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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白饭如霜 11609 2018-03-12
關於生活,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什麼事情有人徵求你的意見,那是很好的。但是徵求完你的意見之後,根本就不加以考慮,那不如不要問。 小二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 然後他就帶我一起走了。 走的方法是:眼前忽然一黑,好像紐約大停電,周圍立刻爆發出一陣各種聲調和語言匯集而成的歡呼,起初清晰,隨後就虛無縹緲起來。我有幸被牢牢摟在小二的手臂裡,感覺還不算很飄忽,與此同時,身體其他部分忽然全部有了自由民主的意識,紛紛揭竿而起,奔赴四方,我的腦子徒有IQ兩百,落得光桿司令一個,失去了全體內臟的擁護,胃部大概是唯一留下來和我同甘共苦的,所以我從頭到尾都嘔吐得很交關……連上輩子吃過的青椒肉絲都要從回憶裡嘔出來了……

後來小二告訴我,這是空間轉換帶來的必然感受,無論在奇幻世界還是科幻世界,主人公都免不了這一回折騰…… 於是我的身體就經受了很大的考驗,在短短的一個晚上,首先生平第一次被一本書整得知道了什麼叫沒有最痛,只有更痛。如果我臨時加入天主事工會(該教派以苦修和鞭笞自己作為修行的方法),那一瞬間必然可以直接看到上帝本人,說不定還對我發布神諭:“小子你要不要這麼搏命啊。”秉承我一貫誠實的原則,我會說:“你以為我想啊。” 接下來,我變成了一隻在野蠻時代被人活吃的猴子,動彈不得地站在某個地方,看著人家把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樣取走,最後連腦子都不剩,那隻猴子當時想必在心裡發誓:“好吧,老子這輩子是沒什麼作為了,不過下輩子我一定要變成SARS病毒,放倒一個是一個。”

我比這隻猴子走運的唯一地方是,我這輩子還沒有完,一切風平浪靜以後,我還沒睜開眼,一隻冰涼的手已經搭在我額頭上,有個熟悉的聲音說:“沒事,平衡神經被空間旋渦搞得亂了一點兒,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華佗。 那隻冰涼的手屬於華佗,絕不會有任何誤判。在這裡我要澄清一下,之所以我知道,不是因為我和他拉過手,雖然麥當娜從今年起不遺餘力鼓吹“斷背”風潮,但公寓同人雖然藝術流派不一,對此倒同仇敵愾,聯合起來大力抵制,好不容易才把鄰里關係保留在互相踢屁股和後腦勺一掌這麼有限的親密程度。 不久以前,因為莫名其妙的工作過多,導致我反復高燒,持續低燒,到最後頂不住了,我跑去華佗任職的醫院看病,順便探望他,約晚上一起吃飯,結果上去就看到華佗在診室被圍攻,一大群男女老少高呼大叫,欲將其打成一個豬頭而後快。我低調地在圍觀外層聽了半天,終於知道事情的起因。

話說華佗這個傢伙,乃是本醫院最好的全科醫生,其診斷之法十分風格化,小到人家問喉嚨疼是不是上火,大到滿腦子長滿腫瘤,他一不叫人做檢查,二不問人症狀,上去就摸,好彩,以前給他摸到的人都是大老爺們儿,或者奶奶媽媽,摸摸胳膊腿五官後背屁股,沒什麼異樣下文,過幾天病就好了。結果那天來了一個小媳婦,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是肚子上凸起一個大疙瘩,華佗先生重施故技,手剛一伸到衣服底下要開摸,人家一聲尖叫,其老公並三姑六婆立刻一頭衝進來,許多沙包大拳頭落在華佗的腦袋上。打他個第一為老不尊,第二醫德低下。 警察先生派SUV車立馬趕到,把華佗先生救出來以後,他還是和我一起回到公寓的俱樂部吃了晚飯,要了幾個小菜,喝下兩杯白蘭地。我乘興勸他早點找個老婆,他笑嘻嘻不答,良久把他的手在我額頭上輕輕一搭,媽啊,就算長沙馬王堆漢墓裡那位冰了兩千七百年的辛追夫人再爬起來,都沒這孫子手冷。他看著我在那裡被涼得跳來跳去,搖搖頭,站起來走了。

獨自吃完剩下的那條蒸魚之後,我也走回房間,在路上我發現自己的體溫恢復正常,肌肉內被病態消耗殆盡的力氣已經回來,身體輕健,神清氣爽。我那時想,原來維C銀翹片是那麼有效的一種藥啊…… 現在我明白過來,真正有效的,是華佗的那隻手。 他的手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摩擦,一點兒徹骨的涼從皮膚滲入,隨著血液運轉全身,貫通每個關節點,所到之處,海晏河清,叛匪歸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再回到額頭上的時候,我全身難受的感覺都已經徹底消失,整個人暖洋洋,生猛活潑,根本就像一隻剛被釣上來的龍蝦。 一下把眼睛睜開,果然看到華佗蹲在我身邊,一貫那麼慈眉善目:“沒事了吧?” 我揉揉頭爬起來:“沒事了,謝謝你!” 四周看看,頓時洩了氣,折騰這麼大工夫,以為下了刀山火海,上了欲界三天,結果塵埃落定,只得一聲哦喝,環境沒屁改善,還是我家。

不過,算是清靜多了,只剩下華佗,小二還矗在這裡,其他那些會變身的鄰居呢? 陽台門外一亮一亮,莫非大家都在外面放煙花? 小二聳聳肩,走過去,順手推開了陽台門。 “星星變紅,夜色深藍……我愛你。” 羅比·威廉姆斯,在那首《Something stupid》裡面,這樣歌唱。 那時候我獨自傾聽,暗中揣測,到底我愛你是什麼樣一個怪東西,能讓人看到人所看不到,比如說強行變紅的星星,那場景需要何等想像力。 這揣測一直沒有結果。 直到現在。直到這一刻。 我驚奇地走上陽台,看到我們的整個公寓樓離開大地母親的懷抱,懸浮在無垠的夜幕中,目力所及,沒有任何參照物,全世界只得這一片天空,那顏色如天鵝絨一樣柔美,無限近於透明的藍,疏疏朗朗點綴其間的,是六芒星,如熊熊火焰燃燒一般鮮明奪目,一枚枚從容閃爍,明暗之間,像一整個世界湮滅,而後下一個世界重生,二者都無可挽回……

我的哈喇子無情地滴落到前胸。老年癡呆症狀提前二十年擊中我,而受害者絲毫不准備反抗。 能夠被震撼到這個程度,實在是人生莫大之福——你要知道,過日子過到最悲慘的程度,就是一切盡在掌握,太陽底下,毫無新事。 因此我心悅誠服地叫出來:“我靠,這是什麼地方?” 小二站在我身邊,搖頭晃腦:“非人移民計劃委員會會議廳,年久失修,面積小了點,主要是會員都拖欠會款……” 我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腳。 他跳開,大家那麼多年的鄰居了,他當然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小眼一瞪:“我知道你們人類買一千平方,帶個小花園就叫豪宅,不過這邊流行買維度好不好,這裡才一個維度,空間轉換的時候經常一穿就穿過了頭,返回來要精確定位,麻煩死了。”

這麼說倒是,真正的豪宅說起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從一個走向另一個的時候,無論用什麼交通工具都最少要走上一年才像話,當然,如果路上有私人保鏢伏擊,經常把誤闖私宅者一槍打爆腦袋,那就更切題了。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和這一棟房子,飄在會議廳是為了乾什麼? 飄在會議廳,答案當然是開會。 掛在客廳的鐘停止了走動,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普通的時間觀念永遠地留在了我來不及告別就離開的地方。所以,會議正式開始的時候其實我不知道是幾點。 某些六芒星在某個瞬間,結束了參商不見的命運,一同亮起在耀藍的天空,上下左右,圍繞成一個有缺口的環形。我眼睛掃過,發現一共有十一顆,加上我住的地方和公寓樓俱樂部,正好是這棟樓的公寓套數。果然,六芒星的中央,影影綽綽出現一些熟悉的身影,麥當娜、貝多芬、黑格爾、愷撒……他們都在對我微笑,愷撒甚至還招了招手示意。有兩顆星亮出上面的座位而且空空蕩盪,就浮在我的最上方,閃爍不休。

如果小二一直在我身邊,我就可以輕易避免被問題噎在咽喉裡梗死的命運。只需要喋喋不休地說:“這是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到底是什麼?” 在小二的身上,像是有一個按鈕,只要問出什麼這兩個字就會自動啟動,滴滴溜溜動起來,把一切擺成水平。 但這小子在六芒星亮起來的時候,已經溜掉了,和華佗一起,動作協調一致,看來早有商量。他們跑路的方法很簡單,踏上陽台欄杆,一下跳出去。我剛想說答疑小事耳,何必輕生,他們卻在眨眼後,好整以暇出現在那兩顆空虛的星星裡,各自盤腿坐下,狀甚舒適。小二向我微笑,並且做了一個翻書的姿勢,順著他的視線我看看自己的手,那本該死的,不知什麼時候躺回到我的掌心裡,正黑幽幽的,呈現著一種通電殺人前的異樣溫柔。

你說我的手不抖,心不慌,那是假的。我對著飛了上天的小二哀怨地大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沒欠你錢不還吧……” 這種充滿指控意味的追問,重在發洩情緒,本來是不需要答案的,但我手裡的盒子十分盡忠職守,悄然自己打開,一張卡片立起來,黑色字跡慢慢出現,寫著:警戒狀態解除,請勿驚慌。 連我驚慌你都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一本書啊? 卡片的下一行立刻出現的字是:廢話。 咿,這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問題是我壓根兒都還沒來得及問出來心裡的那個問題啊。 我來了興致,暫時不去關心深藍天空裡那些怪人唧唧歪歪,盯著那張卡片,問:“現在是什麼狀況?” 卡片的即時反應速度,百分百超過全世界電腦加起來的總和,因為它幾乎與我的腦細胞活動同步,卡片上飛速顯現著:“非人移民計劃委員會十年項目報告會,將得出是否應該正式向人類社會大規模移民的決定。”

呃,拜託,這個名詞我聽了好幾次了,但到底什麼是非人移民計劃? 卡片一點兒不含糊,回答:非人,移民,計劃。 靠。 這是哪門子解釋? 卡片繼續忠心耿耿,不依不饒地工作著:本書為簡易版,具體請參見專業版。 跟著下面還有廣告,字體又大又醒目,還是彩色的,比上面的正文花哨多了:如需查閱專業版,請申請本出版公司會員資格,欲知詳情可致電本公司客戶服務部,還留了電話,號碼長得嚇死人。 要是繼續跟這本書糾纏下去,最後結果多半就是我氣得癲癇發作,它又找到充分藉口再次調回警戒狀態,把我電成一隻關在烤箱裡等上菜的豬。如此,老子大名俊傑,小名好漢,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小心翼翼把書放下,我從客廳拖了一張搖椅出來,順便抓了點瓜子菠蘿乾之類小食,坐在陽台上一搖一搖,抬頭看人家開會。 這個場景,我油然之間感覺頗為熟悉。倒不是熟悉這個牛×烘烘的會場,人類對於開會的地方絕對沒這麼講究,就說有創意到極點,也不過造一個鳥窩或者一個巨蛋,不倫不類地堆在地球表面,等看不順眼的來炸。 我熟悉的是那些開會的人。 那些人,在過去十年中,和我朝夕相見,互偷水果,共商樓是,端的是精誠合作,親如一家。就算倒回到住進這群人中間的那天,就算那天就有人告訴我,正常這兩個字在此處從不存在,我也會一頭栽進去,誓死不回頭。 往事如雲煙,飄來飄去。 我永遠記得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正式拿到生命中第十四頂博士帽,通過論文答辯的時候全體評委站起來鼓掌,甚至於有人還對我脫帽致敬,盛情讚頌我在跨學科的人類知識研究與儲存方面,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遠地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就算我現在就停下來等個兩百年,估計也不會有任何人追得上我。鑑於此,我長嘆一口氣,決心滾出校門,開始致力於從一個混學術的爛人,變成一個混社會的爛人。 事實上,求學對我來說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每當我進入一個新的學科領域,我就去圖書館,看看書,然後偶爾上課,和老師聊聊天,再去實驗室裡,左右鼓搗一下,就好像打電子遊戲一樣,這個活動模式維持大約十個月,就可以翻日曆選一個黃道吉日,打開手提電腦,閉上眼睛聽憑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餓了出去吃飯,困了就打打盹兒,如此工作時間累計大約二三十個小時之後,硬盤裡會多出一篇論文,該篇論文的水平需要維持在一個非常微妙的程度:第一,它不能太過傑出,否則我就隨著它的發表應聲變成著名青年科學家,說不定會被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以後需要到處去開會,為了項目基金和許多不相干的人磨牙,帶上一兩個研究生使勁剝削充老大,以上都非我所願。第二,它也不能太過不傑出,否則就沒有國家級的學術刊物願意發表,我無法按時間表提前畢業,跟著申請獎學金繼續攻讀下一個學位。 我記得當我拿到第八個學位的時候,這種大異常規的讀書方式已經引起了非常多人的不安,即使我謹慎地打一槍換一個大學也沒有用,人們的不安超越了種族和文化,建立在對異類的疑心之上。如此我只能一反拈紙團決定學術方向的習慣,臨時加讀了一個人類學學位,且拋頭露面,以自己為研究對象發表了多篇論文解釋,表示我其實是貢獻自己的血肉之軀做實驗,意圖探索人類在跨學科的知識能力上,到底能夠突破到哪個地步的極限,同時暗示我過去所得到的諸多學位都含有充足的水分,其性質接近於在街頭演奏的小提琴手或人體雕塑藝術家們,面前有同情者丟下的三五鋼鏰兒。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才有空間喘一口氣,繼續讀書。說實在的,我對知識本身毫無興趣,之所以一直讀個不停,是因為這是我所知的所有生存手段中,最容易,我最駕輕就熟,尤其重要的是同時對體能要求最低的辦法——拿獎學金,做實驗項目,拿補貼,賣研究成果…… 享受那些白髮蒼蒼者的鞠躬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趣的事情通常都不會延續很久,十五分鐘左右就清場了。 背著我的小舖蓋捲走出學校,我面臨的第一件大事是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一路沿著大街看地產舖的廣告,我一路打寒戰,原來口袋裡沒錢所帶來的生理痛苦,比最強烈的瘧疾不遑多讓。看完一遍,我回過頭再看一遍,然後緊了緊我的荷包,決心到某一個天橋下去展開一場床位爭霸戰。 我來到離我最近的天橋下,發現那裡熙熙攘攘,其人口密度,超過了這個城市平均水平的十五倍,而這個城市本身的人口密度,已經在全世界排到了前三的位置,多年來都被聯合國人居組織劃定為最惡劣居住地之一,要在疊成三到五層的手手腳腳裡找到一個地方放鋪蓋,任何特工都不可能完成,簡直是雙重之雙重MISSION IMPOSSIBLE。 我站在好像超市倉庫那樣的人堆前發了一陣子愣,正徬徨到底應當何去何從,一個五短身材,衣著隨便,眼睛一條線,而且氣質明顯不屬於這裡的傢伙東張西望走過來,走到跟前,忽然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從疊成一團團糾結起來的身體裡,翻人。 一邊翻一邊問:“去不去公寓住?免費的,熱水暖氣,家具齊全,三餐貼補,什麼都不用帶,去不去,去不去?” 聽起來如此莫大誘惑,應當激起廣大群眾熱烈響應,打破頭群起紛爭才對,但是完全出乎意料,所有人無一例外,頭都搖得活像撥浪鼓,而且隨著該仁兄所到之處,退潮一般呼啦啦退去,更有人明明已然身處肉身金字塔最下一層,很快要被壓成扁平分子狀,也甘心繼續呼吸減緩、肌肉酸痛的墊子命運,其對免費享受拒絕態度之堅決,超出人性本能,為我平生僅見。 我當時忍不住發出由衷感嘆,有道是“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原來這句話是真的。作為一個讀書人,我忍不住從邏輯上來分析了一下:免費的公寓,必然由慈善機構提供,不才攻讀過不少社會學資料,研究了一下各國收容所與慈善救濟制度的變遷,深知此類住宿處在自由度上諸多限制,嚴格起來連底褲都要被扒掉才准睡覺,要論透明開放,絕對和天橋底沒一拼,不過,作為經歷過全世界最刁鑽舍監的我,這完全不是問題。 關鍵時刻一定要積極主動,不等人來問,我即刻踴躍上前,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那人直起身來,驚奇地看著我,一邊上下打量,我生恐他感覺我的樣子不夠流浪,趕緊聲明:“我剛才洗了澡來的,平時跟他們差不多。” 那人點點頭,反問一句:“你真的要去?” 我歡欣鼓舞應和:“那是那是……” 那人似乎和我一樣歡欣鼓舞:“太好了,太好了,我們走吧。” 他真是個好人,還幫我拿行李,而且抓住我的手臂,緊得超過了任何一個異性戀男人對同性所應具備的熱情。當我們肩並肩走過天橋的時候,我聽到人堆裡紛紛的嘆息:“哎,又要瘋掉一個……” 我向來覺得自己不是一個PEOPLE PERSON,具體的意思是,我很少把別人說的話放在心上。如果人家說的是好話,我固然可以自辯為謙虛,倘若是壞話,則無論驚悚還是危險,都難以使我震撼。這種品質對我挺有好處,無論現代資訊爆炸到了何種程度,都難以吸引我太多的注意力;壞處是,如果爆炸的是一個真的炸彈,我就會死得非常之慘。 以上這段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終於去到了那座位於相當郊外的公寓樓,罔顧一切不合理,坦然住進了三樓C座。 那位把我從天橋下撿回去的仁兄,自我介紹姓小名二,幫我開了門,整理了行李,做了四菜一湯,放好換洗衣褲在浴室,連洗澡水都試好溫度,手腳之快,如同一陣善做家務的龍捲風,而且精確得連一粒微塵都沒有驚起,順便告訴我,晚上九點,在一樓D座有個歡迎派對,務必準時參加。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一個派對是為我而開,說明every dog has it's day絕不是虛構的諺語。洗完澡,吃完飯——我必須承認這是我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蓋帽全世界的大學食堂——我在公寓裡溜達了一圈,幸福地發現一切生活所需或所不需都有了,以一種使人最舒服不過的狀態存在著。對天三呼萬歲之後,我懷著激動心情,穿上最拉風的衣服,提前三十分鐘來到了一樓D座,在門口走來走去,不停地整理我的領帶。 走來走去,大概走了半個小時,按理派對即將開始,入場者要開始絡繹不絕前來才是,問題是一直到開場我身邊都別無他人。眼前始終一片寂靜,想像中新鄰居們和我親切招呼、逐一握手的溫馨場景,悲慘地被扼殺著一直延續至九點整。 九點整,一樓D座的大門轟然打開,音樂聲震耳欲聾,光影繚繞、燈紅酒綠中,許多人在裡面穿來穿去,三三兩兩社交打屁,熱火朝天。我在門口張大嘴,摸著後腦勺思考半天,終於想起世上有一種叫做SURPRISE PARTY的玩意兒,於是精神一振,衝進去大喊一聲:“啊啊啊啊啊。” 滿座為之一靜,無數眼光射到我臉上,大家神色都木然,大約二分之一秒之後,音樂繼續,交談繼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濟濟中只有小二擠過來,打量我一下,說:“你幹嗎?” 我興奮地隨著音樂搖擺身體,提醒他:“你沒有喊SUPRISE,但是我有喊啊啊啊。” 他想了想:“我為什麼要喊SURPRISE?” 這個傢伙真可愛,為了讓我感覺賓至如歸,過渡自然,他竟然裝傻。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兄弟,謝謝你,謝謝你……” 這時候我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喃喃詛咒道:“他媽的,拍得老子好痛。” 但小二的嘴一動都沒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觀望一下四周,也沒有任何人專程湊過來插嘴的可能性,我因此歸結於興奮過度下的幻聽——在我修習心理學的時候,專門研究過會產生幻聽和幻覺反應的人類情緒,比如大喜或大悲,大怒或大驚。羅列案例其實毫無意義,因為那個研究最後的結論是:有些人在任何情緒下都會產生這樣的反應,俗稱精神病;而有些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產生這種反應,俗稱DEAD INSIDE。倘若這樣都可以拿博士學位,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以讀書為生? 直到十年後,我才明白過來,當時對我母親致以親切問候的那位,是藏在小二左邊肩膀位置的那個頭。 拍完小二,我興致勃勃地衝去吧台,吧台里站一個長得很像蛤蟆的酒保,矮矮小小,大嘴巴緊閉,滿面是閃閃發亮的紅色疙瘩,顯示青春期時極為旺盛的荷爾蒙分泌至今心不死。我敲著檯面招呼他:“嘿,哥們儿,我新來的,有黑俄羅斯沒,來一杯。” 那位酒保聽到“新來的”三個字,很明顯眼睛裡亮光一閃,點點頭:“黑俄羅斯對吧,馬上。” 他調酒的方式很怪,不需要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個杯子,他唯一和全部的工具,就是自己的雙手。 攤開來的時候,那隻是一雙外形還算出眾但絕對正常的手,手掌寬大,手指長,合併起來毫無空隙。奇蹟是這樣發生的:酒保一隻手合攏,自然而然成杯狀,另一隻手隨之徐徐往手杯裡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適量的碎冰…… 沒有任何一滴水或酒,從任何一個地方漏出來。更驚人的是,從一雙肉手的握杯裡,由弱至強,竟然漸漸發出了機械渦輪高速旋轉那樣的聲音,令我擊節讚賞,果然專業無敵。攪拌均勻之後,酒保拿出一個裝好冰的古典杯,手鬆開,一整團黑俄羅斯雞尾酒——絕對是以團作為單位的——緩緩、優雅地沉入杯中,我相信其中的每一個分子,都已經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 他把杯子推向我,同時推向我的還有充滿探詢意味的眼神。這眼神我一點兒都不陌生,當年我學生物的時候,對拿到實驗台上的兔子和青蛙,經常都會這樣一動不動看上半天,如果其中有一隻因此而勃然大怒,對我奮起反擊,我就認為它有思想有鬥志,一定要悄悄把它揣上溜出實驗室,放生了事。 酒保是不是想放我的生,我一點兒不知道,但喝下第一口酒之後,就算他立刻就殺了我,我也雖死無憾。耶穌基督我非你信徒,但如果我是,我一定要請你喝一杯這樣的酒,這是人之所以活在世上的最有力證據,感謝你老爸創造我們,以及黑俄羅斯。 確信我對酒的狂喜之後,酒保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顯得青春痘更加閃亮,其閃亮程度在數分鐘之後讓我隱約想到,酒吧四圍其實並無任何燈具,卻一直被溫柔的紅色光芒照耀,猶如半夜兩點某個根本沒有理髮師在場的髮廊。我端著酒杯離開吧台,準備做更多的社交嘗試,這種嘗試在過去十年都以失敗而告終,有時候後果相當慘重,但是新的受眾彷彿不大一樣——對我而言是非常正面的不一樣。 社交,在我的字典裡意味著尋求異性,我相信在這個詞條上,我和全體男性成員共享信息,除了——有些人在尋求的對像上有比較特別的要求。 喝下半杯黑俄羅斯,感覺到烈酒在口唇和血液間造成一種輕逸的愉悅感。我走向站在俱樂部靠窗處、正無所事事搖擺著身體的一位美麗女性。 這位美麗女性,身材嬌小,中等美貌,上等風度,穿精細的小黑裙,戴華麗的假珠寶,非常大,而且耀眼,擺明和真貨扛到底而且要扛贏,如此一來,就算她悍然穿著一雙人字膠拖,也絲毫無損其標誌化的個人風格。 如果她的名字不叫香奈爾,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人叫做香奈爾了。 考慮到我在猜謎這個領域的強悍程度,她肯定的應答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成就感。 但是聯袂而來那句話,就相當不同尋常。 她是這樣說的:“對,我叫該死的香奈爾,你往左挪三十厘米。” 然後她就走了。 往左移動三十厘米,如果是在另一個地方,譬如床上,我可以理解為體位問題,但是現在? 好吧,無論在哪裡,行動都是我的強項。 所以我左移,同時感覺頭頂空氣被撕裂,有什麼體積巨大的東西以極為驚人的速度,從窗戶外衝進來,緊接著無藥可救地平摔在我剛才站過的地方,哐當一聲,裂成好幾塊,分別是頭、四肢、幾團內臟,我能夠分辨出來的有肝和胃,滾來滾去的帽子,以及一瓶軒尼詩。那瓶軒尼詩是唯一安全著陸的東西,溫柔地站在許多人體碎片之間,被冰過的表面泛出微微水珠,和那些滿天飛濺的鮮血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實在值得狂叫幾聲,裸奔一場,以表達生而為人的心理生理雙重震驚。我飲乾手中醇酒,正要坐言起行,忽然覺得整件事情有點不對。其不對之處如下: 第一,明明摔死的是別人,為什麼在座諸位許多眼睛都雙雙對對盯著我? 第二,倘若那位別人已經真的摔死,為什麼每片內臟和骨骼,每滴血,都在滿地滴溜溜亂轉,互相尋找到後就勾搭起來,慢慢慢慢一部分一部分銜接,最後,又變成一個人? 一個非常大隻、英俊、強壯,肌肉身板完美無缺,可以在世界健美大賽上將所有其他選手羞辱到當場痛哭的,彪悍男人。 他的頭,剛才從窗戶裡飛進來,率先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大約滾動了兩平方英尺之廣的頭,現在正對我咧嘴微笑,眼睛大如銅鈴,灼灼放光,沒有丁點要死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業行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傢俱樂部大師級無敵魔術表演! ! !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吹口哨,跑上去對著那大漢左看右看,嘖嘖嘆服,還想進一步了解這種表演有無固定演出時間,有的話下次一定要來捧場…… 孰知得到一句:“這個合適。” 對方自顧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轉過頭,發現滿屋子的人都在對著我笑,笑容中那種奇特的感覺我當時誤會為嘲弄或善意,後來才知道比這兩個更高級…… 那是種群接納。 我們,一群王八和一顆綠豆。 對上眼了。 結局是很符合童話故事一貫傳統的:他們將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在一棟公寓樓裡,十年。 十年之後,有一天我被一本書電到眼睛發黑,醒來後竟然穿越了傳說中的某個緯度,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列席一個看起來好不重要的會議。 好吧,其實我承認,我還蠻喜歡列席這回事的,在鄭重與無聊之間,有一個微妙的平衡點,那就是列席。就像現在,我搖頭晃腦追逐著六芒星的明暗,假裝對議題抱有最強烈和嚴肅的興趣,事實上隔得太遠了,我一個字聽不到,而左手正和右手打賭,賭我能否堅持不上廁所直到會議結束。 看來左手今天運氣很好,剛剛加大籌碼結果就已經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據我的觀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無話可說,倘若不演變成武鬥,法官就要宣布擇期再審。 但是我的右手是個彪悍的傢伙,它知道倘若就此認輸,之後的一個月裡就不能拿筷子只能拿廁紙,所以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搖身一變為可以通天的幕後黑手,操縱議會,說不定還賄選,否則為什麼六芒星們群體默哀三分鐘後又一起閃亮起來,而且這一次情形凶險——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腦袋上。 我以小規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賭局暫時告一段落,然後抬起頭來,謹慎地到處看看,在這麼強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對明星們的角膜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這時候小二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哎,傑夫,你聽到我講話不?” 我立刻給予他極為激烈和肯定的答复——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這下角膜的災難還沒有過去,耳鼓膜差點兒又協同殉職。小二請問你使用的是什麼設備喊話,這個分貝數明明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標準。 他竟然立刻就覺得抱歉,低聲下氣向我say sorry:“對不起對不起,剛剛解除你周圍的聲音傳播屏障,效果調節器好像推過去了一點兒。” 道歉就是好孩子,儘管這與閣下的風格大為不符,好了,這樣照我的腦袋是什麼意思? 小二咳咳兩聲,一听就知道定然大事不好,往常他來我家要洗劫冰箱和我本月工資卡之前,就會發出這樣的提示,倘若咳嗽聲也存在語言系統,翻譯過來大概就是:“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沒關係,但我一定可以抓住你,不如省省吧。” 威脅有效,我家的黃瓜和番茄,從來沒有試圖反抗過,更不用說那些呆頭呆腦的鈔票了。 果然,他咳完之後就說:“非人移民計劃委員會決定,大規模的正式移民計劃永久中止,以個人申請和小團體移民代替,現在問問你的意見。” 問問我的意見?這麼正式?這在我生活中可是難得一見,我絕不能浪費機會,趕緊思考起來。大腦剛剛啟動,就有人知道我在南轅北轍——愷撒第一時間威嚴地正告我:“沒問你關於我們的意見,問你自己的事呢。” 非人世界大規模的正式移民計劃永久中止,我又不是非人,問我做啥? 但是我立刻就跳起來:“啊,你們都不回家了?” 我不是非人,我的那些五迷三道的鄰居,顯然都是非人。 我終於反應過來,他們要是不回去了,我怎麼辦啊? 小二無奈地嘆口氣:“就是問你這個咯,你在那裡七情上臉幹嗎?” 既然問的是關於我的命運,那有什麼好所謂的。我往椅子上一倒,脖子一梗:“我沒意見,隨便你們。” 我的鄰居們對這句台詞,經過十年曆練,已經熟悉到了聽而不聞的程度,但是顯然還有一個菜鳥不習慣,因此我就听到一個沒聽過的聲音。 “你是人類嗎?” 我聳聳肩:“如假包換……” 抬頭巡視四周的六芒星,未見哪位仁兄對我金口垂詢,倒是立刻聽到一陣風起雲湧的嘰嘰喳喳。這場面我熟悉,但凡公寓組織委員會上有什麼議題懸而不決,諸位委員就是這麼吵吵鬧鬧的。仔細聽內容,我心裡難免感動,大家七嘴八舌,不是為了別的,都在引經據典,為我力爭在人間的合法一席。 鬧了半天,那個陌生聲音不勝其煩,說了一句,你們這群小王八蛋有十句在後面等著我,乃大吼一聲——無論人與非人,想鎮壓異見的時候,都是來這一手的——曰:“不要吵了!” 既然人人都來這一手,說明大體上奏效,果然大家啞然,那人於是緩緩對我發落:“他是人類,那就送回人間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又沒哭著喊著要來,不過抱著天真的希望,我多了一句口:“那你們呢,也一起回去不?要不,小二,就算他們不回去,你呢?” 場面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鐘,非要親身體驗才會知道,沉默五分鐘是很長很長的,長得我惴惴然,悄聲叫:“小二,小二。” 小二不會不答我的,過去十年,哪怕我在夢中不小心發出了二這個音,都會在下一分鐘被異樣的壓迫感驚醒,睜眼就發現這小子蹲在我床前,眼裡精光四射,絕非半夜三點應有之相,且極殷勤地關顧:“怎麼樣,有什麼不舒服?有什麼心事?要吃的嗎?” 要是所有父母都有這個精神,世界範圍內的嬰兒成活率想必要提高很多。 眼下也不例外,他一邊立刻應我“在這呢”,一邊還嘆了口氣,跟著說:“我有點兒意見,把他一個人送回去,我擔心他活不了多久啊!” 這麼一來我先就不樂意了,我四十有一,體健貌端,上一份工作是郊區中學教師助理,目前在一家小公司當質量檢驗員,不管做哪種工作,工資基本都夠吃飯穿衣,萬一這家小公司倒閉,我就隨手在裝文憑的抽屜裡一摸,拿到什麼學位證書就去找什麼方面的工作,估計在徹底退休以前還沒有辦法全部學以致用一番。你說我活不了多久,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兒啊? 聽畢我的滔滔之辯,小二氣不打一處來:“你,過去十年,沒有自己做過飯,外面的飯你吃什麼拉什麼,在公寓以外其他地方一分鐘都睡不著,走夠一百次以前在任何地方都要迷路,冬天偶爾斷電你在客廳裡燒紙取暖把白色牆壁燒成黑的,你好意思說你能活得久?” 我未免訕訕:“也沒有那麼嚴重吧。” 華佗這時候補充證據:“一年生十幾二十幾次病,有一次知道要去醫院都算你那天頭腦清醒。”嘀咕,“不是我,你投胎都投了不少次啦。” 如果再讓他們輪番說下去,最後得出的結論,肯定是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所住的公寓之存在,如果後者不存在,我一早就不存在了。這個提法表明,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非人,我是一條豬肉絛蟲…… 作為一條豬肉絛蟲,我十分洩氣,只好用出最後一招,開始耍賴:“那你們說我怎麼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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