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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之一:狐愛

狐說 白饭如霜 48770 2018-03-12
我曾在這世界的一角,看過烈火焚燒秋日的高原。 高達數米的火焰,彷彿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頭,在枯黃的大地上,徬徨沉默,永無止境地捲過去。 無論是什麼,都不能逃過淪為劫灰的命運,所過之處,天地如死。 那時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體在沸騰空氣包圍下軟化成微粒,在有無中飄搖。在世間所經歷過的那一切,我想此時都應當淡化成一個笑話,遠遠退避在時間的曠野裡。無論悲傷喜悅,都不能獨自享有一塊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錯了。 三月十五,凌晨。 倫敦道寧街博引大廈,全世界物業中最昂貴的所在,價格之高,令人髮指。兩千年全球大盜“道與術聯合研究委員會”發布多項調查結果顯示,此地位列知名盜賊們“我一生最想搶的十個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時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搶的地方”榜單上亦表現卓越,與阿聯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輝映,並駕齊驅。在全世界失業率都一路走低的環境下,周邊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終保持強勁的職位需求增長——由此可見,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著實不少。

此時入夜已深,燈火猶明。盡職的保安在大堂中來來回回地巡遊,忽然“咔”的一聲輕響,巨大的玻璃門徐徐打開,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男子走進來。這人的容貌隱在陰影裡,難以端詳,唯一會引起注意的特別之處,是皮膚上泛出一層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細察看,確認對方出示的是一張貨真價實的貴賓級二十四小時特別通行證。於是點點頭,按下客用電梯啟動按鈕,目送他身影消失。 這大廈裡,日日穿行著日理萬機、身家傾城的商業鉅子。 “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會,也多有在此辦公運作的,有人夜半趕回來處理急務並不鮮見,不過,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眾,過目不忘,號稱人肉攝像機,此時卻完全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電梯直上十九樓。熱感應燈次第打開,那人走到走廊盡頭一間巨大的會議室門口,停下來鞠了一躬。聽到有個蒼老的喑啞聲音道:“秦禮到了,坐吧。” 謹慎地又鞠了一躬,來人方才走進去,室內一切擺設俱無,唯獨中心擺一張極大的黑色長桌,在暗黃燈光下沉沉的。兩側座無虛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肅然。氣氛凝滯似一張玻璃紙,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氣中游離,一點點孵化出更多。終於長桌左面當頭一人緩緩站起來,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調而華貴,窄窄一張臉秀眉亮眼,他烏黑頭髮仔仔細細抿了在耳後,一絲不亂,看得出來是個精細人。他低咳兩聲,將周圍眼神齊齊吸引到自家身上,才開口說:“族之傳承,理當遵從,我們秦氏一門,對此絕無異議。不過,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軀殼未腐,我必要謹慎守護,加上年來投資環境見好,祖宗產業價值高速膨脹,阿弟獨力掌管,實在疲於奔命,無法分身。請長老會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頭顱又一股腦轉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個方向去。在長桌的後面原來還坐了四個人。一字排開,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點頭,正要言語,他身旁同伴卻把他手指一按,又靜了下來。那男子等不到半點回應,也不著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邊坐的,正是適才漏夜趕回的那人,兩人側頭,各自說了一句什麼。 須臾,右端中間一個女子聲音破空而來,急促清脆,一連串響鞭炮似的說:“秦氏為族謀財,既然可以開脫,那白氏為家族征戰四方,這一代男丁只得棄兒在世。此次行程,一發而驚四方,風波頗惡,萬一他有什麼好歹,白氏豈不是要滅門?”這女子隱在暗處,吹彈得破的一張臉,容顏嬌弱,眼神卻如寒星一般極為冷厲,一掃四圍,大家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性急的,就起身去撥弄空調遙控器。

這兩位發言的主要內容,聽起來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應聲,於是繼續訕然下去,漸漸有鼾聲在人頭濟濟中傳出來,長桌後面位高權重的四位仁兄臉上多少有點不好看起來,於是開聲問:“莊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莊缺在芝加哥調節當地黑幫之間的大紛爭,抽身不出來。秦禮赴會,餘莊斂在阿拉伯獨力進行中東諸國的優先投資公關,今晚揭標,已向長老會報備過了。” 那四人各嘆口氣,坐中間者慢騰騰道:“既如此躑躅,只得依祖例,白棄法力百年來始終精進,料無大礙。這一次的選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還是交給白氏吧。” 我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就地站下,開始打瞌睡。 要偽裝成狀態清醒而又不被干擾,非常需要一點戲劇表演的天賦。而根據我娘一巴掌打在頭上的力度來看,我這輩子進攻娛樂圈的夢想已經可以休矣,何況加多兩個碩大的白眼,“你發什麼大頭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換季,趕緊去給我卡位。”

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家時裝店,穿水綠色長裙,挽一隻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別人,正是我媽。 我想告訴她那家店絕非了不得,設計每況愈下,簡直可說一無是處,絕不需要卡位那麼隆重對待,但她的耳朵呈現瞬間封閉狀態,兩眼只顧發直。對於一個這麼沒出息的人,你能說什麼?還是服從吧,服從吧。我哼著歌兒晃晃悠悠奔出去。遠山初夏草木生長的銷魂氣味,游絲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間,偶爾的機會,就鮮活地進入我的鼻端。 同時,也有什麼進入我的眼簾——一個我打破頭都不會料到在這裡出現的人影,自對面而來,悠悠蕩盪,似一無用心,但擦身而過的瞬間,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輕輕地,碰觸過的一抹肌膚,瞬息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紅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殘陽,誤認了故鄉,銘記不去。

紫氣東來。那人印章,如此顏色鮮明。 耳邊有兩個字輕輕呼喚,是我的名。 “南美。” “南美。” 我多少年沒聽到過的聲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漢陽陵上的樹,關於它的記憶似枯萎,瀕死,不過挖出根來看,手指上還沾染得到一點點水色,竟仍然是活著的。 晚上,我娘興致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斬獲物後,覺得不夠過癮,於是找我眾樂樂,“囡囡,來試這件藍花裙子,你皮膚白,一定好看。” 我窩在沙發里,埋首看國家地理雜誌,連眼皮都沒抬,“那是圍裙,你送給隔壁家阿姨做飯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東聞西聞,好像她有特異功能,可以靠嗅覺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樣似的。 乘她研究著圍裙,我側了側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觸過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陣焦雷似的灼熱在心底滾過,驗明紫印的正身,最後一絲僥倖燒滅了,我臉色微微一變。

這小動作居然沒瞞過我家八婆,我簡直懷疑她其實是埋藏在市井間的絕頂武功高手,立刻過來探察,“你怎麼了。” 準確找到那條痕,十分誇張地倒抽一口涼氣,在屋子裡團團亂轉找膏藥創可貼雲南白藥洗潔精。懶得理她,我起身到陽台上去。灰藍天色,中有明星,看來明天一定又是個好天。有人告訴我,極目最遠的地方,合上眼簾再睜開,那顆第一時間進入你視線的星,就是你的守護星。 試驗一下看。呸,那兒只有倆燈塔。我要燈塔來守護我幹嗎。 胡思亂想一陣,忽然聽到我媽在外頭大吼一聲,“囡囡,去開門。” 我沒動。 已經聽到了:那敲門聲不緊不慢,不緊不慢。 每三聲停一下。彷彿在等待,又彷佛在猶豫。 又是三下。 每一聲,都像是要穿越門壁,砸到我心上。

媽媽的分貝數調整到環保局禁制標準,伴隨著一隻拖鞋,力度角度雙絕,硬是從陽台門縫裡玩了個飛去來的絕活,砸到我後腦勺上。媽的,她年輕時候怎麼不去練飛鏢。 不得已走出去。 里門打開。 隔著一扇安全門,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跡,忽然如針刺一樣疼痛起來。 我們兩兩對望著,周邊世界猶如虛無,蒸騰飄搖。天地間只剩下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定定籠罩我。 右手指輕輕畫圈,化出藍色幻影,無聲無息穿破鐵門,極速逸出形成微藍色的攻擊圈,外面的人臉容一變,彎下腰去,猛然便慘叫一聲,“混蛋,你幹嗎要用藍之祭祀訣?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聲,“白棄?你跑來我家做什麼?我們兩家這段時間是世仇,讀過書吧?世仇什麼意思知道嗎?”

門口蹲的那個傢伙摀住臉,手指縫裡露出兩隻眼睛,無比怨恨地瞪著我,聽我一說,立即破口大罵起來,“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長點記性好不好,自從你走了以後,四缺一,這個規定都已經取消了,給你送了簡報沒看嗎,還是腦子進水……” 聽他這麼一說,好似真有這回事,至於他說的簡報……我相信我近兩年搬家次數實在頻繁得太過分了……不期然我就有點歉疚。趕緊上前把他迎進房間,這當兒我那個沒心肺的媽已經進臥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關,否則一個小時內,絕看不到她再次出現。 找點碘酒、棉花過來,要給他療傷,被一把推出十米開外,幾乎砸破我們家牆,這小子看看窗簾都拉上了,於是運一運氣,老大一個腦袋猛然發出彈棉花那樣的嗡嗡聲,瘋狂地轉了幾圈,跟一架自動陶器製作機似的,不久就變出另一副嘴臉來,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倆睫毛比我家掃把還長,嘩啦嘩啦滿地下掃土。要多漫畫有多漫畫。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問:“你怎麼改性了?以前不喜歡帥哥的啊。”

白棄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門鈴沒反應,只好繞到後面打破一堵牆進來。估計被監視器拍下來了。改個好人樣子免得麻煩。” 竟然只打破一堵牆?以我對這位世兄的了解,應該沒有這麼溫柔才對。這麼一想,腳下的地板便隱約有點顫抖,還有一種類似於鬼哭狼嚎的喧嘩傳來。我抱著萬一的希望去問白棄,“你說的牆壁是?” 他埋頭不問世事,開了冰箱回來,已經開始吃我們家晚飯剩下的鹽酥蝦,睫毛拿兩隻衣服架子夾住了。聽我問,便天真無邪地拿一隻蝦頭對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廣場上,對你們大廈的外牆打了一掌啊。” 他話音還沒落,我的慘叫聲已經迴盪起來,一面搶入老娘的房間,她臉上白花花的,居然橫在床上就睡著了。連被子帶人一包,綁了一根鐵蠶絲系在窗戶上,徑直往外一丟,空氣中隱約聽到她夢中的嘀咕聲,“哎呀,起風了,囡囡,去關窗。” 萬惡的地主婆,這份上還想著差遣我。 白棄何許人?族中八百年以來,號稱鬥商第一,智商無限低的不世出奇才,無論我多麼大驚小怪狗跳雞飛,他還在安心吃蝦子,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你也不知道,哦,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白棄一掌之下,把大廈打塌了一邊而已,那邊是寫字樓,沒什麼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這力量波動傳遞過來,相鄰的公寓樓怎麼也沒法子治安長久啊。 住這裡的笨蛋,一旦出點問題又沒有電梯,連走路都忘記怎麼走。鄰居一場,還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連鞋子都穿反,我衝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燈全體都滅了,灰土瀰漫,我住最高層,頭上已經不時傳來巨大的悶響,一層一層要塌了,等塌到某個高度,整個樓就會因為支持結構被徹底破壞而嘩啦一聲,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隻豆渣蛋糕一樣,萬劫不復地癱成一團。無論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貴到多麼離譜的地步,現在能值點錢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見到天日的鋼筋了。 我團團亂轉,白棄卻把頭伸出來問:“餵,你冰箱里為什麼會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樣子。”他的手裡,正抓著那團壯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我氣個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燒眉毛,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費力地揚了揚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嗎?真的嗎?真的嗎?”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權達一千三百年之久,老頭子辛苦支撐,死都沒時間死,最後終於盼到生了個兒子,結果是這個品種。蒼天啊! ! ! 呼喚完這幾句,我一把把小白揪過來,“喏,會聚氣成膠不?” 一提到跟野蠻暴力有關的東西,這個傢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奧斯卡舞台上發表最佳修行者得獎感言一樣,慢騰騰道:“聚氣成膠者,雕蟲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等他這一通法螺吹完,我們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盡頭一腳把玻璃牆踢碎,白棄偌大一個身軀,呼啦一聲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聲指示,“上去看看哪個地方裂了,裂了就補補。” 一個小時以後,我和白棄站在了大廈下的小廣場上,抬頭看看,不錯不錯,造出了一左一右兩座粘在一塊的比薩斜塔,香港這個爛地方,建築一座比一座沒有創意,整改一下有利於社區文化發展。 白棄被灰嗆得不爽,不過對自己一番努力的結果還是比較滿意的,指點著嘖嘖連聲,“看看,那邊角上的透明支撐效果,很前衛吧,再看這面牆,出現了大量的斷裂紋路,表面卻呈現光滑的膠狀效果,將內部結構突顯,後現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這番話說出來,簡直是晴天好多個霹靂,打得我眼睛發花,“小白,你對建築居然有研究?” 他很誠實地搖搖頭,“大約是上個月我爹逼我吃書吃急了,多吃了兩本關於建築的吧。那些詞從我嘴裡亂冒,我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欣賞完畢,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媽好像還在空中吊著啊,頂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無人,趕忙飛身躍起,沿著大廈玻璃外牆噌噌走了一圈,白棄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頭上,頭上。” 果然,那隻太婆壽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裡麵包的餡兒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實在叫人佩服。 乘著還沒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趕緊下地,遙遙對小白揮手,“回見回見。”眼前一花,他欺上前來了,一隻手粘在牆壁上,身子臨空搖搖擺擺的,“什麼回見?扯半天忘記說正事了。我是來接你去選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選命池。 狐山絕頂,天門七百年一開,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黃四大長老開壇祭祀,為族眾祈福,選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運的決定者。 這短短兩句話,諸多語焉不詳,卻動用了許多嚇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長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則是:命運啊! 我把白棄的小手一扒拉,對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訴你,我的命運就是服侍這個死老太婆歸西,然後去開家婚介所專職做媒,你別來煩我,不然燒掉你的毛。” 他不為所動,跟在我身後冷靜地說:“要是你能燒掉我的毛,你就去當我老頭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個月吃一兩千本書,胃都吃得壞了。餵,你快點收拾行李啊,別勞動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誑語,我也確實打他不過,因此說不洩氣那是假的。悶頭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電梯想當然的失靈了,大廈管理員正在鬼叫鬼叫的打電話叫城建局來看危房,無數街坊湧出來,拿帳篷的拿帳篷,半裸體的半裸體,都嚇得不輕。我一聲不吭進了安全梯,奮力往上爬,一路上聽到被子卷裡的呼嚕聲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掃土的聲音交相輝映,心裡這口無名鳥氣,真是將出未出最銷魂啊。 我媽老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每一分鐘我都注視她生命的流失,與逝水一樣不容分說。任何時候,她歡笑的時候,她哭泣的時候,她撒賴的時候,她發呆的時候。她有限的活力動盪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斷潑灑接著蒸發。最後會留給我一個空曠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我因此寵溺她。好似她寵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類愛這樣說,很久很久以前。 蜂會,她曾經工作的那家夜總會。 彼時城中最火熱的場合,夜夜笙歌,燈火樓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過夢想,我猜就是成為那場合中當紅的姑娘。 當然她看過其中辛酸血淚,不過,風光後被小白臉卷盡錢財那樣的命運,似乎都要好過終世收拾酒後污穢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樣想過。可惜大多數理想都不會成功。 那家夜總會三年後結束營業。她唯一的收穫,是一個從後巷垃圾堆裡揀來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廳裡坐定,開始吃他一直抓在手裡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滿灰塵,卻完全不影響他的食慾,他吃得吱吱有聲,不斷讚歎。考慮到他身體的強壯程度,我懶得告訴他裡面含有大劑量的砒霜,本來是準備毒耗子的。一邊吃他一邊問:“餵,你三十年前是怎麼從狐山逃出來的?居然搜那麼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麼?說我怎麼逃出來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腳踢下來的嗎?” 他對八卦的興趣一點不比我娘少,立刻湊過來,“什麼什麼?我爹踢你?可是長老們都說你是自己跑掉的,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還化身為嬰兒。” 歷史!就是當權者寫的小說!這可真是個鮮明的例子。我義憤填膺這麼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發現小白定格成一副興味盎然的電影膠片,灼灼然盯住我,沒奈何,只好解釋,“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跟狐王玩遊戲,你爹正好撞上,一時誤會,念了一個巨強的加味風疾咒,我就給掃到這裡來當BB了。” 他很納悶,“玩什麼遊戲後果那麼嚴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告訴他,“荊軻刺秦。” 小白一迭聲傻笑的時候,媽媽醒了,還糊著厚糨糊的臉從臥室裡一扎出來,足足發了十幾分鐘的愣,然後才慢慢地說:“囡囡,我餓了。”這是晚上十點,下午七點逛街結束時去吃的飯。開胃菜主廚沙拉,主菜是橄欖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蘇,她要了兩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撐到需要我背回來的慘狀猶在眼前,她居然又餓了。我不理她,自顧看著窗外天空冥想。結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廚房裡,又跑出來,帶著蒙娜麗莎一樣神秘的微笑,沒多久“砰”的一聲巨響傳來,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又開著微波爐門在煮蛋。 沒精打采地進去收拾殘局,滿天滿地都是雞蛋的殘骸,粘在壁紙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訓練有素,我就想一頭砸到地上,直接背過氣去。轉頭看了看跟進來的小白,“有辦法沒?” 他吞下最後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說話,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劃了一個圈,一陣低低的尖銳呼嘯聲在圈中心隱約響起,像氣球爆炸般四面擴散開去,轉眼將整個廚房納入勢力範圍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時候,不要說區區雞蛋,連爐具上下幾十年來積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淨。整個廚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聳聳肩膀,“風疾咒,拿來做清潔好像都不錯啊。” 看他似乎頗有打造成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潛質,我立刻打蛇隨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廚房一下子變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後就跟我們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飯很好吃的。” 聽到飯這個字,分明就有口水滾過他的喉嚨,使我幾乎產生勸誘得手的錯覺,不過現實總是那麼殘忍,一瞬之後,他冷然道:“狐歷承天第八年,我率軍戰於驚龍野,大勝,敵奉龍肝鳳腦等極品食材千餘斤,另隨食牙族長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況你做的飯。” 前面那一通霧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氣,不過其中幾個關鍵字我還是很懂的,比如說食牙族眾。非人世界中最頂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級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這句話我記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對外宣傳冊上,其具體的意思是,可以讓死掉的人聞到香味都復活,還可以光用骨頭煮出肉的效果。 (注:此處意思為笨蛋非人杜撰,請讀者勿被誤導) 彷彿覺得我被打擊得還不夠悲慘似的,白棄拍了拍手,說道:“你抓緊時間收拾吧,我一個時辰以後來接你。”輕輕跳上背後的廚房窗戶,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幾乎在他消失的同時,另一道五彩斑斕的閃電撲向窗戶,伴隨著黃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樣大驚小怪的嚎聲,“不許上窗台,危險。” 那是我娘。整個人趴在窗台上對外望了又望,然後帶著一種愚蠢的迷惘表情轉過來,“囡囡,你有沒有看到有人從這裡跳出去?”還帶比劃,“就是剛坐在客廳裡吃蛋糕那個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頭髮還長的。” 我無辜地搖搖頭,告訴她,“從你的描述來看,你分明是看見鬼啦,最近時運低,燒燒香吧。” 一面說一面心亂如麻。白棄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個時辰,即使以最高段數的飛天術,徑直求避,也多半會在半途中被截下來,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關鍵這裡還有一個移動距離每小時三公里的娘啊。她怎麼辦。 我的全部躊躇猶豫不寧不甘,化為三個字,只不過是“怎麼辦”。 我見過無數人類。 有些很聰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們肆無忌憚,佔有大量資源,走去最遠最危險的所在。 寫最難看懂的書。 世間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著他們的智慧,雄心,勇氣以及他人的鮮血。肝腦塗地,換來一時的豐饒。 人類是如此殘忍而果斷。 因此才能成為眾生的王。 他們給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見,當我第一次見到我娘,感覺有多奇怪。 那時候我是個嬰兒。躺在一條陰暗潮濕的狹窄後巷裡,四周堆滿臭氣熏天的垃圾,除了四處亂看以外無所消遣。想想白老爺那一出風疾咒念得可著實精彩,不愧集無數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間把我從狐山卷出無數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後變化出狠狠一個過肩摔,摜下九霄雲,可憐我那一點修行,剛夠保命,其他什麼都顧不上,連狐形原體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遊戲嘛,連狐王老人家都沒吭什麼氣,當然它當時正閉關度天劫,有氣也吭不出。 還好,這裡像不大有人來。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個彈弓把白老爺家的窗玻璃統統打碎。 想得正高興的時候,我忽然從地上升了起來。 這種感覺讓我很不適應,明明沒用飛天術,也沒有念風馭訣,連腳都不著力,怎麼會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後來我才知道人類嬰兒普遍有過這樣一段假想飛行經歷,大約是從鳥類進化來時對失去翅膀的一點懷念吧。我費力地轉過頭,就看到了我娘。二十歲的我娘。 一個上帝造人生產線上被印上“作廢”字樣的出品。 但是有一雙純善的眼睛。 或者假裝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說,她有一顆純善的心。 否則你如何解釋她的行為呢?揀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塊錢給她買牛奶,半夜餓了,說夢話在呼喚豆腐絲瓜蝦仁煲。第二天清早抱著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錢,竟然還是買牛奶。 我簡直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實在難以忽略,我也簡直沒有辦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麼抱著我,眉開眼笑的,穿一條油膩麻花的藍色工人褲,一件舊格子襯衣,頭髮編成個辮子,臉盤很大。雖然我不忍心,還是必須要說,光看她的模樣,就能判斷其智商指數絕不會超過九十。餵我吃牛奶的時候,旁邊那個借她錢的工友憂心忡忡地念叨:“別灌太急,灌太急要嗆,咦,吃得好啊,居然沒嗆。” 停下來觀賞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勁頭,工友又繼續勸說:“素枝,你還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撿得還少嗎?” 這一說可真凶險,莫非這位阿姨有虐嬰癖?我雖然對尋常虐待手法都比較有抵抗力,但人性萬紫千紅,大自然鬼斧神工。陰溝裡翻船就不好了。 懷著這樣一顆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確地說,不是家,而是大廈頂上的一角閣樓,拿鐵皮做了個屋頂,裡面塞了無數爛東西,光從雜亂程度來說,和我當初躺的那個垃圾堆不分軒輊。 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還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樓去了。 我嘆了口氣,飄了起來。手腳划拉兩下。照這個狀況,我花個半年時間,也應該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過我為什麼回去呢?親戚多,也沒兩個真惦記我的,回去做什麼?隔三差五到後山和白棄、秦禮他們一起唸書嗎?或者精確地說——吃書?我挑食,歷來都吃得沒有小白他們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這裡吧,人的懷抱,有記憶中沒有過的溫暖。 我不知道回憶過去居然那麼花時間,從愣怔裡回神來,廚房裡沉靜如水,時鐘滴滴答答,如生雙翼,小白已經歸來,站在門旁看我,眼色裡是同情。 有點同情。這感覺頗陌生。或者是我誤會。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來。” 如果不過去,大約會中他的“雷馭”咒,打得兩個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懷抱裡,衣物後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頻率跳動,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續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種永不消逝的希望,雖然渺茫,卻一定會到來。也像回到小時候。跟秦禮家兄弟打架,或者莊斂幾姐妹欺負我,無論當時怎麼狼狽,都覺得下一刻白棄就會從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門,秦氏掌財,白氏掌兵,莊氏掌外務。我不曉得狄氏掌蝦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姓狄,為什麼還可以列名四大,據說因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這句話的意思我後來想了想,大約就是全部死翹翹的意思。四門之上的長老會,據說為了保持狐族後裔的戰鬥力,每一百年抽籤一次,隨機指明內部哪兩個姓氏互為仇敵,見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來。這種狗屁規定對我實在非常不利——永遠的兩拳不敵四爪。而白棄,白棄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經只有他老爹可以隨便揍贏他了。把對手打跑以後,他有個奇特的,不屬於狐類的習慣——他要抱抱我。 人世間的時間,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幾百年更滄桑。我恍惚回憶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蓮,在盛夏開放,光耀著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棄:“讓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體已經被年輕時候的勞作毀壞了,壽命不久,讓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搖搖頭。容顏誇張處漸漸褪去,出現我熟悉的,那張乾淨醇和的面容——有溫柔狹長的眼睛,閃爍紫色光影,深不可測。 他搖頭,“選命池七百年一開,驚動四界,不因世事擇時。一旦錯過,後果不堪設想。長老會命我護送你前去,也是為了確保行程的順利。南美,該走了。” 我娘在臥室裡坐著。進去時候,她忽然轉過臉來,無比慈愛地喚我,“囡囡,來。” 她一向不聰明,沒有人間推崇的那種機靈智慧。不過正大仙容,卸罷濃妝後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過去,跪下來,將她手心貼在臉上,說:“媽,我要出差。” 她做不動清潔後我找了一份小店裡賣東西的工作養她。人人叫我小妹,沒有正名。倘若她願意,其實可以過這個世界上任何豪富都無法想像的生活——不說點石成金,隨便搶兩家銀行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她也許並不願意。無論聚寶盆還是搖錢樹,她都看不見,多拿點現金回去吧,還要我跪洗衣板承認小偷小摸。我堂堂一隻千尊萬貴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復也沒蝦米用,淪落到去街邊的外貿店賣冒牌DG,每天對著熙熙攘攘的人放開嗓子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百元一件啊。”鬱悶不鬱悶?好在她卻很喜歡。 這樣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擔心她反問。 然而她沒有。 她只是很歡喜地看著我。手指在我臉上小小地摩擦,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升上朦朧星光籠罩的高空,衣袂飄搖,異常清冷,我對萬家燈火中的一盞長久注視,不忍遠離。忽然間心口熱熱地一痛。 我握住胸口,極為詫異。後背寒毛豎起來,幸好立刻被身邊的白棄撫平,他對我笑,“心疼嗎?”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種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難,無論千里萬里,感同身受,那時候我便遣族人為之解厄。你不用為她太擔心。” 奇怪,我向來覺得白棄是單細胞動物,怎麼一時不見,他變得這樣細心體貼?白棄對此置疑聳一聳肩,不置可否。嗯,也許是青春期已經結束了吧,難道他的愚蠢跟人類臉上的豆子一樣,會隨年齡消退的? 未及想完,腦子上已經挨了數個暴栗。出手真重。我哀號幾聲,憤憤問他,“我們去哪裡?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選了?” 他搖搖頭,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隨眼而望,之前承賜的紫印痕跡仍在,而且顏色越來越深了,隱隱似焚燒。我很不爽,“餵,兄弟,以後打招呼不要這麼熱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麼拿出來隨便玩?”他不以為然,“打你個頭的招呼,不過留個記號怕你跑。”看看,什麼叫聲名在外。 他拉住我,“出發吧,選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烏神殿。” 分站?有意思?原來鬧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偉大的F-1狐族世界巡迴錦標賽兼鐵人拉力賽程。第一站,九烏神殿,座駕:法拉利超時空版,驅動動力:狐狸爪子,人與非人兩界的觀眾傾巢而出,乘坐著彩霞和大型熱氣球,圍在賽道兩旁對參賽選手不停歡呼喝彩,終點處擺著以純金與無數魔力鑽石所鑲嵌成的獎杯…… 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間的業餘活動無聊,好死不死才會看那麼多垃圾電視。遺憾地吧嗒了兩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氣使我稍微有點發暈,忍不住叫起來,“小白,你飛慢一點好不好?我腳底摩擦很大,會起火的。” 他轉過頭來怪異地看著我,“南美,開玩笑要講點技術,你第一次用風御咒的速度已經比這個更快。” 我沒出聲。 仍然怕。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脈中游走鼓盪,沛然嘩然。貫通發揮,無可抵抗。我亦深深領會。 或者只是不習慣吧。人間的三十年。好笑嗎,為了完整體會人類的生命過程,我不辭辛苦地學習過爬,走和跑,用兩條腿。由於進步速度驚人,我娘認為我是天才運動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奧運會上舉起獎杯的場景,至今還指望。我漸適應那種戰戰兢兢的行動方式,永遠與土地連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間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樣安全的踏實感沖淡,大概,狐本來也來自山林陸地,並不是天性就喜歡飛的吧。不然,我怎麼會得上飛機恐懼症呢? 小白顯然沒有具備任何航班服務人員的好脾氣,通常你若自訴暈機,他們會帶來一杯香檳,小食品,甚至長時間蹲在你座位旁邊,聽你說一些無意義的囈語,直到氣流顛簸過去——如果你坐的是頭等艙的話。他對於我愚蠢的恐懼表示徹底的蔑視之餘,悍然在我周圍發動了“雷動”咒,空氣自外而內扭曲成一團,帶著隱約的焦黑雲色,在我四周瘋狂旋轉,伴隨巨大的爆炸聲,如果我不及時從爆炸中心點跑掉的話,身上很快會出現無數類似紫之印章那樣的痕跡,最後變成一頭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選了,讓白棄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處於直接威脅之下,就會發揮出超乎尋常的力量,人與狐狸,概莫能外。向著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氣飚出數百公里,我停下來大喘氣,身後小白氣定神閒的姿態看在眼裡,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著我,“南美,你真行。” 我認為這是一句反諷,誰知是正評。原來我埋頭猛闖之餘,沿著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準,據小白說已經來到九烏神殿的上空,至於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那才真是天曉得。 裝模作樣按下云頭——這是西遊記裡我最喜歡的一個動作,雖然我會飛,但只是靠咒語驅動風的力量,決計不可能跑去按人家云的頭。為了這個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誅之的風險,承認猴子比狐狸高級。 有法術,的確是一件相當神奇的事情,按常識來說,從地表A地搭坐飛機,無論哪個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個方向飛上一兩個時辰,都會到達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進百慕大都算。但不是喔,我這麼自助飛了一會,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類都不會看到的場景。 九烏神殿。 聽到九烏神殿,普通人大抵都會肅然起敬,聯想起天上九個太陽交相輝映的盛況,那時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南極北極這種地方,愛斯基摩人大約是在哪座山上討生活,抓到什麼都丟進海里活煮,連鹽都不用加。 事實上,此神殿與人家太陽伯伯沒蝦米關係,真正有關係的,是九隻好大的烏龜。 傳說中非人界創世神的九隻寵物龜,是不是綠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萬載,時間使烏龜變成立於不敗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絲膜拜。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傳說,今日竟親眼得見。 面前的神殿,通體純黑色,其造型乃是九隻石頭烏龜尾部相接成一個空巢,高十餘米,團團相向為一個合抱,各向九個方向伸長脖子,高昂起頭,眼珠突出,大闊嘴巴含笑,狀甚鬼馬。 正中那隻向右一路依次縮小,一直到最小的烏龜脖子上,開了一個很小的門,高不過五十厘米,寬僅三十厘米。朱紅色詭異醒目。上面以寥寥幾筆線條,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隻尾巴繞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繞了一圈,想必這是一個異界空間,神殿外無邊無際的黃沙曠遠,目不可及。有一輪微紅的殘陽如永恆一般懸掛在天邊。我蹲下來摸著微冷的地上,胡亂問小白,“這是哪個沙漠?撒哈拉?羅布泊?”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處亂看,尤其在那小門前打望了一陣,忽然躥過來對我說:“糟糕,殿門已關,我們要多等一晚了。” 他說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沒有其他解釋。我好心提議走遠點去找個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穫的不過是一個白眼。 於是依著石頭烏龜坐下,我靠著白棄的肩膀,眯縫眼看那一砣半天沒動靜的殘陽,無比懷念一客鹹蛋黃裹明蝦。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間,白棄忽然說:“我也在人間住過。” 我很好奇,“你住哪?洛城?東京?上海?我覺得中國內地比較好,人是多一點,不過熱鬧……” 他轉過頭來看我,狐之貴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樣流淌過我頭臉,“不,那是人類的元朝。大都的鄉下。有個種田的農夫,特別喜歡做菜。” 會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嗤的一聲笑出來,想起他剛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後悔——昨天上街採購,實在應該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爾係數的,以食誘,說不定可以把他拖多兩天,我也可以先幫我媽媽找個好阿姨。 小白對我的忽喜忽嘆不置一詞,靜靜坐著,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軍費,回途我冒了犯軍紀被抽筋的危險,跑去那人家裡,住了一年。” 我下巴一掉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聲,“什麼?那次你突然失踪,原來是去人家家裡吃飯了?你不怕死嗎?” 他點點頭,說出了幾個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說不定馬上要氣絕當場。堂堂狐狸,跑去人家家里當寵物,所貪無它,不過是一個尋常農夫手製的尋常飯菜,何況那是元朝,蒙古鐵蹄過處,農業凋敝,百不遺一,會有什麼正經東西可吃,大是疑問。不過轉頭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靄中微微出神的樣子,我也釋然,一定有什麼值得他那樣做,我不理解,並不意味著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又是好久,慢吞吞說:“我住了一年,然後有天,這農夫在路上得罪了幾個蒙古人,給活活打死了,屍首拖回家裡,幾乎認不出來樣子。” 他聲音漠然,渾無半點感情,只是像我這樣與他血脈相熟的,才聽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氣,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獨特的幽微怒意。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堅硬猶如金鑽,靈活猶如閃電,我忽然打了個寒噤,“小白,你不會去殺人,為這個農夫復仇吧?那是犯天條啊。” 幸好他立刻就搖頭,“沒有。”他站起來,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仰頭呼出一口氣,說道:“物競天擇,強者為勝,人類與非人,向來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最後一句話,倒像是為了說服他自己,重複了兩遍,一遍比一遍肅殺而低沉,在這一刻,我終於發現,多年暌違,白棄已非純然我記憶中的那個白棄,不老的軀殼之後,有什麼東西慢慢變化,已然使我陌生。 那一晚再沒有說話,我縮在烏龜神像的避風處——其實壓根就沒有風那票東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來的時候我總是想,我娘現在在做什麼呢,她吃了飯沒,會不會孤單?而小白的背影,總是在遠遠的天邊線踟躕。 直到天色已明。 鹹蛋黃包蝦現在變成了一隻火焰燒雞團。天地間明淨許多,但黃沙萬里,仍無涯可見。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發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個傻樣子。” 我尷尬地訕笑兩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咱們去哪?”滿懷希望地等待他說去吃早點,沒有鮑汁鳳爪,天九翅盅,豆漿油條也好好好,我實在餓得要死了。 結果他指指那隻最小的烏龜上紅色那扇門,“喏,你進去這裡,我去吃飯。” 這種天上人間的對比,簡直叫人恨出鳥來,我頓時怒髮衝冠,“有沒有搞錯!!!我也要去吃飯!” 天殺的白棄好整以暇對著我擺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選命池啊,古老相傳,去選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烏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蝦米?” 他攤手,很無辜,“不曉得喔,你進去就曉得了。” 有詐,有詐啊。我扁著嘴,腳下一步一步往後退,估摸著可以退出他的大規模殺傷攻擊範圍了,猛然一翻身,扒拉著胳膊我就跑,飛速竄出一兩千米,腳下仍是大漠無垠,身後不見風吹草動,不由得疑惑,難道是小白感念舊情,故意放我一馬?不敢確認,趕緊用風動訣,看能閃多遠是多遠,一訣力盡,仍然安然無事,我幾乎確定小白是友非敵了,結果剛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靜而動,四圍洶湧,渾如海嘯,狂捲而來,我大驚之下,腳尖用力想要衝出漫天沙浪擁擠,卻無處著力,忙要用飛天術,剛離地兩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來,好大一隻肉沙掌,拍蒼蠅一樣拍過來,當場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現了,站在旁邊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哼,看我倒霉有那麼好笑嗎。他過完癮了蹲下來,慈愛地摸摸我的頭,“南美,你剛才那幾個應變,嘿嘿,動作優美,連接流暢,很不錯很不錯,哈哈哈哈。”我費力地把頭從沙堆裡伸出來,呸呸吐了幾口沙子,怪叫一聲,“這是怎麼搞出來的?”小白把我拉起來,押著往九烏神殿那邊走,“沙動,地字系列裡的一支,地字你學了多少?” 我悻悻,“肯定沒你多。” 他捏我脖子後面的骨頭,順著脊背下去,感嘆一聲,“真幸福啊,骨頭還是軟的,不像我,地字一學全,彎腰都卡卡響。” 居然說我幸福,被塞進那扇莫名其妙的門是哪門子幸福?含著眼淚我把頭伸出來喊了一嗓子,“給我打個包啊,我要吃咖哩雞飯。” 喊話時候,我雙手扒在那朱紅石門上,大半個身子已經隱入內面,腳下空空蕩盪,並無依憑,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觸,猛然有如初溶鋼水,燙不可抑。我銳叫一聲,雙手一鬆,掉了進去。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驚慌過後,我試圖定在空中以觀察一下環境,誰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風聲過耳,四周烏漆抹黑,半點光亮也無,我嘆口氣,心想莫非白棄他爹要狐馭殯天了,遺產繼承人寫的卻是我?不然白棄幹啥要帶我來這裡滅口。遐想中,我不期然發現自己墜落的速度慢慢減低,最後低到了要自己扎個馬步,氣沉丹田,才能勉強降兩公分的地步。我啼笑皆非,無辜地在空中盤旋了一下,正琢磨著何去何從,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沉重黑暗裡,有一隻眼睛正凝望著我。 從人類審美角度觀察,這算是一隻相當漂亮的眼睛,形狀如杏子,眼白清淨,眼仁純黑,睫毛長而濃密——沒錯,連睫毛都有。對著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燈。我抓耳撓腮沒法判定,乾脆一腳踹了過去。很走運,我聽到了一聲慘叫。而且不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我立刻大喜,“誰呀,誰呀,出來見個面吧。遠來是客,我掉得不容易啊。” 就有聲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緩緩說:“咦,銀狐來了。” 我是一隻銀狐。 降生時天有大雪。 我母難產。 我生她去。 循環不爽。 因而不曉音容。 這是小白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正值百年靜定期滿,入修行道,天地玄黃四長老駕回狐山,給我們做體檢。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髮,通體銀潤,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則是紫色。妖艷華貴,騷包非常,攤到他身上,實在是太TMD浪費了。我如此憤憤不平,小白被我嘮叨得沒法,才告訴我,“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是銀狐啊,七百年才有一隻好不好,出生還下雪呢,而且為了生你你娘都掛了,知足吧。” 沒說完他就給他爹牽了去,留下我一個發暈。身後是我一個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聖,將我真身說破,洞天即刻別開。原先有一隻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來。一個小小的方塊,乾淨利落地白著。接踵似無數路燈在下午七點鐘似的,四周次第閃亮,一路綿延,我這才看清楚,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頭不見天日,下不見底。深黑井壁包圍,此時浮現出大大小小的光塊。我倒像是進了一隻燈管裡了。 奇景迷我,一時間眼花繚亂。稍鎮定,我細細探察,四面八方光華里,原來都反映著我的影像。咿,什麼時候現了真身了,那秀頸靈眸,似笑非笑。銀華如雪。毛色體形,都是記憶裡自家的樣子,不過那神情諷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嚇了一跳,不由得嘀咕:“這是我嗎?”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這聲音似是那聲音,從腳底下沿著無限的虛空蜿蜒到達我身邊,冷冷地說道:“這是七百年前來此洗身的狐族選命者,是你血親罷?” 我搖搖頭,喊了一聲,“不認識啊。”空虛中腰背用力撐著,久了便酥軟,於是拿尾巴去撫撫周身,那聲音便“咦”了一聲,“身體這樣軟弱?誰叫你來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來自摸都會被看到的,我於是憤憤,“我才不想來,餵,你是誰?” 那聲音任何變化都沒有,緩緩答道:“我是此間的主人之一。” 我頓時笑出來,“烏龜啊。” 在人類社會,稱呼人家——尤其男性——是烏龜,說不定就會出現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說實話,對方居然也發飆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連,風馳電掣,全身的血都湧去腦袋裡開會,那感覺難以形容。直到“噹啷”一聲,到了底。七葷八素,七葷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後的牆壁,觸手涼而平,似玻璃質,搜摸良久,一無所獲,我這邊廂餓得要命,心裡氣鼓鼓的,急起來,乾脆一頭向身邊最亮的一塊光斑撞了過去。 啊啊啊—— 頭撞破了,好大一塊包從額上拱起來,如此慘重,我亂喊一氣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聽慘叫的規模,吃痛的人,彷彿不止我一個。 面前的光斑,影影綽綽的,翻轉起來,門軸上沒擦油一樣的慢,嘎嘎嘎嘎,掉了個個兒,媽呀,出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隻小烏龜。原來那塊光斑,是它的殼來著。 嚴格地說,這不是一隻真正的烏龜,這是一隻人頭烏龜,還長頭髮,梳兩小辮子,烏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著我,跟我一樣沒好氣,“你撞我幹嗎?” 我解釋,“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 順便問它,“剛才是你跟我說話嗎。” 它搖頭,指指我腳下,“那是三兒,我是漠漠。” 我低頭仔細看看,敢情我踩著的也是一隻烏龜殼,而且相當之大,不曉得頭在哪裡,會不會也是一臉鬱悶。 推而廣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轍,我從一堆烏龜外爬進來,掉進了一堆烏龜裡,這可真是兜兜轉轉天注定啊。 這麼胡亂發感慨,漠漠拿腳點點我,“別囉嗦了,趕緊吧。” 我很火大,“趕緊做什麼?” 漠漠歪著頭,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來的銀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來這裡逗它玩,它奮力站起來。吹了一聲口哨。嘖嘖,烏龜吹口哨,多麼難得,我應該抓一隻出去巡遊世界的,怎麼都要發一票吧。 口哨聲迴盪狹窄井膛,分外響亮,餘音裊裊許久不消,扶搖直上,我注意到聲音傳達到的地方,有七塊縱行排列的光塊逐一變色,本來是白,漸次成純紅如血。再次安靜的時候,漠漠問我,“都準備好了,來,朋友,該你答題了。” 題目是這樣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鋪開那七塊紅色光斑,分別代表著珍寶,才智,幸運,壽命,感情,美麗,榮耀。 如果要放棄其中一樣,你會先選擇什麼。 選命不是說要去選命池嗎?莫非可以在這裡就搞定?漠漠不給回复,隻虎視眈眈地瞪著我的嘴。要答案。烏龜硬上弓啊。 掂量著那七樣玩意兒,我愁眉苦臉,看起來樣樣都重要,其實樣樣又不重要,尤其是現在,我終於轉過頭問漠漠,“能不能給個蛋炒飯我選。” 不出所料,這個要求被大力地否決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來烏龜咬起人來是這麼痛的。 蛋炒飯沒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趕緊選了珍寶。不能吃的,就是最沒價值的。 以為這就買定離手了,荷官漠漠卻一點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 繼續問:“剩下六樣,再放棄一樣。” 既來之,則安之。選就選,怕你啊。張口就說:“壽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聳聳肩,“要死臨時來,怕什麼怕。” 漠漠烏龜對我的大無畏精神多少有點佩服,點點頭,說:“繼續,下一樣你能夠放棄的是什麼。” 我抬頭看看那些閃亮的紅色光斑,已經熄滅了兩盞,心裡忽然微微一沉,但還是很快說:“榮耀。” 不用解釋,沒有喘息。繼續。 我的額頭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說:“才智。” 漠漠烏龜可能想調節一下現場氣氛,問我,“當笨蛋沒關係?” 媽的,連當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難道我還會在乎當笨狐狸? 但是繼續放手,繼續繼續放手,下一樣,該是什麼。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這個里面不熱的。 隱約想到,這不是百萬富翁電視節目直播,在後者中無論場面多生死攸關,其實都不過兒戲,倘若敗北,無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線,一百萬總有機會賺得回。 這一樣一樣的放棄,是真的,要我一樣一樣在放棄。 我沉吟良久,說:“幸運。” 漠漠顯然吃了一驚。是,我也同意,幸運是最難放棄的東西。無論你有多麼愚蠢,遲鈍,資質低下,道德敗壞,要是老天爺有那麼執著,非要讓你在九天之上,俯視萬千比你優異一百倍的人,你就當之無愧。 但是,我是一隻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翹辮子,又笨又窮。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聽了這番宏論,漠漠嘆口氣,說:“那不用想了,下一樣你會放棄感情對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東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說。” 當然為了美貌那一切都丟掉沒關係,不過我娘還在千萬里外等著我呢,就算我醜醜的回去,她也等著我呢。她愛我,是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所以,於我而言,最不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的東西,是感情。 話音落,漠漠烏龜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搖頭說:“麻煩了麻煩了。”不等我問,猛然把腳一跺,就不見了。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相識一場,連再見都沒說,真不講禮貌。然而我的道德譴責未到一半,已經發現自己大難臨頭,從腳下那位三兒兄弟的殼上,忽然洶湧出血色的液體,來勢極快,轉眼已經淹到我的腰身。其質地猶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髮之上,重若鉛石,我見來勢兇猛,漸近滅頂,急忙咬死牙關,閉住呼吸,誰知那液體竟能擠入毛孔,很快我的軀體渾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臟六腑,感覺都被填實。 這感覺前無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輪迴期未滿時就甦醒。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吃,滿肚子塞得鐵硬。無力再移動,我眼前終於昏紅一片。陷入了永恆般的死寂囚禁。 此時一死,倒也乾脆。悲慘就在我仍然有感覺。四周溫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漿開始變硬,極熱,極壓迫,而呼喊不出,無路可走,恰似墮入地獄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雞。所欠缺者,一片荷葉而已。 這時候,我心口有個地方,猛烈地疼痛起來。 無法形容的強烈刺疼,無法想像。那裡好似有一個疼痛的核電站,大幅度地放射、洩漏、運轉,將四際週天,徹底毀滅,徹底改變。 我也想起來,小白在我和媽媽的心上都種了一枚青蚨符,如誰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時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過? 聚精會神憂慮,自家掙扎,忽然就遠了。 這樣擔心不知道過了多久,無意識中,屁股墩突然一實,坐到了地上。 周圍黏稠來也急匆匆,去也興沖衝。說不見就不見。難道是摩西來了?我嘗試揮舞手腳,身上覆蓋的東西應聲落下,做金鐵響。噹啷噹啷的。摸摸身上,媽呀,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隨我好幾百年朝朝暮暮的銀毛啊,眼見稀薄了多少?以後我潦倒落拓去變賣什麼啊?一時火起,我揮著拳頭鬼叫起來,“死烏龜,你玩我?” 一叫漠漠烏龜就出來了。還在咬鴨脖子。天哪,怎不使個驚雷劈了它,還斜著眼睛看我,“講話要文明。怎麼樣?泥漿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著眼淚秀出後腿,皮光肉滑,塗點椒鹽,現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過了點……” 它一扭一扭爬上來,瞪著我胸口猛看,“哎呀,怎麼一點效果沒有?” 我往後一閃,幾乎惱羞成怒,“幹嗎,我這是原身也,難道有胸可以豐的嗎?” 它嘖嘖稱奇,吐出一根鴨骨,搖頭不已,“忘品洗劑強力無雙,怎麼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夠了?” 轉頭不知對哪裡喊了一嗓子,“鍋爐房,燒大點火,重來一次。” 不顧我拼命掙扎咆哮,還是被回了一次鍋,而且鐵熱壓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陣心口疼痛作起,卻比之前稍淡了些。這樣折磨我到底要做什麼啊?再次與漠漠面面相覷,它居然也滿臉捉摸不透,敲著我的腦袋跟敲木魚似的感嘆:“頑固啊,真頑固啊。沒見過這樣的,沒辦法,帶你去見委員會吧。” 它說完話,一頭向牆壁撞了過去。嚇我一跳,雖說做叫花雞做出活的確實是烹飪界一大醜聞,也不至於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幾句,卻見四際光塊陸離井壁,忽然間退了開去,冉冉推展開,原來後面藏了一個小房子,看起來舒服極了,龜殼裂紋石板鋪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懸五色蓮花燈,氤氳相照,馨風徐來,家具雖然少,品位都很獨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數米開外,極亮,極燦爛。光柱中有幾位團團坐,鴉雀無聲。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過去。 到這個地步,悠悠萬事,無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頓時兩眼大放光,眼前一張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無日或忘,夢縈魂牽的寶貝,久別重逢,真叫我雙淚欲流,五味雜陳。 當下湊上前去,眼不錯地盯著檯面,將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讓個座兒讓個座兒,給我也試試手,好久沒打了。”那人頭都不抬,丟給我一句,“別討厭,我手風正好,要換你換三喜去,她快輸瘋了。” 我唯唯諾諾,趕緊問:“誰是三喜。” 那人隨手一指,“對家。” 結果對面一個尖細的聲音哇就叫了起來,“滾。我是小財不來大財來,你別烏鴉嘴壞我運氣。” 有人就笑,“他本來也是烏鴉,一輩子壞運氣,怪不得。” 無人願讓,我於是很洩氣地站在一邊,一會又打起精神來了,“我買馬,我買馬。那誰?三喜,我買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極品莊,一下子樂瘋了,登地向我猛撲過來,“福氣啊,真叫你說中了。” 這個猝不及防的擁抱害我幾乎仰天一跤,扎了個好大的馬步才挺住,穩下來一看,幾厘米的地方喜笑顏開的,好大一隻人臉貓頭鷹啊…… 若干百年後,我希望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兒孫滿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時候我要閒閒說往事:曾幾何時,我遇到過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們分別是貓頭鷹,烏鴉,綠毛龜,金絲猴。各自披紅掛綠,披金戴銀,小輩們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紀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張照當證據。 正尋思著這鬼地方哪裡有照相機。我身上那隻貓頭鷹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頭問牌友,“餵,這誰呀?” 漠漠過來代答:“這是狐族的選命使者,派來洗禮的。” 爬出來一隻綠毛龜,還摸了一幅黑邊大眼鏡來戴上,“切”了一聲,“胡說。她身上味道,心頭思欲,半是人類,什麼時候狐族墮落到要找半妖來選命。銀狐一支都死光了嗎?” 半妖即雜種,沒誰聽了爽的,“餵,誰說銀狐死光了,瞧過來,這不現成是一隻嗎?” 結果被人吃了豆腐——綠毛龜過來摸了我一把,頓時大驚,“洗禮只去皮相?六神圓轉沒?”再摸一把,自問自答:“圓轉個屁。”轉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個暈,老大,你要照顧受眾的專業知識水準啊。你吼的那一籮筐話,我真正聽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歸疑惑,我可沒敢問。眼前場面太凝重了。八隻來自不同族類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綠或藍,亮閃閃地罩住我。一言不發。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經洗了兩次了。沒有辦法調整到數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隻野獸一起嘆氣。聚了個圈不曉得說什麼。我無所事事,難免到處東張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邊小桌子上放的鴨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隻就啃起來。漠漠爬到我身邊,說:“你也愛吃?” 我興致勃勃,“是啊,而且我還會做的。你下次來我家吃。” 它嘆氣的聲音比那四個加起來都大,“你真是一隻怪狐狸啊。” 我橫它一眼,“你怎麼知道,你見過不少狐狸嗎?”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隻了。” 我剛要嘲笑它孤陋寡聞,動物園都沒去過,不然怎麼只見過四隻。它加了一句,“兩千一百年以來,來過這裡的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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