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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白饭如霜 15567 2018-03-12
不表我在這裡囉唆,大場面上好像發生了一點兒動靜,一波一波的人以及不是人,忽然從台子的上上下下,爬的飛的滾的,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吵鬧聲一波一波湧來,但我還沒來得及定睛細看,這些喧鬧在某一個瞬間,猛的全部靜止下來,靜得好像全部死了一樣。 這一刻那條透明的影子輕輕吹了一陣風到我耳邊,說:“等下你看到天上垂下一隻手,就趕緊抓住我。” 我大力瞪著空氣,角膜都要瞪穿了,才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忍不住哀號一聲:“我抓哪兒啊?” 這聲對未知命運由衷的呼喊,暴露了我是一個學院派的本質,不肯隨機應變,視現成為最完美,由此一來,對厄運的抵抗力往往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計——過去十年,每逢相親或擠公交車,我都有機會深深體會到這一點。

來不及棄暗投明,報應已經來臨。許多雙各色眼睛無限安靜地仰望,似乎發散熱力出來,滿天青銅被催化,再度由凝而動,週天流轉。只見旋渦連著旋渦,一圈圈在我們的頭頂快速旋轉,多看兩眼,我就腦子發暈,恨不得一頭栽到地上,把下輩子要分泌的胃酸都一次性吐完。之所以沒有真的這樣做,是因為那條影子朋友很有義氣,它派了一陣小風,在我腰眼處好不硬朗地頂著,不時還揉兩下,支撐兼具按摩之功效,使我有餘地一直撐下去,終於撐到了親眼目睹諸多生平永無可能二見的奇景,悍然次第來臨。 全世界如死的安靜仍然持續,似鋪墊氣氛等待盛大戲劇終於開幕。 開演了! ! ! 急速流轉的青銅旋渦豁然開朗,一隻巨大的手穿越蒼穹,鋪天蓋地,轟然按在我們所站的台子上。我仔細看了一下,指甲形狀很漂亮,指縫很用心地清潔過了。至於其他部分則比較粗暴,特別是指縫之間,竟滿是雷電纏繞,一道道炸開,耀眼的光芒和灼熱刺痛我的四肢百骸,在周遭飛速蔓延。緊跟著就有銀色火焰躥起,把偌大高台燃成一道火把,供人活命的空氣一哄而散,肺部急劇的抽搐通知我:“笨蛋,你混錯堂口了,這裡明顯生人勿近。”

眼下的架勢說明,管理這座監獄的肯定是宙斯本人,鎮壓一次過火的燒烤都動用五雷轟頂大法,不可謂不左派。更奇特之處在於,這把清場的猛火燒下來,台子上挨挨擠擠各色生物拼著毛脫爪子熟,個個都跟聖女貞德一樣穩起,屏息靜氣,動都不動一下。 那隻巨手伸到台子上,第一件事是前去查看放在燒烤架子上的嬰兒寶寶。人家大是非常大,靈敏度也不低,一觸之下,發覺不是真貨,產生了非常不祥的預感,霹靂的強度即刻成倍增大,響徹天地,攝人心魂,這彷彿發出一聲發令槍,說時遲那時快,台子上悄悄埋伏著的那些朋友猛然間齊齊發一聲喊,成千上萬的身影沖天暴起,頓時將整片天空遮蔽,那情形完全是魔幻版的蝗災。巨手馬上知道自己這是上了一個惡當,急速抽離,卻已經被無數怪東西團團圍住,覬覦著搭趟便車穿過空間洞,急毛了的手一氣之下,當場空揮了一個耳光,打出周遭一大片空白。中招的義士們哀號著落地,台子下堆了一大片,沒死的翻身起來左右看看,嗯,四肢餘三,本錢還在,再來再來,奮勇起身,扶搖直上,投入戰鬥。

就在這瞬間,那陣一直在我身後吹啊吹的小風,嘩啦嘩啦繞了我幾圈,跟包粽子一樣,還在腰上提了一下看夠不夠結實。我沒來得及被綁太緊兩眼發花,雙腳已經離地,倏忽間化身為一隻火箭,以超過所有人、所有雷電、所有手指甲的速度,躥上了高高的天空,速度之快,冠絕群倫,與巨手的手背一擦而過,眼前大片黑劈頭蓋臉而來,似萬古混沌,似長夜無星,我頭昏腦漲之餘通過眼角余光看到我屁股之後,一隻籮筐大的小拇指在苦苦追趕,一副要把我捻死在當場的架勢。拇指之後飛舞著更多的怪東西,但凡有臉的都面帶喜色,隱約有聲音歡呼道:“光行,光行出現了,咱們跟上……” 不知道在黑暗中飛行了多久,一種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感覺抓住了我,精確地說,抓住了我的胃,還狠狠地揉了兩下。我頓時明白,這是在快速穿越空間了,想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竟然能一日兩穿,實在是剽悍至極,值得在回憶錄里大書一筆。但過程偉大絲毫無損結果狼狽,當我重見光明,就一頭栽到地上,大半天啥都沒吃,只好乾嘔了幾聲。

有人好聲好氣地對我說:“哎,壓到我腳了。” 以我微弱的感覺判斷,地面上並無腳一類的東西,但我還是厚道地挪了挪身體,卻又聽到另外一個聲音,比較不高興,說:“哎,你壓到我的屁股了。” 我要處於什麼樣的體位,才能在這個角度壓到一個屁股?想想不明白,好吧,我忍了,再移,手一撐,這次有一個好不粗豪的聲音咆哮起來:“死鬼,你打到我鼻子了。” 難道穿越了兩次空間之後,我的整個物理概念都已經崩潰了嗎? 勉強睜開眼睛,一隻好不端正的鼻子正從我眼前雄赳赳氣昂昂踱過去,皮膚毛孔比較粗大,黑頭不少,看來洗臉不大認真,最抵死是有鼻毛,拖出來跟掃把似的。 我揉揉眼睛才看清,這不是一隻單純的鼻子,只是鼻子的地位實在突出的太過分了,雖然鼻子周圍五官俱在,底下四肢俱全,但是全部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幸好還不耽誤正用,兩個米粒大的小腳一划拉走得挺快,身後還拖了一隻行李箱——大鼻子兄你去哪裡出差呢?

目送鼻子兄離去,我艱難地爬起來,坐到地上清醒了一下,發現這好像是來到了候機廳或者候車廳之類的地方,作旅客打扮的各色物種急急忙忙走來走去,難怪我一掉下來,就壓到這個那個。有些我還蠻眼熟的,喏,那邊爬過好大一隻漆黑的鐵天牛,還穿全套西裝打了領帶,四處睥睨,不可一世,樣子好像施瓦辛格啊,眼光一轉,天花板上趴著一位,正急急忙忙向前爬,七手八腳都不算出位,關鍵是皮膚上長滿了吸盤,難怪不走尋常路啊…… 我忙著觀光,許久才注意到自己身前有一雙縹緲的眼睛注視著我,神情中充滿若有若無的關切。這肯定就是幫我越獄的那位影子兄了,我連忙捧出滿面笑容,拼命點頭表示感激,說:“你是光行吧?” 它點點頭,帶著一種台灣藝人到了日本被便利店員認出來後的狂喜和矜持,說:“是啊,你是一隻什麼東西?”

我被噎了一記,想了半天,只好說:“我是一隻人。” 光行很驚訝:“人啊,人很少來這邊的,是豬哥帶你來的嗎?” 它提到豬哥這個名字,立刻心情很振奮的樣子,左右亂看,刮起許多小風吹亂我頭髮:“豬哥在哪裡?我好久沒看到它了。” 我搖搖頭:“我不認識豬哥,你朋友嗎?” 它聽了非常失望,嗯了一聲不吭氣了。我想說不定那個叫什麼豬的人是它心愛的伴侶,否則怎麼這麼傷心呢,忙岔開話題:“你幹什麼了被關在監獄裡啊?” 它振作了一下,說:“我沒犯法,是專門去臥底的。” 哇,臥底這麼拉風,臥來幹什麼?它耐心地解釋:“幫大家越獄啊。我是上一年度光行界逃生大賽冠軍,那個監獄的防護非常嚴密,所有空間和時間入口都被強大法力封鎖,每次開關時間特別短,只有我能夠利用那點時間跑出來。”

我恍然大悟,難怪剛才大家那麼HIGH,原來發現光行在臥底,估計跑了不少人出來吧,不過,這種行為算臥底嗎? 光行瞪大眼睛,我從風量的變化上感知到了它的憤怒:“怎麼不算臥底啊?我自願去蹲監獄呢,代價很大,會留案底的!” 不過牠喜怒變化很快,一下又釋然了,握拳。 如此說來我有點同情那隻手了,想必監獄管理當局會很生氣吧,會不會被懲罰啊? 光行聳聳肩:“不知道,說不定會被剪指甲吧。” 想非人世界就是那麼溫良恭儉讓,監獄大動亂,失職的管理人員就是被剪剪手指甲而已,在這裡討生活容易多了。 和我聊天的工夫,光行一直踢踢踏踏在跳舞,想必它的個性一定非常心血來潮,救我如此,離去也是如此。它突然對我揮揮手,我沒來得及問這是什麼地方,它已經“叮”一聲不見了。

你又不是微波爐,為什麼要“叮”的一聲,聽到這熟悉的動靜,我油然懷念起我家廚房,想小二一天兩次準時前來,在裡面忙忙碌碌,十分鐘可以做出四菜一湯,快捷高效,溫馨美好。直到現在我才深深體會到,擁有一個同時用十幾二十幾隻手備料和炒菜的廚師,是一件多麼值得感謝上天的事。 有些人類的功能,是上帝玩笑的一部分,譬如緬懷,以及後悔。憤怒可以緩解壓力,狂喜可以振奮精神,而念念不忘的唯一作用,是令人生呈現迷惑的溫柔之色,彷彿當時光真的倒流,我們能夠避免那些因愚蠢犯下的錯誤。 呆呆地思考了一陣哲學,再沒有黑格爾為我解除心中的迷惑,我悵然打量熙熙攘攘的大廳,出發,到達,等候,除了我好像每一位都有明確目的,視線掃到東北角,發現那裡有一個小賣部。

任何小賣部倘若生意要好,我覺得首先須有一個樣子過得去的姑娘當售貨員,就像十八世紀的法國巴黎,某個沙龍要聚集夠資格的名流墨客,前提是主持的貴婦人風情萬種。美貌和食物,是人類的永恆誘惑,植入基因,融入骨髓。就算到了一個非人做主的所在,照樣發揮強大作用。 因此,我被那個小賣部吸引,首先是因為裡面有疑似方便麵的東西陳列,第二是站櫃檯的那個女孩,實在非常迷人。 她的三個頭中至少有兩個,都非常迷人。 我走過去,靠在櫃檯上,招呼:“請給我一包方便麵。你們提供熱水嗎?” 女孩向我凝視,眼睛真美,如同初升於天上的星。她緩緩搖頭——三個一起搖:“對不起,沒有方便麵。” 我的視線越過她,投在貨架上,那裡有一盒一盒的東西,上面還印著好像牛肉蔬菜一般的圖案,勾起我多少鄉愁,一嘴口水。我不顧尊嚴,整個人趴在櫃檯上苦苦哀求:“給口吃的吧,給口吃的吧。”

女孩子轉過一張臉,以另一張對著我,之前的臉色是溫柔的,現在則是冷漠,共同之處是各有嫵媚處,縱是無情也動人:“走開。” 被人拒絕,理由都沒有一個,這種失戀最為讓人心碎。我悻悻地從櫃檯上爬下來,正要另尋生路,女孩子輕輕問我:“你要去哪裡?” 她之前那個頭又轉回來了,眉目間滿是關切之色,一時間是天使,一時間是魔鬼,翻臉如翻書,都算你狠,即使如此她比我認識的所有女人都更坦白,什麼都清清楚楚在臉上。 我看看大廳,也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又不見出發到達地點的指示牌,乃搖搖頭:“不知道。” 順手摸出我的指南,在裡面輸入:“候車廳。” 出了監獄以後連書都要生猛很多,嘩啦嘩啦,乾脆利落出來一大段。第一個解釋是—— 既然重修資金到現在都沒籌到,顯然說的不是我所處的地方,不過在重修成功之後,我很有興趣去蹲點觀摩,連名字那麼剽悍的鳥都要失戀,這個事實可以安慰我那顆不再相信愛情的老心…… 繼續往下看,候車廳之二: 這次應該沒錯了。我收起書,仔細打量這個候車廳,大門有一個,佔了半面牆,非人民工的人潮正持續湧入。我剛才就倒在進入通道附近,難怪那麼不招人待見。至於對面一堵牆上的小門就非常非常之多,一字排開,密密麻麻,簡直數不清,每個出口上方都有個LED屏幕,滾動不同的類別名字:植物學……烹飪術……數學……算命……音樂……格鬥……舉重…… 各行各業基本上都有覆蓋,站在出口之前等候的隊伍長短不一,最短的那隊站在思想這個名目下。想來凡事其實都有速成之法,或乾脆拜託上帝賦予天資,唯獨思想這碼事,不先花個十幾二十年被生活玩得死去活來,決計不會強大,連是否存在都是問題。 最長的那一列是舞蹈,排隊的各位彼此應該都有親戚關係,且在直系三代以內,是人頭蝶身的美麗怪物,翅膀長長短短,光色絢絢爛爛,彼此挨挨擦擦,在幾平方厘米的所在跳躍,旋轉,款款伸展柔軟肢體,等待成為下一個人類中的舞蹈天才。我大致算了算,數量直接組成國家舞蹈團都綽綽有餘。 我問售貨員姑娘:“幹嗎要一堆一堆過去,最近人類世界很缺少舞蹈演員嗎。” 這個問題不復雜啊,姑娘卻好像需要更多的腦細胞去思考,那兩個頭轉來轉去,凝神靜思,竟然都得不出結論,沒奈何,出動了儲備能源,最後一個頭終於從背後隆重地轉到了我面前。我被嚇了狠狠一跳,雙腿一軟,差點兒沒跪倒在地高呼:“夜叉,小的下有兒女上有高堂,還要留一條爛命養家糊口,求求你放過我吧!” 那張青面獠牙對我的反應不算特別適應,爆開血盆大口,道:“你幹嗎?” 既然有商有量,想必就沒有想像中凶險,我打了個寒戰,勉強說:“沒事,沒事,受了一點兒小驚嚇。” 夜叉姑娘點點頭,我費力地分辨嘴角上揚和眉頭微皺這兩個表情代表了什麼,理論上應該是善解人意,但怎麼看怎麼像不懷好意…… 不管她對我有什麼意,人家好歹還是回答了問題:“最近三年之內,會有數次大規模的天災和人為災難在人界發生,據說因此會有很多個舞蹈家和演員死掉,而且是一批批地死,你們人類娛樂活動本來就不多,一死那麼多人,說不定會憋得來找我們麻煩,所以給你們添點兒數。” 我大吃一驚,一批批地死掉,聽起來極有魄力,倘若不是發生大規模戰爭,那一定是百老彙和好萊塢同時被雷劈,而且劈的規模還有點大——你知道其他天災還有救,只有這玩意兒一擊致命,有時候連人帶衣服化為烏有,省掉多少後事。 我和麥當娜長期廝混,聽得最多的就是好萊塢的壞話,炸掉人家我覺得也沒什麼關係。有時候我看了一部電影,心情為之激動,覺得台詞經典,佈景宏大逼真,敘事流暢,節奏張弛有度,演員演技雖說不至於毫無瑕疵,但及格有餘。結果剛剛激動了兩分鐘,麥當娜就到我家來,放一張重拍版給我看,內容是我剛剛看的那部電影,顯示在一模一樣的演員、台詞、場景基礎上,最完美的效果其實可以去到哪裡,順便嘲笑一下人類藝術工作者的低級程度。一旦我對這個版本的來源表示興趣,麥當娜就用兩個字封鎖我的好奇,他說:“電腦。”意思是全部用電腦剪輯製作出來,考慮到我擁有一個軟件開發和多媒體設計的博士學位,迷信該托詞十年之久,實在不是一件什麼光彩的事。 說話間舞蹈那個門開始放行,蝴蝶們撲搧著翅膀,神情淡然地依次離去,對於到人間做天才這個任務,顯得併不是特別熱心。最後一位蝴蝶姑娘剛過去,我好奇心起,衝到門前想看看門後有什麼蹊蹺,剛跨步,立刻鼻子一酸,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出老遠,門內傳出毫無感情的聲音說道:“非合格物種,請自動退後。” 以人的標準,我向來覺得自己不是特別合格,但考核範圍一放再放,直接寬到物種本身都沒過最低標準線,我家二老生我之初,是不是稍微馬虎了一點兒。 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我挽起自己的袖子,一口氣沖到大廳的盡頭,抬頭一看,第一個門,文學。好吧,在這個方面我靈感不足,但是基本功是很好的,但丁的《神曲》,我能背誦原文呢。信心滿滿往前一站,立馬摔個屁墩兒,尾骨生疼,得到一樣的提示:“非合格物種,請自動退後。” 文學不行,我上隔壁那道門去,到面前一看是美術,趕緊自覺來了一個急剎車——送死也不用這麼積極,我一輩子雞都沒畫像過一隻。 跳到第三個門,鋼琴,看看自己的手,指頭跟心里美蘿蔔似的,這又是一個棄權項目。 第四個科目稍顯樂觀,氣味。想當初我出差到美國,從芝加哥城市廣場硬是聞到了我家公寓二樓D座易牙家裡做佛跳牆的味道,鼻子不算不好吧,雖然後來華佗說我是典型的飢餓綜合徵,但我堅信那一刻感受的真實。 有這麼正面的事例支持,我於是義無反顧投身而去,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成功了,身體似乎正在經過一個柔軟的猶豫。我對天祈禱,還沒準備好祈禱詞,風雲突變,故事重演。這次跌得更慘,直接一個狗吃屎飛出兩米,落在一個熟人,呃,熟鼻子麵前,就是剛剛在大門口投訴我阻礙交通的那位仁兄瞪了我一眼——用他寄居在鼻樑左右、小到簡直要用顯微鏡才能發現的眼珠子,雄赳赳走進了上題“香水設計”的門,聞名天下的香氛調配師即將誕生,但願他在人間的身體比例會有所改善。 就這麼一個接一個,具體經過我就不表了,總之行程才到大廳中部,我已經需要預約骨科和皮膚科醫生會診,即或萬幸不至於粉碎性骨折,亦必有部分肌肉組織壞死。值得安慰的是,為此備受煎熬的人不止我一個,當我從建築設計那個門前被彈開的時候,通知我檢查結果的聲音已經經歷了一系列強烈的感情變化:從世界如此美好,我等下收工洗澡;到你這個小王八蛋不要再來煩我好不好;再到神經病我上輩子欠你很多錢嗎……到了眼下,已經直接抓狂到十三級,每個字念出來的口氣都意味著:“要是可以的話,我一定要抓住你克隆一百個,再用一百零一種方法殺掉你和你所有的克隆。” 要在平時,我一定發揮我善良的天性,一早放過他了。但是今天不行,不試到最後一個門,把自己全身骨頭撞到變成藍色,我是絕對不會死心的。我堅定地相信,一定有一個門背負著宿命的等待,矗立原地,永遠翹首,盼望著,我,有一天出現,撞它個對心穿。 只要有信仰,就不會被神拋棄。 總能找到故事,證明這個道理的正確。 當然也總可以找到故事,證明相反那個道理的正確。 以人類那麼羸弱的生理條件,最後卻成為世界上最危險的物種,是因為人類見風轉舵,從無不二原則可言。 於是,我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專業,另一個可能性是那個負責拒絕的人已經因絕望而死掉,總之,在某一個門前,我得到了進入的許可。穿越一片昏黃的微光,似沐浴於日落餘暉,身體懶洋洋的,要融化在這溫暖感覺中,我神誌清明,但眼前模糊,所掛念的彷彿有無限遼遠,異常重大,但又不知道確切是什麼。那狀態活像和小二在家裡對酌,喝罷八瓶二鍋頭之後,欲醉不醉,將死未死,往事接踵而來,前途輕如片絮,這一刻比什麼都醇厚,強烈,無可比擬,願意永恆沉醉。 除非有人當頭潑你一盆冰水,或大力拉住皮帶后腰,來個過肩摔。 我現在就處於後過肩摔時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剛才一瞬的成功好似南柯一夢,我此時境遇與在前兩百道門前如出一轍,並無任何改善,除了身上還坐著一個人,正嘀咕著什麼——這場景是禍是福,一時無從判斷。 我定定神,認出身上大馬金刀這位,正是小賣部的售貨員,身段婀娜,修長委婉,頗可賞心悅目,只是被夜叉頭對我一低,我的綺念立刻化為分子狀態。我苦笑:“姑娘,可否換個頭看看?” 她發現我清醒,立刻站起身來,三個頭緩緩旋轉,一個接一個地打量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本能地拉緊了胸口的衣服。 聽她驚疑不定地喃喃:“你怎麼會是?怎麼會是你?” 是我?是我什麼?我是什麼? 順著她的視線,我去看那道對我表示無私歡迎的門,門上那幾個字就如探照燈,照得眼睛發花,我立刻叫了起來:“不可能。” 三頭姑娘點頭點了十八下之多:“我也不信。” 殺人者。 那個門上的名目正是殺人者,字跡與眾不同,泛出很有氣質的淡紅色,鐵畫銀鉤,筆劃隱然帶金鐵氣。 原來我之前觀察不夠仔細,排隊人數最少的其實不是思想門,而是殺人門啊——在我之前,空空落落,鬼影子都沒有一個。 否認自己擁有殺人者的特質,倒不是我品德高尚,慈悲為懷,理由是非常生理性的。我讀書以來,向來必須以行賄作為體育及格的必要手段,倘若體育是一門重要課程,而所有的體育老師都大公無私,在我的成績評定書上秉公執筆的話,我不要說拿博士學位,能不能從技術學校撈到一個肄業證,都是很大問題。這樣的體格和力氣,叫我怎麼去殺人?公寓樓十年居住經驗告訴我,殺蟑螂我都以自傷收場。 夜叉姑娘表示不同意:“這裡是輸送天才之地,講究技術與修為,如果光憑體格和力氣的話,左數三十七道門是舉重專業,你剛才試過,摔出個包來了吧。” 如此說來也有道理,哎,創造殺人的天才是為了什麼?嫌人間敗類太多,人工干預一下嗎? 售貨員姑娘答曰:不親自走一趟,沒人會知道。 既然如此,你拉我出來幹嗎?你知道這麼一下,人間損失了又一個開膛手傑克嗎? 夜叉姑娘稍覺赧然,爭辯道:“我以為是儀器故障……” 搓搓手,起身走回小賣部,一會兒拿了盒方便麵回來:“喏,這個給你。” 阻礙了我成為傳奇人物的大好前程,一盒方便麵就可以彌補嗎?不過這話我沒說出來,怕的是人家惱羞成怒,收回去就不好了。要知道收到女孩子饋贈的禮物,對我是破天荒頭一遭,值得在皮膚上刻下日期地址細節,留為永恆紀念。 我喜滋滋接過方便麵,湊到鼻子上聞了一下,看能否分辨出是什麼味道,結果大眼珠下認出來,那些疑似牛肉蔬菜之類的圖案,和食物半點邊都不搭,完全是瘋狂印象派筆下的變形花卉景物大組合,粗一看沒怎麼著,細一看,頭髮竟然豎起來一半,眼前發花,平衡神經受到極大考驗。 靠著我一日之間兩次穿越空間的微薄經驗,我勉強站穩了腳跟,對夜叉姑娘投去滿腔疑惑:“啥?” 人家回答極簡潔:“吃。” 吃就吃,怕你嗎?我深吸一口氣,快手快腳拆開包裝,裡面是一塊燒餅模樣的東西,不過烤過了頭,黑七麻烏的,烤過頭人家也是個餅,我不挑剔,囫圇一口吞了下去,胃裡一充實,立刻向全體內臟發出飢荒狀況緩解通知書,心肝脾腎為之鬆了一口氣,今天都撿回一條小命。 飢餓的終極結果就是內臟動力衰竭,大家一個接一個罷工,沉入無可挽回的寂滅,這對它們或我,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我吧嗒吧嗒嘴,問夜叉姑娘——萬幸,現在對著我的是她的第一個頭,清秀無倫,望之心怡:“吃了,然後呢?” 那對美麗的眼睛凝望我,閃爍的光彩中有醉人的溫柔。我癡迷對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何時何地何種天氣,身軀懶散,靈魂軟弱,不知不覺之間,恍然陌上花發,行人緩緩醉。 閉眼,再睜眼。 夜叉不見,身前另站了一個人。 生理意義上真正的人。只有五官,亦只有四肢,男孩子,大約十六歲上下,瞳仁深藍,容貌俊美,灰紫色頭髮隱約閃耀幽光,長長的,精心地梳理好了,身上穿一件織錦緞淡紫色長袍,腰間束黃金帶,額上鑲嵌著和瞳仁一色的菱形寶石。 他背著手,脊背站得筆直,正面無表情地註視我。 就算我是一隻土狗,也看得出他衣飾華貴,搭配臉上那種視凡事都無足輕重的神色,儼然不可一世。我惴惴不安地想,莫非我瞪著美女看看就惹毛了什麼大後台,現在要被抓去正法嗎? 忍不住退後一步,習慣性去摸身邊的指南,自摸完一輪心中大驚:書呢,書跑到哪裡去了?我趕緊五體投地一通亂找,書沒見到,意外覺得膝下軟綿綿的,異常舒適。咿,不對啊,候車廳地板舖的是那堅硬冰冷的花崗石,怎麼能跪出這種效果來呢? 眼前分明是極品手織波斯地毯,以方寸計價,成品之昂貴,比同面積的金箔更高。我曾經有幸在大馬士革見過一次,當場躺下打滾耍賴半小時之久,痛哭自己無錢消受,害得小二星夜從公寓趕來,哄了一夜才好。讚歎半天地毯,猛一抬頭,對面那個男孩子,居然也趴到了地上,姿勢和我如出一轍,也正在愣愣對我注視。我眼不錯盯他半天,犯起嘀咕來,一不做二不休,乃嘗試著慢慢舉起左後腿,似狗撒尿一般,看這個男孩子出身該極高貴,首先我打死不信他會屈尊跟著我做這個動作,其次我打死不信他可以把這個動作做得傳神——你以為模仿狗撒尿不用經過觀察和磨煉嗎? 他的確沒有跟著做。 他完全是和我同步的,同步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狗撒尿姿勢。 我忍不住大叫一聲跳起來,貴族少年同樣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天哪,這是一面鏡子,鏡子裡的人是我啊…… 過去的人生里,我也偶有夢想。比如上街撿到點兒錢,數量夠飛韓國整個容,找個情投意合的伴侶,長相不要太難看;三五知己,富貴了理所應當相忘,但貧窮時共喝一壺老白乾,也是快樂的事情。 這一切都沒機會實現,然而我一直沒有氣餒過,不是信念堅強,而是不如意太多,鬱悶事十有八九,凡事長吁短嘆,我沒有那麼足的真氣。 但是風水輪流轉,好像終於來到了正面光明那一極——這算是秋冬一次性大惡補嗎? 我心情忐忑,好似吃下了過多鹿茸人參,分分鐘等待氣血升騰,青春痘四濺。爬起來後我衝著鏡子又伸胳膊又踢腿,終於確認無疑,這位翩翩濁世的小王子,就是在下本人。 既然外表成了王子,我立刻擁有了王子的心情。本來嘛,我除了很會讀書以外,最大的能耐是適應環境。抬起我的美麗頭顱,準備好好視察一圈周圍的環境,倘若看到一粒灰塵跳舞,便要發一下無名之火,表示我的高貴不容半分褻瀆。 這時鏡子裡顯示,在我身後有扇門悄然打開,一個穿修身白色西服的男子走進來,深深低頭行禮,恭敬地說:“公子,有海外大國手來請戰,請定奪。” 請戰?我慌亂地點了兩下頭,悄悄在鏡子裡觀察兩件事,第一,兄弟你是不是玩我?如果是COSPLAY,怎麼不提前通知我背好台詞呢。第二請戰是什麼戰,難道我這小胳膊小腿,還能跟人打起來? 久久不出聲,對方也不敢催促,始終低著頭,耐心等待回答,我很後悔剛才沒有裝成植物人噹啷一聲倒下去,沒奈何,咳嗽兩聲開口,居然也成方圓,說:“前面帶路罷,我去會一會。” 那人眼睛一亮,鞠了個躬,返身開門,前行帶路,走了兩步回過頭來,輕聲問:“公子今天服藥沒?” 服藥?是說剛才那塊燒餅嗎?我心想連這你都知道,於是點點頭。他回頭的一瞬,我看清該男子的相貌,五官清奇,氣質文雅,並非僕役之流,不知道口口聲聲公子長公子短是哪根筋短路,緊接著人家嘆了口氣:“公子乃一國之希望,務必要保重身體,近日所用的藥方,求自南中國地區,所費不貲,希望有點作用。” 越聽我越惴惴,不曉得這番投胎是不是走錯門,投到一個癆病鬼身子裡了,幸好家裡應該有錢,可以抵消一點兒不幸,我可不想病病歪歪地還要跑到街上去拉二胡謀生。 出了門,穿過數道長廊,其建築風格相當奇怪,不中不西,不日不韓,裝飾極為華麗,架構卻頗簡潔,常有突兀之轉折,柳暗花明處,破門入室時,長廊兩側有一叢叢大紅花開,熱烈如火,移步換影,又見枯藤淡木,疏影橫斜,處處賞心悅目,不過所有花木的種類都很古怪,以我的見識,居然一樣都不認得。 大約走了十五分鐘,最後經過一座小小石橋,來到一處無門的大廳內。 廳內迎面是一堵雪白屏風,以精緻絲緞糊成,中有精緻木框分隔成兩扇,牆後隱約有身影來來去去。屏風兩旁各站一人,左邊那位五短身材,神情威猛,與引我進來的男子著同樣衣服,顯見是同僚,不知道誰欠了他錢沒還,他神情沉重,眉宇間滿帶不悅。右邊那位極高,身材極挺拔,寬袍大袖,髮長過肩,衣著很有異人風度,但看外貌簡直是資深的癮君子,整張臉瘦得只剩一張皮緊緊繃著五官,連骨頭都在打晃。 要不是我現在有自我認知障礙,實在沒心情管人家閒事,我真想勸他:“毒海無涯,回頭是岸,自首吧。” 兩人見到我進來,神情各自微微一變,威猛兄狠狠地瞪了引路那位一眼,趨前問候:“公子今日身體如何?” 我感謝人家好意,頻頻點頭:“不錯不錯。” 鬼使神差一伸手——向那位癮君子朋友:“來吧。” 說完自己嚇了一跳,我這是乾什麼呢? 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點兒不重要,重要的是神說有光,世上就有了光。言出,不需任何人跟進指揮,白色屏風便悄然滑開,內中別有洞天,格局高遠,空空如雪洞一般清淨,中心有幾,几上有棋——圍棋,黑白子皆溫潤,顆顆都是上好的美玉。棋盤以整塊水晶雕成,以金線隔縱橫,對座兩榻,牆角一瓶臘梅,正開得意態悠閒,除此別無他物,好一個靜玩所在——且慢,我才看走了眼,分明還有一樣東西在牆上掛著。 一部超大尺寸液晶電視機。 這感覺怎麼形容,就像唐明皇進華清池洗澡,萬事俱備,只待楊貴妃,結果小門一開,朱麗婭·羅伯茨縱身栽進來,三圍不錯,就是有點不搭調。 莫名其妙對那部電視機看了半天,轉身發現癮君子朋友已經安然落座,正說:“客隨主便,公子請執先手。” 我聽了繼續發楞,心裡考慮的主要內容是今天搞成什麼樣才能收場,但不知不覺鬼上身地坐了下來,還很自然地調整了一下壓在屁股下的衣擺,冷淡地說:“無須客套。請。” 對方微微點頭,果然不再客套,取子,對棋盤凝視,恍然陷入沉思,我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長考了,但人家不管怎麼長,總算有東西考,這一子還沒落,你老人家烤紅薯嗎? 癮君子朋友絲毫不管我腹誹,良久出手,佔的是天元,我飛快應子,然後無可奈何地眼看著這小子又陷入長考,考得我眼神迷離,哈欠連天,礙於眼下千嬌萬貴的身份,還不敢打個爽快,恨不得找出那台電視機的遙控器,有三級片看三級片,有狗屎片看狗屎片,總比腮幫子發酸好。 好不容易等到他再落子,我迫不及待應了第二子,他還是絲毫沒有提速的跡象,我算明白了,這不是比棋,這分明是比膀胱彈性,誰的棋力強有什麼關係,到最後沒被尿憋死那個,才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強者啊! ! ! 如此下到第十八手,論理兩人就算再不旗鼓相當,此時論輸贏都還早,但癮君子朋友忽然坐直身子,嘴角露出一絲神秘微笑,說:“你輸了。” 話音未落,屏風外已經有人倒抽一口涼氣,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我垂眼看棋,手裡的子將下未下,問:“何以見得?” 癮君子朋友緩緩道:“在下有個小號,叫做十八手。十八手之內,能看出一切棋手的棋風與思路,方才我長考之時,你神魂兩亂,坐立不安,落子快而無當,粗疏異常,所謂東瀾國第一人的稱號,其實難副,我很失望。這一局,就到此為止吧。” 他撣撣身上莫須有的灰塵,嘿嘿冷笑,飄然站起,轉身便走。屏風外傳來三兩聲沉重嘆息,彷彿在哀悼國將不國。我聳聳肩,心想反正你罵的也不是我,一拍兩散也好,大家各自回家睡覺才是正經。一個呵欠打出來,我疲倦不堪,準備等他一出門,就摸出我的指南,寫下公寓兩個字班師回朝。 癮君子先生還沒走出兩米,我解脫的笑容還沒綻放到一半,強大的鬼上身再次發揮了它的作用,只聽我發出一聲冷笑,淡然道:“且慢。” 這是要幹什麼呢?右手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聽指揮呢?悍然伸將出來,摸子,一顆顆下棋,速度之快,看得我自己都眼花繚亂,數分鐘間,一口氣將整個棋盤填成一個單色終局。黑子蜿蜒,追擊,圍截,殺戮,儘管白子不見,其棋勢的精髓卻都在陰影下不斷掙扎,苦苦喘不出來氣,終至滅絕。 十八手先生不錯眼地看,臉色大變,從躊躇滿志的紅,一剎那雪白,一剎那青灰,額頭上密密汗出,向前走了一步,顫聲問:“你……你……怎麼知道……” 我微笑看他,垂下眼角將整盤棋掃亂,說:“回去再習十年,彼時我若還在世,你大抵足夠與我一戰。” 說罷,屏風滑開,我施施然站起,信步走了出去。兩套白色西服迎將上來,瘦高那個滿眼是淚,威猛那個也臉色蒼白,我嘖嘖稱奇,餵,我好像贏了,要不要表現得這麼反骨啊?莫非你們在外面下盤口賭我輸,賠了不少銀子嗎? 瘦高那位殷勤地扶住我,聲音顫抖叮囑:“公子小心,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點點頭,忽然覺得無比疲倦。說起來在人間雖然辛苦,朝九晚五,生老病死,中間多少有點餘地摸魚;到這個非人世界來混,什麼活都乾了不說,連生孩子都要親自上,實非久留之地。哀嘆著給人扶著走了兩步,胸口一緊,喉嚨一甜,我張口哇的就吐了,定睛一看,好大一攤血,媽的,發生了什麼事? 血吐在青色地板上,彷彿靈魂也跟著飄蕩出去了。我軟軟倒在瘦高個懷裡,神誌漸漸昏迷,依稀聽到好多人哭啊喊啊,腳步踢踏奔跑。我費力地張開眼睛,瘦高個緊緊抱著我,哭得跟條喪家狗一樣。哎,帥哥你要注意形像啊!發現我還能睜眼,他狂喜大叫:“公子,公子,公子你醒醒,太醫就在宅里,很快就到。” 太醫什麼的就算了,咳血嘛就是有點熱氣,最多喝點雪梨清清肺,不過我還有句話一定要問清楚。 翕動著嘴唇,我費力地發出微弱的聲音,瘦高個淚如雨下,將耳朵湊近我身邊,聽到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房間裡那電視機,什麼牌子,在哪裡買的?” 周圍立刻靜默下來,我全心全意等待一個答案,家裡小背投用了好多年,一早該換了,方才無聊時打望,覺得牆上那台電視機,造型優美,設計獨特,色彩雅緻,雖然沒有LOGO,想必也是大牌出品,要是知道哪裡有賣,我也趕緊去弄一台,趁有生之年,好好享受一下。 人哭哭啼啼,怎麼也不肯答我,公子公子聲中我終於支撐不住,頭一垂,就此掛了。 那頭掛了,這頭回了魂,六道輪迴,簡單而言,也就是這麼一回事,那為什麼要注意飲食,起居有時,努力鍛煉以長壽呢?照我看,大概是因為輪迴起來多少有點麻煩——想想你住三十樓沒有電梯,剛爬到樓下發現忘帶手機那種心情吧。 睜開眼睛,和夜叉姑娘對了個正。她對我露出了然微笑,說:“殺得愉快嗎?” 我爬起身來,搖搖頭,說:“啥?” 她對我解釋:“喏,你剛吃了命運體驗速食,雖然是簡裝,效果也應該不錯,怎麼樣,發現自己殺人的天賦是怎麼顯示出來的沒?” 我怪叫一聲:“殺人?我明明殺了半天棋啊!” 夜叉姑娘慌了,急急忙忙跑回櫃檯,看了半天又跑回來,臉上飛紅:“對不起,剛才拿錯了,你應該吃殺人者唐斬的,結果吃成了棋魂。” 為了表示歉意,她把確認過名叫殺人者唐斬那盒燒餅遞給我:“要不要再吃一個?” 我搖手謝絕,心思一轉:“你有沒?我很有興趣當西門慶試試看。” 她問我什麼是,聽完解釋之後沒有按照人間慣例對我當胸一掌,而是很冷靜地從科學角度告訴我:“這種天才是你們人類土產,我們向來不供應。” 如此一來,我徹底斷念,就算有非人襄助,土狗也成不了色狼。在離去以前,我念念不忘那台電視機,問了問夜叉姑娘,她也蒙查查不知所云,我只好拿出指南,輸入:幽雅棋室內的一台大電視機。 指南很久沒上工了,休息充分,心情很好,在詞條出來以前,還難得地私聊了兩句,曰:“小子,你吃了命運體驗速食吧?” 這本書還會偷窺,到底什麼人編的? 它繼續在卡片上出字:“副作用不小,你生過兒子沒?”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字面上出來一串省略號,好像是長長嘆了一口氣,說:“自求多福吧。”我頓時毛骨悚然。 聊完這陣,終於看到了解釋。 原來如此,難得一次重新做人機會,我跑去下了個棋就翹了辮子,實在太浪費了。嘆息半天,我又餓又渴,思家心切,向夜叉姑娘告別後,在指南上輸入:回家。 指南拒絕我:“目的地不存在。” 我傻眼了:“什麼?” 再次輸入,這本書脾氣很爛,立刻就有點光火,出來的字比剛才大很多:“告訴過你目的地不存在。” 什麼意思?我不依不饒,再輸。 它按下性子甩著臉子——一個字比一個字大不說,還火花四冒:“不存在的意思就是——沒有,沒有出現過,或者已經消失,總之去不了,再重複輸入不要怪我自動關機。” 好吧,你家工會後台硬,說罷工就罷工,我惹不起,想想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先去找小二看看吧。 但是小二在哪裡呢? 我沉思默想,希望靈光一閃,閃出小二的去處,但滿腦子轉了兩遍,排除無數囤積十幾年沒見過天日的專業知識,閃躲過無數匪夷所思的理論體系,踐踏著無數零零碎碎收留下的八卦逸事,得到的線索只有一句話,小二說過:如果我遇到危險,會發送跨空間遠程警報,他會收到。 一路走來,歷經理髮店、監獄、候車廳,遇到各色怪人怪事,除了生孩子的時候擔心過難產以外,其他都不算特別危險,難怪小二一直沒有理我。 既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在卡片上仔細輸入:最危險的地方。 輸完以後,我就隆重地對夜叉姑娘點頭,招手,依依惜別,大有易水橫流,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之意。其實心裡篤定得很,無論我去的是監獄還是地獄,是吃人的廚房還是被吃的餐館,無論所面臨的場景恐怖到何種地步,我都相信小二會及時趕來——任何時候我真的需要他,他都會及時趕來,從未放棄我,也未辜負我。這樣說起來,我實在該變成一個女的,直接嫁給小二日子不是好很多,反正工資都要給他的。 懷著這樣溫暖美好的情懷我閉上眼,等待空間傳送。任何遭遇反正都是一回生兩回熟,多給人家傳兩次,你看我吐也不吐了,氣定神閒間腳下一站穩,立刻張開眼睛四處打望。非人世界最危險的地方耶,一定酷到爆吧!在小二霹靂拍馬來救我以前,一定要看多一陣新鮮才值回票價啊! 不看還好,一看我就立刻摔了個大馬趴、狗吃屎。 摔在一張地毯上面——好熟悉的一張地毯啊,紅邊駝絨底,織就蓮花圍繞天人五衰圖,隨便用手一掃能掃出一撮魚刺、花生米之類的東西,地毯四圍依次放著迪斯尼水杯,三五包垃圾零食,腳底按摩器,大小無數靠墊,以及大概十三四種極度專業的雜誌。 這不是我家公寓嗎? 緩過神來我趕緊去看那本指南,莫非我老眼昏花,剛才我要回家,你明明說目的地不存在啊。結果指南做小憩狀,對我任何行動均漠然——老大,連你都有不應期嗎? 摸著腦子繞家一周,沒有發現任何出人意表之處,我渾身筋骨酥軟,忍不住放聲高歌,啊,可愛的家,溫暖的家,甜蜜的家,我回來了。 歡呼鼓舞了半天,我美滋滋坐下,準備看一集無聊的言情劇兼吃薯片以資慶祝,忽然從樓下遠遠的地方傳來喧嘩,似乎有很多人在大聲說話,氣氛躁動驚慌,十分不安,凝神聽去,咿,聲音最大那個,好像是小二啊! 我印像中的小二,永遠不動如山,就算跟我著急,說話分貝數也不會超過一隻貓,他現在吵吵嚷嚷是為什麼呢? 推開窗戶走上陽台,剛好可以俯視公寓大門前,那裡本來是一片空地,光禿禿的沒做什麼建設,平常充當我們集體出行時的會合地;偶爾我奮發圖強,覺得應該加強一下體能,就下去跑跑步,每次跑到第三圈,公寓所有的窗戶都會打開,各位鄰居的頭顱一覽無遺。香奈爾向我大量丟玫瑰花瓣和飛吻;貝多芬搬出十幾個飯碗敲《命運交響曲》兼吹口哨,吹出序曲做伴奏表示加油;華佗慧眼如炬觀察我身體狀態,一會兒我上樓就會收到一張詳盡的醫學檢查結果報告。總之無比熱鬧。因為他們平常實在看我自暴自棄慣了,突然做出一點兒事來表示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旁人都免不了要感動起來的。 但今天不類往常…… 開窗才發現其實現在是黑夜,不過牆上二十四製式的掛鐘卻顯示早上十點。 空地上空籠罩著朦朧霧氣,難以看穿,只感覺熙熙攘攘有好多人,一時聚攏,一時散開,每次散開都帶來聲浪沸反盈天。我集中目力,似每個身影都頗相熟,一定是我的鄰居們無疑,只是那些或動或靜的姿態,與常態大不相同,不禁叫我隱約不安。與此同時,單細胞的我有更強烈的一種想法:沒義氣的,搞活動也不叫我。 作為一個愛湊熱鬧的人,我連忙起身衝進洗手間洗了個澡,再轉入衣帽間,把在非人世界混通場的睡衣換下,穿了黑便褲,白恤衫,興沖衝就出了門。 一溜煙儿來到樓下,一路發現所有公寓門都關得緊緊的,有的門上還加一把巨大的鎖。在公寓這個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沖進別人家胡吃海喝順拿的環境裡,這可是件蹊蹺事。 這種蹊蹺感在我到達公寓底樓時強烈到最高點,強到了讓我不得不一個急剎車,停在將出未出大門的那個坎上,回頭望瞭望,離我最近的是一樓B座,愷撒的房間。 愷撒,聽名字就是個好不威猛的人,其實他威算還有點威,猛則未必,至少從體形上來說如此。 基本上他就一小老頭,鬚髮皆銀,走路腰板挺直,虎虎生風,可惜一旦站下就佝僂,打回原形。 和平常人一樣,陰雨天他愛生悶氣,高興時也笑瞇瞇,每晚在公寓會所遇到他,後腦勺對人喝一杯純威士忌,看著窗外天光,默默無言,形象低調而正常,除非那晚的表演特別精彩,或者有幸看到他整個尊容。 唯有一次我百無聊賴,好死不死,想到他大名愷撒,便上前和他談了談《高盧戰記》,高盧兩個字一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妙,老爺子那倆眼睛,跟燒了明火似的熊熊發亮,亮得我心裡打寒戰。 我不祥的預感被證明是正確的,從那天晚上開始,愷撒就和我耗上了,我看鋼管舞,他就站在鋼管邊;我喝黑俄羅斯,他就站在酒保邊;我回家洗澡,他就站在浴簾邊;我洗完澡準備滾去睡覺,他還是堅貞不渝地站在我枕頭邊,一心一意,全心全意,以打不死你就磨死你的氣概,硬是把一部《高盧戰記》的真實版給我講完了。平心而論,就算為此熬了倆大黑眼圈,嘴角長出一溜水泡,我還是要承認愷撒的說書功夫不是蓋的。 聽完三天評書的結果是,無論我幹什麼,甚至夢什麼,偷雞摸狗,穿街走巷,解決工作地點一點兒小機器故障,耳邊都會不斷聽到一個豪邁的聲音咆哮著:“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同事們因此盛讚我:“不愧是技術高手,對一台微波爐都充滿如此強烈的野心……” 除了強迫人家聽《高盧戰記》,愷撒總體而言是個好人,在我心裡,好人的標準之一是家里永遠有吃的,而且隨時可以去吃。 我轉身走過去,推了推門。 沒開。 俯身觀察,門上裝了一把隱形密碼鎖,三年前的專利型號,擁有獨特密碼辨識系統,而且必須輸入兩次密碼,第一次使主鎖出現,第二次才能開門。 就算愷撒最近去搶了一票國家銀行,家裡滿地都是金條,他也不用小心到這個份兒上,公寓沒外人來,至於自己人,不要說金條,就是把印加帝國的黃金寶藏整個堆起來當地磚,大家多半還嫌色彩太單一,和牆紙不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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