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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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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饭如霜

  • 網絡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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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87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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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白饭如霜 9284 2018-03-12
晚上九點,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樓下見到麥當娜。 他在自動售賣機旁邊喝一罐可樂,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過後,忽然問道:“你覺得缺憾是不是一種美?” 這種類哲學問題,通常我們都選擇和住在二樓C座的黑格爾進行討論——如果我們二兩黃豆大的腦子裡真的產生過什麼哲學思想的話。作為舞台佈景和流行趨勢的設計者與研究者,麥當娜先生現在的話題和他的專業之間,距離彷彿稍微大了一點兒。 本著本公寓樓睦鄰友好的一貫原則,我勉為其難地回答:“要是有能力實現願望的話,還是不留遺憾為好。” 麥當娜先生對這個答案看來相當滿意,滿意程度的直接表現是,我沒走出三米,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回頭一看,一秒前學名還叫做自動售貨機的那個玩意兒,現在變成了一堆廢鐵,其中還流出一些紅紅白白的液體,死得跟真的一樣。接著一道人影擦肩,正是麥當娜飛快跑過我身邊,還一邊發出相當狂野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說的畢生遺憾,就是從來沒有打碎過一台自動售貨機。

麥當娜住在這棟公寓樓的三樓A座,身高不足五尺,留長發,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戴墨鏡,最熱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經絕版的唱片、巨星表演錄影,自費滿世界觀摩最流行歌手巡迴演唱會,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褲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當然任何人對此都不方便發表反對意見,關鍵問題是他也剪我們的——我,以及住在這個樓裡的一切鄰居。有時候半夜三更你從床上爬起來去上廁所,穿過客廳的時候發現一盞微弱的燈照耀在沙發上,有個人神情狂熱,在那裡飛針走線。你定睛把端倪看了,立刻發出一聲慘叫,老子花重金買來的×××牌牛仔褲,又變成兩根爛布條。 要杜絕這個禍患,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是殺掉麥當娜。住二樓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發了致全體居民公告書,表示他具備專業資格和技術去執行這一任務,絕不收錢,權當服務社會;而住三樓B座的華佗也積極響應,說他能夠在醫學上證明麥當娜是自然死亡,全世界的法醫加起來也驗不出問題。如此雙劍合璧,這個計劃簡直天衣無縫,誰也沒想到後來我們遭遇的最強阻力來自程序正義——公寓樓組織委員會上表決這一提案的時候,舉手贊同的成員里居然也包括了麥當娜本人,由此我們覺得違背了迴避原則,導致計劃無限期擱淺。

最後我們採取了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不買也不穿牛仔褲,我們穿西褲、卡其褲、四角沙灘褲,偶爾什麼也不穿,總之我們和牛仔褲說了再見,就像一個永別戀人、再也回不到家鄉的遊子,看到Levi's的時候總是油然產生哭泣的衝動。 目擊麥當娜把自動售貨機打至無作為狀態之後,我繼續往家裡走,同時意識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須徒步去數公里以外的便利店。由於某種我至今不曾探究成功的原因,在這棟離城足有四十公里的公寓樓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兩條腿之外的私人交通工具,每天我花在轉公交車上的時間加起來,幾乎是我整個已過去生命的六分之一。 沒有啤酒可喝,是人生中最值得惆悵的事情之一,眼下活生生就要發生在我身上,這個悲觀的念頭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嚨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點的焦渴,我覺得殺掉麥當娜的事項,實在應該再次提上議程。

進了家門,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陽台上的洗衣機,順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風景——跟昨天一樣乏味,除了荒地,就是樓,除了樓,還是樓,可憐的綠化帶夾在灰色水泥建築當中,垂死掙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看得再遠一點兒,情形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綠化帶已經死掉,或者樓裡住的人已經死掉。這個世界可以給我們的驚喜,大概就是這麼多。 打開音響,播放貝多芬推薦給我的一張無名CD,唱歌那個人的聲帶,就像來自一隻被閹了兩次的貓,可以唱到無限的高音而不死,從而成為貝多芬鼎力推薦的理由。這個傢伙住我隔壁,對交響樂嘻哈樂搖滾樂爵士樂樂可樂非常樂可口可樂一切樂歷史和現狀上的每一根毛都瞭如指掌,但從來沒有給我機會聽到一首引發些許人生歡趣的曲子。他循例對外號稱耳聾,據我所知,其實該他聽到的什麼都聽得到,包括十公里以外一枚硬幣落地的聲音。他說他謀生靠的也就是這個——不是做音樂,而是撿硬幣。當真行行出狀元。

第一首歌唱到一半,我光著屁股想去洗澡的當口,忽然有人敲門。 這真是件怪事。 我搬進來差不多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敲過我家的門。倒不是我自命清高,與人老死不相往來,就算我本性如此,在這裡也沒有機會施展,我的鄰居成天都來串門,問題是他們對門沒有半點概念。 門這種東西,就是拿來開開關關的對不對,你要出去就關關門,你要進來就開開門。 但那些來我家做客的人,要出去就翻陽台,要進來就撬天花板,撬了又不記得原樣砌上,復原工作馬馬虎虎,結果有一次我在客廳裡百無聊賴之餘,尋思跳跳繩活動一下身子骨,站起來沒跳兩下,突然眼前發黑,天旋地轉,隨之哐當一聲,從自家地板穿越到了樓下黑格爾的家裡,屁股已經摔成兩半,一看四周散佈著裂成一塊塊的天花板,把人家擺的全部玻璃製品打得粉碎。這時黑格爾穿條蘇格蘭裙從臥室衝出來,對我氣急敗壞地大吼:“痛苦就是被迫離開原地。”

這句話說得真是太他媽的正確了,但是且慢,他可不是在對我的遭遇發表評論,這孫子說話的風格是永遠以一句哲學引言開始,無論接下來是地震警報,還是被殺呼救,你要是答不上來那句引言的出處,就永遠別想第二次看到他的舌頭。 我只好強忍著腰部以下軀體傳來的劇痛,答曰:“康德,出處老子不記得了……”然後就暈了過去。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我被黑格爾送到了華佗的房間,救回一個完整的屁股。 不管怎麼樣,有人敲門也是好事,我圍上一塊浴巾去開門,看到公寓樓管理員小二站在那裡,對我露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笑容。不過他所說的話,又再正常不過。 吃不? 吃。 誰做? 你。 簡短而有效率的對話,一向是我的最愛。接下來我繼續去洗澡,他走進我家廚房,開始對冰箱裡的一切可吃物大肆進攻。等我幹乾淨淨地出來一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牛肉小方餃、蘑菇奶油湯,以及一份精緻的水果沙拉。

小二仍然保持著進門時那種笑容,考慮到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但凡有屁,就是大問題,我難免惴惴不安。吞下第一個牛肉小方餃之後,我鼓起勇氣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舔了舔嘴唇,然後鼓起勇氣說:“我不是人。” 這麼明顯的事實我覺得他根本不用花工夫表白,想到每年三節一壽我給他的小費和禮物超過了我五分之一的年薪,他是人我才要譴責上帝。 小二適度地表現了赧然,但是他決心說服我:“我真的不是人。” 他站起來,出示了證據——解開襯衣的釦子,露出六塊腹肌,塊塊有型有款,拿了我的錢後上健身房的效果還是很明顯的。 不過,在腹肌,不,應該是整個上身的兩側,那是什麼? 大約十到十二對,正常大小十分之一,對稱排列的手。

我扑哧一聲,把嘴裡的湯噴射到了三米之外,一團蘑菇頑強地貼在壁紙上,然後緩慢絕望地滑下去,一面滴答滴答弄髒我的波斯地毯,最後懷著對腸胃永恆的嚮往,不瞑目地摔落在牆根處。我懊惱地想,等下我要想看肥皂劇,就必須坐在地板上了。 不過目前的問題不在肥皂劇,而是:“不是人先生,你在這兒乾嗎?” 小二不喜歡他的新名字,他說:“我不是人,但我還是叫小二。” 他推心置腹地把椅子朝我拉近了一點兒,那兩排手很斯文地搭在他身上,一點兒沒有飛出來掐死我的意思。因此我埋頭繼續吃飯,同時從他嘴裡聽到一個更驚人的消息。 小二說:“公寓組織委員會派我來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們全體住戶要搬家,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搬?”

搬家?幹什麼?這裡終於成了危房嗎?還是因為你的存在,引起了騷動……其實大可不必啦,你多幾隻手而已,藏起來就好了,又不是多了幾個腦袋。 話音沒落,我就看到小二的脖子後面,伸出來大約四到五個小小的,但是設備一應俱全的腦袋……之所以說大約,因為他們的出現和消失一樣快,但我決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那麼,我的語氣軟下來,到底為什麼呢? 他搓搓手,表示他感覺到吐露事實真相相當為難,但我對接下來的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最多就是整座樓裡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Bingo! ! !恭喜你通過百萬富翁電視智力競賽最後一道關,獎金已經全部捐獻給超級富豪精神生活改善基金會。 這座樓裡,除了你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一樓D座,是本公寓樓最大的一個套房,也是大家共享的住戶俱樂部。運營方式採取極其嚴厲的MEMBERSHIP ONLY,擅自闖入的人據說會遭受異常恐怖的私刑(之所以據說,是因為除了內部人員,實在想像不出哪個神經病會來申請入會),據我看,裡面的裝潢爛得好像一團狗屎,還被瘋狂藝術家玩過,毫無章法地刷上兩百種人類能夠在大自然中發現的最難看的顏色,對色彩圖形敏感的人,進去抬眼一看,立馬天旋地轉,吐得苦膽破掉。 在這裡要找到一張能安安穩穩坐三十分鐘而不垮塌的椅子,或用完以後不會讓你滿舌頭噴血珠子的玻璃杯,都難於登天。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擋MEMBER們對這個鬼地方的無限熱愛,一到晚上九點開放,大家就從各個門裡擁出來匯集此地,其時間精確度和奔跑速度,絕對快過年度火警演習紀錄。

當然,作為其中跑得不算慢的一員,我也必須承認,除了第一萬流的衛生環境和裝修品位,總有些東西是吸引我們的——譬如品質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食物,酒,音樂,大腿——不曉得從哪裡請來的超級舞女,在堆滿垃圾的舞池裡跳起康康舞,裙子一旋轉,看客就HIGH得死去活來——凡是你花了錢買的東西,都絕對值得那些鈔票粉身碎骨——在成為眼下這個頹廢的準中年死胖子以前,我曾以做學術研究為名在全世界各大洲遊蕩,無論對美食還是美女,自信都有基本的判斷力。 晚上七點過五分,按道理今天的晚間秀還沒有開始,但我跟隨小二走進去的時候,地面已經被人群擠得開始尖叫,如果這裡不是一樓,早就塌下去也不一定。我站在門口,離得最近的人是黑格爾,只要我把鼻子往前伸長一厘米,就可以直接塞進他的耳朵,因此我喊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他吼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我只好吼回去:“黑格爾,1817年,小邏輯。” 然後他說:“開總結大會,準備撤退。” 我正要繼續追問,簇擁人群之上,忽然有好多個一模一樣的頭紮成一堆猛然升起,那感覺活像在放煙火,只是火藥濕了不怎麼亮。這些煙火又不捨得墜落,它們圍成一個小圈子,各自在空中靈活地轉來轉去,異口同聲嚷嚷著:“安靜一下,安靜一下。” 我嘆口氣,小二對我就算不錯了,要是剛才就來這一手,我怎麼也吃不完那十八個小方餃啊。 大家果然都安靜下來,我掃了一眼,四層樓十二戶十多號人,全來齊了。 小二的頭們,對喊話的效果感覺滿意,咳嗽兩聲,開始演講了。 “各位,還有四個小時五十分鐘,我們在人界的移民試點期就結束了!” 下面轟然叫好,情緒比任何一次看TABLE DANCE都來得熱烈,還有許多手臂在空中揮舞,彷彿下一分鐘就要集體高呼解放萬歲。我莫名其妙地到處看,以為自己回到了一九四五年末的奧斯維辛。不過我很快就發現,那些手臂其實都屬於小二。 等歡呼聲平息下去,小二的頭們得意揚揚,躊躇滿志,在空中搖搖擺擺,像個當了官的醉漢:“在過去十年中,大家為了適應人界艱苦的條件,隱姓埋名,奮發圖強,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為了收集試點計劃需要的信息,做出了很大犧牲,這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我代表非人移民管理委員會感謝大家。” 成語用得這麼官僚,在哪裡都是被鄙視的對象,因此這一次我拋開心中的疑問,暫時和諸位鄰居統一戰線,發出了尖銳的口哨聲噓他下台。 不過小二早被噓慣了,存在於頭顱三米以下的肩膀聳了聳,表示對人世間的羞辱他已經無所畏懼,繼續說:“按照委員會的統一安排,今天晚上每一戶將分頭向調查員作述職報告,之後空間洞會在午夜十二點準時開放,大家集體離開。有什麼疑問嗎?” 有人舉手,聽聲音是貝多芬:“報告後離開前肯定有一段時間差,組織有什麼安排嗎?” 小二幾十隻手一攤,所有頭統一笑得賊忒嘻嘻:“嘿嘿,問得好。” 通常如許曖昧的反應後都有樂子潛伏,好似兒童喜劇後的成人電影,橙汁飲料後的烈酒伏特加,恐龍奇遇後的天使之約,而今天晚上,人們得到的是裝在神秘包裹中的應有盡有:“委員會對此沒有任何指示,可以默認為這是諸位的自由時間。” 要不是他實在長了太多手和腦袋,小二實在應該去當現場秀主持人,這個節骨眼上頓了一頓,等萬眾矚目的視線全部集中,他放開嗓子,喊出蕩氣迴腸的關鍵句:“大家愛幹什麼就乾什麼,沒人管!” 觀眾們都尖叫起來,我聽到施瓦辛格放開粗豪嗓門,興奮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任何事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後,他一馬當先,偌大的塊頭在人群中一閃兩閃,消失在門外,餘音裊裊,傳來的是他多年的願望:“老闆你這個死鬼,看我怎麼收拾你……”而其他朋友喜形於色,神往陶醉,無限認同之狀,令我預感明天的報紙頭條,將充滿一百萬桶水都洗不淡的血腥震撼。 施瓦辛格跑掉以後,群眾也跟著一哄而散,遁入各家門後,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留下我愣在當地,對著身體縮回原狀的小二發呆。 他走過來拍拍我:“你都聽見了?” 我的確聽見了,每一個字,不過我每一個字都不理解。仁兄可否好心開開小灶,為我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比如說,你到底是個蝦米?長那麼多手手腳腳頭頭會不會有點不方便? 還有你剛才嘴裡冒出那麼多官方語言,人和非人,移民,組織委員會之類的,好像都不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考慮到我所涉獵過的知識範圍之廣,你有沒有意識到這是在挑戰人類知識邊際的極限? 他撓撓頭,完美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方便就沒有什麼不方便,不過洗澡的時候費水一點兒。” 至於其他的,根據他一貫對我的了解,“要是我開始回答你,今晚就回不去了。”他採取了大多數文盲父母教育孩子的本能方法——丟給我一本書,然後就一溜煙繞到我後面,跑了。 他所謂的書,也就是現在拿在我手裡的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一本書,根本是個盒子。三十二開大小,木皮質,觸覺細膩柔和,滑不唧溜,很輕,黑色盒蓋正中刻著一個奇怪的銀色符號,我瞇著眼看了看,發現該符號在不同角度呈現完全不同的模樣,因此它到底長什麼樣子,簡直沒辦法說得上來。 盒蓋很容易就揭開,裡頭的襯底也是黑色,中間則端端正正放了一張空白的卡片,雪白雪白,皮質挺括,很高貴的樣子。 我莫名其妙地拿起卡片,冰冷啊,不知道什麼材質製成,而在手指接觸到它的瞬間,上面竟然還出現三行字: 標準宋體,中規中矩,經久不去,彷彿影碟機的光頭壞了,卡在電影的某一幕。仔細觀察一陣以後,我發現卡片上其實有四行字,不過最後一行很小很小很小,小得即使我的視力一點五,還是非把臉貼到卡片上去看不清,就在即將看清的瞬間,我心裡掠過一絲不祥之兆,那感覺很熟悉——就是帶某一個奢侈的女人去某一個奢侈的餐廳,本意是只喝一杯水的,結果對方看無價碼菜單的時候我居然內急到必須走開…… 就在同時,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極致刺痛感覺飛快釘住我的指尖,精確地說就在與那張卡片的連接處,如果孕婦分娩高峰期的痛苦程度是十二級,我這會兒已經生了兩兒兩女。 暈倒在地大約十五分鐘以後我醒過來,身上沾滿了俱樂部地上長期堆積的魚骨頭和啤酒瓶碎片,我喘著氣,罵罵咧咧爬到門邊,就要爬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本盒子書被丟在不遠的地方,盒蓋微掩,模樣相當良民,猶豫半天,我還是把它撿了回來,主要是怕萬一丟失了會被小二索賠——不過,就算現在一槍崩了我,也別想叫我的鬼魂用手拿它。我就地找了兩根筷子,像夾一團狗屎那樣,把它夾回去丟在了家裡的陽台上。 站在洗漱台鏡子前我查看在地上摔得稀臟的臉,怒氣沖天,要不是小二有十八隻手,AK-47又不容易在便利店買到,我一早衝出去和他單挑了。 洗臉,剛剛把鼻子洗乾淨,忽然聽到有人對我說話。一個歡快的聲音。 “哥們儿,有什麼說的。” 我把毛巾放下來,看到面前的鏡子裡出現一張不屬於我自己的臉。 接下來,你覺得怎麼樣?以為我會立刻捂著臉開始尖叫,好像所有恐怖片裡沒滿十八歲的女主人公一樣?那你實在太小看我了。 在這個公寓樓裡住了十年以後,世界上能叫我一看到就尖叫起來的東西絕對不會超過三樣,其中有一樣每個月來一次,比什麼都準時而血腥,叫人在前後幾天生趣全無,恨不得臥床休養,那就是我的信用卡賬單。 眼前這張臉,孤立無援地懸在鏡子裡,眼睛特別小,好在尚稱得上炯炯有神,鼻子其實就是兩個洞,通過它們直接可以看到腦子裡是另一個更大的洞,耳朵形狀平凡,大小則特別招風,除此之外,並無更多奇異之處,何況還笑容可掬,看上去頗可親近。 它和我打招呼:“嗨,怎麼不說話,終於可以回去樂瘋了吧?這回自由了,保釋金都不用給。” 我傻看他一陣,終於反應過來,它就是小二所說的調查員,我的鄰居們要報告的對象。 雖然小二這個死人——這個死不是人剛剛給的書看得我屎尿齊出,我還是習慣性地厚道:“你走錯門了,我不是你們一伙的。” 它狐疑地看著我,從鏡子裡,好像低頭翻了翻什麼,又看看我,然後說:“別開玩笑了,我放出去了四十幾個分身,幽默感已經被分攤得很薄,最簡單的笑話都有點理解不了,你還是開始報告吧。” 我堅持:“我真的不是你們一伙的。” 它搖搖頭:“我不管,我只負責聽報告,如果你和其他移民計劃成員有矛盾,你等下可以去把它們全部殺掉,委員會會成立特別專案組隨後跟進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你一定要報告,報告,報告……” 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報告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從它因為激動而張大的鼻孔裡看到了極為大量的字句信息,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正蜂擁進來,在它的腦子裡毫無章法地滾來滾去,亂哄哄的,等待分門別類和後期整理。就算它腦袋大,這種原始資料處理也是個苦差事。我對它的工作強度產生了深切的同情,於是退後一步,坐在旁邊的馬桶上,開始配合他的工作,報告我的一生:“我出生於四十一年前,男性,當時八磅,出生後十分鐘沒哭,護士小姐對我採取了必要措施,由此開啟了我被女人扇巴掌的漫長生涯……” 一小時後我終於講完了我的第一次失戀,而第二次失戀已經轟轟烈烈上演,是個可以寫成四十集連續劇的美麗故事,每分鐘都浸泡著我的眼淚和鼻涕。這時候鏡子裡的聽取人打斷了我一下:“失戀第一次?但是已經讀了八個博士學位?” 我折了一下手指,心理學,生物學,古語文研究……八個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它搖搖頭,欲言又止,這時候全體鄰居的報告估計已到高峰期,許多可見的語言信息從他的七竅中零零碎碎漏出來:耳朵眼兒那裡掛著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那幾個字;它剛吞回嘴裡還嚼了幾下的是芙蓉和菊花這兩個詞;前額上起伏那個部分,倘若仔細分辨,應當是近十年世界局部戰爭局勢一覽表;而瞳仁中綠光閃閃,好似鬼火冒的,其實是近期股市大盤分析圖在閃現——根據它說的分了四十幾個身去聽報告,我相信它剛剛從鄰居們那裡得到了大量浮世所聞。 兩小時後我講完了我的求學生涯,一共拿到了十四個博士學位,任何兩個學科之間基本上都毫不搭邊,從我獲取的知識數量而言,我應該會變成一個人類歷史上最有學問的人,但實際上我肯定是人類歷史上最健忘的人,我總在博士答辯之後就忘記所學的大部分內容,而且越高級的忘得越快,所以我的知識程度始終保持在一個合理的水准上,沒有高到讓我無飯可吃,但也沒有低到幫助我發家致富。 我停下來歇了一口氣,口乾舌燥,鏡子這位聽取人比我好不到哪裡去,它的腦袋明顯開始變形,我從它的頭頂看到了突出的字塊:囧囧有神……房奴孩奴卡奴……神獸……紅酒混合療法…… 住在這里而以浪費人生為最高原則的,看來不止我一個而已。 “講完了嗎?”聽取人吞下滿嘴的名牌LOGO,FERRARI和LV纏在一起,還害他打了個嗝,問。 我搖搖頭:“還早呢,我跟你說,我後來不是又失戀了嗎……” 在我可憐的傾聽者整個腦子快要炸開之前,我的報告終於告一段落。一個中年死胖子在繁華都市苦苦掙扎的生活,無非如此……不管他有沒有讀書,讀了多少。在世界終於安靜的瞬間我們雙雙鬆了口氣,聽到它滿懷希望與戰栗地呢喃:“結束了?” 結束了。 和盤托出我所有的秘密與往事,希望與幻想之後,我感覺和這個出現在鏡子裡的怪東西有了一種親密的聯繫,雖然最好不要白頭偕老,但相對浮一大白共度良宵是沒問題的,因此我反問它:“說說你自己吧,你哪年生的?鼻子長這樣會不會影響進食?” 它嘴角抽搐了兩下,絕望地合上眼簾,強把一坨“肉毒桿菌”的字塊壓了回去,然後再見都沒說一聲,影像在鏡子中漸漸淡化,最後消失不見。我“喂喂”兩聲,伸出手碰到鏡子光滑的表面,正要表達一下依依不捨之情,陽台上忽然有什麼東西煥發出強烈光亮,照耀著整個客廳,甚至陽台外的大片夜空。我跑過去一看,正是那本剛剛蜇得我鬼哭狼嚎的。 這個世道,什麼東西都不甘寂寞,逮著空當兒就要亮起來,不過就算你亮得再銷魂,我也絕對不會被誘惑到和你有肉體接觸的,我們已經完了…… 找出我的墨鏡,還有一根叉棍,自認為基本安全到了可以滿足好奇心的程度,我哼哼著在陽台上圍著那本書打了幾個圈,用叉棍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翻開,果然是那張卡片在放光,上面還有一行大字,亮晶晶、紅彤彤的,寫著: 餵,你到底警報什麼,說說清楚行不行啊。我遠遠拿著叉棍,又在卡片上扒拉了一下,本意是翻過來看看還有什麼,結果那行“警報”勃然大怒,一下變成:“你丫再打我我不客氣了啊。” 咿,這本書科學啊進步啊,還能自由溝通。我興致勃勃又打了它一下,這回出來的字多很多: 當我根據有限的辭典編纂學知識,想指出這種定義完全狗屁不通的時候,忽然驚訝地發現一道藍色的光像有形的蛇一樣,纏上了我的叉棍,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直躥上來,我握在上面的手首當其衝,像一個真正的詩人般,感知到了自己和自己分離的真正含義…… “啊啊啊。” 我又暈過去了。 有時候我也不介意暈過去的,特別是處於某些特殊環境下。比如說在餐廳吃完飯發現自己沒帶錢,遇到比我重三倍的相親對象,或者以上兩者同時出現。 但是現在算怎麼回事啊?我和一本書過招,輸得暈過去兩次? ! 這種憤怒的心情,在我再次醒過來時,高漲到了歷史最頂點,尤其小二的形象第一時間映入眼簾,更是火上澆油,要不是腦子太昏,暫時指揮不了身體,我簡直要跳起來抓住他大喊大叫一番以資發洩,豈知他先發製人:“你對我的書乾了什麼?” 要是我能鄙視、虐待、拐賣、侮辱或者殺害一本書的話,相信我,我早就做了,而且都已經逃了。 他很不滿意地搖搖頭,我現在從地上爬起來,發現他真的同時在搖好幾個頭,不是我的幻覺。第二件我發現的事情是,為什麼整個樓的人都在我家客廳裡堆著,你們要為這本書報仇嗎?私刑是犯法的好不好…… 作為一個後知後覺,但視力還算基本正常的人,我的這句問話,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今天晚上有大事將要發生,毋庸置疑,其他的東西都不重要。 支持我下這個結論的證據是: 我剛才說,滿樓的“人”都在我家屋子裡堆著,是不對的。 其實是,滿樓的“不是人”都在我家屋子裡堆著。 貝多芬,原來你是一條長得像笛子的蟲……難怪你沒事就在水管上繞著曬太陽,四肢往後能把自己抱成一個球不帶拗關節的。 施瓦辛格,原來你是一隻烏黑的鐵天牛,請問你這種金屬狀的肌肉是怎麼練出來的……人間有適合你去的健身房嗎?對了對了,你有沒有把你老闆吃掉啊? 他很老實地說:“沒吃,咬了一口。” 華佗,呃,你的長相倒是接近普通人類,矮胖程度和我差不多,不過為什麼你渾身上下的血管如此壯碩,活像下水道,還一根根凸在外面,你隨時準備放血噴人嗎…… 沒掃視完,小二上前摟住我的肩膀……用他最靠近腋下的那隻手。他說:“大家剛剛商量了一下,來問問你,和不和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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