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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之三:狐不歸

狐說 白饭如霜 41102 2018-03-12
香港入冬以來,最冷的天氣。近晚,風刮得路上行人,紛紛如喪家之犬。 銅鑼灣地段一條民居小巷深處,家家戶戶閉緊了門,偶爾有一兩個人進出,風聲吹著腳步聲,一驚一乍地交替。 唯一面對慘淡天景亮著營業招牌的,是家珠寶店。 不過巴掌大的門臉,昏昏沉沉一盞燈,照在櫃檯裡面,瑟縮其中發楞的人,眉目藏在陰影裡不分明,最顯眼的,是頂了一個碩大的光頭。 一動不動。天長地久一般安靜的夜色浸潤。他一動不動。 似在沉思。 風越來越大了。巷口的樹上落下細碎的枯枝。沙沙作響。 忽然丁當一聲。一個女人推門而入。碰響了進口處懸掛的金鈴。 氣喘吁籲的,先環顧了周圍一圈,整體面積不過七八平方米,稀稀拉拉幾個陳列架裡灰塵之厚,足可下種發芽,且基本上空空如也,整個店堂似被人先行洗劫過,莫說珠寶,連些須真金白銀也不見踪影。

來人先倒抽一口涼氣,再退回去,看清楚了外面懸掛那小小牌子,行草黑字,的確寫的“珠寶店”。 復退回來,遲疑著開口:“請問……” 光頭慢慢抬起眼來。 不年輕的女人。臉上一層層妝上得濃艷,從輪廓身材看,該有風華絕代的年輕時光。整個人緊緊裹在銀貂大衣裡,下面露出金色晚裝裙角,一雙鞋子也金貴,腳尖上襯碩大寶石。 此時猶豫地打量櫃檯裡不聲不響的人,眉毛謹慎地皺起來。 光頭慢騰騰起身,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聲音嘶啞低沉,似不慣言語。 女人欲走還留,欲說還休,許久嘆口氣,無可奈何地問:“我聽朋友介紹,你們有修復珠寶業務?” 得到肯定答復後,自隨身拿的金色手袋中,小心拿出一個黑色盒子,放在櫃檯上。

她緩緩告訴:“清朝皇家后宮流出的祖母綠項鍊,近日忽然晦暗無光,我今晚必須佩戴,有無辦法很快找出原因?”一頓,加上兩個字,“恢復?” 光頭充耳不聞般,隨手打開那盒子。忽然眼睛一亮,輕聲說:“日子到了。” 清早六點,剛剛入睡一個多小時的芝加哥黑幫頭目達爾,被手下人奈斯從自己床上叫醒,後者滿臉驚慌失措,顫抖著嗓子迫不及待報告:“老大,不好了。” 適才所做的血腥噩夢還盤旋腦際——居然夢到艾倫道格拉斯沒有死,殺氣騰騰,來尋晦氣。他沒有把奈斯說的話聽進去,反而細細回想了一下前天,十幾個人埋伏在爛狗街上,將上百發子彈統統打入道格拉斯的身體,嘖嘖,那張平時打理得跟個娘們一樣的臉,瞬時好像擺了太久的番茄,紅紅白白淌一地。

確認了這一點,達爾才滿意地打了個哈欠,被驚擾了睡夢的暴怒開始升騰,他把注意力轉回奈斯身上,吼道:“你幹什麼?” 吼叫和另一串輕微的“噗噗噗”聲音,同時響起。 奈斯身體忽然挺直,嘴巴張開,眼睛慢慢突出來,神色中充滿深深恐懼。 他看起來是個非常膽小的打手,平常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擺出這個受驚的樣子。 但是打起架來,也沒有人比他更殘忍。 只不過,他今天真的不是裝的。 因為他已經死了。 奈斯迅速冰冷的屍體傾倒在達爾的身上,後者眼前一片紅色血暈,驚叫著跳起來,推開奈斯,兩手沾染大片鮮血,他望向臥室的門,那裡有個人正悠閒地擺弄著手槍上的消音器,比女人還要精緻的嘴咧開,微微一笑,說:“嗨,我回來了。”

我娘過世以後,有一段時間我很痛恨人間的家居生活。 我承認那是嫉妒,不過也從來沒有想過打消這點小小不良的念頭。 每次看到父慈子孝,你恩我愛的合家歡場面,我就會發奮圖強,到處去收集狗屎,然後在人家HIGH到最高潮的時候,偷偷打開天花板,丟一大坨進去,砸在那盤充當主菜的金豬正中間。 然後,我就在對面樓上坐著,寂寞地看人家齊心協力收拾起來,聚首談論,這是哪一路祖先沒有分到祭祀,特意來發發小脾氣,清明得要補上才行…… 老實說,這幾乎就是我每年在中國地區過春節時,唯一的消遣了。 任何消遣是不是有趣,大概都屬於相對而言。如果跟我現在正在進行的比起來,就很難判斷。 我在做什麼? 嗯,我在給一隻犀牛打下手,給洋蔥剝皮。

給很多很多很多,好大好大好大,辣得要死的洋蔥,剝皮。 這段時間裡,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豬哥在東京的住所。 兩間小房子,地段偏到什麼程度——我偶爾上一次街,要用到陸地飛行術。就這樣,月租已經花掉他一個月工資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全部拿來買食物。所以在二十一世紀,科學昌盛,民生髮達的二十一世紀,尤其在物質豐富到直接爆炸的東京,他們家的擦手紙,有時候會被樹葉代替。 樹葉…… 喏,這就是你屁屁上為什麼經常會脫皮的原因了,你實在磨砂去角質得太厲害了好不好! !無論我如何抱怨,豬哥都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我猜第一他的確不在乎,第二他沒工夫理會我,只要在家,他就永遠盤腿坐在那張床上打電子遊戲,最大樂趣是動不動一躍而起,奮力去接辟塵丟給他的小曲奇餅乾。

今天也沒有例外。 一邊剝洋蔥,一邊流眼淚,我心情難免不大好,就絮叨:“請問,你可以來幫幫忙嗎?你少吃一塊餅乾會死嗎,請問,你會死嗎。” 他專注打PS,很好脾氣地回答:“好好好,好好好。” 我賭一塊錢,適才說的話,對他不但是耳邊風,而且風速達到了每小時兩百公里,噌地一聲就去了西伯利亞。 辟塵你說對吧? 辟塵是一隻半犀,模樣有點像豬,不曉得是先天營養不夠,還是後天發育失調。不過我可以肯定它在半犀一族中地位極高,因為老得把角都煉化的犀牛,幾百年都見不到一隻。 但它對此持反對意見,而且引用成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只是做人,不對,做犀牛低調。” 做犀牛已經很離經叛道了,你還低調個鬼咩。

它對豬哥無比偏心,從來沒有原則可言,眼下我諮詢它的意見,顯然是自取其辱。白它一眼,我繼續哼哼著剝我的洋蔥,同時對今天晚上要吃的西班牙式海鮮飯充滿無限憧憬,海鮮飯耶,西班牙的國菜耶! 眼巴巴看著辟塵備料,調醬汁,架大鍋燒水,煮出七分熟的雙米飯。萬事俱備只欠海鮮。結果他跑去一開冰箱,犯起了嘀咕:“昂,我的蝦,蟹肉和帶子呢?” 什麼? 吃字最關心,我顧不得拂去滿身洋蔥皮,一躍而起,跑去和辟塵一起查看冰箱,果然,今天中午放鮮蝦和蟹肉的地方,只留下空空如也一隻大海碗,而透過眼角余光,我發現了另一個空空如也的地方,就是臥室內的那張床,豬哥這個死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穿戴整齊,悄悄溜到了大門玄關,賊眉鼠眼,正要腳底抹油,因此這樁無名海鮮失竊案的真兇,應該不需要通過查驗空碗邊緣指紋來確認了……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獵人,搶在我和辟塵雙雙怒吼著發動雙鐵頭神風式大攻擊前,他眼明手快,飛速拉開大門一線,身體一側,泥鰍似的滑了出去,跟手關門斷路,本來我用一個穿牆術,馬馬虎虎也就過了,結果這家人不曉得為什麼,大小出入口,連馬桶下水道在內,一律用了反法術重塵塗層包裹,因此害得我咚一聲撞在門上——此仇不報非君子…… 對於晚上只好改吃素這件事情,辟塵的反應比我冷靜得多,只是聳聳肩而已,看我摩拳擦掌,搬了張凳子在門口死守豬哥,它順便給了個建議,“你別等了,他吃完那頓,不到明天晚上餓了不會回來,去地鐵站逮他吧。” 要說有了內奸,行動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沒多久,我果然在某個地鐵站把豬哥逮住了,當其時也,這死小子坐在入口處自動售賣機的後面,盤著雙腿,正津津有味看八卦周刊。旁邊還放了好大一堆,各國文字都有,不知道怎麼搜羅來的。

我過去當頭給他一暴栗,“不許動。繳械不殺,坦白從嚴。” 大出意外,他居然沒有撒腿就跑,反而一把拉住我,將本八卦周刊往我鼻子地下湊,“南美,你看看這個。” 這個?這個是什麼?抓過來一瞧,“香港慈善晚宴名流如雲,城中四大鑽石王老五悉數出席。” 我說豬哥,雖說來你家是住了些時候了,也吃了你不少東西,也不用這麼明顯的暗示我趕緊去找張長期飯票吧,要是實在缺錢,咱們一起去搶一下山口組如何?我知道他們現金庫在哪裡。 他大搖其頭,好似一張撥浪鼓,“不是,不是,你看這個,看出點什麼蹊蹺不。” 追隨他手指的示意,我看到一個半老徐娘好大全身照片,風韻猶存,就是粉上得厚了點,不過,她脖子掛的那是什麼?

祖母綠,最少有一千五百年曆史,純淨無瑕,透綠生光,幾近完美。果然漂亮。 等一下。 為什麼這塊玉底子的質地,有一層隱約晦暗?像人心深處的童年陰影,絕不顯露,卻如影隨形。 我皺起眉頭。 豬哥很耐心地等我搖頭晃腦琢磨,然後抬起頭來,又看到他舉著好大兩張報紙,“這還有個蹊蹺的。” 兩張報紙都是社會新聞版,一張圖文並茂,躺在血泊中的屍體,配著斗大的黑字標題:黑社會再度火併,兩派尋仇大開殺戒。另一張寫的也是差不多的內容,哎,這個世界真是亂啊,豬哥你是要我去主持公道,參加國際反黑組嗎? 正要把報紙拍回他手上,繼續追究海鮮獨吞案,我忽然心裡一緊,將兩張報紙攤開對比,一件奇怪的事情,立刻就浮出水面。 在時間稍後的那樁槍殺案中,兇手正是之前那樁火併案的受害人。 這不是記者告訴我的,這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報紙上登載了案發現場,閉錄攝像機掃到的兇手模糊背影,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這就是另一張圖片裡,躺在地上,滿身被打成篩子,死到不能再死的那個。 絕對是同一人。 為什麼會這樣? 我和豬哥異口同聲,對著對方怪叫。以高級獵人的觀察力,顯然他也一早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叫完後他且悻悻然,“你也不知道?你不是很會算命?” 算命,也要有命算好不好。哪怕看相,真人不來,照片也要給張彩色的,要不我怎麼知道你面色是不是青紅不均,印堂有否隱隱發黑?看報紙,能看出個屁來。 我也有問題給他,“這些東西哪來的。” 他隨手往地鐵站裡一指,“人家帶給我的。” 人家?什麼人家對你這麼周到,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一一遞送到手。 豬哥瞪大眼睛繼續研究那兩份報紙,隨口說:“嗜糖蚯蚓來的。住地鐵下面。” 嗜糖蚯蚓,那是非人啊。豬哥你怎麼到處都和非人打成一片,人類的朋友卻不見有兩個呢? 不等他回答我,非人這兩個字,在我靈犀上一撞,我猛地抓起那份香港的八卦周刊,盯住那枚璀璨不可方物,卻透著古怪的祖母綠細細看,自言自語:“怎麼可以搞成這種效果?” 豬哥硬把頭擠過來,“什麼?” 我指指那塊玉,自問自答:“藍田半人,這是藍田半人煉化過的玉。” 補充一句,“但是只煉到一半,力所不逮了。” 藍田半人,擁有將任何玉石無限制提升級別品數的能力。唯一的遺憾是一定年限後,美玉會回复頑石本相——這就是為什麼我看到那塊玉覺得好不舒服了,因它有一半已經是石頭,石得相當明顯。 講給豬哥聽,他有點納悶,“藍田半人青菜豆腐,變玉變一半?這麼開店不是要砸鍋。” 變玉變一半,關係到的是藍田半人整個族類的生存之本,絕非開店砸鍋那麼簡單。我之前受過他們的襄助之恩,遇到相關事,絕不能坐視不理。 知道豬哥囉嗦,我懶得和他多扯,呼地站起來,奔出地鐵站出口,就要用飛行術騰空,轉念先跑到路邊水果店偷了人家一個橙子,腳尖剛離開地面,豬哥已經連滾帶爬跟出來,叫我,“老狐狸,老狐狸,你去幹嗎,別亂跑啊。” 哼,以前不熟的時候,叫我小狐狸,現在吃多你幾頓飯,半點不客氣我就老了,這橙子不丟你丟誰,瞄准他頭頂正中,我在空中擺了一個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第一投手的專業POSE,將那橙子呼嘯揮出,以類音速向豬哥的大好頭顱砸去,好傢伙,身沒停穩,動作已經轉為閃避,肩膀將橙接住,順勢一卸,馬戲般自手臂到掌心,滴溜溜轉一圈,擦一擦,自然而然,開始剝皮待吃,一邊還在對著空中喊:“你去哪啊,你去哪啊。”完全不顧來來往往的人,顧之以目,驚詫莫名。 這個人,跟整個人類都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完全不在乎人家對他怎麼想,我搖搖頭,快速升空,向藍田半人族類的居住地趕去。 上一次和藍田半人見面,是他們從瑞士雪山搬家搬去東北興安嶺之後,怕粉雄聯盟的人能夠從舊居地找到線索繼續糾纏,我還自告奮勇,為他們在瑞士雪山守了一兩個月,直到大雪封山,確認粉雄聯盟再沒有任何跟進之舉,才通知他們可以放心解行李種糧食。 要說藍田半人兄弟們,都是直腸子,這樣就被感動了,非要送我幾個夜明珠“燈泡”玩。幸好我沒客氣,要不上次豬哥這個笨蛋又放走獵物,我們三張口不靠當了這些燈泡買菜,眼看就要喝一個月西北風。 搬去興安嶺,我覺得是很正確的選擇。因為那邊地大物博,山川形態復雜,原始程度十分之高,躲在某個山角旮旯,整一年可以光見熊瞎子不見人——前者比後者實在好相處太多了。 熟門熟路進了山,冰天雪地,萬籟無聲,山林靜如深海,我哼著歌兒在林梢上一盪一盪地掠過去,忽然發現自從和豬哥一起混,我就多了一個沒事哼小曲兒的習慣。這表示我心情愉快呢,還是性格浮躁呢? 得不出結論,藍田半人族類的大本營已經在望,那是兩座大山回環相抱圍成的一個凹谷,重重積雪,掩隱在原始樹木之中,常規來說,那些勤勞的非人農民兄弟應該都已經傾巢出動,在雪地裡忙著選種煉玉。 但是,沒有。 站到地頭轉一圈,半個影子都不見。這片一百平方米上下的深林谷地環境單純,沒在空地上,就在山洞裡,我拍拍手,從地下抓了一團雪,在手裡捏在緊緊的,運了運氣,朝著五十米外的大片玄色山壁,擲了出去。 不出所料,蘊涵了巨大力量的雪球,在山壁上打出沉悶而空洞的迴聲。證明內中非實體。 三擊過後,無須芝麻,阿里巴巴開門了。 看起來渾然一體的山壁向旁徐徐滑開,探出一個小小的光頭,傻呵呵地四處看,嘴巴一張一張,破譯那唇語,意思是:“搞什麼啊。” 我順手丟多一個雪團過去,砰一聲四散,他嚇一跳看過來,就看到我笑得見牙不見眼,“小急,就知道是你來開門。” 這個藍田半人,我叫他小急,因為他脾氣特別急。上兩次見,他都跟只陀螺一樣忙來忙去,抓住他上半身說話,下半身還在一往無前地衝,直到和地面衝成一條平行線,眼神就哀怨地看過來,無聲責備你浪費了他寶貴的工作時間。 這會重見,分外親切,我跳過去一把抱住他可愛的光頭,問:“今天你們放公眾假期嗎?都不出來幹活。” 他神情很放鬆,表明對我的來臨是歡迎的。這一族不善表情與語言,心地卻和最純淨的玉一樣毫無瑕疵。慢慢告訴我,“開會,全部,在開會。” 開會?這種不可救藥的陋習你們也染上了? 小急對我使用的文雅字句沒有半點反應,引我進山洞,輕輕一推,山壁合攏,毫無破綻。 藍田半人的家,來一次驚為天堂,來兩次就有眼見沒心管,除了滿世界綴的翡翠明珠,一點家居品位都沒有,全是大塊大塊的石頭當桌子椅子床——嘖嘖,應該請兩個宜家的設計師過來掃掃盲。 和小急勾肩搭背進去,裡面亮堂堂的,走了沒多久,鑽過一道小懸樑,豁然開朗,閃出一個好大的廳堂,效率高啊,這麼快就把半座山挖空了。 廳堂雖然大,坐的藍田半人也不少,一圈圈圍著,聽到我們進來,齊刷刷轉過頭,我怎麼也和人家並肩戰鬥過,算一家人不是,熱情高漲地雙臂一舉,預備迎接一個車輪擁抱戰,結果所收穫的無非是那一眼,以及坐在正中心的長老,簡短地致辭,“狐狸你好,坐一邊。” 坐一邊就坐一邊,看你們有什麼會開,大家表情那麼嚴肅,難道是諸位股東對年終分紅政策有意見? 他們開會,其實效率很高。因為都不愛說話,所以發展出了高度發達的眼神交流系統,以及內部通用的心靈溝通術,這也就是我了,把耳朵扯扯長,再把手往身邊人肩膀上一放,把他們的中心議題,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換了豬哥,他早睡著了。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我在滿堂靜靜的飛眼與靈犀中,忍不住怪叫一聲,“什麼,有人出手改造你們煉化過的玉石?” 一點沒錯。香港地區,一千五百年前被藍田半人上兩代長老親自施法煉過的祖母綠,應該在三天前恢復頑石本相,結果族中使者前去檢視結果時候,發現又被人重新煉過。 我騰地跳起來,大喊大叫:“我知道是哪塊,我知道,我知道。” 做人呢,有時候真的要低調一點,就和豬哥家那隻犀牛一樣,無聲無息大隱隱於世,每天買菜做飯和豬肉販子吵架,居然也沒見人大驚小怪。 我生而為一隻高調的狐狸,怎麼吃虧也學不會收聲,所以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後兩小時,就受到了藍田半人隆重的委託,前去香港調查這樁非法玉石煉化案件。他們對我信任到了十二分,連同伴也不派一個給我,也沒有許以事成後重金酬謝,最少給塊和氏璧的誘餌,就這麼一清二白純友情的CASE,為什麼我也點頭答應,在空中想了一兩個小時,也硬是沒有想明白原因。 不管怎麼樣,我在中銀大廈頂上一落下,就不想來也來了。環顧一周,這彈丸之地,繁華如斯,舉世欣羨,不愧是東方明珠——這個比喻不要和我的委託人說,他們會覺得,什麼明珠?明珠上有那麼多斑斑點點嗎?那是麻團。 而最讓我有一份特別眷顧的,是我和我娘,在這裡生活過,很快樂的生活,好些年。 為了逃避那些記憶,我多年不曾到此,這一刻百感交集。站了一站,我走下中銀大廈,熟門熟路搭了地鐵,去淺水灣。藍田人交代我,他們之前來檢驗的玉,過去十年,都在那個地區的某棟豪宅里呆著。 淺水灣是香港傳統的富人住宅區,豪宅美玉,好合乎邏輯。既然有詳細的資料支持,要找到那戶人家就不是什麼費力事了,站在保安設施完備的大門外,我望著裡面的華屋一角,正想是要破門而入,還是爬牆鑽洞,忽然身後響起一個急促尖銳的剎車聲,有個女人氣惱地喝我,“你是誰,站在我家門前想幹什麼。” 轉頭看,一輛銀灰色奔馳車,駕駛室內一個徐娘探出半張臉來,沉得一潭水也似,怒睜眼瞪著我。 我對她笑笑,“我是算命師,你屋中有鬼氣,要不要幫你消災,新張八折,現付不賒。” 配合我的憤怒青年打扮,這麼胡說八道一句話,人家要信才有鬼。所以她如我預料中勃然大怒,一邊急招家中傭人和警衛出來趕我,一邊罵罵咧咧把車子開進去。不過我是何許人,說了有鬼必然有鬼,就算沒有都找兩隻住進去。 鬧鬼在我來說,本來是家傳的本行之一,不過狐族壯大之後,覺得自己二五八萬,只該做做高級生意,所以這一手反而漸漸式微,鬧鬼的技巧與藝術,十不存一,我呢,是很尊重專業人士的,所以當天晚上特意回了一趟東京,找來了這一門中的大人物——老鼠天師小米…… 小米一來,好傢伙,躥上跳下,鬼哭狼嚎,新客戶特別優惠買一送一,不惜開嗓子唱了一整出“幽媾”,兼且吹氣為風,落漱為雨,明明豆丁大小一隻老鼠,搞出來的聲色效果,簡直媲美搬來了一整層地獄,好端端一個人家,當天晚上陰風陣陣,寒氣森森,大人小孩暈倒了醒來,醒來的哭破嗓,燈關了又開,開了又關,最後就滿屋通亮,所有人聚在客廳裡,大氣都不敢出,著實笑了我一個飽。 第二天清早,小米順利完成任務,和我跑去半島酒店,熱辣辣地吃了一個早餐,順便買了紀念品送它回東京,這才慢條斯理回到淺水灣,離那屋子還有兩百米,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狂呼上師救命,衝出來對我點頭哈腰。 忍著笑我施施然入了人家門,坐在客廳裡目不斜視,力圖營造一點自己的專業形象,老實說我這幾天都忙著做正事,沒換衣服,穿來穿去,還是在東京幫犀牛打下手那一身廚娘裝,失禮失禮…… 人嚇壞了之後,所有IQ、EQ歸零,那位徐娘哪裡有功夫管我的衣服,往我身邊一坐,一連串問:“上師,家宅不寧,是什麼原因,怎麼來那麼突然,你一定幫我。” 細細端詳,她年輕時候必是大美人,至今皮膚都保養得十分到位,嚇了一夜,仍然緊繃光滑。 發現我一直把她盯住猛看,人家擔起了心,“上師,你這樣看我的臉,是不是有什麼不好。”情急之下,淚光泛起,我見猶憐。 我一愣,趕忙就坡下驢,伸手握住她掌心,點頭,“等一下,我感覺感覺。” 感覺一下,這女人雖然任性驕橫,卻不是壞人,很多無可奈何的心事,經歷卻非常單純,大家閨秀出身,受過高等教育,嫁入門當戶對人家,一世養尊處優,貴在有慈善心,數十年來一直資助一家基金會,贊助貧困地區基礎教育項目。 發現人家本性善良的時候,我總是會鬆口氣,也不知道是習慣還是愛好。想起此次來的目的,我趕緊搜索關鍵詞,嗯,家傳祖母綠項鍊,價值連城,屢次在正式場合佩帶,上一次出席慈善晚會前發現黯然無光,做玉器生意的朋友介紹去銅鑼灣一家小型珠寶店找專家處理,成功恢復。那幫她修復的人模樣一出現,我就知道此行不虛。 找到這一條信息,我見好就收,把手猛一張開,對方焦急的臉印入我眼裡,我嘆口氣,“家宅無事,昨天有異物夜行路過而已,我幫你四處看看,以後不會有的了。” 她遲遲疑疑點頭,抓了稻草繩的樣,也不能信,也不能不信。 我注視她半日,真的買一送一,緩緩說:“你和丈夫感情不好?” 她立刻黯然,頭微微轉開去,是矜持也是防衛。 那張小小的臉,曲線精緻,可想當年風華,美人老去最無情,不知道我的暮年,是什麼狀況。倘若老天見憐,希望和小白一起,生多幾個狐狸崽子玩,嗯,有一點很關鍵,一定要把犀牛騙去給我做飯。 出了半天神,我收回心思,發現女主人還低頭髮呆,忽然有了一點惻隱之心。 拿過桌上一張紙巾,手指輕輕畫過去,細微的黑色線條在指尖下蜿蜒出現,遇到空氣後逐漸清晰,凸出來如浮雕,纏繞成一道符咒。細看甚至有煙霧熏蒸。 忘情符。 我交給她,“燒了,給你老公喝。” 至此不得不信,因那線條確有魔力,無法拒絕,“喝了以後,他會停止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沉默一下,搖搖頭,“他會忘記這段時間拈的花草。但是,遲早會有新的出現吧。” 喜色迅速轉為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自言自語:“去得一個是一個。” 我微微一笑,許一個諾言給她,“你多做資助孩子的善事,我年年來看你,如果你做的善事夠,我每年為你設符,讓你安樂長久。” 她眼睛閃亮,很快從包裡拿出支票本,簽下一個大數目,說道:“上師,我很虔誠,不會賴賬,如果這符有用,我立時捐去給基金會,足夠開三間學校,以後你年年來,我年年如是。” 我按住她手,微笑,“我信你。” 一句話而已,一道符而已,她或她丈夫有生之年,一年一次給我打個秋風而已。 但是有多少孩子,畢生會因這一個小小契約而改變? 有時候弱者的所謂命運,就是有能力者的一時心血來潮。 連我的命運在內,或許也只是上天的一時心血來潮。 倘若是壞的,可以嘆息,不要放棄,誰知道呢,下一個好的心血來潮是不是就近在咫尺。 我勸人,也勸自己。這段時間來,常常都這樣。心思逐漸光明,想起來都很久沒有惹是生非了,倒是處處天災,我跟著豬哥使出百寶募捐,居然也好有樂趣。奇怪不奇怪? 應觀眾的強烈要求,我裝模作樣在人家房子到處竄了一圈,表示驅祟趕鬼,最後拿了一個好大的榴蓮作為謝禮,跑了。 跑去銅鑼灣。 臨行前我問過小急,要不要把那塊祖母綠帶回去,他說不用了,這種金玉其外,頑石其中的贗品,吃又吃不得,當燈泡都嫌不夠亮,只有人類才喜歡。說完嘆口氣,說幸好當年對那塊玉施法的阿查查已經掛了,不然按照族中規矩,不到回收不准回家,到那天一看沒戲,當場就要背過氣去。 對銅鑼灣,我其實蠻熟的,以前,我娘很愛來這裡逛街,沒什麼錢,一天到晚都是WINDOWSHOPPING,樂在其中。她常常痴痴望住某個女裝品牌店中的衣服,無限嚮往地說:“我家囡囡穿那個紅裙子,一定可愛得要命。” 就她的品位看,她看中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慘不忍睹。但是我很享受,享受她一邊那樣說,一邊在我頭髮上,輕輕撫摩的溫度。 這一區的街道,大大小小,繁華的固然是繁華,也有許多小巷子,藏在大都會表象之後,住著庸庸碌碌的眾生。我要找的,就在其中某一條巷子裡。 一條原本應當平和而家居的小巷子。 現在卻很熱鬧。警車停在巷口,幾個圍觀民眾竊竊私語,血腥味從警戒線圍成的圈子里傳出來。 是我最憎惡的場面。在這個場面裡,我失去在人間最珍貴的那個人。 強忍著胸口的不適,我慢慢走近封鎖線,透過人群,看到警察在一家小店鋪中進進出出,店鋪邊掛一個小小的牌子,行草遒勁,寫了“珠寶店”三個字。 對講機中嘈雜不休,隱約聽到,是樁命案,他殺,死者是這家小珠寶店的掌櫃。 香港警察工作效率甚高,對講機中內外呼應,說現場證據收集已畢,很快屍體就放在擔架上,蒙著白布抬了出來,準備送上車去。 我一抬手,帶起一陣強烈的局部龍捲風,頓時方圓兩米之內,天昏地暗,人群中響起胡亂的驚呼,我越眾上前,掀起那塊遮擋的白布,俯身細看,第一眼就看到一個碩大的光頭,皮膚呈現玉石一般硬而透明的質地,這是藍田族類鮮明的外部特徵,但是其他部分的特徵則更鮮明地告訴我,他也是人類。血液,味道,氣場,身體結構。全身內外都沒有傷口,但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勒痕,幾乎不可見,但有殘存的真氣縈繞,顯然殺死他的不是尋常人。 結論如何突兀古怪,卻無可置疑。 他既是藍田族成員,也是人類。 簡而言之,是一個雜種。 非人與人的,雜種。 為什麼那塊被重新煉過的祖母綠,會呈現出一種半途而廢的效果。因為出手施法的人,根底不純。 之前粉雄聯盟兩個高級成員,明明是凡人之身,戰鬥中卻施展非人族類最精髓的密法,狀況和眼下如出一轍。 非人和人的雜種並非沒有,但多少年也難得出一個,恰似人類和蜥蜴,天生不該傳宗接代。倘若接二連三出現,必然有大問題。 踟躕於鬧市街頭,我想著自己該何去何從,藍田半人委託的任務倒是順利完成了,發現一個冒牌貨,不過已經死了,人死燈滅,阿彌陀佛,我們就原諒他吧。 這時候我發現自己忘記了一個常識——不要指望我會說我犯了一個錯誤,就算犯了我都不會承認的。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死掉的。 尤其是死於他殺。 尤其是一個擁有非人特質,人類輕易殺啊殺殺不死的半人。 找到那個殺手,也許就可以找到原因。找到了原因,也許就可以解雜種橫行的秘密,找到秘密是為了什麼,顯然不是我會考慮的問題…… 左思右想,耳畔市聲如潮,忽然一線細細的聲音傳來,在我耳邊問:“老狐狸,回不回來吃飯,今天晚上有可樂排骨和芫爆里脊。” 是辟塵。數個月以來我寄居東京,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間,無論人在哪裡,這問題都會準時在耳邊響起,大多數時候我在市內,身邊有手機,偶爾電話接不通,他才會丟下鍋鏟,跑出院子,用上千里犀牛吼這一大法。 我側頭聽他把這句話重複兩遍,不顧自己站在熙熙攘攘之中,連忙站個馬步,大吼一聲,“今天不回來了,給我留點。” 回來。不回來。回不回來。有人等你,有人盼你,有人留溫熱飯菜給你。 不曾無家可歸的人,難以了解這些平常情事,多麼可貴。 第一次去豬哥家,果然如他所說,看到一隻好不拉風的犀牛在廚房裡哼著HIP-HOP,看到我進來,探了一下頭,面無表情地說:“住幾天?” 看來他的客人不少,結果豬哥很不好意思,“我怕這個要常住。” 犀牛很警惕,“有伙食費交沒?” 我和豬哥都很不好意思,“沒有……” 辟塵於是嘆了一口氣,很傷心地縮回頭去,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老子又要每天去海裡捉魚來貼補家用。”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願意為豬哥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不皺眉,反正這幾件事情對我來說,也沒什麼麻煩。 眼看再在大街上對天狂叫,很快就會有警察來拉我去青山病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悻悻準備離開。走了五步,那兩部勘察現場的警車嗚嗚開出,絕塵而去,我心裡一動,折轉身再進了那條小巷子,珠寶店前空無一人,鐵閘門落下,上面封條觸目驚心。我俯下腰,將手掌緊緊貼在鐵門前一寸處,閉上眼感覺這幾天中,出入過此地的種種氣息,雜成一團,有如亂麻。 將精神集中在店主氣息最後出現的那個時間,我沉入無上靈息境界,一絲一點地分辨那些雜亂線索,就像在解一大團亂麻,只要足夠耐心,足夠靈巧,總有那麼一刻,你會找到一個線頭,那就是理順整團麻的關鍵。 我找到了這個線頭,是一種味道。 一種極為古怪,絕不屬於人類的味道。 重滯的腥臭包裹著死亡氣息,像來自遠古的詛咒,絕望而殘忍。只是微微一縷,卻有生命一般,纏繞游移。 我沒有辦法判斷這氣味來自誰。除非得到更多的信息,而要得到更多的信息,我唯一希望的,是他來自外地,並且目前還沒有離開香港。 香港啟德機場。入夜。 飛往芝加哥的國際航班關閉換票櫃檯,準備登機。我懶洋洋穿過安檢,懶洋洋走進候機廳,四下一看,這應該是今天的最後一個航班了,到處都空蕩盪,只有三十號登機口坐著旅客,大部分在看著電視發呆,小部分在看書,玩手提電腦,其中有一個打扮十分怪異,全身黑衣,身材瘦小,性別難以分辨,戴了個碩大的帽子壓低帽簷,遮住大半張臉,還有圍巾,密實包裹,形容盡藏,只露出一張嘴來,縮成一團,半蹲半坐在椅子上,從頭到尾,連最輕微的顫抖都沒有一個。 我興致盎然地靠在不遠處牆壁上,把這個怪人仔仔細細盯著,小子,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廟,老娘今天就陪你坐趟飛機玩玩。 沒錯了,眼下這位,就是我要追踪的人,就是藍田半半人珠寶店門口那古怪氣息的主人。 為什麼我知道?當然因為我天資聰穎,明見萬里,出手如電,行動如風。 吹牛吹得那麼用力,意思就是在胡說。 事情的關鍵其實是,我給豬哥打了一個電話。 我給豬哥打了一個電話,用的是辟塵前幾天給我的買菜錢,自從認識了一個正直的獵人之後,我對打劫有了一點心理負擔,因此養成了貪小便宜的習慣,凡是買菜剩下的硬幣,都很愛惜地放在口袋裡,日元換算成港幣之後,剛好夠我打一個三分鐘的國際長途。 撥通電話,豬哥接的,不曉得正在幹什麼,一邊說“餵”,一邊忍不住笑。我說:“傻小子,你笑什麼,發花痴嗎?”他一聽是我,興高采烈:“南美你是我的福星啊,我正在和辟塵打賭,我們家的電話在一個月之內會不會響起一次。” 上次響是什麼時候?他算了一下:“好久了哦,人家催電話費。” 這麼一扯,三十秒消失了。我趕緊大喝一聲:“你住嘴,聽我說。” 一分鐘內,除了中間嚴厲制止豬哥插嘴詢問小米近況的企圖以外,我完成了從興安嶺到香港的整個過程匯報,然後問他:“獵人聯盟有沒有對香港地區進行異物出入監控?” 答案是肯定的,香港和東京,是整個亞洲異物活動最頻繁的兩個地區,最近中國大陸地區的上海有後來居上現象,但前兩者被獵人聯盟監控的力度是最強的。 豬哥你一天到晚處於被解職的危險中,就不要冒充領導了好吧。 現在你趕緊去聯盟的監控中心,告訴我,在最近二十四小時內,有什麼特別人物進入香港,又離開。 要說豬哥,於仕途經濟,基本上一無是處,但居然是亞洲獵人聯盟等級最高的成員,真是匪夷所思。 他不出半小時就傳回記錄給我,資料表明,在二十四小時內出入境記錄俱全的非人成員只有一個,而且是剛剛在香港啟德機場出境,人還在候機廳。 既然還在我的能力範圍內,那就好辦了,我看看電話還有幾十秒剩餘時間,趕緊問豬哥:“哎,這票好玩得很,你來不來?” 他一拍大腿:“好啊好啊,我們在哪裡會合?” 沒等我歡呼,辟塵這隻死犀牛陰森森的聲音在一邊響起:“要去你跑著去啊,不准動用生活費,不准再翹班影響下個月生活費,不准……” 說時遲那時快,時間轉瞬就到。嘟一聲之後,犀牛之吼,尚繞樑不用絕,我靠,豬哥好值得同情啊。 就算沒有豬哥,我也要勇敢面對慘淡的狐生,當下直撲機場,頂風一千米,我就抓到了那個味道的精確位置,衝進大廳,靠,那傢伙正好過了安檢,我急得團團亂轉,深刻地意識到我什麼法術都會,就是不會變錢,不會變錢,就沒有辦法買機票,沒有辦法買機票……想到這裡我對自己的腦袋猛擊一掌,和人類混久了腦子就退化,我不會隱形嗎。 隱形是個好辦法,我就這麼隱著,跟那個傢伙上了飛機,機艙不滿,到處都有空座位,我貼著目標坐,一邊對著他猛看,看了一陣之後,深覺無聊,我於是乾了一件蠢事,當即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我摸出了一個榴蓮…… 從藏祖母綠那家拿出來的榴蓮,這玩意是正宗的泰國金枕,等閒市面上買不到的,不用開殼,已經頂風臭十里,之前藏在上衣裡面,隨我一起隱形,一拿出來即刻露相,孤零零獨自飄蕩的榴蓮,是多麼的有性格,旁邊坐著的胖大女士一看,五官變形,來不及尖叫,已經直端端暈了過去,我生平嚇暈的也多,見慣不驚,繼續一心一意剝榴蓮,與此同時,整個機艙嘩然——疑惑,嘔吐,搜索,最後大驚失色,是接下來的榴蓮影響四部曲,但所有人最應該震驚的一個卻最鎮靜,就是我身邊那位。當我把頭埋在榴蓮殼里大快朵頤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對著虛空中的我凝視,忽然圍巾從嘴邊落下,我看到一條比常人細三倍,最少長十倍的舌頭,呈現金屬光澤,在空氣中一閃即收,那瞬間有輕微的雷電火花閃過,這條舌上所蘊含的能量深不可測,而大力纏繞導致窒息,正是藍田半半人的死因。 他舌頭一彈,不等我反應,已經翻身而起,快速消失在機艙後部,我忙把榴蓮殼望空一丟,疾步跟上,乘客亂成一團,今天的熱帶水果驚魂案,想必會成為航空史上一個偉大的不解之謎。 跟到機艙後,人跡已經杳然,但氣味這種東西,比什麼都要來得頑強,分明指示主人去了飛機上方,我抬頭一望,發現機艙頂有一條極細微的縫隙,上面粘一層透明液體,強力膠水般,幫助保持整個機艙的氣壓,破壞我會,修復就差一邊,沒奈何,我呼地竄上去,以藍色祭祀訣將那條縫隙重新切開,整個人壓縮成極縹緲狀態,擠了出去,至於飛機等一下會不會因為氣壓問題要迫降,我就顧不得了,芝加哥,我對不起你…… 出得來,翻身上了機翼,腳下立刻傳來非常不正常的震動,機身做劇烈的左右擺動,似遭遇極強氣流,而周圍天清氣朗,無風無雨無烏龍。 我大叫一聲,王八蛋啊,手一按,貼上機窗,眼睛往裡看去,小小視線範圍裡,只見到裡面一片混亂,那些在良好飛行狀況下沒有扣好安全帶的乘客,個個都在玩自由落體,到處亂撞,我簡直聽得到好多肉包爭先恐後茁壯成長,那些僥倖把自己栓好了的,就一水臉色煞白,有出氣沒進氣。我側耳傾聽,引擎聲音正常,貼著機身爬去駕駛艙,兩個飛行員都安然無恙,正在手忙腳亂和儀器死瞌,完全不理解這場無妄之災自何而來。 沿著飛機周身走了一遍,震動的原發點來自下方,我溜到起落架收放部位,在呼呼大作的狂風聲中,隱約聽到行李艙里傳來細細呼吸,一長一短,均衡勻淨,似有奇異力量之人在做什麼強體力活動。比如說,猛烈搖晃飛機,想把我搖下去。 我飛快爬過去那個位置,爬了一圈浪費好一條褲子,脾氣上來,拔出拳頭一舉把行李艙打出一個洞,伸手推開一個好大的箱子,聳身鑽了進去,立時之間,一樣軟濕而柔韌的東西把我上半身緊緊纏住,鼻端傳來一陣極為強烈的腥味,中人欲嘔。 媽的,江湖上混那麼久,誰不知道我有潔癖?你可以打我,咬我,沖我大吼大叫,問候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保證大家有商有量,最多打翻在地,絕不再踏上一隻腳。 可是這會纏我的是什麼玩意?這肯定是那條舌頭啊,噁心死我了…… 懷著強烈的憤怒,我屏住呼吸,將身子一扭,屁股那裡搖一搖,搖出我原身那條小尾巴來,照著濛濛中那絞纏我的怪物,嘩啦就是一尾巴。 所謂狐尾到處,寸草不生,果然立刻抽出一聲怪叫,對方忙不迭放開我,那腥臭味急速從我鼻子有效範圍內撤離,我定睛一看,一條黑色影子正從我打出的機艙洞掠出,當即大喝一聲:“臭賊,哪裡跑。”騰就追了上去。 要說跑跑追追這一科,我考了全世界第二,第一就一定從缺。光憑著我對味道的記憶和追踪能力,全世界的狗加起來,都少我一鼻子。 沒出十五分鐘,我已經把那小子逮到,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間,我在半空中大喝一聲,跟一隻雷霆飛彈一樣全身心的撲上去,使出我最拿手的王八拳,壓住那人就猛打,一拳一拳。不過,那小子不是等閒,身體滑溜無比,划拉來划拉去,將我的氣勁四兩撥千斤,攻擊效率十分低下。 打了半天都沒把人打死,我那叫一個沮喪,翻身坐在一邊喘氣,喘勻了吼人一嗓子:“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 他的帽子圍巾都給我打掉了,露出尖尖一個腦袋,光溜溜,青森森,正中還突起一塊,望之不似人形,五官倒是齊全,兩眼狹長,活像乾田地裡兩條裂縫,其他部位則乾癟扁平,皮膚一塊一快,跟只烏龜似的——叫你秋季不保濕,毀容了吧。 聽到我問話,他眼睛迅速睜大,楞楞盯著我,良久,用一種好像鐵器被銹住了的聲音,嘎嘎地說:“你又是誰,為什麼追我?” 咿,你怎麼知道我追你。 他搖搖腦袋,從地上爬起來,很痛苦的摸摸自己胸口,看來剛才那頓飽打,也不是毫無建樹啊。接著說:“我上飛機前已經有感覺,只是不知道你竟然會跟上飛機。” 跟上飛機算什麼,我前幾年還去跟過法國的阿卡里那號火箭呢,要不是他們發射又失敗,我也沒工夫在地球上跟你玩。得意完這一把,我繼續逼供:“趕緊,把你來龍去脈講清楚,否則我吃掉你。” 看他那對渺茫的眼珠子轉了兩下,似乎想動歪腦筋,我伸手往他天靈蓋上一拍,喝道:“別耍花樣啊。胡說一句話,我賣你去非洲食人族。” 剛才我說,追人術我全世界第二,第一從缺,其實我還有一門技術,毫不用謙虛,全世界一定第一,完美地融合了想像力和執行力,什麼人都不要想跟我爭——那就是逼供。 因此,我很快知道這個烏龜臉,名字叫阿信,乃是做個體業務的殺手,這個行當競爭激烈,但凡有點江湖地位的,都各有所長,他最長的,就是舌頭,可以在瞬間放射出強大能量,將纏繞對象的生命扼殺於無聲。藍田半半人,就是他上一單業務。 聽到這裡,我非常不爽,雖說那個雜種兄弟和我沒什麼交情,但人家做點小本生意當良民,卻莫名其妙被纏成一個木乃伊,實在沒有什麼道理,想到這裡我把阿信按在地上,又是一陣好打,他哇哇大叫:“說了招供就不打的,你賴皮。” 我怒目相視:“准你殺人,不准我賴皮?”打得更厲害。他哎喲哎喲,很委屈的說:“我們就是吃這行飯的,你一輩子沒殺過不該殺的人嗎?” 這話戳到我痛處,最近兩年是沒殺了,不過兩年前…… 為了掩飾我的心虛,我格外用心地扁了阿信一場,然後繼續問:“誰叫你殺藍田半半人的?” 他吐出一個名字。我跳起來,揚在空中的巴掌定住,快速搜尋記憶。 多熟悉的名字。我又看過,我又聽過。 老頭子。 粉雄聯盟的創始人,老頭子。 他和阿信聯繫的時候,自稱生命的所有人,現在要行使他的權力,毀滅那些不應該存在的存在。 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囂張。 阿信要執行的下一個任務,不出所料,是在芝加哥,不出所料,是我在報紙上看到過的那個黑幫倒霉蛋。 根據他招供的情報,我們在盧普區的一幢摩天大廈前站住了腳,據阿信說,那時候距離他應該完成任務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看來尾款收不到了,這個不殺也罷。 我啪的一聲給了阿信頭上一記,問:“你要殺的那個就躲在這裡?” 他都算有骨氣了,居然抗議:“說了不虐待俘虜的,你犯規了啊。艾倫就在這裡。” 艾倫,艾倫。多麼人類的一個名字,我問:“他真的是人類和神演的混種後代?” 阿信點點頭,發現四周有人開始對他的尖腦袋和豆豉眼發生興趣,趕忙把那頂灰蓬蓬的帽子重新戴上,一面回:“是啊,普通的人類武器無法傷害他,他現在是整個芝加哥黑幫中的殺手之王了,身價很高啊。” 說得那麼羨慕,要不你也去當?要過千萬里奔波做散客生意。 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搖搖頭:“不行,我怕冷怕熱,皮膚又不好,經常瘙癢,不適合做需要團隊合作和長期的工作。” 我呸他一記:“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散客生意好做點嗎?” 阿信翻翻白眼:“不算壞咯,我通過電子郵件接受委託,拿到百分之五十定金之後才開始辦事,善後不包。” 通過電子郵件?都算是現代化的一條蟲了。 這傢伙又抗議:“我不是一條蟲,我是偉大的歐的分身。” 然後很老實地嘀咕了一聲:“雖然是比較失敗的分身。” 此處需要做一下非人界常識普及:所謂偉大的歐,是傳說中上帝創世之初,與亞當夏娃同在的蛇之始祖,代表黑暗和罪惡的力量,它模仿上帝造人,化出許多分身,兼有人類和蛇類的共同特點,擁有不同的奇異能力。 歐這個傢伙,沒事亂去分什麼身,不過我聽說它的性格十分烏龍,變來變去太多次了,經常不記得自己是誰,偶爾當一把特種兵訓練教官,教出來阿信這種小弟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在這裡一扯二扯,就準備上那棟大廈,進門的時候,我脊背忽然一寒,掐指一算,四周兇氣蒸騰,必有命案,循跡而上,高處有死意,要是所料不差,我們要找的人,必定已經掛了。 我跟阿信一溝通,它不信:“是不是真的?我雇主說我的目標是人和神演的結合體,隨便殺是殺不死的。” 我點點頭:“人類的武器,隨便殺是殺不死,不過如果有修煉者,像你一樣用到了氣勁或真力,雜種也要死翹翹。” 他不以為然:“哪那麼多修煉者出來做兼職,我告訴你,我這麼折墮很難得的。”阿信小子都算忠於職守了,雖然自己不准備殺了,他還是堅持要上去看看掛的到底是誰,否則收了委託人的錢,良心上過不去。 我心想你那個委託人不是什麼好鳥,和良心八槓子打不到一起,一面問:“你這次接受的任務總共有幾個目標?” 他歪著頭算了下,說:“就這兩個。” 我鬆了口氣:“只有兩個對吧,那還好,都掛了一了百了。” 阿信搖搖頭:“不是,是我只接兩個,因為我不喜歡一次做太多工作,委託人說一共有幾十個目標,可能委託其他人去做了吧。” 這個晴天霹靂打到頭上,我當時就叫了一聲苦——這攤子攬上身,好似進了沼澤的泥鰍,越鑽越深了。 既然樂子找太大,我就不要太逞強了,找靠山吧。我打定主意,告訴阿信:“你上去查看,搞完以後,你到十三街浮世會夜總會來找我。” 它答應得極爽快,顯然有詐,我敲敲它的頭:“我告訴你啊,芝加哥雖然我來得少,不過我家里人就大把,你要敢不來找我,除非你在這裡挖個洞,直接通去中國。” 威脅完這一把,我雄赳赳氣昂昂走了,走了兩步一回頭,阿信果然有兩把刷子,踪影已經不見了。 我所有的,唯一的,以及現在要去找的靠山,其實也就是我最不能靠近的大禁忌——狐山本族成員。 其中有一個,正好就在芝加哥,將這個城市看作她掌心上的泥巴城堡,想建設就建設,想毀滅就毀滅。她的大本營是一家夜總會,名字叫“浮世會”。 在城裡兜了一圈,走到了十三街,雖然對狐族喜歡排場的風格向來有所了解,看到那家夜總會時,我還是分量十足地嚇了一跳。 首先,浮世會這個名字,已經很拉風,更拉風的是,明明十三街地比黃金貴,這家門臉卻貫通了老長一截街道,做成扇扇相鄰的日式屏風入口,屏風上有筆意淡遠的水墨圖跡,我上前瞄了一眼,居然是名家真跡。光扛跑這兩玩意,已經值回票了啊。 現在是白天,人家不營業,屏風合著,每扇屏風的門套木,用的是上好的皇家花梨,旁邊都垂下水晶珠串,綴著純金打造的浮世會三個字,我看了半天,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起——兄弟們,這是一種什麼風度,這就是對全世界的不良分子叫囂說:老娘就是這麼胡搞了,有種你來搶我啊…… 當然,這種吶喊,大家都只有聽著,要是發奮響應,起而行之,就會大事不好,原因無他,這家店的老闆娘不是別人,是玄狐莊缺。 關於莊缺,狐族中流傳最廣的典故是這樣的,說她剛剛生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狼人族來狐山,集體聯誼,那感覺跟現在大學裡面結成友好宿舍這種事情差不多,大家在狐山頂上唱歌跳舞,十分快樂,到此為止,都算是天下太平。不防有幾隻狼兄弟,喝多了青梅酒,感覺尿急,醉醺醺跑到某個僻靜處解手,就此三四個鐘頭沒出來,等有同伴覺得不對勁去查看,發現四隻壯年狼人,全部給扁到人事不知,癱在地上,上前一摸,掛是沒掛,全身骨頭都斷了。 狐族當時全體高段成員都在聯歡現場,排除大規模群毆的可能性之後,嫌疑犯直指一人,那就是下一代狐族中戰鬥能力最強,可以單槍匹馬打出這種效果的,白棄。 問題就在,小白雖然沒有參加聯歡會,卻一直在山洞裡做石匠活,把一大塊黃玉髓破開,給我做一把貴妃椅,他能量有餘,精細不夠,經常做著做著就大叫一聲,然後告訴我:“椅子坐小一點舒服些。” 意思是,他又打塌了一邊石頭。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等大群狐狸和狼跑來找我們晦氣的時候,他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工作——給我做了一個小板凳,面積只有我半個屁股那麼大,考慮到我當時還是一隻小狐狸,毫無發育跡象,而從狐山深山采回來的那塊石頭最長處直徑曾經超過三米。我覺得他的手工之爛,已經可以去申請非人世界思泥基紀錄了。 地上四分五裂的石頭所殘留的氣勁和能量,以及莊家媽媽舉世無雙的讀心術一發動,都證明小白是冤枉的。但是因為白老爺要對貴客們交差,所以還是很大義滅親地要打人家一頓,就在我陪著小白怒髮衝冠,決心要以自己的微薄之軀捍衛社會公道,個人清白的時候,忽然有一條血淋淋的影子閃出來,說:“不關小白事,是我幹的。” 那條影子,就是莊缺。 她年紀也就大我那麼一兩百年,據說因為莊媽媽過於溺愛,所以一直沒有斷奶。她閃出來,渾身上下,一塊好皮毛都沒有,而爪子上血跡未乾,完全不用對證或勘察現場,就知道她挺身而出,可不是為了小白挨義氣。 這件事情的詭異之處在於,莊缺並非戰鬥類型,乃是擁有讀心天賦的玄狐嫡生,到底人家怎麼惹到她,她又怎麼發飚發到攝氏兩百度,莊缺把嘴一閉,就是她娘都看不出。四個大狼人打一隻小狐狸精,居然輸了,怎麼說都是丟臉,因而不了了之,對方悻悻離去,從此以後,一年一度的聯歡不再重現,我們的口糧,也節省了很多。真是禍兮福所倚啊。 那件事情之後,我們上上下下,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以後不要隨便惹莊缺了,即使如此,大量血淋淋的事實也證明,她是個火藥桶,不要說一點就著,有時候不點也要著,鬼神莫測,十分危險。莊家本來都是些溫吞分子,給莊斂十棍子,敲不出半個屁來,她一如既往對你傻笑。偏偏她家姐姐基因變異,不打人則已,一打就要打死,比李小龍還狠。好了,成年之後,為怕夜長夢多,狐族高管層一商量,直接調她去了芝加哥,坐鎮北美和歐洲的黑社會,一旦有大規模的犯罪浪潮出現,她就強勢鎮壓,代替所有人類的警察執法。你說人類的社會法紀,秩序安全,居然交給一隻有暴力傾向的狐狸去管,成何體統?結果這個工作偏偏就對了她胃口,做得風生水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當真是得意。 現在我到了她地頭,扯上身的事情又相當大票,不打她一個秋風,怎麼說也說不過去。討厭就討厭在,我不能親自和她來個相見歡,否則被霹靂搞壞了她皮膚,我不給天打死也要給她打死。 蹲在浮世繪的門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隨便上個身方便吧,附近又沒有什麼絕代佳人,打心眼裡我不情願啊。 這當兒從裡面出來一個男人,高個子,光頭,長眉亮眼,穿兩層襯衣配帶哈雷LOGO的T卹,體格極美,腳下踏對軍裝靴,那叫一個精神。我看了先喝一聲採,把自家頭髮趕緊理理順,然後高興地上去和人家搭訕:“帥哥,你好。” 人家對我瞪一眼,一言不發,露出相當不近女色的表情——嗯,合格,色狼只配我打,不配給我幫忙。我一點不介意這態度,繼續套瓷:“我說,你能幫我個忙不。” 他繼續瞪我,沒表情,莫非是面癱?幸好接著就硬邦邦來了一句:“幹什麼?” 我指指他走出來的地方:“你認識這家店老闆娘不?” 這問題一出來,人家的警惕心就跟雨後的蘑菇一樣,咕嘟咕嘟往外長,狐疑地打量起我來,我忙搖手:“別看別看,我不是想賣身葬父,我是想你幫我帶句話給她。” 看來莊缺的影響力不一般啊,面前這位,氣質那麼豪華,絕非普通馬仔,一遇到和我家莊姐姐有關的事,也不敢怠慢,將耳朵一伸,說:“你講。” 我笑瞇瞇把頭湊到他頭邊,輕輕說:“狐山之上,鎖命之時,今夕何夕,得見姐妹。” 想我從小只會搗亂,大一點又被踢出來浪跡江湖,實在沒讀過什麼書,能湊出這十六個文縐縐的字,簡直憑空就要陶醉一把,目送那位帥哥痛苦地記下了這一串古怪的中文發音,為防忘記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浮世會,我懶洋洋繼續在門口守望,不過這次姿勢優雅了一點,左腿翹上了右腿,好像我屁股下有張椅子似的,對人類來說這應該屬於相當了不起的身體動作,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麼坐了一會之後,有路過的人丟硬幣給我。 這句話的效果,完全超過了我的想像,因為五分鐘之後,我整個人著了重重一招神狐擺尾,大頭朝下,沖天而起,同時我就看到一把年紀還穿得珠光寶氣的莊缺,在我身下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說不服不行啊,莊缺就是莊缺,即使知道要給雷打,說要見就要見,悍然不可禦,不愧狐族第一潑婦,我自嘆不如。 落回地上,立刻又給她一把抱住,瘋狂搖動:“南美,南美,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的。” 這話一聽有問題,我知道什麼了? 莊缺一楞:“你的預見之術不是有大成?怎麼沒有算出來。” 我預言之術的確不錯,不過基本上都是技術運用型,不是自動運轉型,而且一向跟人死瞌,還沒有明見萬里到上知天下知地,有什麼話你趕緊直說,不說我走了。 她對我的解釋比較接受,可能出於護短,還為我爭辯了一句:“你一定預感到有蹊蹺,否則怎麼跑我這裡來。” 然後告訴我一個大利好消息:“長老會上個月回狐山例行祭祀,發現選命池重現選命徵兆,雖然極為微弱,但確實無誤,你可以回去了。” 措手不及,我猛然怔住。選命池重現徵兆,表明上天對選命銀狐的鎖命行為原宥,既往不咎。這情形從前也出現過,不過是在那隻號稱史上法力最強的銀狐身心俱滅之後,她畢生飄蕩在外,與六親絕緣,終於鬱鬱而終。死訊一傳回狐山,選命石柱上的水立刻開得跟地心溫泉似的,諸神睚眥必報之立杆見影,實在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現在掐指一算,我出來混也沒混太久,三五十年,對命長的靈類本來就是小意思。老天爺怎麼一下子轉了性,對我如此寬宏大量起來?莫非有詐? 我眯縫起我的大眼睛,對著頭上蒼穹左看右看,嘴裡嘀嘀咕咕,就是不肯放心。但是說來也蹊蹺,按道理我這會還和莊缺靠在一起呢,早該有一道老大霹靂,在我們中間打出一道雪白分界線,行差踏錯,立斬無赦。 沒有哦。 朗朗青天,悠悠白雲,偶爾一道銀色弧線劃過,那是飛機……天下太平啊。 我瞪著莊缺:“好像是真的。” 她冷然:“我生平打過誑語沒?” 沒有。族中人等,有兩個人從不掩飾或隱瞞,要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撒謊,他們通常會選擇滅口或滅跡。 既然消息屬實,那簡直太值得慶祝。我頓時欣喜若狂,反客為主,抓住莊缺大喊大叫:“萬歲萬歲,不用給雷打了,爽啊爽啊爽啊。” 跳了半天發現她杏子眼泠泠地盯著我的手,精確的說,是我手上不小心抓住的東西——卡地亞銀豹鑽飾,豹子尾巴已經搖搖欲墜了…… 在終於還是被莊缺敲出頭上兩個包之後,我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跑進了浮世會,這是白天,裡面冷清幽暗,燈不亮歌不唱,沒有美人熱力,俊男眼風,裝飾再華貴奢靡都是死的,好看有限,我瞄了兩眼,撇了撇嘴,莊缺明明走我前頭的,卻似乎看到也似,立刻丟過來一句:“晚上帶你出來看,爽得很呢。” 莊缺的“行宮”設在夜總會的樓上,頂天一整面玻璃,做成歌特式的穹頂,光線柔和地撒下來,在室內形成班駁陰影,感覺清冽舒適。我在她辦公桌後坐下,舒服地伸出我的雙腿,懶洋洋伸一個懶腰,這瞬間有許久沒有過的徹底放鬆,因此覺得無比困倦。莊缺給我端了一杯冰水過來,看我瞇著眼哈欠連天的樣子,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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