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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白饭如霜 10189 2018-03-12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閃爍時還來得快,留下曾經燦爛的回憶,以及我酸不溜丟的悵然若失。事實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廚師,私家夜總會老闆,清潔工,醫生,橋牌友,音樂同好,以及我長久以來習慣的一切。 還留下的,是我無端端飄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殺千刀的。 精確地說,留下來的,並非原來那本,小二說,我來一趟非人世界不容易,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決定我的命運,但以後去哪裡都好,不如到處看看。考慮我將獨自踏上長途觀光的旅程,風險很大,他特意把原來那本簡易版的給我換成專業版了,我問他專業版的內容是不是要更科學而翔實一點兒,他說:“科學?” 好吧,算我失言,那麼簡易和專業到底有什麼區別?

小二說,第一,專業版發起脾氣來,攻擊的指數會高一點兒。 也就是說,如果一開始他就給我一本專業版,我眼下決計不能站著說話,說不定已經被泡進福爾馬林,充當下一年醫學院新生的解剖對象,他們會在開始動手前感謝我捐獻遺體,然後把我的腦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專業版有自動空間轉換和智能操作系統。如果我確定了想去什麼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手寫一個地址,它其實兼職當一個的士司機,萬一遇到危險,它還會遠程發送異空間警報。 我當即滿懷感動:“然後你就會來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誠實地說:“不會,不過我可以過來幫你料理後事。” 如此這般交代之後,他飄然而去,剩我光桿一個。 天空仍然藍色,從四面八方向我包裹,這顏色真是孤獨得令人想哭。我坐在陽台上,看著所有六芒星消逝,徹底得像從未出現過,或許那些公寓裡的鄰居,也從未出現過,一切都是我的幻夢。

這個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會選擇從陽台上縱身一躍,以生命證實自家神經病與否,麻煩的是,如果我的確是自閉症患者,則無論選擇從什麼地方躍下,其實都只是腦部的一次脈沖沖擊。 胡思亂想後患無窮,為安全起見,我馬上停下思索,轉而決定採用更腳踏實地的方法試驗一下。 翻開手裡的那本所謂專業版指南,裝幀、大小、設計都沒差別,到底專業在哪裡?等閒估計難以識別,我惴惴不安地運了半天氣,終於痛下決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寫下三個字。 理髮店。 之所以寫下理髮店,是因為我已經打算了很久要去理髮。公寓雖然偏遠,周圍配套設施倒挺齊全,唯獨沒有理髮店,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鄰居有要去理髮或者理過發的跡象。 我這個人呢,做什麼事都習慣追隨榜樣,榜樣缺失的結果就是過去三年,我打理髮型的主要手段是對著鏡子自己拿剪刀剪,只要達到上下左右一般齊的效果,就算基本合格,這樣一來我在任何工作的地方都被目為怪人,什麼朋友都交不到。此外最大的麻煩出在剪刀上,那把剪刀小二經常拿來幫我做飯,剖剖鱔魚,殺殺雞什麼的,剪髮出去後,次次都引來大批流浪狗追在屁股後面,對我的腦袋虎視眈眈。

寫下理髮店三個字之後,我就準備去洗澡,把新買的電影放上,靜靜等待看到底有什麼大事件發生——從這個舉動其實你可以看出,我對小二說的話半信半疑。 但是我剛走出兩步遠,屁股就著火了。 屁股著火,應該是任何字典裡都不會收錄的一個詞條,我感覺皮膚刺痛,忍不住鬼哭狼嚎,跳來跳去時一轉頭,猛地看見那本跟條眼鏡蛇一樣豎起來,好整以暇地在我面前打開,卡片上清晰地顯示: 看完最後一個字,我就BIU的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公寓中心化為一團煙霧,消失了。 看著自己消失,真是新鮮的體驗,我不禁沾沾自喜,而在同一時刻,我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家理髮店的大堂。 感覺簡直就像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雙胞胎兄弟一樣。 我有常識,這表明我剛才所在的空間和現在這個空間是平行的,而時間是一致的。

嗯,專業版名不虛傳,果然是老司機啊! 我滿意地點點頭,一動腳,發現那位被表揚了的老司機就躺在地上,趕緊把它撿起來吹一吹,揣回懷裡。 眼前果然是一家理髮店,空間寬敞,裝修色彩鮮豔明快。東面牆上有一扇超級無敵大的暗金色門,緊緊閉著。外廳靠牆一字排開三張理髮台,一張超級無敵大,大到並排坐我八十個沒問題;一張超級無敵小,一腳下去能踩個粉碎;還有一張則不大守規矩,在大大小小間不斷收縮變化。理髮台材質都很特殊,啫喱狀,顫顫巍巍的,如果天氣一熱,就會立馬融化也不一定。 內廳是設備齊全的洗頭池,和理髮台的型號相當對應。懸空放置的高低陳列架上則放著各種各樣的瓶子,標籤上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饒有興趣地四處溜達觀望,心裡嘀咕著專業版是不是要收回扣的啊,要不運送速度怎麼這麼快?

看了一圈,店堂冷冷清清的,今天生意不行吧,一個客人都沒有。 馬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 我轉頭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個髮型師,長得——跟一根毛似的…… 這根毛,有一雙善良的眼睛,又圓又亮,長在毛根上,開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吧!同時還努力地用細細的末梢支撐著自己,上半身套了件白色短上衣,上上下下一般直,看樣子是不會有手了。就這麼站著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天真無邪地看著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諸位,這才叫身殘志堅,既來之,則安之,徑直過去,往規格比較適合我的那個洗手台上一躺:“給我剪個頭髮吧。” 他很爽快地一擺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麼,過來後一不開水龍頭二不墊毛巾,在我腦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時,我都打完一個小瞌睡,他還看。要說髮型師喜歡看人腦袋,那是天經地義,不過痴迷到這個程度,你是不是選錯了行啊?我有點犯嘀咕:“勞駕,你選西瓜哪?記得不要隨便插個洞試甜啊,我有點暈血。”

他不理我,圍著我腦袋繞來繞去,要說長成一根毛就這點好,身子輕,靈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邊“刷”地掃一掃,這要是去參加體操比賽,不要說在空中轉體七百二十度,就是帶齊全套廚具在半空中煮碗麵又能有多難?不過煮碗麵能不能作為自選動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論上叫毛髮末端——再次貼近我鼻子,我實在忍不住了,一陣癢,立時三刻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出來,啊,舒服了…… 我舒服,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納悶地把眼睛到處轉了兩下,問我:“你到底想剪掉什麼啊?” 老兄,你這裡開的是理髮店,難道我是進來剪腳毛的?要是你有這個服務,我也不介意來個套餐。 結果他的頭搖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樣:“這裡是理髮店沒錯,可是你沒東西給我剪啊。”

我聽完這句話就去看鏡子,一邊還尋思長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沒東西給你剪?那我腦袋上向來黑油油、蓬蓬亂的那是啥?看看,多麼茂密的叢林啊,養老虎是差了點,走地雞放兩隻絕對不是問題。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點兒凸出來。 鏡子裡我是個光頭。 澄淨雪亮,頭皮發青,明晃晃好大一個光頭。 啊,難道空間轉換還有脫髮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線為害,效果跟化療差不多吧!憤憤不平著,我伸手去摸頭,琢磨去哪裡買個帽子戴,一摸我又呆了,頭髮明明都好好長在那裡的啊。 毛毛兄對我的一驚一乍半點興趣沒有,一跳一跳到旁邊去了,迎風招展,好似在做五禽戲,不知道多享受。 我愣了半天,讀書人的好習慣拯救了我,我不是還有一本指南嗎。

把書翻翻開,多麼勤快啊,卡片上都已經有字了: 我扑哧一聲笑出來。理髮店啊朋友,作為一家理髮店,難道是不需要顧及到專業度的嗎?我知道髮型乃是女人的標誌,我也知道“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我還知道剪頭髮是一種技術,做頭髮是一種藝術——我讀過的時尚雜誌不可謂不多,但是“因為心理問題失衡而導致的暴力問題”?何必呢,何苦呢…… 我兀自笑,理髮師毛毛兄忽然一跳一跳過來了,一陣冷冷的東西灑過我的頭,好像吸收度還很不錯,立馬就浸潤到了深層。緊接著他就發現了新大陸,捏捏我頭上,說:“啊,催髮素有作用,你有一點兒無知長出來了。” 無知? 可能無知的表情堅持得久了一點兒,他又捏一捏,很驚喜:“嘿,還長了點迷惘出來。”

迷惘? 他頭從後面繞過來看著我:“剪掉不?” 我想了想——剪吧。 端坐在鏡子前抬眼一望,我發現毛毛兄一點兒都沒有胡說,從鏡子裡看去剛才還寸草不生的頭皮上,冒出了一些問號狀的東西,一個一個的,好像用膠水粘上去的兒童教學模型一樣。那些問號和問號之間也有不小的差異,首先有大有小,然後顏色深淺不一,黑色的比較粗,淺色的就嬌小一點兒;所有問號都在搖搖擺擺,好像喝醉了酒一樣,狀甚快活。 毛毛兄在我身後,搬來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細毛毛那頭一卷一甩,帶著一道雪亮的鋒芒劃過空中。耶,一把好剪刀啊,都沒看到從哪裡拿出來的。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修我頭上的問號,喀嚓,把底下那個點點剪掉了;喀嚓,又把上面那個大彎彎剪了一半;喀嚓,又一半;最後剩下一根筆直筆直的,我問:“這是什麼?”

毛毛兄說:“這是正直。” 嗯,象形文字不死,是有其歷史原因的。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同時覺得心裡十分相信這件事。隨著一個一個問號被修理成直截了當的一豎,我深深覺得自己眼裡再也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也深深相信,這家理髮店可以把一個暴力團伙骨幹分子變成甘地本人。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今天要是問不到答案,就會活活把我憋死。 這個念頭的產生,顯然對毛毛理髮師來說是個好消息,因為他的剪刀在我頭上一舞一舞,眼看要結束了,忽然心花怒放大叫一聲:“哈哈,你長出了一把求知,我要這個。” 一把?求知?這玩意兒也有野生的? 趕緊盯著鏡子去看,我腦袋上的東西,怎麼越剪越多,在一根根豎立的筆劃之間新冒出頭的東西,頂端好似一把鉤子,旁邊還長著小小的箭頭。毛毛兄眉開眼笑:“催髮素沒白用,求知是最難找的了。” 聽起來閣下是在我頭上種穀吧,準備明年大旱做乾糧呢。還沒說出來,被他及時提醒:“保持心理平和啊,諷刺和憤怒我們都很多,就不用你的了。” 拿了我的求知走,多少還是要有點回報的,毛毛兄要我開價,我不禁陷入沉思,對錢是沒什麼興趣了,要不這樣吧,跟我說說這家理髮店的運作原理怎麼樣?反正花錢也是為了找樂子,學東西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樂子了。 毛毛兄驀然之間大喜:“喂喂,餵,不管你在想什麼,就堅持住繼續想!用力,用力!不要停,啊,出來了出來了。” 在我頭上越來越多的,正是毛毛兄趨之若鶩的求知,我心想早點碰到你就好了,還去讀什麼博士學位啊,變賣求知不是簡便利落得多。 為了免得過程中我大驚小怪,頭上長出不該長的東西污染求知的純潔性,他用尾巴捲了一瓶洗髮水過來,給我乾洗了一把,順便告訴我,催髮素已經被去除了,不過稍微有點副作用,接下來好幾天,只要不遇到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我都能夠保持相當程度的冷靜,因為情緒生髮激素都給洗得差不多了。 毛毛兄願意為我傳道解惑釋疑,前提是等到下一個顧客上門。我於是巴巴地望著那扇緊緊關上的門,同時注意到這偌大的房子里居然一個窗戶都沒有,四周嚴絲合縫,不像是心理調節機構,倒像是心理調節失敗後機構。 毛毛兄跟塊望夫石一樣矗在門口,沒事就把尾巴尖尖貼到門上,聽聽有沒有動靜,不時還四下拂塵,一毛二用,端的是功能齊全。我蹭到門口和他一起聽,半天屁都沒聽到有人放一個,忍不住問:“最近生意不好?” 他把頭扭扭:“新店開張,是這樣的啦。” 我回頭看看空蕩蕩的店堂,心想這樣就利潤率百分之三十七,要是有兩個人上門,不是瞬間要飆升到百分之三百七。但是你剪人家的心事收天價嗎,否則利潤怎麼剪回來呢? 毛毛兄懶得理我,忽然眼睛一亮,撲到門上凝神傾聽,看樣子多半有客人來了。很快門上傳來輕微而清脆的敲擊聲,我踴躍上前想客串一把咨客,被毛毛兄一個絆子使中,當即摔個狗吃屎,在慘烈的職業競爭中敗下陣來。只見他趴在門上,好像一個變態狂在偷窺,偷窺不算,還有採花賊的實際行動——把自己的毛尖尖通過門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縫隙送出去,過一會兒再慢慢抽回來,在空中響亮地揮一記,一陣煙霧蒸騰,在空中裊裊升起,瞬息間起了變化,起初影像模糊,等緩緩落下地來,就已經是一個黑鐵塔般實實在在的巨人,足有十七英尺高,望之令人帽落。他一隻眼睛亮晶晶地長在腦袋中間,一點兒眼白都沒有,瞳仁黑得像盲人的夜。他身上的肌肉,一絲一縷糾結起來,彷彿兩千年的榕樹根,從脖子一直纏繞下去,全身覆蓋了一層鋼鐵質地似的東西,不要說刀槍不入,就是用火箭筒來轟,我懷疑也燒不了他一根汗毛——如果他有汗毛的話。 他一落地,就很自然地蹲下,雙手雙腳都按在地面,身子蜷縮起來,抬頭四處慢慢地看,那瞳仁的黑放出微弱的光,照耀周圍一切,帶著一種奇異的陰沉氣息。 我平生看怪人雖多,但怪物就看得不多,鄰居施瓦辛格已經是我能夠接受的猛男極限,猛到眼前這個程度,不發起噩夢來都不好意思。但毛毛兄說得對,他剛才對我用的洗髮水功能強大,我現在居然心靜如水,退在一邊,泰然看那巨人掃視一圈,包括我,最後將眼神定格在毛毛兄身上。 毛毛兄真是值得我學習的榜樣,我現在如此鎮靜,是嗑了藥的效果,不足為憑,他可是真材實料,那巨人一把他望住,他便泰然坦然施施然上前,在地上一跳,輕飄飄浮到空中,尾巴把人家的耳朵纏住,定在那隻大腦袋前面,拂了一拂,說:“你要剪什麼?” 巨人的喉嚨裡嗡嗡嗡嗡地發出幾個音,不曉得是講什麼。我傻呵呵地努力仰頭想分辨口形,頸椎立刻發出亡命的尖叫。我忍不住喊一嗓子:“他說什麼?” 毛毛兄俯視我一眼,回答:“把你的指南書拿出來,可以即時翻譯。” 又會翻譯又會跑路,的確專業過那本只會電人的。 我趕緊摸出書來,翻開盒子拿出卡片,上面已經非常智能地顯示—— 兩個好像是在罵我的字: 在兩種情況下,我們說人家天真。在一,嘴角上揚;在二,嘴角下傾。在一,溫柔敦厚;在二,鄙夷不堪。在一,七歲以下;在二,十歲以上。以我之高齡,如蒙天真之譽,本意其實是:“你找死啊……” 所以我堅決不能接受這本書對我的侮辱,無論它是不是足夠專業。 正要挽起袖子和人理論一番,天真兩個字在卡片上漸淡去,接著出現的是一個詞條解釋: 噢,原來說他天真,我“隔壁王二不曾偷”地鬆了一口氣,看最後一句,顯然暗藏郗歔,這詞典的編纂者不知是誰,雖然腦筋二百五,倒還是個善良之輩。想著我也常常被人家騙的往事不勝慨嘆,嘆了一會兒抬頭,發現那位揚基巨人已經慢吞吞爬上最大那個洗頭台,正被毛毛兄這一下那一下地伺候著。 我湊過去觀摩,毛毛兄滿臉喜色,跟剛才發現我腦袋上冒求知時的表情一樣,可見天真也是奇貨可居。揚基躺下之後,我終於可以近距離看到他的頭,堅硬啊,龐大啊,跟古代石頭砲彈有一比,當年迦太基橫掃歐洲,用的最重型武器體積可能就跟這個差不多了,但是那頭髮呢,就好像重型武器好久不用,給雨水一打,居然上面長了毛,軟軟細細的,七彩繽紛,五顏六色,明黃果綠粉紫湛藍,你好好一個巨人不去森林搶三劍客,跟街上的朋客少年搶什麼風頭。 毛毛兄在拿一種泡泡超級多的洗髮水給揚基洗頭,那些泡泡可忙了,在上面滾來滾去,跳來跳去,好似一群小蜜蜂。毛毛兄慢條斯理地說:“看見沒,這是非人界最暢銷的一款洗髮水,全手工製作,採用瘋狂植物園出產的爆破型黏滯玫瑰精油,一上頭,不洗夠你二十分鐘,那些泡泡啊,拿鉗子鉗都搞不下來。” 鉗?有沒有那麼誇張啊,不帶這麼欺負我人土吧!本著眼見為實的標準,我伸手就去扯一個泡泡,結果——被咬了一口。你是狗嗎? 我悻悻地觀察自己被一個洗髮水泡泡咬出來的傷口,問:“這麼剽悍幹啥?洗個頭嘛,要不要這麼執著啊?” 他不以為然:“哪裡,我等一下要剪天真,天真裡面要是萬一雜了愚蠢,剪下來就不純,你知道一盎司純淨的天真和一盎司含千分之一雜質的價錢差多遠嗎?說出來嚇死你。” 哼,我怎麼死都不出奇,想嚇死我就很難說了。說白了這玩意兒跟燕窩一樣啦,至淨無渣的味道好是沒錯,你當我就沒吃過一口一嘴毛那種嗎? 一人一毛鬥鬥嘴的當兒,二十分鐘到了,那些泡泡終於功成身退,紛紛從頭上一滑而下,爭先恐後落到過水池裡,旋轉一圈消失不見。十步洗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多麼的大家風範啊! 現在,揚基的頭髮比剛才更細更軟,散發微微玫瑰氣味,顏色嬌嫩如許,彷彿來到了春天的伊甸園。我神往地在上面仔細搜尋,想看看天真到底長什麼形狀,是逗號呢,還是句號呢,還是省略號呢…… 毛毛兄對我的有眼無珠搖搖頭,指示揚基去理髮椅上坐下,耐心地對我說:“和形狀沒關係,那些美麗的顏色,就是他的天真啊!” 他一邊說,一邊豎起了尾巴,也就是他的剪刀。不過形狀和剪我時候頗有不同,那個毛尖尖分成了無數道,每一道的盡頭都有一個小小的捲鉤,其鋒利程度,彷彿連空氣都要被它割開兩個小口子。 我抽著涼氣瞻仰那把剪刀,對非人理髮師應用工具的神奇技巧,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見毛毛兄將尾巴一抖,架上了揚基的頭,出於職業謹慎,還格外多問了一句:“@##@¥¥%?” 看不出他還是個語言巨匠,見人說人話,見巨人說巨人話。我趕緊把指南拿出來,卡片上乃翻譯道:“真的要剪嗎?想剪多少?” 巨人說:“¥%¥#&……” 意思是:“留下適量足夠我用就可以了。” 這對話一完,則大勢已去,就算顧客臨時反悔,也沒足夠時間表達要求。毛毛兄的剪刀,從耳朵上一掠而過,橫掃整個頭顱,其勢快如閃電,還帶出烏色微型霹靂不斷炸響,聲光俱全,簡直叫人眼花繚亂。繞場一周之後,終於風平浪靜,他把尾巴豎起來,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許久,頻頻點頭,似乎對自己的工作十分滿意。 我壓根兒沒看出他到底乾了些啥,但結果倒是一目了然:揚基頭髮上的顏色統統都不見了。 精確地說,是那些很鮮嫩的顏色都不見了,留下的是深藍、墨綠、暗紅、烏金。 揚基巨人看著鏡子,我覺得他看到的東西和我看到的,可能會不大一樣。只見他本來平和溫順的臉孔上,掠過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以人類的語言來形容,大致是悵然若失加如釋重負。 頭髮理完,揚基站起來,好頂天立地一條漢子啊!毛毛兄暫時放下自己尾巴不管,上前給了他一個小皮袋子,揚基從袋子裡拿出一張金色的紙張。我在下面抬頭偷窺,隱約可見“珍谷通行兌換”幾個字樣,不知道金額多少,也不知道非人界的貨幣單位是刀是磅還是B。 揚基看了看,發出轟隆隆的聲音說了一句話。無須翻譯,以我多年的經驗,我立刻知道那意思是:“孫子玩我呢,你給少了。”毛毛兄眼睛眨了眨,立馬又補了一個袋子,這一遭天真剪完,外面對這位主子打慣主意的奸商要倒大霉了。 做罷生意,總該送客出門了吧,我瞄著那扇一直沒打開過的門,心想這外面是什麼地方,趁機瞧瞧才好。誰知毛毛兄重演故技,將揚基巨人化為一陣煙,藏在尾巴里送出門縫外去了。 順便一拉我說:“看我去炮製天真。” 我大喜:“好啊,好啊,好啊!”轉身就把要出門看看的念頭忘個乾淨——如此看來,其實我腦袋上的天真也著實不少。 炮製天真,毛毛兄說比剪那一關還要麻煩,主要是技術要求很高,其要領就我看來,也真和擇燕窩差不多。 毛毛兄在一個台子前坐下,還慎重地舖了張白布,它把尾巴翹起來,全神貫注觀察每個倒鉤,漸漸那個鉤子就直起來,一些輕飄飄的東西落在白布上,如煙如霧,如夢幻泡影,一吹彷彿就會不見。等所有鉤子都直起腰身,毛毛兄的尾巴就解放了,他立刻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鑷子般的東西,隨之開始在那堆縹緲之物中勾勾選選,不時挑出一兩絲或灰或黑,丟到水池裡沖掉。 他挑得開心,順口問我:“你是和移民試驗組那群人一起過來的吧?” 咿,這個你也知道?他瞥我一眼:“我也去過一段時間啊。” 我大為意外:“怎麼沒見你?” 他搖搖頭:“我待一待就走了,實在不好玩。本來我想一天到晚剪那些犯人的頭,沒什麼意思,不如去人間看看,結果那裡更沒意思。” 人間的理髮店,的確沒什麼好玩的。毛毛兄空有一身斷人三千愁緒、萬般煩惱的好功夫,想必沒有用武之地。他頻頻點頭贊同:“可不是,我第一天跑去上班,那個女孩子腦袋上的桃花運長成桃花劫,眼看馬上就會有血光之災了,我好心要給她修理修理,她說我是神經病……” 毛毛兄耿耿於懷地看著我:“我憋好久了,終於有個人可以問問,餵,什麼是神經病啊?” 我給噎了一下,只好說:“腦子不大好的人,就是神經病。” 他更鬱悶了:“我腦子很好的,我以前是剪髮班上第一名呢。” 鬱悶歸鬱悶,他爪子一點兒不停,快手快腳,把白布上的天真都整理乾淨了,然後順出一個水晶瓶子來,一點點往裡裝,一邊對我進行科普教育:“看到沒,質地清透,色澤純淨鮮嫩,一等一的天真啊,得來不易。” 我傻看半天,其實啥也沒看出來,只好說:“這玩意兒有誰買啊?” 他樂呵呵地說:“多了,錢多到沒地花的闊佬蚨啊,要用天真來細緻保養皮膚和心情的社交蝶啊,做設計要保持童心永遠追求本真樂趣的巧手羝啊,多了去了。” 終於乾完了手裡的活,這根愛乾淨的毛到處拍拍自己,抖擻了一下精神,自言自語地說:“去吃點東西來。”蹦蹦跳跳就往裡面跑,跑了兩步叮囑我:“哎,別去開那扇門啊,通向不該你去的地方,開了很麻煩。” 傳說中可以殺死貓的,除了高跟鞋以外,還有好奇心。傳說中好奇心殺死的,不但有貓,還有藍鬍子大叔家好多個新娘子。 要是比吸引力,我和前兩者顯然不在一個檔次,但我自有不凡之處,那就是更加堅強。 當年我住公寓,一樓C座的鬼穀子,沒事就在上班前跑來跟我說:“今天千萬不要去東城啊,切記切記!” 倘若以的解釋,人類就是你不讓他幹什麼,他偏要幹什麼的一種賤人,無一例外,則鬼穀子一番苦心,必然白費,就算今天東城下刀子,也有人專程跑去被插死,死得不可謂不光榮。幸好,我就是那個例外。 被那瓶洗髮水洗得一清二白之後,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所以毛毛兄叫我不要開門,我就絕對不會開門。 除非,有人在門外,更大聲地叫我開開門。我才會熱情答應著,真的跑去開門。 我的小名,大概就叫做有求必應吧!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條條大路通羅馬,對交通工具不必太過追究。 我屁顛儿屁顛儿過去,暗金色門上沒有把手,但輕輕一推,門就徐徐向外滑開,從縫隙中透出柔和的光線。我好奇地跨出一步去看看,咿,哪個建築師這麼無聊,居然在門外砌上一堵牆,是什麼風水上的講究嗎?人不進來狗不出去比較聚財嗎? 雪白的牆,玉石一般質地,上面分佈著細密的紅色裂紋,牆中心好多顆黑色珠子鑲嵌成一個橢圓形,這堵牆頂天立地,擋住了我所有視線,搞得我探頭探腦探了半天,硬沒搞明白誰在叫門,於是嘀咕了一句:“有人嗎?” 就听答道:“有。” 有,有的話你就出來啊。 那人瓮聲瓮氣地說:“不在你跟前嗎。” 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再仰頭一看,咿,高牆之上,有一排奇怪而熟悉的東西:捲翹,纖長,黑亮,濃密…… 睫毛。 綜合判斷的結果是,這堵牆,原來是一隻好大的眼睛。 遇到怪事,好習慣是去翻書,急忙拿出我的指南,輸入“大眼睛”三個字,卡片上一陣亂閃,出來八千多個詞條,光字母索引就擠滿了三張卡片,我要是有這個工夫看,我能多寫一篇索引學論文了。閉著眼睛隨便一指—— 屁股上長一個眼睛……嗯,這個想法好,不過坐凳子的時候可能要挖一個洞給眼睛透透光,否則是很有可能造成眼壓過高的……好處是,偶爾和人起了衝突,可以翹起屁股來瞪眼表示自己的不滿。 我一個人瞎琢磨半天,面前這隻眼睛不耐煩了,“忽”的一聲眨下來,那排夠漂亮的睫毛滿地下一掃,根根打在身上都像飛鞭子,掃得我周身骨疼。 我怕睫毛再打人,忙往後蹦回理髮店,毛毛兄聽到動靜,急急忙忙飄了出來,看到我打開的門,立馬淒慘地大叫了一聲。 就算只是一根毛的模樣,那表情我也很熟悉——每當我在微波爐裡放入金屬製品;在不通風的房間里大開煤氣;每當一輛卡車超速行駛,剎車失靈,離我只有零點五米;每當我高燒四十度還準備跑去冬泳,小二就會跟超人一樣從天而降,帶著一模一樣的表情告訴我:“餵,你要倒大霉了……” 之所以那些大霉我最後都沒有倒上,因為小二在給我看過臉色之餘,順便也會救我一條狗命。 今天如果出什麼事,小二不知在哪裡。我真想念他,我有點餓了…… 毛毛兄大叫之後,先沒工夫譴責我,而是一個箭步蹦出去,左右一晃,準備關門。但他的企圖很快被人家識破——那麼大一隻眼睛,想識破什麼都是很容易的——於是滿天睫毛亂舞,跟下刀子似的,把兩扇門保護得密不透風,根本無法突破。毛毛兄的企圖被一舉擊破,只好恨恨地抱怨一聲:“裝修時就說這門別往外開。” 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毛毛兄使勁兒瞪起自己的小眼睛,對門外那隻大眼睛喊話:“別鬧了,你的頭我們沒法剪啊!” 人家立刻怒了,嗡嗡嗡嗡發表了一大通感言,語速太快,我一點兒聽不明白。但毛毛兄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語言天才,半點糊塗沒犯,還是好聲好氣地說:“我沒有歧視你啊,我一向主張器官平等的……你是只有眼睛大一點兒,這不是你的錯,你想想,我還只有一根毛呢。” 這麼犧牲自己的形象苦口婆心勸導,人家都不買賬,真是情何以堪。毛毛兄最後就真的毛了:“我不是不幫你剪,關鍵是,你頭都沒有,我怎麼剪頭髮啊?” 所謂一針見血、擊中要害,就是這麼重要。大眼睛立刻啞然,眨巴眨巴的,瞳仁里漸漸充滿淚水。我的同情心油然發作——怪事,怎麼同情心沒給洗髮水洗掉呢,這玩意兒難道不往腦袋上面長? 於是上去,試圖找個可以摸的地方摸摸,勸慰一下說:“俗話說得好:此處不剪頭,自有剪頭處;處處不剪頭,我跟野人住。頭髮養養也好。” 不摸這下,今天也就算了,一摸,果然倒了大霉——大眼睛被我一言觸動心事,悲從中來,那顆含了好久的淚終於滴落。人說美人落淚乃梨花帶雨、紅杏含露,可眼前這陣勢,明擺著三峽洩洪、黃河改道、黃果樹瀑布伸拳頭打人,激流直下數十英尺,嘩啦就把我衝了一個跟頭,大浪捲著我直向理髮店奔騰而去。眼看要水淹三軍,毛毛兄這個沒義氣的,見狀拼老命奔出來,不是為了救我,而是趁人家睫毛沒來得及打他,快尾巴一鉤,硬是趕在洪水進門之前,把門給關死了。 然後,我就狠狠地撞在了門上,貼起,呈現出一個大字,身後還有一波一波的波浪沖刷著,不小心灌了一口進嘴,差點兒沒把我咸死,那姿態不知道有多不瞑目。 小二,我現在更想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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