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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安

生存者 白饭如霜 10712 2018-03-12
N城。某別墅。 西半球的陽光似乎真的特別充沛。很早的時候,已經把窗簾曬得很熱。 安衝了一杯牛奶,把自己平放在沙發上,電視裡絮絮叨叨著城市新聞,無非是哪家貓走失,哪家老公被老婆打。 細微的手機聲音雜在其中,傳入耳朵。安慢吞吞轉過頭,良久,才吃力地爬起身來,從枕頭下摸出那隻先進得跟這所公寓根本不配的手提電話。 按下接聽鍵,那頭熟悉的腔調,告訴他碰頭的時間地點。 無須彼此確認身份,這城市裡他只認得一個人,也只有一個人認得他,因為這個人,他才有這部電話,這套房子,以及,這條命。 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在一個空曠的荒地醒來,蜷縮成嬰兒一樣的姿勢,斷了兩根肋骨,滿身傷痕,血凝成硬塊覆蓋在身體表面,持久的疼痛從每一個毛孔中凜凜散發,幽靈般纏繞。

安躺在那裡,許多或斷或續的往事在腦海中從容掠過,似瀕死前的謝幕,最後定格在阿落微笑的天真模樣,孤孤單單,在泥濘路上,伶伶仃仃地走。 就是這一幕讓他心裡一震,從迷濛混沌裡清醒過來。眼前是滿天星辰。他仔細看,星相圖顯示他來到了另一半球,與C城有一海之距。 他艱難地轉動頭顱,一分一寸地確認自己身體的機能。情況不容樂觀,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容樂觀。事實上,如果換個人的話,數小時前應該就已死亡,即使是他自己,只要在這裡繼續無所事事地躺一會兒,也會因為內部持續出血而完蛋大吉。 對自己到底怎麼會來到這裡,他幾乎毫無頭緒。記憶在不久之前的車禍現場中止——高速行駛的車輛前,地底下,猛然躥出穿校服的青蔥少年,直端端貼到擋風玻璃上來。大驚之下,安在阿落的大叫聲中及時轉向,車子整個橫到一邊。就在應該停穩的瞬間,一個巨大的力量將一邊的車廂掀得高高離地,安在巨大震動之中無暇多想,和身撲上,將阿落緊緊藏在自己身體下,他還依稀感到阿落的手指焦急地摸過自己的額頭,聽到他問:“爸爸,你怎麼樣?你怎麼樣?!”然後腦後傳來一陣奇特的暈眩感覺,世界就消失了。

在那之後,在醒來之前,發生了什麼,安茫然不知。 但是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真相,而是生存下去。 對自己做了初步的檢查之後,安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讓自己翻過身來。他不能直立,否則會加速內部出血,他的體力也不允許他行走,因此爬行是比較安全的辦法。在開始行動以前,他儘自己的視線範圍觀察了一下地形,幸運地發現正東方向數公里處有燈光,而且相當明亮。 不知道爬了多久,拂曉降臨大地,陽光即將普照世間,安終於爬到了目的地。不出所料,那燈光所在的地方有人煙。 那是一所孤零零建在郊外的大宅,深院高牆,採用深色外觀裝飾,建築風格本身已經顯示出主人的嚴格防護需要,配備了完善的保安系統,門禁看上去非常森嚴,安在耗儘自己最後一絲能量以前,成功地觸動了警報器。

然後,他遇到了利先生。 斬斷回憶,放下電話,洗了一個澡,換上簡單的白色襯衣和卡其褲,安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時間剛剛好。 走出門去,陽光刺眼,他卻毫不在意地直視前方。路邊停的是他在這裡偶爾使用的車,福特,很舊。每次他開車門,都會產生一點點幻覺,好像兒子已經坐在了副座上,等他上去,還會很八婆地說:“老爹,你穿白色很不錯嘛!”或者問他早上的蔬菜沙拉到底是他吃掉了還是被隔壁鄰居偷偷養的雞吃掉了。 但始終都只是幻覺。 這三個月以來,他寄居在這所公寓裡。利先生通過手下人供應他一切所需,唯一不提供給他任何身份證明方面的援助,卻也不限制他的自由。身體逐漸恢復過來之後,他試圖和C城建立聯繫,但任何電話都沒有人接,通過城市管理部門輾轉查詢的結果,竟全都是“查無此人”——無論阿落還是那神神道道姓朱的人家,彷彿都只是他傷重時產生的幻覺,在幻覺裡他有過一個兒子,有過一段平靜幸福的生活,遇到過一些有趣的怪事,之後煙消雲散,一切皆為虛幻。

在沒有能力打破這僵局的時候,安只能強忍恐懼,寂寞地生活下去。 利都酒店。 精緻的大堂裡客人不多,安落座,侍者悄然上前,推薦今天特別提供的櫻桃波特利蛋糕,安禮貌地打斷他的話,要了一杯水。此時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轉向酒店入口,世界驀然安靜,即使只有一秒。 簡直是一個儀式,每當那個人出現,就會有這樣的一個小小禮讚儀式。 即使是一個對世事已經失去全部興趣的男人,如安,都還是要承認,利先生真是一個美人。 極為美麗的女人。 只一停步,眼波微微顧盼,滿室裡,忽然就刮起了春風。 每個男人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唇角的微笑不請自來。 能坐在這個地方喝下午茶的,都是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遇到真正的美,俗世不過煙雲。

她走過來,在安的對面坐下,侍者熟知她的習慣,又送上一杯清水。 未語先笑,她問:“最近過得好嗎?” 安沒有表情,簡單地說:“謝謝你,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精緻得像雕刻過的鼻子上,任何女人的皮膚都會有瑕疵,在不化妝的時候,些微斑點或皺紋、清潔得不夠乾淨的毛孔都難逃安的眼睛,尤其是鼻子附近。 但她沒有。任何地方都沒有。像最昂貴的瓷器一樣光潔,泛出自然而然的柔膩質感,完美無瑕。 似在等待一句意料中的讚美或感嘆,利先生將身體微微前傾。但空氣凝滯,言語不出,安將視線偏開,開始喝自己的水。 利先生不以為意,仍然保持她完美的笑意。兩人默默無言,窗外溽熱天光,似要熊熊燃燒進來。 “安,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再次開口的時候,利先生說了一句安意料之中,卻又在情理之外的話。 教父在電影中說:“我幫助你,是因為友情,或者有一天,我需要你回報。”任何人都在期待回報,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有些世人冠之以崇高,另一些則直截了當,格調低下,但,哪裡有全與自己無關的善行呢?敲開那城堡的門,接住利先生遞過來的第一口食物,默然置身於利先生無微不至照顧下的每分每秒,安已經準備好付出代價,儘管他不知道將以何種方式。 無論以何種方式,兩清,是一樁交易最完美的結果。 這一刻的懸念是,看起來擁有一切的利先生,需要從一個落泊天涯的流浪者身上得到什麼?但安只是點點頭,身體稍傾過去,帶著他一貫不動聲色的態度,聽利先生講她所遇到的怪事。

獨自和傭人住在東城高級住宅區的利先生,三個月前開始發現自己家裡有點不對。白天太平無事,每到深夜,房間裡就會響起微弱的竊竊私語聲,開燈查看,卻空無一人。即使把所有東西搬空也無濟於事,幾不可聞,但確實存在的說話聲仍不斷傳來。 利先生出身軍人世家,耳濡目染,自小歷練,性情堅毅勇敢。她少年時沉溺於冒險,所做的許多事情,普通人完全不可思議,比任何傳奇男性亦不遑多讓,因此先是被親近的人戲稱為利先生,之後這個名字就傳播開來,成為對她相當正式的稱呼。 儘管家裡有這樣不安定的困擾,她卻泰然生活如舊,把這一切看作幻覺,深信對自己毫無影響。直到有一天晚上,利先生從一個持續到凌晨的派對回家。 她飲過烈酒,整個人疲倦之極,上床後很快就入睡,但就在睡夢最酣的時候,她忽然被異常嘈雜的聲音吵醒。

睜眼的瞬間,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 在地板上。 不止一件。 在臥室的一邊,有一個巨大的衣帽間,放著利先生平常所換用的衣物,各位褲子兄弟,內衣朋友,外套伙計,圍巾拍檔,素日老老實實各就各位,從來沒有離家出走自立為王的偉大抱負,但是現在,怎麼件件條條,都在地上亂跑?而且,都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三三兩兩,談情的談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停一杯香檳,這就是另一個ball場。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猛然撐起身時,所發出的響動就好像拉了警報鈴一樣,只見各色各式衣物齊齊大吃一驚,接著爭先恐後奔逃向衣帽間。背心騎在長袖T恤上,牛仔褲和七分褲糾纏似玩兩人三足,運動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帶被後者踩住摔了個屁蹲兒。最有集體主義精神的就是皮帶了,幾十根皮帶扣連扣,頭尾相接,結成一個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飛碟一樣一馬當先飚進了衣帽間。場面雖然亂,結束起來卻異常之快,數秒之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瀕臨脫臼長達五分鐘,恢復意識之後她一躍而起,奔入衣帽間,卻發現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樣好好擺放著,窗外夜色靜靜,萬物安詳,一點兒都沒有鬼故事要發生的背景跡象。利先生搖搖頭,告誡自己日後喝酒切莫過量,年紀漸漸大了,太過刺激易於產生幻覺。 但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她看到了分類格里,唯一一條隨便搭在外面的皮帶。 隨便搭在外面並沒有什麼問題,她剛從派對回來,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擺裙,腰上束一條皮帶,洗澡時隨手放下。 位置並無分毫偏差。 問題是,她親手放的那條,是香奈爾,而眼前裝作若無其事橫躺在那裡的,分明是條LV。 事情講到這裡,利先生停下來,呼了一口氣,瞧著安。 “你是不是覺得我腦子有問題?”

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是慢慢地問:“然後呢?” 利先生對他的反應有些微意外,此刻她身子還緊緊貼在椅背上,眉宇間的一絲驚魂未定從這爽朗的美人臉上流露,更添嬌媚,令人目眩。 她呼口氣,沒有回答安的話,繼續說道:“我不希望別人認為我精神過敏,所以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並且堅持睡在那間房裡。” 安眉毛微微一動,對利先生的觀感忽然一變,問道:“再也沒有發生了嗎?” 利先生搖搖頭,她對自己情緒的控制,似乎已經到了極限,聲音中開始出現顫抖:“夜夜如是。只要我一醒,就可以看到一幕衣帽間大逃亡。它們怎麼可以自由活動,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我一無所知。” 她非常乾脆地下了一個結論:“這就是我恐懼的根源。” 未知,的確就是最大的恐懼。 “那麼,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安根本不去追究世界上是不是會有得到靈魂,擁有意識,渴望自由的衣服。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空,嚮往自由的衣服雖然不多見,偶爾跑出幾件來也可以理解。 說他理解,不如說他其實不關心。 只要能夠償還所虧欠的就好,不需要太講究方式。 利先生對此未嘗不知,但她似毫不介意,粲然一笑,說:“我要你守著我睡覺。” 安靜靜地坐在窗台邊,似乎要和夜色融為一體。 十二點到兩點之間,天下太平。 準兩點的時候,安喝完了第一杯水,他站起來,準備去洗手間取第二杯。經過衣帽間的門前時,他聽到裡面有輕微的響動。 有時候我們深夜睡下,頭腦還清醒的時候,也會聽到家裡某個角落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木頭的呻吟,或者牆壁的顫抖,轉瞬即逝,我們也就出一口長氣,安心地閉眼。 但他現在聽到的,並不是那種虛驚。 那是很實在的嘈雜,而且有越來越喧嘩的趨勢,似來到一家小型劇場的後台,五分鐘後要上台表演的藝人們正在發出的那種動靜,不是說話,不是歌唱,是一味的吵。 安悄悄打開了門。一切聲音戛然而止,如同幻覺。 裡面沒有光。黑暗的壁櫥裡,只透進臥室裡的一絲光亮,常人連物體的大致輪廓都絕對看不見。 但安不是常人。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左邊,放春裝的那個獨立架子上,由知名設計師成套搭配好的數十套衣服,本來好好地掛在衣架上,現在全部下了地。 不僅下了地,而且沒有盡衣服的本分軟軟委頓下去,而是倔不可言地挺立著——褲腿空空的,但筆直;上衣袖子或交叉,或環抱,似在驚疑不定;其中一套寶藍色短袖V領襯衣加雪紡長褲腰身搭配一條過渡色飾帶的,動作看來比誰都快,已經跑去了鞋架那裡,褲腿下擺好了一隻露趾繫帶涼鞋。要說那姿勢比一個真人到底少一點什麼的話,恐怕也就是領子上的一張臉了。 利先生的確沒有神經衰弱。她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居然還能夠堅持在這裡睡覺,甚至還睡得著。安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他把門稍微開大了一點兒,讓更多的光透進來。這時候直立在地上的一套套衣服,猛然像被人抽走一口氣般,齊齊癱軟在地,散落如棉絲——本來就是棉或絲。 更有一聲極低微,傳入安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一樣的“咦”。 聲音來自天花板上。 安悄無聲息地撲過去,這瞬間眼中閃出銳利光亮,雖然重傷新愈,整個人卻輕巧迅捷得像一隻老鷹。身在半空,他的手指輕輕按在衣架頂端的一個角上,揚頭,仔細觀察天花板。那裡嚴嚴實實,被淡紫色壁紙包裹,毫無破綻,要說有什麼東西可以藏匿或進入,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那聲微帶驚訝的輕響,的確從此處傳來,甚至安以自己驚人的耳力擔保,就是從自己正在查看的那個點上傳來。 是來自天花板的那一頭嗎?利先生的臥室已經在頂樓,天花板的那一頭,就是天台。 安不假思索,直接跳到了斜對角的窗戶前,掀簾,開窗,閃身出室,一氣呵成。緊接著,他壁虎一樣貼牆游動,從容而極速,眨眼工夫上了天台。 夜幕像天鵝絨一樣藍,朦朧星子點綴。 幽暗裡,安看到前面有一隻很小很小的狐狸,正在一躥一躥地逃跑。 小狐狸通體純黑皮毛,跑到天台上,似乎覺得已經逃得足夠遠了,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尾巴把自己脖子包住,兩隻小爪子抱在胸前,打了個哈欠,眼睛滴溜溜的。 歪著頭,這時候看到安了,倒也不吃驚,隨便打量了他兩眼,又打了個哈欠。 安站的地方,離那隻小狐狸大約三米遠。三米的距離,他自信可以在瞬間跨越,甚至快過閃電或聲音。 但就在他這一念閃過隨即動身之時,那隻小小狐狸忽然飛快地往後蹭出一段距離,然後歪著頭看他,似乎還在笑。 仍然是三米。 安吃了一驚。他腳步剛落地,立刻再度發動,直撲上去,不要說狐狸,就是自然界中速度最快反應最靈敏的豹子,也閃不過這一撲。 但是小狐狸瞬間啟動,落地,最後結果,仍然離他三米。 它那雙轉來轉去的黑眼睛,彷彿能深入安的思緒,一念初生,電光幻影,卻牢牢被它捕捉住。 這隻小狐狸的動作並不算特別快,但它料敵在意起之先,便得以從容應對。 既如此,倘我無意……安兩擊不中,反而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不動,意亦不隨,如此心平氣和,然而身體不曾斷絕行動,一舒臂之間,已經將那小狐狸輕輕提在了手裡。這下雖出乎小狐狸意料,但它的反應也很特別,竟然和鴕鳥如出一轍——兩隻爪子一下蒙住自家眼睛,飛快蜷縮成一個毛團裝死。安把它提起來端詳,卻在指縫間發現那小狐狸漆黑的眼睛,向他調皮地眨了一眨,一陣不祥的預感從安的腦中一閃而過,隨即手裡忽然空了。 他詫異地抬頭,看到夜色中多了一個人。憑空站著,在虛無之中。 是個女孩子。 大眼睛比燈籠還亮,梳一個直劉海的妹妹頭,兩鬢的直髮長長垂落,烏黑順滑,身材很高,神情很淡定,看到安眉毛一挑,落下來。 安與她眼神相遇的瞬間,只聽對方喃喃說道:“好強的殺氣。”說完轉頭又道:“別怕別怕,出來吧!” 從那女子的身後拖在地上的風衣裡,施施然地,那隻小小狐狸走了出來,對安天真無邪地笑,彷彿在說,你來抓我啊,你來抓我啊……安忍不住笑了。 那女子眉毛又一挑。會笑的人,未必不是壞人。有幽默感和藝術家風度的,也常常是頂出色的惡棍。不過,至少都有一點人情味。 他一直在看著那隻真的好小好小的狐狸,它找到靠山之後,便半點心機都欠奉,無聊地打量著四周,漸漸陷入某種神秘冥想之中,表情傻傻的。而那個女子,就一直打量他,眼神漸漸放軟,忽然站起來,叫了一聲:“阿展,上來!” 那隻小狐狸原來叫阿展,聽到人叫,翻了翻白眼,好不辛苦地慢慢站起來,非常不情願活動的樣子,發了好長一陣呆,才抓住那女子的褲腳,一點點往上爬,從它的速度來看,要爬上肩膀,說不定要一年。 那女子鬱悶之極,終於忍不住口羅唆起來:“他媽的,你爹和你娘跑起來比飛機還快,那基因怎麼變的,生出你來比烏龜還懶,你乾脆改名叫秦烏龜算了!” 那隻小狐狸爬起來真的很像烏龜,腿腳一伸一縮的,最鬱悶的是,每伸縮一次,就像剛上了趟喜馬拉雅山,還要深呼吸一陣——你說你至於嗎?趁那小狐狸在爬褲腿,安把眼光轉回去,終於開口,問:“是你讓那些衣服活起來的嗎?” “我?”那女子怒目圓睜,“我至於那麼沒出息嗎?”手一指,把小狐狸給出賣了:“是它在上惡作劇這門必修課,老不及格,我帶它出來做練習的。” 對話內容,絕不與任何人的常識相符,不過自從在C城遇到姓朱,其中一個成員長得很豬的那一家人之後,安超級強的適應性就告訴他,什麼怪東西都可能存在,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一隻小狐狸要接受兩百年義務教育,考試不及格也要見家長和接受體罰,也不過就是其中的一件。 因此他只是點點頭,然後說:“能不能麻煩你們放過這家女主人,我受她託付,為之守夜,長期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那女子上下看看他:“她很有種啊,居然看得出你的殺氣可以震懾異靈,也居然敢放心讓你守著。” 她腿一踢,把小狐狸阿展凌空甩出兩三米高,伸手一抄,窩進懷裡,向安走過來。她動作看上去並不快,然而轉瞬間便欺到安的面前,以後者的反應能力,居然閃避不得,已經被她一手按在胸口。 她閉眼,睜眼,安感覺自己周身流動的血液忽然為之一頓,似大軍全體肅立,等待長官檢閱,呼吸與心跳都定住。這瞬間極為難受,直似馬上就要倒在窒息的塵埃里,靈魂掙扎出來,奔向地獄。 幸好,也不過就是這一瞬,那女子放開了手,安退後一步,彎腰大口喘氣,臉色灰白。只聽她緩緩道:“你跟我來。” 一句解釋欠奉,那女子抱著小狐狸阿展,氣定神閒地離開了實地,升上半空。安仰天看她飄逸的身影,心中不明所以,只是跟從的願望極為強烈,不知不覺已急切地跟出去,急切到了忘記自己在天台之上,便險些從高處生生失足。之所以沒有被摔成分子,得益於多年的嚴酷訓練,他在發現踏空時手已本能伸出,抓住突出的欄杆,身體懸掛起來,微微擺動。隨著那去勢一晃,安身姿輕靈地回到天台。忽然看到那女子身形一閃,飄向遠處,隱入一處建築物的暗影中,而從樓下通向天台的入口,利先生焦灼的臉探出來,正在呼喊他的名字:“安,安,你在哪裡?我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你在嗎?” 那不是雇主呼喚下屬的聲音,也不是受保護者呼喚衛護者的聲音。 那聲音中有一種感情,愛過的人才能,都能,體會。 是完全不需要理由,完全沒辦法解釋的感情。 利先生穿著睡衣,奔到了天台上。她看到了安,立刻鬆一口氣,泛起嬌美的笑容:“你上來透氣嗎?” 安搖搖頭。 她過來牽他,柔若無骨的手指貼在他掌心裡,輕輕貼緊,溫暖的觸覺融合一起,像有電流淡淡經過:“沒事吧,我們下去吧。” “有你在,我睡得很好。”她笑得天真。 安猶豫了一下,但仍然把手抽出來:“我要走了。” 利先生揚眉,失落先於失驚,瞬間鎮定下來,脊背挺直,問:“為什麼?” 安沒有看那個女子藏匿的地方,只是垂下自己的眼睛:“對不起。” 他的手微微揚起,似要撫摩對方頭髮,但很快又放下,說道:“你家衣櫃不會再活動了,放心。” 說完轉身走出去,從這裡離開最快的辦法,是跳下樓,他相信那個可以飛翔的女子將在空中把自己帶走,倘若不能,也無非是再摔斷兩根肋骨——這難受遠比看見利先生失色的臉孔來得輕鬆。 那時候他聽到利先生叫他:“安!” “你要回來,好嗎,安?” “如果你不能留下,請答應我回來。” “無論什麼時候。” 安可以想像,利先生帶著怎樣的神情在提這個要求。 以她的智慧,當然會明白,當一個男人不願意為一個女人留下來的時候,他通常也不大願意為了她回來。有時候她能夠等到,那是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而這樣一個人,早已與她的期望,相去千里。望桑而得榆,等待者是永恆的輸家。 明白,但是過不了執著那一關。 ——最好,我是最後那個例外,上天格外眷顧,給我特別結局。 但上天面對太多這樣的祈禱,唯一公平的辦法,是統統撒手不顧。 安停頓了一下,然後從天台一躍而下。 他衣袂帶起的風裡,似,隱約,斷續,有一聲“好”。 利先生一愣,立刻跟著衝過去,但樓下空空如也,四周空空如也。 跌坐在地,她狠狠閉上眼——但願張開後便夢覺,一切是幻影。那個重傷垂死的男子,他凜冽純粹的強悍,交織閉眼沉思時的溫柔,各自驚心動魄,受恩時亦威嚴,眼開是天晴,眼落是天暮,每分鐘的對坐裡,她只是看不足。 不能說,不願說,她自以為意志如鐵,漸漸化成繞指柔——偏生老天愛作弄,沒給一個可以否定,可以剝落的理由。 沒理由,沒邏輯,一團亂,則不可解。 只得沉溺。 也就是這沉溺,比一切都真實。 利先生擦了眼角一顆淚,狠狠站起來,下了天台。 藍色天幕下,安和那隻小狐狸,一人分享了一隻纖纖素手,各被提著領子,懸在空中,目送那纖弱美好的背影消失。 對於眼下的狀態,安雖然不大適應,但還能保持鎮定,不過再鎮定也只是個小巫,那位大巫先生用尾巴把臉一遮,爪子貼在耳朵邊邊上,這會兒已經睡上了。 只聽那女子喃喃道:“我要是把你這麼一放,你會不會自己飛起來呢……算了,萬一摔壞了腦子,你媽我倒不怕,惹毛你大阿姨就麻煩了。” 隨即,安覺得身前、耳旁狂風大作,空氣緊緊壓迫,連眼睛都睜不開。憑感覺他知道自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前進,空氣割得耳朵生疼,漸漸失去感覺,是不是還安穩地存在於腦袋兩側,只怕非摸一下不得而知。幸好這段空中旅程很快結束,腳下傳來接觸大地的實感,叫人大為欣慰。 他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一棟很簡單的公寓樓。他們的著陸點在樓的背面,繞出去走了兩步,四周環境表明這個小區的居住條件可真不怎麼樣,不然,老鼠怎麼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呢?安一聲不響地跟著那女子走,後者熟門熟路,拐到公寓樓前,進大門,上樓,忽然轉過頭來嫣然一笑,說:“忘記告訴你了,我叫狄南美。” 安點點頭:“我叫安。” “我知道。”狄南美一邊懶洋洋地爬樓一邊說,“我還知道你以前叫愷撒,全世界排名第一的殺手,對委託人和目標的要求都極高,所干掉的人物,都是一行中的翹楚。最後一役,你為接近防護極嚴的第比斯醫院董事會主席,埋頭攻讀七年醫學,從住院醫生做起,直到成為超級外科醫生,不但成功完成任務,而且順便攻克了心臟搭橋方面的一個關鍵難題。” 她背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了不起,有原則,有本事!” 安聽得眼珠幾乎爆了出來。如果前面這會兒走的是一個普通人,下一秒,要么就是她消失得無影無踪,要不就是安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好在緊張一下之後他就想起,既然一個人會飛,又可以讓衣服到處跑來跑去,那麼無論她表現得多麼明見萬里,都只好隨便她。 爬到七樓,一直窩在南美手心裡睡覺的小狐狸阿展忽然一下精神了,噌的一聲閃上她的肩膀,直直地站著,尾巴一搖一搖的,表現得相當興奮。與此同時,七樓走廊上的一扇門“呀”地打開,一個笑瞇瞇的男孩子把頭伸出來,說:“阿展回來了啊。” 安的心臟立刻停止了跳動。 ——那是小破。 ——為什麼小破會在這裡? ——如果小破在這裡,是不是表示,阿落也會在這裡?無論曾面對什麼異象,或匪夷所思,或詭譎怪誕,安始終能保持冷靜。做殺手的最高境界就是超然萬物,生死你我,都理所當然。 然而此刻,他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不能言語,望向那扇門的里面。 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在沙漠裡等待拯救,極虛弱時,耳邊響起一聲駝鈴?若有若無,似真似幻。下一分鐘來臨的,可能是天國,也可能是地獄的永恆主宰。 近鄉情怯一般,他的腳步反而慢下來。 小破出來第一件事,是從南美手裡接過阿展,動作熟練,神情自然,簡直是個資深的Babysitter。阿展從頭到尾懶洋洋,活像天下人都欠這小狐狸兩百銀子一樣,可一看到小破,精神一振,趴在他肩膀上一扭一扭,皮都癢起來了。 南美搖搖頭:“好色之心,狐皆有之,連達旦都要泡,算你狠!” 此時小破才看到安,大為意外,眼角一揚,望向南美,後者聳肩,作無辜狀。小破咧嘴笑,十分欣喜地對安說:“大叔,你自己跑出來了啊!” 隨南美和小破進了房間,安木然隨著小破的身影在四周隨意地走來走去,思緒雜陳,混亂得不能鎮定。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撞車之後,醒來之前,彼此分散的期間,定有什麼降臨,頃刻令世界改變。 安對此一無所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定和小破有關。 就是因為在絲米國際學校遇到了小破,這一切才會接連發生。有一分鐘,安陷入對自己深深的責備中,如果自己選擇了另一個城市,如果送阿落去普通的公立學校,如果那天晚上不讓阿落去做客,甚至,只要在第一件怪事發生以後就迅速帶阿落搬遷去其他地方……今天,另一個星期六的今天,也許自己還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廚房裡,聽著莫扎特,應和著阿落從廚房裡發出的切菜聲。 但也只是這一分鐘。安搖搖頭,拋開所有徒勞無益的念頭。後悔永遠都不會有用,如果有問題,就要解決問題。 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自窗外傳來,冷冷地說:“站住。” 安心裡一震,身形快如閃電,衝到窗邊,抬頭,天色已經發亮,是初晨那微白的顏色,那樣的寧靜中,阿落盤腿坐在空中,注視著窗內。 的確是阿落。只不過,彷彿並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阿落。 不是那個瘦弱但明朗,丟到沼澤里他會自帶陽光或手電筒的阿落。 眼前是個體格極為強壯的男孩子,勻稱,俊美,神情淡漠。他穿一件黑色的長衣,視線從高處落下,先到狄南美身上,再到阿展身上,此時安的心臟幾乎要從口中直接躥出來。 終於他的視線到了安的身上。 停留。 久久停留。 漸漸有微妙的迷惑之色,似遇到什麼難以言說的困局,不可解。 小破對他喊:“哎,是你爹啊,好厲害,自己跑回來了呢!” 看阿落實在沒有什麼反應,他很抱歉地對安點點頭說:“大叔,我爹把他的心取了,他有點兒怪怪的,可能暫時不記得你。” 他對自己人真是體貼得像那隻犀牛:“別擔心啊,過一段時間可能就好了。” 安充耳不聞,注意力一直追隨著阿落,看那孩子逡巡的眼神,最後到了小破的身上。 這眼神安不陌生。那是守護者的眼神。是世界之大,唯一關心就在方寸的眼神。 唯一特別之處,是專注中還膠著同樣強烈的畏懼,甚至可以說是警醒。配合這警醒,原本醇和得無邪的阿落,此刻散發著猛虎那樣危險的氣息。 這時候安聽到小破溫和地說:“阿落,下來吧,你該做飯給我們吃了。” 阿落的身體在空中極輕盈地一上一下,似坐著一個無形的鞦韆,要說半夜三更做什麼飯,任何好脾氣的保姆都會表示抗議甚至罷工,但阿落沒有,他對小破歪一歪頭,溫順地微笑,甚至眼角都沒有轉過來看其他人,輕快地說:“好,你要吃什麼?” 說完一下子落地,蹦跳著進了廚房。小破趕緊拉安進去,說:“他做飯的時候脾氣可好了,你看他會不會記得你。” 無可奈何,死馬當作活馬醫,安跟了進去。阿落正在做安從前最痛恨的三色沙拉,做到一半,忽然轉過頭問小破:“哎,我好像記得有個人最不喜歡吃這種沙拉。” 要是可以的話,安恨不得在一邊舉起一個牌子——那就是我,我,我!小破沒心沒肺地說了一句“我也不喜歡吃,別給我做”。阿落便心安理得地沒有再努力回憶下去了。 安鬱悶地站在一邊,感覺自己失去了講話的能力和願望。 這時候南美走了進來,憑空一抓,阿展被一把扭過去,順手丟在地上。那隻小狐狸絕對是隨遇而安的典範人物,丟哪兒待哪兒,就算踩到它尾巴,也休想它多挪半步路,最多就是不滿地哼哼兩聲罷了。南美好笑地看看它,回頭問:“訓練時間到,準備好沒有?” 凌晨三點半,訓練什麼?做賊嗎?但小破對此顯然已經習慣,立即起身,不過今天多了一點疑問:“哎,安大叔已經在這裡了哦,我還要去救嗎?” 南美一愣,覺得這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剛要仔細琢磨一個答案,小破卻隨即又給自己找到了理由:“還是比個賽好了,玩玩兒也好。”說完急急忙忙脫去外套,露出裡面貼身的黑色裝束。安看了一眼,認出那是具備防水及有效保持體溫的特殊材質服裝,在世界少數最頂尖的特工機構中推廣使用,可以保證穿著者在溫差接近四十度的強烈對比環境下活動自如。 穿這個去做啥?答案是:野外生存訓練。 訓練地點——美國俄勒岡胡德山,豬背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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