淌在我臉上,在我眼前。 那就這樣吧,既然你們需要它。既然你們渴望它。既然你們製造它,買啊賣啊,既然你們那麼愛它。

就讓我給你們吧,給你們死亡。徹底的,不可逆轉的,沒有輪迴,復仇,乾淨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條奈何橋會為你們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殺戮的人類,是寂滅的煙塵了。 身後留下十七具屍體。我施施然走出門。 夜空撲面而來的空氣略為清新,但大都會的污濁仍然無處不在,逼得人深深皺眉。已經冷清的深夜街頭,只有三兩醉鬼憑靠著人行道上的欄杆不成聲高歌,啊啊嗚嗚,再淒厲些,和狼嚎也相差不遠。 我甩了甩手。極目看去,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山的墨藍色剪影。另外隱隱約約的,聞到的是什麼? 一點烤雞翅膀的香味。 烤雞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燒烤攤還在營業?而且出品那麼霸道。 越努力去聞,那味道就越驚心動魄,一是我亂舞了半夜,晚飯吃的一點壽司早就頂不住了,二是這燒烤料香得古怪,規模雖微,氣勢卻驚人,破空而來,一把揪住大腦裡的嗅覺神經,三下五除二,饞虫大隊聽命,立刻攻心。

不顧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來放開腳步,跟一道疾風似的,在方圓一公里的面積內做了一個地毯式搜尋,結果不要說烤雞翅,連生雞屁股都沒找到半只。但狄南美髮起飚來,怎麼也不會一無所獲,就在我靠近東北角的時候,那香味驀然間大為鮮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給我看準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陣還是熱油鍋,說要吃就要吃,誰攔著我打誰。把袖子挽了兩挽,我埋頭追著心目中的烤雞翅膀而去,半空中彈跳起伏,速度快若閃電,由於過於興奮,整個腦袋還閃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著,此時出門看天,就會馬上大吼一聲,“老婆,出門來看飛碟。” 扮演著一隻飛碟,我瞬間就竄出去數十公里,很快落在東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別有風味,卻絕不是我此時要注意的焦點,因為在我鼻子前面,烤雞翅膀的味道強烈得可以當成悶棍打人,而我敏銳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一小片樹林後透來的微微火光。忍住沒直接發動雷動訣燒山開路,我躍上樹林頂,噌噌幾步越過去。然後,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團篝火熊熊燃燒。明亮可愛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長的黑色粗棍架在兩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掛了一個小鐵絲網籃,網籃裡不是別的,正是數只烤成柔嫩金黃,肥油嗞嗞,火候剛剛妙到毫顛的——雞——翅——膀。

好比他鄉遇故知,好比金榜題名時,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聲飛扑出去,張開十指,對著雞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誰知變起倉促,有一個鐵叉子從我眼前輕輕巧巧伸過來,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邊有個聲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 “紅燒翅膀我喜歡吃……” 傻站在空空的燒烤架前,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扁起嘴巴轉過頭去,這才看到不遠處有個年紀很輕的男人正盤腿坐在地上,眉開眼笑對著那一堆雞翅膀,口水和我一樣流到了嘴邊。兩隻沾滿了草葉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對著我的心頭愛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飛起一腳。 下一秒鐘,他接替我扮演飛碟的角色,慘叫著整個人沖天而起,屁股朝天飛過偌大一個山梁,消失在遠處幽深的陰影裡。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下,雞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韌帶脆的雞皮,酥酥的,料理得實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極為乾淨,仔細看,雞皮上均勻地分佈著數個細微的入味口,外緣非常平滑,極深又極窄小,不像任何現知工具的傑作,倒像是——氣勁?什麼人會用真氣之刃來料理雞翅膀? 一念到心頭,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這一黑從何而來下一刻就有答案,媽媽的,誰好大膽子,從後偷襲我一個狗吃屎! 甩頭一看。眼睛頓時睜到兩倍大。 那個被我一腳踢出去,這會兒應該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輕男人,四肢俱全,毫髮無損,雄赳赳氣昂昂竄了回來,正在我背後吹鬍子瞪眼。 “那誰,你幹嗎踢我?” 輸人不輸陣,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還口:“你幹嗎搶我雞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語地說:“你的雞翅膀?” 低下頭揀起翅膀端詳了一下,樣子好像是要滴血認親似的,過半天沖我吼回來,“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這一所有權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個就塞到嘴裡,嘎吱嘎吱咬起來,一邊發出滿足的長嘆,一邊就勢坐下,兩眼眯縫起來,樣子非常之爽。 我含淚看著他,依我脾氣,實在很想衝上去打架,不過這樣做給白棄知道,一定會被罵得頭殼冰凍——雖然他在千萬里之遠,對我還是很有威懾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轉身就要走了。 身後卻傳來那男人快活的聲音,“哎,狐狸小姐,來吃吧。” 回頭,一隻香噴噴的雞翅膀望空而來,砸在我臉上。隨著一句話,“下次別亂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擲物無聲,來勢奇準。落點恰到好處。 好手勁,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貫注,也不過能堪堪避開。他到底是什麼人? 然而有吃萬事足,管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聖。我滿足地靠在樹上,津津有味享受起來。 直到一隻吃完,我才突然醒覺起來,尖叫一聲,“你才叫我什麼?” 他看到我手裡揮舞的雞骨頭,順手又扔過來一隻,微笑著說:“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嗎?” 我洩氣地抓住,繼續吃,一邊含糊地問:“你怎麼知道?” 他鄭重其事地站將起來,對我微微一鞠躬,樣子甚是可愛,“在下,獵人聯盟的獵人噢,一隻小狐狸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抓你的。” 對我打量幾眼,他補充了一句非常客觀的評價,“我想抓也抓不到。”

這個時候我才仔細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臉廓棱角分明,但額線圓和,毫無暴戾氣味,寒星雙目,眉毛黑秀飛揚,總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幹練的夜行衣,頭髮卻只用一根帶子亂亂地綁在身後,看人的眼神,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和真誠。人說的話,我向來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乾脆純當放屁。但是不知為什麼,這個人,我願意信任。 “你叫什麼?” 他問我。 “狄南美。”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來了,也沒聽人念過。每一個字,音節上都帶著鋒利的齒輪,一點點切割著我的記憶。我皺皺眉頭,聽到他說:“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臉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遺憾地自我介紹,“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豬小弟,現在年紀大了,叫我豬哥。”

他搖搖頭,突然對著天空大喊一聲,“死老爹,取的什麼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給你上幾隻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結果一根雞骨頭哽到喉嚨,害得我一頭滾到地上,頓時大咳,涕淚俱下。這個叫豬哥的人見狀,飛快地竄過來,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後一勒,我喉頭一鬆,那塊骨頭被噴了出來。八十老娘倒繃孩兒,狐狸吃了一輩子雞,今天差點給雞吃了。咳嗽著我站站好,對他一擺手,“多謝多謝,看不出來你還很機靈。” 他聳聳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機靈,程度都不低啦,哎,你來這幹嗎?” 我張望了一下,雞翅膀已經徹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還見功力,骨頭啃碎不說,渣渣都沒吐出半點,果然是鐵嘴銅牙。失望地嘆口氣,我說:“我聞到雞翅膀香,來找吃的。你呢。”

他懶洋洋翻身坐下,靠著一棵樹打哈欠,“我在這裡蹲點,等一隻拔魯達獸。” 想起來他說過自己是獵人,大約就是人間最近風頭很勁的獵人聯盟成員。拔魯達獸形影無定,深居簡出,向來與人類無涉,等來做啥。 豬哥吃飽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著呵欠,“很有用的啦,它們會消除記憶的嘛,好多笨蛋人類,被不快樂的記憶困擾,希望可以解脫,就委託獵人去找拔魯達獸了。” 這麼新鮮。哎,我可不可以順便蹭一次免費服務,給我也拔拔,他翻了個身,睏意朦朧,“不要啦,我還嫌自己記憶少……連我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喃喃聲中,真的睡著了。 我在不遠處,靜靜看他的神色。安詳甜美,酣暢淋漓,真的一瞬間就沉入了夢鄉。能夠如此無憂無慮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覺的人,想必是沒做過什麼虧心事的。念頭轉到這裡,他扑哧一聲笑了出來,做什麼好夢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不願意走。當然走也沒地方可去。這次來東京,是風聞日本最著名的兩個風水堪輿師受邀來訪,為大財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結果一個浪得虛名,招搖撞騙,我一氣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丟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時間,另一個倒是有幾把刷子,但質量都不好,隨便看看也就技窮。說起來,下狐山數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尋訪通靈與先知,收穫還是不小。等閒天橋上的算命先生,還是可以打翻幾個的。 篝火仍然燃燒,偶爾發出劈啪聲,天色微微發藍,空氣祥和,我有點困了,那麼,歪在帥哥身邊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猶自遺憾地咂嘴:雞翅膀烤多兩個就好了…… 天明的時候我被豬哥快活的歌聲吵醒,爬起來一看,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邊地上一字排開,小鍋,小水煲,都盛著不知哪來的清水,油鹽醬醋瓶陣容齊全,還有一個小吊籃懸在雜樹低枝上,裡面放了一把生面和兩個西紅柿。仔細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極品拉麵。聽到響動豬哥轉過頭來對我齜牙一笑,“嘿嘿,等著啊,快吃早飯了。” 我蹲下來看他忙得不亦樂乎,火旺,水滾,雞精西紅柿入湯吊味,面熟過冷水,再調和湯麵。我聞著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踴躍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攔住,只見豬哥摸著自己鬍子拉雜的下巴,如愛因斯坦做數學題一樣若有所思,對著鍋中面尊頭猛點,半晌大叫一聲,“對了!”我給他這樣的驚風火扯嚇了一跳,剛要出聲抱怨,他腳一點,躍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樹枝,整個人借勢盪出,瞬間已在數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無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迴盪著泰山式的O-LE-O叫喊。 看樣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為敬罷。呼應著轆轆飢腸我端起那口面鍋,先深深吸了口氣,正點,這小子的廚藝不弱啊,露營有這般水準的早餐吃,雖五星級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湯暖胃,忽然一陣不祥的預兆從天而降,我瞳孔頓時張大,戒備著緩緩抬頭,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涼。只見漫天飛舞,好多蔥花啊。 然後後腦勺便著了一個暴栗,“沒出息,吃麵不放蔥花怎麼行。” 這自然是豬哥回來了,哪裡找來的野蔥,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蓋面和湯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戲的一把琴,絲絲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錦上添花,我埋頭猛吃,一邊含含糊糊問他,“你蹲個點也這麼講究啊。” 他和我一個德行,差不多整個腦袋都在鍋裡,露出一對眼睛來瞄著我,“講究?這叫講究?” 停下來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對這句正經話很不待見,“胡說,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樹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結了紅紅白白的果實,“喏,吃那些不行嗎?”他冷靜地糾正我,“我在說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獵人的口舌工夫不錯啊,怎麼修煉來的?莫非訓練科目中有一門叫胡扯學?他脾氣甚好,對我的誹謗不以為然,快手快腳把東西一收,原來那些鍋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疊成極小一團,搶過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種材料構成。豬哥嘿嘿笑兩聲,附耳過來悄悄說:“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啊,我把聯盟發的超軟合金武器給煉了,做成了廚具……” 掐指算來,我與該仁兄相識不過十小時,卻已共吃兩頓飯,實在是有緣分呀有緣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開,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間的哼哧哼哧,嗨喲嗨喲,為雞翅膀和陽春面而努力奮鬥!該基金的回報率雖然不夠高,勝在穩健——東西都不難吃,考慮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擔擔土,為的就是這輩子遇個老婆來天天吵架,我實在應該燒香三炷,以謝天恩。 不表我在這裡禮天拜地,豬哥已經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漢子,雄赳赳氣昂昂,把行囊一背,哼著歌兒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幹嘛?” 他摸著鼻子看著我,“我去幹活咯,你呢,沒事幹嗎?” 作為一隻有進取心的狐狸,給人家說我沒事幹,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給人問老公做什麼一樣,都瀕臨老羞成怒的邊緣,因此我乾咳兩聲,岔過話去,緊緊盯住他的行踪。豬哥聳聳肩,“我去找拔魯達獸嘛,這座山翻過去兩百公里左右,你沒事乾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氣地點點頭,“逛就逛,怕你啊。” 一個箭步當先走起來,聽到他在我身後發笑,“倔強的小狐狸。” 我回過頭白他一眼,“我幾百歲了好不好。”他毫不動容,當即改口,“倔強的老狐狸。”在我翻臉以前加了一句,“駐顏有方,駐顏有方。” 深山無人,大可放開腿腳飛奔,我的陸地飛行術雖然麻麻的不算好,尋常法拉利也沒兩部拼得贏,跑了一陣忽然想起身後還有個人,當即急停轉身,結果哐當一聲,一個好大的人頭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勢大力沉,當場雙雙如喪考妣,淚飛如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點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樣,“你,你,你。”他蹲在那裡又要哭又要笑,樣子是可愛的。 沒你出個端倪來,身邊一棵巨大的松樹上,忽然傳來“哧哧”兩聲輕笑。 笑聲初初入耳,我雙手已經揮出,一道無聲無息的藍色符咒射向聲音傳來的樹枝深處,藍之祭祀訣,對修為尚淺的非人來說,已經足夠致命。但是我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慘叫,甚至沒有聽到來者閃避的聲音,因為我剛有動作,豬哥已經從我身後飛起一腳,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樹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訣自由自在地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沒有管我,兀自呼喚著誰的名字,“小米,小米,下來吧。” 我慢慢爬下來,心裡惱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為我信任他,不顧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轉過來。雖然這信任來得毫無來由,不應該和兩頓飯有太大關係——否則我一早已經愛上“糖朝”的主廚大師傅,我最喜歡喝他手製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腳,是相當悲慘的經歷,當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發,轉身,跳下一側懸崖。衣袂飄飛,雲霧繚繞。天地一如出狐山時候那樣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風歌獵獵,寂寞如縷,不可斷絕。 東京街頭永遠那麼熱鬧。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貴居住城市,十六歲的女孩子穿藍白相間清純水手服,肩頭隨意搭住的手袋,卻價值百萬日元。那其間的荒謬感,真值得寫一部小說。 但是我不寫小說。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漸成為嗜好。會來求乞命運指引的人,沒有幾個快活,往往連順遂都談不上,望著他們愁眉不展的音容,我有時候會因惡意而快意。尤其是,當我明明能夠伸手挽回那向深淵裡傾倒的前景,卻只是微笑著看人走開的時候。 在地鐵通道裡我溜達,看中一個算命師拉開的攤子,那上面掛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無敵四個字,雖然算命師本人不過是個混混,那四個字卻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書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師一拳打昏,拖到旁邊擺成一個悲慘的姿勢,在他身後放了個小碟,等陣他醒過來,會發現睡一覺賺到的錢,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報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奮鬥,有時候實在是缺乏證據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幟之下,就算完全是個不良少女的模樣,也很快有人湊上來,遲遲艾艾間為自己打開生命的另一道門。 今天開張尤其快。來的是個中年男子,在我身邊走過去,又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連續走了三次,終於駐足,細細看我頭上那四個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個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樣陳舊,領帶式樣更是無比呆板,同樣呆板的還有他的五官,我懷疑只要拿張揚州師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臉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會紛紛掉下地來。他終於把那四個字筆劃數完了,慢吞吞湊過來,“你算命?” 我沒出聲。適才那一眼,我已經看到他壽數之線,在今日午時必然斷絕,而且是自毀。一個這麼委瑣的男人,為了什麼原因竟要去自殺,我沒有什麼興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穢濁的眼睛裡,忽然溢出一點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蠟燭燒到最後一秒鐘的那下掙扎,“你幫我看看,我活得過今天嗎?” 咿,這倒是夠直接。他此時已懷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礙,還是怕有意外阻礙? 我打起一點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這麼上道,我也不騙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翹翹!” 以前也這樣去直告過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來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聲中,他們丟下神經病的詛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過高高的蒼穹,落在他們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車飛馳過,花盆誤落,屠夫的斬骨刀莫名脫手。我默默看著。 但面前這個人是古怪的。 因為他神色間有喜意。 雖然歡喜得很扭曲。每根皺紋都似在痙攣,將整張臉的走向都搞亂。彷彿餓極了給他一碗陽春面,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搶我戲份,一邊喃喃:“這就好,這就好。”乾淨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丟下一張萬元大鈔,匆匆離去。 我揀起鈔票,一躍而起,尾隨上去:想活,我懶得讓你繼續活,想死?就偏不給你死,哼。 這是地鐵站,不過他並沒有上地鐵,從另一個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著,不擔心他會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獵人出身,不過獵人也鬥不過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著,他掏出一個很舊式的電話來,放在手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曉得乾什麼,要說戀物癖吧,你也去愛個新款一點的呀。 他和該舊款手機親熱了一陣,大概覺得興味索然,叫了出租車,疾馳去,在我眼簾裡消失,但是我不擔心。無論他去哪裡,都翻不出我追踪的手掌。 何況他去的地方那麼醒目,飄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東京鐵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鐵塔,有日本最高的觀景台,樣子古怪呆板,充分顯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斷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時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腳都在輕輕顫抖,哎,自殺方法很多選擇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導書圖文並茂,奢侈一點的有極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脈法,熱鬧一點的有最貴夜店大吃白食被亂棍打死法,難度高的有美國樂透大獎一鍋端后腦溢血猝死法,簡單容易,工具隨手可得的有木頭板凳大力抄起自拍頭法。跳樓實在是已經非常非常OUT了。本來穿衣服是很個人的事,你披掛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殺這種人生大事,隨隨便便就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麼負責任,當然不會錯過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個無比笨拙的前滾翻姿勢翻出欄杆之後,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點上了。該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頭,四處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獄還是很亮嘛?我一點都不疼呢,下輩子不高興可以多死兩次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一張大臉,在他周圍得意地晃來晃去。 然後他就鬼叫起來。 人類真是怪東西。你剛才跳出去的時候怎麼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長髮飄飄,衣著入時,體健貌端,皮膚光滑,怎麼就把你嚇到這個份上了。 正憤憤不平,忽然發現自己的屁股怎麼在眼睛底下,翹翹的挺好看,但長錯了地方吧……仔細觀察一下,啊,原來剛剛從空中俯衝下來接人的時候,身體扭動太過劇烈,前後反了…… 自己傻笑兩聲,扭扭又把身體扭正,我把這個倒霉蛋挑著,輕輕落地了。 他癱軟在地上。 被我踢一腳,“叫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嚇出了神經官能障礙,他拼命張嘴,湧出的卻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這麼不干淨,人家受驚了暈過去,多高貴,你就只會糟糕環境衛生。我乾脆踢多兩腳,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裡一個錢包和那部舊手機跳到掌心。錢包裡沒什麼鈔票,倒有好幾張照片。我興趣盎然地拿來看,都是給一個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個藝妓。白森森可以當宣紙用的臉,濃妝豔唇,穿極華貴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層粉下看不出來,眉宇間卻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級藝妓矜貴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還在那裡哆哆嗦嗦裝嬌嫩,乾脆掐住他人中使勁一掐,他嗷嗷就叫出來了。望著我在地上縮成一團,不時抹自己眼睛。哎,抹你個頭啊,老娘屁股已經長回去了。我說:“這女人是誰啊?” 他驚歸驚,過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氣,“不關你的事。” 什麼?不關我的事?只要在下願意,不要說你,連你生出來的兒子都關我的事。 生平最討厭這樣磨唧的男人。懶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額頭上,閉上眼,直接看進他的腦子。 照說日本人頭腦簡單,一點不假,這樣他心通的勾當,我有事沒事,在全世界也乾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學習法。上次在中國青城山遇到一個老道士,乘他睡覺,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腦子里東西過個大概,另一個是少林方丈,也內存強大,不過全部是高級別的生意經,佛法半點欠奉。而眼下這位,一秒就掃描完了。順手我給他個暴栗,“靠,這麼豬頭的說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著我,給嚇出來的鼻涕眼淚縱橫交錯,好嘛,還講究,不捨得用那破西裝的袖子,鄭重地摸出了一包紙巾來擦,仔細一看,紙巾上印著好大的豔女裸相,乃是新宿街頭夜總會見人就發的宣傳品……賤人啊。 我才在他腦子裡看到了什麼:話說此小不點上班族,每天牙齦出血大便乾結,過著上不出頭,下不墊底的尷尬生活,偶爾一次跟大老闆去應酬,遇到了銀座身價最高的藝妓,一見傾心,神魂顛倒,哈喇子都流光了……當天晚上他大做美夢,居然夢見該藝妓小姐款款前來,對他訴說兩人前世有過一段驚天動地的孽緣,這輩子還要繼續…… 換了我認識的中國人,做了這樣的夢,早上起身大笑三聲,刷牙滾蛋,兩分鐘也就不記得了。只有這個腦子裡只有一大團狗屎的兄弟,當即奉為佛旨綸音,一溜煙再去銀座,結果藝妓小姐願意與否先不說,首先她的贖身費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艱苦奮鬥七八十年,臨死把器官都賣光才有點盼頭。 按說他該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積蓄買了一份巨大的人壽保險,受益人不用說是誰了,等待期一過,他就決心製造一個完美的意外死亡——在東京鐵塔。 這番情事,怎一個豬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來,一頓足再度跳上東京觀景台,懸他在手,下臨深淵,我說:“確認一下,死不死?” 他臉色煞白。自殺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後一步跨出那時刻,如果上帝悄悄規定:吞槍自殺連扣扳機十八次,跳樓之後還會彈回來兩下,我擔保自殺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話,我搖多幾下,“快點快點,死不死?” 他翻著白眼,猛然我手指一鬆,哇,好看啊,那張臉瞬間血色褪盡,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點說,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興,眼角忽然一閃,有一條黑色身影,快訊無倫,從鐵塔背面躥過來,僅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觸,彈跳的距離已經十分驚人,轉眼到了我身後。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幹嗎呀?我在那邊山上,老遠就看到你了。” 是豬哥這個死人頭。 我沉下臉來,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丟,轉身就走。身後豬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聲音也在急速下降,不過“砰”那一聲始終沒傳過來。以獵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鐵塔的,出門已經看到豬哥拎著那個人站在空地上,要說他和我是有緣分的,不說別的,拎人的姿勢都一樣的帥,五根手指掐著後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經百戰,拎人無數。 我對他翻翻白眼,他永遠在笑,歪著頭怪有趣地看著我,“小狐狸,你怎麼了?幹嗎生氣啊?” 我一齜牙,“你踢我。”心裡很委屈。 豬哥摸摸頭,“踢疼了呀?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發的祭祀訣太厲害,小米受不了。” 我很不爽,“誰是小米?” “小米?哦,還沒介紹小米給你認識啊?” 他一副臉都要笑爛了的樣子,哼,一看就是意亂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剛才發祭祀訣是亂發的麼,我靈敏的感應告訴我那個樹杈上有妖氣。哼,本來看他也是個好小伙子,原來面對美人計——美妖計,也不堪一擊啊。 照我的脾氣,我應該當場踢出無影十八腳,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對。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經不生氣了。那感覺讓我依稀回憶起,很久以前,我娘總要惹出無數亂子等我收場,那時候,她永遠露出一張沒心沒肺的臉,無辜地看著我嗨喲嗨喲,大擦屁屁。 我只是瞪著他,等一個解釋。 人類的解釋,本來是我最為憎惡的言辭。虛偽而殘忍。但,原來還是分對象的。 豬哥神秘地對我眨眨眼。 隆重推出了他鍾愛的小米。 不惜為之踢我一腳的小米。 從他懷裡。 我噹啷一聲就倒在地上,半天沒喘氣。 那是一隻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擺來擺去。看樣子在睡覺,身體蜷成一團,豬哥把它從自己胸口端出來,小心翼翼的,還用兩個手指頭擋住它閉上的眼睛,一邊對我說:“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張開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這就是你的小米?” 豬哥糾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愛地拉拉那隻小老鼠的尾巴,“是只還沒修煉成功的老鼠天師,不過我相信它會很有前途的。” 他很認真的為這只還沒出道的老鼠天師預定生意,“哎,你將來討厭誰,要去人家家裡挖牆打洞,亂發聲響,記得找小米啊,給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會。” 非人世界裡,老鼠天師最不喜歡群居。永遠獨來獨往,在不見陽光的陰暗處活動,修煉淺的,無非在人間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小事,人類找不到踪跡,往往歸之為神鬼——這都算了,有些笨蛋卻非要說是我們狐狸,狐狸偷你們家包子乾嗎。但是修煉深的老鼠天師,往往成為最難得的情報提供者,這個世界之大,各種物類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範圍,卻比人類還要廣遠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們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邊,就如同發生在它們的後花園。 我悄悄問豬哥,“你讓它給你找情報?”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懷裡,“沒有啊,它是我好幾年前從獵人聯盟偷出來的,當時它還沒斷奶,媽媽就給抓了。到現在都有點營養不良,我把它放在這裡生活,沒事來看看它唄。” 這麼一說,我就洩氣了——跟一隻小老鼠較真?臉面何存?幸好身邊還有一頭現成的替死鬼供我轉移話題,我於是格外兇惡地對豬哥手裡拎住的男人張牙舞爪,“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豬哥很好奇,把他舉起來看了一下,轉頭問我,“說什麼呀?” 我把來龍去脈陳述了一遍,他看起來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麼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說什麼呢?” 我聳聳肩,“隨便咯,反正我沒事幹。” 豬哥點點頭,很嚴肅,“嗯,這個理由我喜歡。” 他面帶微笑,不再和我說話,把手裡的大活人呼的一聲放到地上,那個動作很像資深屠夫早上開檔,背一扇豬肉過肩摔上案幾,手勢相當純熟。他蹲下來,敲敲那人的腦袋,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那個被嚇得氣血攻心的可憐蟲有出氣沒進氣,順勢擺了兩下頭,還被豬哥教訓:“唉,別動別動,等著啊。” 我抱著手在一邊看,他的手指在人家頭上按來按去,又掐又摸,一時半會,我還真不知道他想干點什麼,直到豬哥把那人翻來背部朝天,然後雙手摩擦兩下,呵了口氣,猛然斜著一揮手,右掌成刀,對著那人的後腦,直斷斷劈了下去。一聲敲熟瓜似的悶響傳來,那人頭一歪,軟在地上。 我吃了一驚。 不。 不是為了殺人本身。 出狐山之後,我殺戮良多,儘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應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時候善惡哪里分明——都是猩紅臭白。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漸漸要麻木沉淪,遠離白棄當年對我的告誡,他曾說,傷生少為,出手先須自問,該不該,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邊,我願意終身縛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驚訝的是,豬哥出手之前,身上一無殺氣,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憫人。是名醫父母心的流韻神情。 難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樣子對自己的工作頗滿意,拍拍手。對我說:“哎,打完收工,我們走吧。” 我不覺口氣冷淡起來,“管殺管埋,丟這里幹嘛?” 豬哥睜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絲雜質混濁也沒有,那說明他一生之中,從未有乾天和,違心背倫。這是人類天生的善惡統計器,沒有人可以掩飾,更不可能偽造,即使盲了兩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氣青筋暴露隱衷。 他嘻嘻笑起來,“小狐狸,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著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頸大動脈之上,霍霍有動,生命還鮮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繼續拉著我,好似他剛才那樣按來按去,每按一個地方,豬哥就對我解釋,“喏,我在這裡給他適量力氣的一擊,形成一個小型的血腫,這個血腫呢,數小時之內會移動去壓迫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情感中樞和記憶中樞的交匯區,如果他運氣好呢,幾個小時後醒過來,就會把你剛才說的那檔子事給忘得乾乾淨淨,老老實實回家去過日子。” 哎呀,這門技藝很了不起啊,這是醫學啊。要說搞掉人家的記憶我也有一手,不過比較大規模,搞完以後一般智力都會隨著下降到出生前水準。當然,非人世界裡最精通這方面的,就是豬哥正在找的拔魯達獸,但那是天生異能,而且通過法力修為,而豬哥? “你是怎麼學會這個的。” 他甩甩手,眉頭皺起來,滿腔悲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試,每年考試都要靠修復治療科……” 接下來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過我修復治療科長期是考第一的。” 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明顯後面還有話沒說。 像這種半句到了舌頭上的,我頂風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來了。 我說:“因為你老把其他獵人打傷抓來的獵物偷偷治好對吧。” 豬哥乾笑著摸摸鼻子,“你怎麼曉得,嘿嘿,每次治好它們它們就溜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聲笑出來。好吧,算這個豬頭三運氣好,玩了兩次免費蹦極,後腦勺上著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決了。豬哥點點我,“哎,你本來準備怎麼對付他。” 我奸笑兩聲,沒開腔。周圍開始有人過來圍觀我們這一躺兩站的奇妙組合,還聽見有人報警的電話聲,哎,剛才我飛上飛下怎麼沒有記者拍照呢,不是說東京報紙八卦業發達咩…… 隨著豬哥快步離開,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嗯,其實還是我的解決方法好玩——我要幫他給藝妓贖身,讓他們大婚交拜,一個沒出息的小職員,一個奢靡成性的風塵女,這完美配對的後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間悲劇,我會在一邊慢慢欣賞…… 誤會既然冰釋,我自然而然跟著豬哥到處亂走。天色漸漸暗沉,這一天又要過了。我油然懷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兩步趕上豬哥,“哎,我們吃飯吧。”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點了,我要趕快去找拔魯達獸啊。” 話音一落,拉著我就開始飛奔,他的手很有力,握著卻是輕輕的。掌心暖暖。我隨著他大步跑,禁不住問:“你剛才不是自己去了麼?” 他頭都沒回,一邊跑一邊漫不經心地答:“我看你氣鼓鼓地跳下山去,擔心你嘛,就找你去了。” 我心裡一熱,明明四周山色蒸騰,無人窺視,我也掩飾似的,嚷嚷起來,“有沒有你那麼笨的,我會跳就不怕摔嘛。” 他埋頭暴走,亂點,“是的是的,我承認我雞婆……” 這位雞婆兄弟,行動速度一溜煙,爬山過溝,攀岩飛壁,還不斷發出比人猿泰山還吵鬧的呼嘯聲,樣子不像當獵人,倒像野人。我不時哧哧發笑,二百公里的山路,轉瞬就被甩下。眼看就來到兩座山中間的一個深谷上空,那裡架了一根長長的圓木,上面生滿青苔,木頭早就半朽,可見深山老林,行人極少。我隨著豬哥一個急剎車沒剎住,直端端衝進了山谷裡,在空中奮力掙扎兩下,摸著谷壁爬了上來,剛露出頭就看到豬哥蹲在我面前,舉著一根手指對我噓,“別鬧,它們回來了。” 誰回來了?拔魯達獸? 抓著豬哥的手爬上去,我們兩個悄悄躲在一棵偌大的樹後,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盡,但深谷中不知道是些什麼,卻一直透著閃亮的光芒,灼灼直入天空。害我剛才冷不丁一看,以為是鬼火開會。 躲好了,山谷中風陣陣如九萬里長箭作嘯,猛然間凜厲,我忽然頭頂莫名一冷,抬頭看,一陣灰濛蒙的霧氣,有質量一般,在低空處自由自在變化著形體,向那深谷上慢吞吞飄去,它變得好啊,一下子是一砣巴巴,一下子是兩砣……忽然聽到身邊豬哥以非常微弱的聲音,無限神往地說:“哎,變得好俊的饅頭啊……”靠,他比我餓得厲害。 這就是拔魯達獸了,外貌酷似灰色霧氣聚形的非人,不喜歡水。依靠從萬物記憶中提煉而出的精氣為生,能夠隨心所欲操控其他物種記憶。這就是豬哥要找的正主吧。 我推推豬哥,“撲上去逮?” 他瞪我一眼,“怎麼逮?” 比個手勢空中抓一把,給我看看掌心,蝦米都沒有,“沒法逮嘛。” 我躍躍欲試,“等我發一個風動訣,吹得它魂飛魄散。” 如此樂於助人,卻換來眼前一黑的結果——緩過氣一看,豬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滿頭,這無聲的抗議表示他對我的戰鬥風格不表支持。 但是我對他的戰鬥風格也不表支持啊。嚴格來說,那壓根不是戰鬥,那是抽風。 他大步跨了出去,衝著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魯達……” 空中那道濃霧,嘎一聲停住了。轉了一圈,有個鼻子一樣的霧團吐出來,對著豬哥站的方向頓住了。 餵,剛才真的嘎了一聲啊。難道是大氣摩擦? 拔魯達獸,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種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間兩處耽溺時間最久,對非人界許多物種,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時心情,相當激動,實在有辱我身為高貴狐族的尊嚴。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嚴問題,豬哥估計毫不在意,不但對我的不在意,對他自己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獵人啊,獵人啊,你見過東北地界上打獵的,有進山瞅到一頭熊,二話不說上去摟著敘舊的麼?沒有對吧,那為什麼他要對著自己的獵物唱個大喏,打躬作揖地說:“哎,哎,求你件事兒……” 這種獵人……什麼獵人……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團拔魯達大吃一驚,左扭扭右扭扭觀察了一下,發現豬哥就是在和它講話,一時發起呆來,發了一陣,猛然從霧團周邊奮出四蹄,就差沒有長嘯連聲,刺溜一頭就扎進了我們面前的深谷,豬哥啊了一聲,跑去懸崖邊看了半天,哭喪著臉走了回來,“哎,下面明晃晃的,什麼都看不到啊。” 我笑得滿地滾,好在他也不以為然,乾脆一屁股坐下,且大義凜然道:“做獵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決心等到天長地久……”然後頭一歪靠在樹上,對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會。”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腳踩在他手上,“不許睡。” 他張開一小縫眼睛可愛地看著我,“給個理由。” 我說,我餓了。我餓了。 因此十分鐘後,豬哥就好像一隻勤奮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便攜式可折疊廚具,滴滴溜溜四處活動起來,生火,架鍋,東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澗裡肥魚,密林中野菜,行動迅速有效,目標清晰明確,依我看,架勢比當獵人專業多了。雖說廚藝好不到開餐廳,隨便當個家庭煮男是沒錯的——深山野嶺裡可以憑空搞出三菜一湯,嫁給他就不怕打仗了。 動了愛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過去說:“哎,豬哥,我嫁給你算了。” 他正在切蘑菇,一隻手掌當砧板,一隻手掌當菜刀,慢條斯理地。聽了我那麼驚人的表白也毫不動容,兀自專心致志幹活,一邊說:“行啊,不過要問一下我們家管家的才行。” 我很意外,“居然已經有女人願意嫁給你?” 他瞟我一眼,“哪裡,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飯可好吃了。” 犀牛?半犀? 在腦子裡快速過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幾年在外界活動極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於地球污染日重,幾乎被納入了世界一級追捕目標,正規非正規的獵人,甚至軍隊,都始終在不遺餘力搜尋。老實說,那是只存在於傳說的非人種族,連我都從來沒有見到過活的。 哪隻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敵人內部,和一個獵人雙宿雙飛? 對於這個提法豬哥嚴肅地進行了糾正,“別胡說啊,第一我們各睡各的,第二我們兩個都不會飛,它還有點恐高。” 我靠,這是成語,成語好不好。 我在這里為成語而暴跳,他就已經快手快腳煮好了蘑菇湯,對我打個響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後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懷裡的老鼠天師小米摸了出來。 這隻老鼠可真能睡啊,我們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這會還肚皮朝天,睡得一呼一呼的,豬哥像也覺得好笑,用指頭點點它的小肚子,說:“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飯了。” 老鼠天師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誰摸誰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聲跳起來是必要的。不過這一隻一定是變種,要不就智障,因為它只彈了兩下腿,居然轉身繼續睡。豬哥又好氣又好笑,乾脆拉著它尾巴在空中晃起來,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對黑黑的眼睛一亮起來,我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能算命,不過走的是人類格物製知的路線,用道具,觀氣色,用命盤,古今中外種種術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則在路上那麼一走,視線所向,動輒是:哇,這個人短命,或,哇,那個人今天要中獎,哇,那個人家裡冰箱要造反,哇,這個人老婆正在出牆。那我要不要購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只有一種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就是當對方的命運走向,實在太過強勢的時候。 眼下的小米,假以時日,必是老鼠天師中不世出的卓越分子。無論九天之上,還是九地之下,它明察秋毫。那雙眼睛,黑得太天賦異禀了。 豬哥對此,大約毫不知情,因為他正在無比寵愛地托住這隻小老鼠,用一個吸管往它嘴裡餵湯,一邊自己的嘴巴也嘟起來,隨時要湊上去分一口似的。我輕輕嘆了口氣,看到小米深如寒潭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瞥,平靜祥和,那一瞬間我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欣慰,對於我給豬哥的信任,顯然它也絕對支持。 小米喝了幾口湯,掙扎著下了地,在附近溜達了起來,看來這隻老鼠頗通養生之道,知道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問豬哥,“它不會說話嗎?” 豬哥把臉從湯碗中抬起來,皺著眉頭想了想,“不知道哦,反正沒聽它講過。” 隨即就朝小米喊了一嗓子,“小米,會說話不。” 那隻奇怪的老鼠背著前爪站住在那裡,朝我們嚴肅地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溜達。 豬哥聳聳肩,“它不會。” 而我感覺小米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瞟我們,若有所思。當我幫豬哥收拾飯後殘局,不經意中轉頭一看,它已經不見了。端的是神出鬼沒,不愧是資質純正的老鼠天師。 我這邊大表讚美,豬哥就慌張起來。啊啊,小米去哪裡了。 我不以為然,“回家去了吧。” 他使勁搖頭,跳到樹上去到處張望,“不會的,我每次來,小米都會一直跟著我,直到我離開。” 那麼,會不會因為有我在,它覺得可以不用陪你那麼久呢? 豬哥抓住一根樹枝在空中晃蕩,想了想,“有道理哦,不過,我還是去看看的好。” 話音一落,他已經借力直扑出去,身影三穿兩竄,消失在周圍的密林之中。我側耳聽他衣袂帶起的風聲消失,眼角看到那一堆沒有洗的碗,立刻也竄出去,一邊大喊:“等等我,我也不放心你……” 抱著這麼冠冕堂皇的藉口,我一點吃完閃人的罪惡感都沒有,快快活活地追了過去,半飛半跳好一陣子,忽然醒過神來,無論豬哥多麼厲害,他的陸地速度都不可能超過我,按常規來說,我早就應該逮到他了,但是方圓一公里內,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人類修行者獨有的氣息。 難道他掉下了深淵?或踩了猛獸獵人下的陷阱? 關心則亂,我完全顧及不到自己的猜測是不是合理,閉上眼,空氣中真的沒有他任何氣味和痕跡,而一想到他出了意外,我的手腳忽然都冷了起來。 顧不得會被偵知形踪,我急速飛升到極高的所在,一眼望去,遠處的東京城永遠閃亮,而山野間也從不寂靜。風吹草動,樹影飄搖,晝伏夜出的禽獸在黑暗中活躍異常,只是,我沒有看到發現任何跟人類有關的踪跡。 豬哥到底去了哪裡? 為了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被迫用上了氣味羅盤,月上中天,山間最明亮處,我將自家掌心所殘留下關於豬哥的點滴氣味剝離開來,置於羅盤中心,良久良久,那指針才慢慢動起來,轉了許多圈之後,明確無誤地指向東北角。 抓起羅盤,單手一撐,我一飛沖天,向東北方向狂奔而去,深入山谷,獨上高巔,一直到我衝出了密林,直接踏上了一條不曉得通往哪裡的盤山公路,以我的眼力和高處的下視角度,瞬間已經掃描過方圓數里,不要說豬哥,連豬頭都不見半只,奈何羅盤久不出來見天日,好不容易有樁業務,焊住就不肯動了,指針一直熱切地,渴望地指向一個固定的方向。我抹了把汗,指天罵地發洩了一陣子,也只得繼續跑,只見漆黑空曠的公路上,一條影子跟中了邪般瘋狂盤旋,轉眼就盤下了十八彎,盤出幾十里,我心裡焦躁,禦空而起,也速度達到巔峰狀態,也就在此時,我心裡忽然咯噔一響,硬生生停下腳步。 我聽到了豬哥的聲音。彷彿是在哇哇大叫。 既然他還有聲音可以發出,那就表示沒死,既然他沒死,我心口上一團大石就下了地,石頭下了地,隨之而蒸騰起的,就是勃然大怒。為什麼?因為我剛才竟然給嚇壞了!我,我給嚇壞了呀。 狄南美,自小天不收,地不管,除了白老爺我時常怕怕以外,連狐王老人家對我採取的政策也是望風迴避,打架有白棄,要錢有秦禮,心裡有點小小不舒服,身邊還長年跟著個忠心耿耿的莊斂,其心理治療水準排了非人界第二,估計也沒哪個不要命的敢排第一。除了天命難違以外,我還真沒被誰搞得這麼心煩意亂過。 死豬哥,看我去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我四隻爪子,踩出你一身刺青來。 自從我離開狐山,又沒了娘之後,老天爺好似覺得對我有點抱憾,所以我時刻準備迎接的鎖命天雷不但一直沒有來,我的運氣還特別好,基本上想什麼有什麼。今天也不例外,循聲而去,穿過了好幾條高速公路,越過了日本群馬地界,我降落在一家溫泉旅館的附近,就看到了豬哥——正被踩在腳下。 得罪了我看來報應不小,看,他還真倒霉啊。一次就被那麼多腳踩。 真的很多。 有數十條。 每條上面都長著黑色的鋒利倒鉤,是肉質的,正在細微顫抖,上面滿滿溢出不知名的濃綠色液體珠,有的太沉重了掛不住,就慢慢滴落到地上,所接觸的地面和青草,立刻枯黃發黑,顯然有劇毒。 精確的說,那其實不是腳,是觸足。 因為那不是人。 那是一條巨大的毛毛蟲。 七毒採絲蟲。 形體是巨大可直立的毛毛蟲狀,身體兩側對稱生長著許多對觸足,背部皮膚草綠色,質地極堅硬,腹部皮膚黑色,不斷分泌劇毒體液,頭部極小,有一對構造極為複雜的複眼,佔據了大半個腦顱,視角範圍可以看到二百七十度。 一種名聲和口碑,很接近人類中所謂採花賊那樣的非人,不過他的興趣更為廣泛,完全生冷不忌,男女通吃——這裡倒沒有色情的成分,因為他吃的是生物身體上的筋。越強韌的,越發達的,在它咀嚼的口中就更美味。很多年來,在未開發的山野中從事探險或攀登的人們,經常會遇到團隊成員突然失踪的事故,等找到屍體以後,總是發現被害人被仔細切割開來,全身上下的筋都已經被抽去。就是拜這怪物所賜。由於它身上的劇毒一點點就能夠令人失去行動能力,因此很少會有人來得及反抗。 現在,它纏上了豬哥。 後者被壓實在地上,上身光溜溜的,肌肉很不錯,遒勁結實,原先穿的衣服包裹在雙手上,而雙臂高高舉起,正緊緊掐住七毒採絲蟲醜陋的脖子,身體上雖然壓了好多隻腳,卻還有餘地極為靈活地左右騰挪,扭腰抬腿,躲避那些從蟲體上滴落的毒液,看得出他修為有素,儘管毛毛蟲滿身是毒,他扭打良久,卻始終毫髮無傷。 定下神發現豬哥沒有生命危險,我就放心了,在一邊抱起手臂看熱鬧,要不是剛才跑路跑累了,真想跑回城裡去買包瓜子嗑嗑。 看了一會,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豬哥沒錯是在大打出手,而且額頭上青筋暴露,耳朵紅熱得可以點香煙,但從他的氣息情況來看,他分明還游刃有餘,完全可以奮起神威,三五十招內將該可惡的毛毛蟲打得四分五裂。他留情作甚?難道想招安?這玩意招不得,招了要倒大霉啊。 我於是出聲提醒他,“哎,豬頭三,你搞什麼飛機,給它個雙風貫耳啊,雙風貫耳很容易啊,不用我教嘛。” 他在扭打的百忙中把眼睛斜過來,看到我,神氣猛然大喜,正要說話,一條毛茸茸的腿從天而降,幾乎直接插進了他的嘴巴,豬哥哎喲一聲,手臂用力,還是死死掐住毛毛蟲的脖子,掐得對方有出氣沒進氣。招數這麼缺少變化,沒創意啊沒創意。 正要在地上清出一片草地,坐下好好看戲,豬哥終於找到了把脖子轉過來的機會,對著我吼了一聲,“會不會用風動訣,吹我們去沒人的荒地。” 風動訣?會用的。至於荒地?幹嘛?你和它有親?埋它還要選風水? 既然他這麼要求,我也就樂得送個人情,咒語發作,瞬息間周圍飛沙走石,巨大風團將那兩個糾纏不休的冤家一包,嘩啦一聲送上高空,我悠閒地在後操縱,跟趕鴨子一樣在空中飄,半路往下一望,咿,那裡有個好大的垃圾處理場,夠荒了吧,於是一揮手,那一砣就直線下墜,摔到了地上。 豬哥看來也認為這地方符合他的作戰要求,因此這邊一觸地,那邊便立刻借勢一個魚躍彈跳起來,情勢頓轉,毛毛蟲偌大一個身子,硬生生被壓下去了,果然人蟲組合的體位有更多變化……豬哥對我的胡言橫了一眼,雙手鬆開毛毛蟲脖子,一腳踹出去,七毒採絲蟲被蹬出好遠,回身張牙舞爪再度撲上,嘖嘖,這玩意跑步的樣子可真夠難看的,關鍵是體力又不好,一邊跑吧,嘴裡還一邊吐出大量綠色的泡沫…… 我終於醒悟過來,為什麼豬哥一直冒生命危險掐住它的脖子,而不是進行正面戰鬥了。我竟然忘記了,七毒採絲蟲身上最有威懾力的東西,不是身上分泌的體液,而是唾沫。比世界上最厲害的蛇毒還要強烈上萬倍,只要有一滴掉落在地上,方圓數十米就跟噴發了火山一樣,會塌陷入地,形成具備強大腐蝕力的巨型沼澤,任何東西掉進去,都會被分解成分子狀態。 這會它的唾沫已經噴出,在空中飛濺,眼看一秒鐘之內,就要沾染到豬哥身上,我大叫一聲,身形一動,剛要撲過去把豬哥攜走,他卻在我眼前一花,不見了,我和毛毛蟲雙雙看天,只見滿天星辰,風色絕美,毛毛蟲最後一秒鐘看到這麼好的景色,大約死也不冤了。 不錯,它死了。 豬哥從空中舒展身體,雙肘為拳,狠狠地砸在了毛毛蟲的小頭上,我看他的身體外圍,佈滿了因為能量盡情提升而產生的微弱光圈,看來是竭盡全力準備畢其功於一役的。 毛毛蟲轟然倒下,綠色唾沫在它生命消失前已經迅速乾枯蒸發,有驚無險。 豬哥走過來,哇,六塊腹肌完美凸現,雙臂更是修勻強壯。身材好正點啊。他將纏在手臂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扯下,揣在褲子口袋裡。向我笑笑,“小狐狸,多虧你。” 我板起臉來,“到底怎麼回事?” 他回身指指那隻僵死當場的毛毛蟲,“你說那玩意?” 我搖搖頭,“我說你的褲子。” 要說我怎麼就一眼看到該仁兄六塊腹肌呢,他原先穿那條黑色褲子,質地相當奇特,倘若不出我意料,應當能夠調節冷暖,防水防火,甚至在抵禦普通攻擊上也有所建樹。這不是我瞎說,昨天晚上到今天,我親眼看到但凡他做完飯熄火,都是直接一屁股坐將上去,立刻海晏河清,並未當場就冒出一股明火烤臀尖的香味。不過,任這面料再結實,想扛住七毒採絲蟲體液的腐蝕功能,都有點勉為其難,豬哥之前在重壓下的騰挪閃避,堪稱妙到毫巔,但百密一疏,多少也沾到了一點——在褲子上。 所以,他現在的狀態,不算穿了褲子,最多算圍了個兜擋布。 發現我眼光不懷好意地在他身上瞄來瞄去,豬哥鬧個大紅臉,乾笑兩聲,一馬當先往回疾走,一面喃喃自語:“哎,我最近身材走樣了不成,為什麼都沒有看到人家噴出一點鼻血?” 我趕上去,後腦勺上劈他一掌,“你和這毛毛蟲怎麼回事?害我找半天。” 他怪好玩地看我一眼,“你找不到?你很會算命啊。” 我是很會算命,但我不會時時刻刻都處於算命的狀態嘛老兄,就好像你是獵人,難道你在超市買麵包的時候,見蟑螂也抓麼,見甲殼蟲也抓麼? 他對我這麼深入淺出的例證法不算特別買賬,摸摸鼻子反駁:“餵,給我算算命,預見預見將來,不至於檔次低到像抓蟑螂嘛……” 但我堅持原則,“差不多啦。” 於是這位好脾氣的兄弟就點點頭,“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妥協之後,他就交代了一下方才的來龍去脈,說他越過兩個山梁,想到小米棲息的地方去看看它回去沒有,結果在路上發現奇特的大面積植物死亡現象,表明七毒採絲蟲就在附近。這種生物無論在人界還是非人界,都屬於反派分子,而且反得很徹底,一旦來到人類聚居地的附近,往往意味著相當恐怖的故事將要發生。他沿著植物死亡的痕跡追踪上去,果然把那傢伙逮個正著,本來很快就該解決的,但毛毛蟲跟黃鼠狼一樣,一個愛亂吐口水,一個愛亂放屁,都於周圍環境不大相宜,他只好堅持不懈地掐住蟲脖子,翻翻滾滾找地方下重手。直到我英明神武地從天而降…… 這番解釋簡潔明了,還不乏有趣之處,足見此人口才甚好,獵人混不下去了可以去當說書先生。豬哥對我的評價深以為然,頻頻點頭,貌甚得意。不過,我還有個疑問:“有一段時間,你怎麼一點氣息都沒有散發出來,難道你在裝死?” 他想了想,打個響指,“哪裡,掐著它滿地下躥的時候,我怕它身上那些粘呼呼的玩意兒到處滴,滴壞兩棵樹也不好嘛。所以就在我們兩個外圍建了個能量防護罩,包起來了。” 我往他後脖子猛一掌,“我靠,那要是它滴在裡面,你不就是一團烤紅薯?” 這沒心沒肺的扑哧一聲笑起來,“我哪里長得像紅薯了……” 不承認也沒有用。我嘀嘀咕咕的。豬哥拍拍我,重複了兩次由衷的感激之情,實在禮數周到。我忍不住想起那一年,明明是我一時衝動,救了在卡車下險些被撞倒的太婆,結局卻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跑來圍毆我,非要我賠一大筆醫藥費。不說我該不該賠,我上什麼地方找錢去?出狐山十年我難得做一次好事,居然遭遇這樣狗屎的下場。天都不容啊。 當然,以我的個性,那家賴皮撒潑的人下場也不會太好,你知道天氣慢慢冷了,一群黑狗跑在路上,很容易會被抓去做成香肉鍋。 如此前塵往事,我覺得不要跟豬哥說的好,否則他一定立時三刻抓著我脖子,去找到那群狗變回來。我怎麼找得到呢? 以豬哥這樣半裸的姿態,我本來以為他會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同上東京血拼,正好前幾天我在原宿看時裝秀的時候,看中阿瑪尼本季一件白色襯衣,剪裁精到,式樣簡潔優雅,我剛才還盤算著怎麼衝進展示廳去搶一件……誰知道一打聽,豬哥心心念念,仍然非常執著地要去原地看小米回來沒。你說一隻老鼠天師,它能跑去哪裡,最多是打了田鼠的洞,偷了貓頭鷹的雞。身上肉那麼少,連最餓的蛇都不會喜歡吃。 枉我這樣苦口婆心,他一門心思往回趕,好在態度上佳,一邊還回頭對我笑。動之以情:小米是隻小老鼠,我擔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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