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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白饭如霜 11717 2018-03-12
在理髮店裡被洗得差不多的好奇心,現在好像又長回來了,我一點兒都沒有受擅入民宅的任何法律或道德困擾,更沒有遇到任何技術上的迷惑,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那把電子鎖——你說為啥這麼容易?哦,對不起忘了交代,這把鎖的專利擁有人就是我,大約十五年前讀電子技術學位的時候發明了一大票類似的玩意兒,就等著衣食無著的時候賣出去換口飯吃,想不到江湖再見,竟然是在自己樓下,真是欷歔啊! 欷歔了一下,我閃進了門,順手把密碼鎖設置成自內輸入開放,你要知道我做技術就有點門道,做賊純屬人行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愷撒的屋子擺設,和他的外表一樣毫不出奇,多多少少將將就就的家具家電,該有什麼就有什麼,該沒什麼就沒什麼,一眼看去,半樣可以吸引眼球的東西都欠奉,就算我真的是賊,也只落得無從下手。

那麼,這門到底有啥好鎖的? 摸著下巴,在屋子裡逡巡一圈,再一圈,推開陽台門走進去,哎呀,地上有一個鞋底的灰塵印,大約四十碼上下,鞋尖指向屋外,而嚴嚴實實籠罩陽台的外罩上,被外力割出一個大洞,切得好啊,比圓規畫出來的還標準。 不用福爾摩斯上身,我也推理得了,這是有人切開這個洞,然後踩著欄杆跳了出去。 問題是,這個陽台罩圍厚達五指,以極為笨拙而結實的合金鑄成,又不實用又不時尚,絕對不是公寓樓民們的那杯茶,現在裝上難道是為防蚊子嗎?又是誰要通過這麼費勁的方式進出房間? 我背上忽然一陣汗,回頭看看那把上了鎖的門。 那是我發明的鎖,我能輕而易舉打開它,是因為那把鎖的預設程序中有一個萬能開解的後門。

很少人,我說的是和我一樣的,真正的人,有能力發現這個後門,除非他是專業中的專業。 至於這個公寓裡的任何成員,從外界買來任何電子設備,都一定會先交給一樓C座的管也。他能夠把單一計算器改裝成觸屏式PDA,也可以把驗鈔機改裝成一隻負離子電吹風,因此大家可以選電子設備店裡最便宜的東西買,回來後再告訴管也自己真正的需求。偶爾他也會玩得過頭一點兒,比如上次我買了一個剃毛器,他半路上截住我,站在那裡把玩了一陣後,我回家發現自己手裡拿了把五四式手槍,連子彈都裝好了——就算朋友不做,也不用這麼明顯地暗示人家自絕吧! 給管也一把這樣的鎖,結果會變成一整套複雜得要命的電子機關,打死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就這麼用上。

這麼低創造力的事,會做的只有人類本身。 因此,是真正的人,鎖了愷撒的門——黑格爾的門——香奈爾的門。 所有人的門。 鎖上。關住。囚禁。 我霍然掉轉頭,望向陽台罩上那個大洞。外面空地越來越喧囂,不祥之至的預感牢牢鎖住了我的後腦,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驚呼:“這裡打不開。” 我搶到門前,側耳傾聽,門外有幾個人在緊張交談,聲音非我所熟,不屬於任何公寓成員,語速亦極快,模模糊糊聽不清楚。我整個耳朵差不多要和門融為親密一體了,都只猜出幾個字,“失踪”、“看不到”、“追”…… 然後一連聲炸響,一股巨大衝力震得我從門上飛起來,撞到客廳中間的隔間屏風上,抱著一整幅《沙場秋點兵圖》,摔個四腳朝天,門外驟然有高聲叫道:“有動靜。”

躺在地上發了半天暈,我想起剛剛那陣響,很明顯是子彈打在門鎖上,可憐好好一把密碼鎖,死得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 這陣後知後覺過去,好幾個人已經破門而入,圍在四周,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有男有女,個個身形剽悍,一水兒穿著黑色制服,腰間手上都有傢伙,全副武裝。 站得最靠前的一個男子,手上戴著相當顯眼的異形戒指,戒面上有三顆鑲鑽的星星,不知道代表什麼意思。他是首領,進門後便命令其他人四處仔細搜查,結束後再度圍攏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他也不問話,蹲下後一伸手,把我上上下下一通好摸。我心想你摸一個大男人到底有什麼樂趣?不如請旁邊那位女士動手,雖說眉頭眼角的殺氣重了點,但皮膚雪白,嘴唇鮮紅,絕對是個大美人。

摸完他表情微有詫異,說:“人類。” 其他人全不相信:“不可能。” 那位殺氣騰騰的女士尤其反應激烈:“這座公寓裡每戶住客,都是罕見的非人品種,和人類沒什麼關係,何況一個月前這裡已經被軍方徹底封鎖,所有出入都在監控下,他怎麼跑來的?” 問得倒是句句在理,但人類的道理常被證明是無知的延長版,我不吭聲,乾脆躺平一點兒把四肢放鬆,看他們最後如何解決這個身份定位問題。 誰知我的愚蠢和自大緊隨時代步伐,完全沒有人後,人家壓根兒就沒把我看成一根蔥,摸完一遍,就始亂終棄了。 那位戴三星戒指的首領走到陽台邊,看了看外面,冷靜地說:“所有非人都逃出去了,正在空地聚集,普通軍力已經不奏效。” 他從腰間拿出一隻外形很先進的通訊器,呼叫:“G市非人公寓發生大規模逃逸事件,請派遣高等級獵人增援。”

得到答復後乾脆利落一揮手:“把他帶出去。” 沒奈何,我腳下一輕,被人拉著領子拎將起來,跟只麻布袋似的半拖半拉,拉到公寓大門口。全體人員停下腳步,首領示意大家以扇形散開,他身先士卒在最前面,拎我那位五短身材,國字臉,頭皮和鬍子都刮得乾乾淨淨的,感覺上是個新手,所以又激動又緊張,身體一直微微發抖。我給他抖得難受,乃好心勸慰:“別緊張啦,除了施瓦辛格脾氣比較壞以外,其他人都是一等一的良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大家聞言,紛紛停下腳步,回頭把我瞪著,那神情的意思大概是:“咿,這個品種的貓會講話耶!” 要是我發現一隻貓會講話,首先就要問,貓糧和老鼠,到底哪個比較好吃?人家都比我有志氣,首領一個箭步衝過來,羅盤大的臉差不多要貼到我鼻子,厲聲問:“你認識他們?”

要是我不認識他們的話,過去十年的日子,還真不知道怎麼混過來,也許早就死掉了吧。 因此我很誠實地點頭。他不放心,追問一句:“你和他們很熟悉?” 我繼續點頭,補充道:“鄰居啊,我們是鄰居。” 目不轉睛看著我,確認所言非虛,首領臉上出現一絲詭秘的微笑。 這種微笑我不是沒看過,以前我在某些小公司混飯吃,當某個項目出現大紕漏,或者一筆款子莫名其妙地消失,所有人都聲明自己清白無辜的時候,我就會看到某個老闆看著我,露出諸如此類的微笑。 不用說,接下來我就倒了大霉,要么頂缸入獄,要么被人追殺,非出動施瓦辛格劫獄,或住在三樓的羅斯柴爾德幫我還錢不可。 首領一點兒沒讓我失望,立馬轉身對他的同伴說:“拿他打頭陣。”

把我一提,遞給現在站在最前的那位女郎:“菲菲,你盯著他。” 菲菲沒有接過我,她微皺眉頭:“鮚森,他是人類,即使認識這群非人,也不至於為此犧牲性命,我們不能拿他冒險。” 犧牲性命?餵,會不會這麼嚴重啊?就算他們不是人,你們是人——好吧,我們是人,最多也就是生活習慣不合,何至於鬧到你死我活這個地步? 但是沒有人在開玩笑。 鮚森冷冰冰地看著我,那眼神絕不像是在看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更接近於看晚飯前的一塊生牛排,對血的嫌惡中夾雜著對肉的慾望。 他慢慢地說:“這批非人的異能,我們手頭沒有任何資料,到底會危險到什麼程度,不能預估。” “但是,無論哪個種族的非人,都有一個特點,到現在為止,沒有發現例外。”

他們絕不會隨意傷害不相干的人。 更不會傷害朋友。 被隆重宣佈為非人的朋友之後,我有幾秒鐘時間愕然,再有幾秒鐘時間感動,等回過神,電光石火之間,儼然已被推上戰鬥第一線,角色是炮灰。 一出公寓大門,空地上的場面便一覽無遺,公寓鄰居們都聚集在一起,聽到異聲,齊齊注目過來,我看到大家的熟悉面孔,一時忘形,興高采烈地舉手招呼:“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聲音投入空氣,如心靈投入一段無望的愛情,得不到半點回音。 一張張面孔看過去,香奈爾,睜大睫毛根根分明的秋水雙瞳你要追尋什麼?貝多芬,是怎麼樣的壞消息奏出詠嘆調耷拉了你耳朵?施瓦辛格,倘若手裡有一根叉棍,你願把整個地球撬個前滾翻兩周半嗎?還有小二,一天到晚和我廝混的小二,你去哪裡了?睜大眼睛連續瞪了八次,我終於反應過來,那個毫無表情地站在群眾最前面,所有的手臂擺脫了隱藏的命運高高舉起,幾十塊肱二頭肌都膨脹得相當憤怒,半點沒有平時低調風範的人,正是小二本人。

抓著我作為盾牌,進攻方謹慎地踏入空地,他們沒有立刻採取行動,而是謹慎地停了下來,兩人在前,兩人在側,一人殿後,互相呼應,進可攻,退可守,端的是訓練有素。而我的位置比所有猛士都靠前,乃是孤零零地懸在對陣雙方之間,暴露於一切有可能存在的火力之下。 被人出賣或利用,乃是生而為人必然要有的經驗,相當於吃飯買單,睡醒離床,倘若想得開一點兒,還要感謝上帝賜予你一定的用處,不至於哭著喊著想求人用,人家還嫌你尺寸不合要求。 但我的確不大習慣這群鄰居看我的眼光,居然也如看著一頭陌生的羔羊,無端端自己走進了屠場。 清了清嗓子,我朝小二招招手:“小二。” 小二神色嚴厲地註視我身後,八風不動,當我透明兼失聲。 我鼻子一酸,轉向麥當娜:“小麥……我新買了條牛仔褲,你想剪嗎……” 麥當娜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因為他還是一如既往戴墨鏡,但從他腦袋的朝向,他壓根兒就沒注意到我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愷撒……” “易牙……” “黑格爾……” “鬼穀子……” 呼喊的聲音迴盪,越來越心虛,最後化為喃喃,每一個名字從舌尖吐出,一個希望就這樣破滅。回憶虛幻飄搖,現實冰冷高大,PH值小於7的感覺強烈到要把整個鼻子變成一顆醃話梅,我沒有把它揪下來嚼成碎片是因為不敢去面對。 很多事情,你不哭出來,它彷彿就不能真正傷害到你,做這個做那個,時間慢慢流逝,最強烈的衝擊化做不存在的假象,一點點消解。 唯有不要哭。唯有忍住不要哭。 只要第一顆眼淚衝出眼眶,一切信心便告摧毀,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你暴露於挫敗和傷害之下,比一根沉於弱海的稻草還輕,比一隻剝了皮的兔子還狼狽。 作為一個失戀經驗無比豐富的高齡未婚男性,相信我,我已經無數次經歷這一時刻,應對的方式有跑十公里然後昏過去,吃到撐死然後昏過去,故意找人吵架然後被人羞辱得昏過去,吃大劑量安眠藥調好華佗的鬧鐘然後昏過去,總之我不肯清醒地面對問題,直到問題無可奈何地在深夢裡消退。 但是現在,現在我什麼方法都用不上,必須要直挺挺站在那裡,而來犯的恐怖比從前大一萬倍。 氣氛安靜。 山雨欲來的時候,都是這樣安靜的。 我怯生生朝前走了一步,聽到鮚森在我身後,以一種極失望的聲音說:“他沒用,菲菲,你掩護,其他人進行虛擬攻擊。” 菲菲就在我的左側,聞言一偏頭,猛地飛腳將我踢得凌空,啪嗒一聲,落在數米之外。我滾了滿身灰爬起來,一看場子裡已經打成一團。 我在空中飛的時間,長不過數秒,就這幾秒的工夫,鮚森和另一個男子,已經帶頭衝了上來,他往非人群體的左翼疾掠,快如閃電,手裡握著一束黑色的繩子,看上去柔韌發亮,有生命般微微伸縮,像蛇在吞吐芯子;另外兩個人往右側前進,也握著同樣的繩子;菲菲稍退後,手按在腰間,微伏身體,做出隨時準備一躍而起的姿勢。 他們五個人,形成一個完美的五角包圍,身形一到位,四個側翼攻擊的點上便猛然飛出四條黑色的線,在空中迅速對接、勾連,之後鋪天蓋地地膨脹開來,變成一張極大的網,密密麻麻,網狀線條中閃爍出雪亮光芒,隱然刀鋒四伏,對著包圍圈中心的非人群籠罩而下。我心都要跳出來了,忍不住大叫一聲:“小心點啊!”那時間小二的某一個頭極快對我一瞥,那眼波稍縱即逝,快到我幾乎認為是自己的錯覺。 黑色刀網上,想必施加了什麼法術或毒素,不是尋常把人家罩住就算了的,因此未曾貼近,已經使網中人遭受了相當大的痛苦,所有我熟悉的臉都在扭曲。嬌弱高貴的香奈爾,對時尚和顏色的敏感度和創造力都獨一無二,可以提前一年預告每一季時裝週的全部精準細節,此時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美麗的眼睛中流露出如同身處阿鼻地獄中一般的恐慌;她身邊站著的是愷撒,正為她張開手臂,擋住頭頂,闢出一片安全的區域;而小二所有的臂膀都揮舞起來,一邊為同伴爭取盡可能多的自由活動空間,一邊咆哮:“往中心聚攏,大家要小心,這是獵人的法力追踪網,有弭患咒。” 我握緊拳頭,無限懷念非人重型監獄中那一隻大可遮天的手,如果我有那樣的力量,讓我一巴掌把鮚森打成腦震盪吧! 心臟劇烈跳動如擂鼓,我目不轉睛地盯住場中狀況。倘若那網的威力如斯之大,一落下就讓所有鄰居就擒,說不得,我只能抱定同生共死的念頭,上前抱住鮚森大腿咬兩口再說——基本上,我早就忘記自己其實是個人了。 黑色大網落下的速度沒有我想像中迅速,而且一步比一步更慢,四個持網的人身體繃緊,不斷大口喘氣,頭頂出現絲絲白色煙霧蒸騰而上,看來當漁夫也沒有想像中容易。 我的鄰居被罩住,緩緩中全體抬起頭來,盯住那網,大多數人的臉上都發散出詭異的蒼白迷惘之色,像被魘。 幸好還有清醒的,能在危險前保持清醒,總是那個最強壯的。 施瓦辛格,不枉他一身好肌肉,猛地炸雷般大吼一聲,跳起來,雙臂伸出牢牢撈住那張網,接觸處鮮血立刻噴出,血色非紅,而是粉櫻花那樣的淡白色。刀鋒從他的掌心穿過,戛然停住,持網的獵人身體各一震,立即奮起用力,將網絡收得更緊,刀鋒在施瓦辛格的掌中慢慢轉動起來,白色血液和鮮活的肌體,紛紛離開他的身體,四濺於地。我目眥欲裂,連滾帶爬衝上去大叫:“老施,老施。” 沒跑出兩步,眼前一花,菲菲鬼魅一般出現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往後一推。我吃力不住,倒退三步,摔了今天第二個屁蹲兒。媽的,要是格鬥術也有博士學位和獎學金就好了。 施瓦辛格抓住了網,停頓下來不過一刻,網中人的意識便緩和很多,看來那個蝦米弭患咒還不是一般的厲害。華佗心神一定便即時上前,咬破自己手指,滴出一顆血液在老施的手掌上。我暗罵這個時候也找不到雞,你歃血為盟拜什麼把子?卻發現他的血非同尋常,滴出來是紅色,一接觸到老施的傷口卻立刻變成了綠色,急速滲入肌理,翻裂的傷口如含羞草般反應靈敏,應聲而愈,天衣無縫。施瓦辛格精神一振,將刺入手心的刀一拔而出,抓緊網線向兩邊一扯,噝啦一聲,將刀網打開了一個大口子,但斷裂的絲線彷彿通靈,掙扎著互相勾搭,很快又緊緊纏繞到一起。 施瓦辛格和華佗這一手配合精妙絕倫,五個獵人齊聲驚叫,內容稍稍有別,那幾個名字都沒有的死龍套只會啊啊啊,菲菲和鮚森就比較有深度,他們叫出了兩個奇怪的名字:軍魃,神演,神演,軍魃。 被喝破真身,華佗在網中神色大變,菲菲顧不得自己是在掠陣,直衝上來,從腰間抽出一條極長的鍊子,從質地看是黑鐵鍍金,鏈上團團包圍著突出的尖刺,刺上泛慘綠熒光,顯然有毒,鍊子的底端鑄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球球,不斷旋轉著。 我平時視力本沒有這麼好,情急之下,偏偏什麼都看得特別清楚。 她從我身邊衝過去,速度不算快,說不定是一邊沖一邊在計算攻擊的角度或方式。我轉過頭,看到華佗將手指放在嘴邊隨時準備咬,而老施鼓起肌肉苦苦支撐,努力和另四個人拔河,誰能將那網控制在手裡,誰就有多一分喘息。 我全身的血都湧上腦子,將理性燒得精光,所餘下的全部念頭就是絕不能讓人抓到華佗。 否則他身上全部的血,一定會被人放光光,更壞的是乾脆被弄成一個活的血液藥物生產單位,下輩子都生活在十八重保護下的籠子裡,靜脈上插一根導管。 鼓起這輩子全部的勇氣和力氣,我合身一躍而上,狙擊。 雙臂抱住了菲菲,幾乎同時這小妞的肘部就準確命中我的肚子,全體內臟吃一大驚,各自在原地跳了幾跳,發起暈來。根據我的醫學常識,肝臟和好幾條不爭氣的大血管都統一爆掉了。 爆就爆吧,千里送君終有別日,你們跟著我也辛苦,等分解恢復為原子狀態的時候,記得選個有出息的人去組合哈。 一邊這樣默念,我雙臂半點沒放鬆,牢牢把菲菲楊柳腰身箍住,心裡默念民俗,什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話說“捨得一身剮,拉得皇帝下馬”,菲菲大怒,一拳一拳照背狂毆,可是倉促間打我不死,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嘴角不停噴血出去,噴得姿態飄逸,灑下來糊了我的眼睛,稍一長時間就乾了,形成黏糊糊一層帶腥味的硬殼,我滿嘴血渣子倒灌,忍不住犯噁心,呸呸吐著,漸漸牙關都鬆了,一顆一顆牙爭先恐後叛逃,真不講義氣。 努力提醒自己振作再振作,手臂掙扎著箍緊,身體卻軟軟下墜,意識在劇烈到麻木的疼痛裡次第消失,最後念頭是無論多麼徒勞,也休想我會放棄。 上天作證我是一個怎樣沒用的人,從不上進,也不知何為爭取,但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都蒙眼前那些怪物賜予,他們對我是好的,好的東西在這世上不多,就拼了命不要,我也不能看著這一切在我眼前毀滅。 那所有往昔情景當時不知,下一回是否已經他世。 耳邊隱約聽到鮚森在暴怒地咆哮:“菲菲,趕快解決他!為什麼對他手下留情?” 留情?這樣子都算有情的話,我真不知道閣下的仇人是怎麼一個死法了。勉強睜開眼,我先看到菲菲的臉,狂怒漲紅,眼角殺氣騰騰,不過好像沒在打我了,只是看著我,是不是打一個準死人手感差一點兒呢? 吃力地把頭轉一轉,我觀察一下包圍圈,獵人和非人仍然處於僵持狀態,除了施瓦辛格之外,其他人也在發奮圖強,齊心協力架住刀網,鋒刃不斷刺穿他們的肌體,帶來哭泣呻吟和尖叫,但誰都沒有放鬆。最忙的當數華佗,他就像隻小蜜蜂,扑騰著手臂忙忙碌碌跑來跑去,滴血認親——對不起,說錯了,滴血治傷。我看他臉色發白,走路髮飄,估計也耗得差不多了。 兄弟,真對不起,早知道有今天,我應該多讀一個武器博士學位的,努力發明出全世界最強的武器,誰都不知道,就咱們公寓樓裡家家戶戶床底下藏一個。 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來,我沒有讀過武器博士,但是我讀過藥物學博士學位。 而我的畢業設計成果,是能夠在大範圍內令人喪失進攻能力卻不危及生命,毫無後遺症的生化製劑。 那種製劑的配方我記得最後賣給了美國海軍,換了我兩個月生活費。我鮮問世事,不知道他們最後應用於實戰沒有,而當時為實驗而製作出來的一些樣品,我沒有全部丟掉。 最少還有一瓶,藏在我家廚房的櫥櫃裡。 雙手一鬆,我的上半身從菲菲腰間鬆開,“嘭”的一聲落在地上,手腳並用,跟隻狗一樣飛速向公寓大門爬去。鮚森老遠看到,叫道:“菲菲,他幹什麼?” 菲菲對自己的擊打能力很有信心,淡然地答:“嚇破了膽吧。不用管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類,他已經完蛋了。”鮚森信以為真,放了我一馬,隨即下令:“你到對面頂端方位,這些非人都不是戰鬥型,等神演鮮血耗盡,我們爭取抓到所有活口。”說著便狂笑起來:“個個都可以賣個大價錢啊。”大價錢三個字搔中大家的癢處,所有人都露出狂熱的笑容。 我聽得心都碎了,一面爬一面回頭看,菲菲正大步上前,手中金色鎖鏈揮舞,閃耀著擇人而噬的寒光,更可怕的是她眼裡貪婪喜悅的神色,彷彿從非人鮮血淋漓、垂死掙扎著的身上,發現了能鋪滿整個世界的鮮花。 管不了那麼多,我手腳並用一路狂爬上三樓,爬著爬著還對自己的身體發布感言,中心意思是,各位好逸惡勞至今,對社會民生實在不算有什麼貢獻,等我兩眼一閉,人家願不願意拿你們去當標本都是未知數,不如趁現在雄起一把,讓粉碎性創傷來得更猛烈些,成全成全我當回救世主的小願望——苦口婆心,苦心孤詣,主要想叫他們多撐我十分鐘。 以秒計算自己內臟失血過多停止作為的大限,我成功進入自家公寓,來到了廚房,一面嗯嗯啊啊怪叫,一面忍著劇痛舉高雙手,打開櫥櫃,一眼看到那個陳舊的寶藍色金屬密封瓶,藏在十七八瓶風味不同的辣椒醬身後,表現出一種大隱隱於垃圾堆的高士風範。 據我的導師說,價值數百萬美金的生化武器製劑,配方出入於挽救生命與解決生命之間,拿捏分寸,妙到毫巔,沒有副作用,不會引發後遺症,每一個分子式都善良正直,但關鍵時候,也絕不吃素。 我顫抖著手摸到了這個瓶子,確認它沒有洩漏,而且竟然還在有效使用期內,跌跌撞撞掉頭衝到門口,隨之改變了主意——我的身體機能再無餘勇,正奏響全盤崩潰的高歌,絕不可能承受下三層樓之重,這種狀況下等我匍匐到達公寓門口,說不定小二他們業已全體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個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支援武器第一時間送到戰場。 跳樓。 三樓到地,須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亙古長存,絕不因你傷及筋骨而變化,最為公平。 翻出陽台前我已經將生化製劑兩重拉環打開,上面沾染許多我大口吐出的血,希望它不會因這個而罷工。按下噴頭,一開始空聽見噝噝響聲,太平無事,很快濃稠的藍色煙霧蜿蜒而出,凝滯在噴嘴周圍,我簡直可以看到它們從容滲透氧和氫的英勇姿態,風把帶有這製劑的空氣帶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膚,進入口鼻,融會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們都不拒絕,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軟成一團。 帶著這美好的期望,我哼哼著爬過陽台欄杆,手一鬆,整個人落下。 風聲呼呼刮過耳邊,大地迎面而來,神經停滯,血液凝結,死神拍馬前來,近在咫尺。但它都算給面子,讓我還有餘地看到生化製劑發揮作用的速度驚人,已經奏了首功,只見菲菲從無情攻擊的狀態中猝然倒地,那姿態曼妙無比。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在面孔距離地面大約一米,每一粒灰塵都大如車輪的地方,我最後大聲地對自己說:“哥們儿,好樣的。” 身軀跌落,猶如敗絮,器官們喧嘩、驚叫、嘆息,之後齊齊靜默。 最後的時光,原來就沉溺於靜默。 我直直看頭頂的天空,大腦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關閉一切功能區,我終於不再關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現一片玫瑰園,飽滿的花兒,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跡罕至之處,燃燒,凋零,輪迴不絕。 那是在保加利亞。一生中見過最美、最濃麗的景色,被埋藏、沖淡、遺忘。 直到死亡前來,喚醒三兩絢爛片段,伴隨我安然進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這真是仁慈。 人一生,無論做什麼,都不過在努力解答三個問題。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 你往哪裡去? 耕田抑或作惡,廟堂抑或江湖。走了十萬里路,躲得過自己的影子嗎?終生在屋簷下不出,神思卻高逸,是否仍能到達天堂所在? 判斷之無力,在於其標準的不一。一花一世界裡,我們是各自的上帝。 如此甚好。 參差多態,乃幸福本原。 什麼地方傳來這句話,語氣似曾相識。 我下意識答:“羅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邊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有嘆息忽遠忽近,但終於是遠了。飄逸消散,伸手觸不到。 想呼喊,始終沒有聲音。 終於沉默將我驚醒。 我在哪裡? 保加利亞玫瑰花園,夢想與回憶中。那千萬朵花盛放,豔色塗鴉連綿熾熱,強烈如天使之怒。 豐厚柔軟的花瓣,充滿小王子希冀的愛情。 有風環繞,在額上,細細蘊藉溫熱以及纏綿,如同情人手心裡生髮出來的。 輕柔吟唱來自某個角落,銀子質地一般的嗓音。 走近去看,那裡卻又寂靜下來。那聲音似乎從未出現,或已經離去,且再不歸來。 四際純然的靜,挑逗、懷疑、不安蔓延。 這是哪裡? 我於惶惑中到處遊走,漸漸地心裡卻又安定,隨著腳步伸展開的景像一點兒比一點兒更加熟悉,和回憶互相印證,毫釐不差。 是許多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玫瑰園,在保加利亞南部,那裡出產全世界最高質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純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黃金貴十倍。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那一年暑假,個個同學都往西,往西,背上臟包,穿上好幾個月沒洗的運動鞋,出發去糟蹋巴黎、巴塞羅那、馬德里的街道。唯獨我逆向去了南歐。這和我特立獨行的個性沒任何關係,真正的原因是我到機場一看,特價票,學生票,聯程票,蹲行李艙票,一切優惠用到最盡,我身上的錢就夠我去保加利亞。 卡贊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在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遺留地。我去的時候已經是仲夏,花期將過未過,晚霞凋落時在高處看黃昏煙火,伴隨一望無際的綠肥紅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銷得死去活來。可惜我天生愚鈍,望了半天,肚子一陣唧咕亂響,想起浪游半日,水米未進,這是該吃了,不曉得玫瑰花能拿來炒什麼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贊勒克城,一路往南,漫無目的地亂走。南歐物產向來不算豐富,無論投宿何處,進餐廳或居民家吃飯,一律是小麥麵包,夾肉或腸,辣椒醬用半瓶都照舊寡清無味,吃得我生不如死。一路上除了玫瑰還是玫瑰,無論從什麼角度什麼角落看,都是天殺的玫瑰。你要知道,絕代尤物看太多都會ED,何況一朵花? 過了好幾天,終於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這片猩紅之海,心情不禁為之雀躍。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路邊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籃的女郎,在路邊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麼,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看不到顏容,唯有那側影的曲線,比流星滑過天際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細小弧度都完美無缺,輕微光影於其上流連,艷麗得驚心動魄。 我遠遠地註視她一動不動的姿態,心醉神迷。這感覺似曾相識。 為美所攝,是多麼奢侈而難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的夢境,滿心滿身懶洋洋,無法動彈,也無需動彈。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灑開一片,連腳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後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樣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渾不覺有人凝望,直到我實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爛到扑街的搭訕功夫:“小姐,你等人嗎?” 一說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給自己一個雙風貫耳。以我的外形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亞,差點兒也要雪萊,說不定可以倖免被人當面唾棄,而改為背後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樂透獎累計兩百年,然後被我一個人全盤博中,其概率也會高過眼前人說:“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處,在於你從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女郎緩緩抬頭,我願死在那湛藍的眼眸裡,任由下半生一寸寸荒涼成灰燼。 她看我:“傑夫,你好嗎?” 她說:“我等你好久了。” 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裡的容顏。 我睜大眼,須臾閉上眼。 再張開。 真的是玫瑰谷,處處景物都如此真實可觸,馥郁的香中人欲醉,如果是幻覺,什麼幻覺可以讓你感受如入芝蘭之室。 但我剛才不是在回憶嗎,為什麼現在卻處身於自己的回憶場景之中? 最開始我所在的玫瑰園,也是我的回憶嗎?那這一切出現的次序,怎麼和真正的歷史顛倒了過來? 是什麼直接帶我去你的玫瑰園,將刻骨的片段一絲一絲重現,每一個空氣分子裡都充滿懷念,然後恍惚間回到遊歷的起初,一步步再度走上為與你相遇而注定的路。 瑪利亞。 你的名字我不說出口,我不思索,那聲音中有悲哀,說出來有罪過。 女郎靜靜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腳底板,印證周圍環境的真與幻。 看我一無所獲,迷惑地轉來。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著頭,口水將出未出,凝視她亞麻色濃發的起伏。 她靜靜看我。 瑪利亞。 我顫抖著,終於拉住她的手。溫暖的手。因為玫瑰園的勞作,不夠嫩滑,但那麼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變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這裡。原來我將記憶那樣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這裡。 凝望了似乎一個世紀。腦筋銹死,我放棄進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說的話風起雲湧,爭先恐後,在腦子裡排隊待發。一番惡戰後搶到頭籌的,居然是:“你知道我從保加利亞回去,重新修了一個什麼學科嗎?” 指指腦子:“人工智能。” 瑪利亞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大眼睛凝視著我,充滿天真地疑惑,但我願意慢慢向她解釋:“人家研究的一般都是如何讓組裝的機械具備人類特有的感情和記憶,唯獨我研究的,是如何精確定點清除而不損其他的辦法,擦去人腦中已經存在的感情和記憶。” 這個項目得到人工智能國際基金會的巨大資助,從老鼠開始實驗,到猴子,到更聰明的類人猿,進展順利,不管給予動物們多大的創傷,在腦子裡進行手術之後,大家就會很快忘記,無論是撞電網會被電到半死,還是隔壁籠子那隻貓很喜歡抓人眼睛,都成過眼雲煙,該干什麼照幹,一點兒心理障礙都沒留下。 直到最重要的人類臨床實驗那一關,無情的失敗猛然來臨。人類比猴子和類人猿都頑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為失戀哭泣,除非把腦漿全部打出來煮一煮。作為一個科學家,我的學術操守不允許我提出這樣剽悍的主張…… 其實實驗過程中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操作起來技術難度也不算特別大,但最終我沒把它發表出去。 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我實際上不同意以科學操控人的精神活動,無論人們有多麼容易神經變態或自我折磨。 我只是趕在實驗項目最後終止之前,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須承認,這是我生命中僅有一次,為一己之私,浪費了好多納稅人的金錢。 所要消除的東西非常簡單。 瑪利亞。 所有一切,和瑪利亞有關的文字、圖像、痕跡、印象、氣味、線索。一切的一切。 結果很成功。 成功到什麼程度?日後我讀《聖經》,總會在聖母老人家的名字那裡面臨一次三個音節的失語。 可是,誰翻開了我腦子裡最後一個保留著你名字的殘存未死的細胞,將你帶到這裡? 張開雙臂,我擁抱著面前的身體,瑪利亞放下籃子,柔順地依靠過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活生生地擁抱著,真的是你美麗的前一秒還在舞蹈、下一秒墜下十米玫瑰精油提煉架的身體嗎? 曾在我手指觸摸與眼淚沾染下,漸漸蒼白、靜止、冰冷了的身體。 無論是誰讓你回到這裡,無論你會在我身邊多久。無論那被自己撕裂的離別之痛是否要再來一次。 我愛你! 瑪利亞我愛你! 她緩緩抬起頭來,向我微笑。 “傑夫,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裡? “回去人間吧!” 我看她絲毫不見虛幻氣息的臉孔,歡喜漲滿心中如午後的秋池,一時間完全不去分辨她的問話意思對不對,堅決搖頭:“沒什麼好回去的。” 抱著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語:“我死了,你也死了,居然還能遇上,運氣真好啊,哎,這是天堂還是地獄啊?景色跟你家挺像嘛!” 久在玫瑰之鄉,鼻子肯定漸漸要作廢起來,何況白水煮土豆也不大好吃,但這點遺憾與瑪利亞在我身邊的幸福相比算什麼?我百分之百樂意發揮我無比頑強的適應力,就此快樂活——不,快樂死下去的。 喜滋滋低下頭去想與瑪麗亞呢喃那久別後的相思,忽然懷中不祥地一陣空。 我矗立當地,孑然一身。 玫瑰谷景色急速消失,好似一幅大型的風景長軸背景,向遠處退卷合攏,黑暗突如其來,平滑幽靜,蠕動在我每寸肌膚上。我仰望,看到藍天落幕,太陽隱沒,大天使號角未鳴,世界已經湮滅。 帶著一頭霧水,繼續淪落在永夜或長眠裡,隱約聽到有人懊惱地說:“靠,這小子真難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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