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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靈境的再造

黑雀群 陆天明 21849 2018-03-19
韓起科的事,也許打根兒上起,就不該由我來說,更不該說得那麼多。但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那麼怪,許多本不該發生的事,它就偏偏地就這麼發生了。我們總是把握不了生活的舵輪。我們到底真的享受過“意志”這樣一種靈境的再造嗎?而打根兒上說,假如沒有經歷那樣一種再造,我們又算是一種什麼意義上的生物呢? 韓起科的事,也許打根兒上起,就不該由我來說,更不該由我來說得那麼多。我真的懷疑我自己能不能客觀準確地向你們描述這個“狗屁孩子”所經歷的一切,尤其是他內心在這些經歷中,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和層層迴瀾。但是我總想說說他。即便過了這麼些年,也仍然控制不住自己這方面的衝動,也無法忘記了他…… 前邊我說到,那天我從“灰鴨嘴村”回到家裡,責怪馬桂花,這麼長時間一直對我“隱瞞”“封鎖”韓起科返回哈拉努里的消息,而馬桂花居然也“稀里糊塗”地接受了我這通責怪。其實,事後我細細一回想,在此前,我曾見過韓起科一面,而且那一面還是馬桂花“引見”的。為了她的這個“引見”,我還嘲弄過她,生過一絲妒意。只是那回的事情,發生得十分倉促,跟韓起科的那一面見得也有些“沒頭沒尾”,時間又很短促,就像大地震前某一個村子的某一個麥垛背後突然閃過的一道白光,總是難以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和重視。只有在事後,大禍發生了,人們才會搥胸頓足地後悔,如果當時能重視這道白光的啟示,可能就會減少多少多少損失。但誰會把某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裡一個更不起眼的爛麥垛背後閃過的那一道微不足道的光,跟一場天崩地裂、山呼海嘯的大地震聯繫起來呢?幾百萬年來,伴隨著人的生生息息,大大小小的地震已發生過多少回了?但有多少人重視過這一道遊走在地平線上、高崗背後、叢林中間、窪地底部的白光?人們在攫取眼前實利的忙碌中,總是輕視了那些具有重大含意的“預兆”……在掂量“眼前實利”和“預兆”的天平上,人們總是會不自覺地傾向前者。雖歷遭懲戒,也一再表示“接受教訓”,但還是“堅決不改”。這又能怪誰呢?

那天的事情是這麼發生的。當天,我約了馬桂花回家來“談話”。談我倆的關係。到家已是午夜時分。那時,在農科所工作的馬桂花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家住了。我父母經我說服,前年總算同意搬離畜醫站,進城來生活。但他們住的是我原先在市政府大院裡使用的那套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老兩口不願跟我們住一塊兒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我和馬桂花老這麼“別彆扭扭”。他倆“心煩”。他倆怎麼也想不通,像馬桂花這樣,長得又好,又懂事,又肯幹的媳婦天下少有,我怎麼就不能跟她處好關係?他們總覺得是我在“欺負”她,有“陳世美”之嫌,又不忍心跟我“打嘴仗”,便採取眼不見心不煩的政策,搬走,另住。 ……前一段時間,我跟馬桂花也長談過幾回。我告訴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過高的要求。我不想你去拿文憑,不想你實現啥“自我價值”,更不希望你跟別的那些夫人似的,裝出一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樣子,幫我去爭狗屁面子。我沒這個要求。我甚至都不要求你有多麼溫柔,多麼體貼。我只要求你一個“本色”。你別“自卑”。即便像我們頭一次見面時那樣,你只穿著那雙有破洞的布襪,但依然無所顧忌地露著你那個時而粉紅、時而蒼白的大腳拇趾,踩著嘎吱作響的地板,無所顧忌地來回走動。我需要你那樣一種自信。因為有自信就會有活力,有活力就會有魅力。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八九年前的那一天,你和韓起科從那個沙黑里克駐點站,把我接回岡古拉,那一路上的種種情景,當時你那麼興奮,甚至也很張狂。

“但來到我身邊後,你還這麼'瘋'過沒有?沒有了。你為什麼不'瘋'了呢?你可以'瘋'啊……我的小桂花……” 我問過她“為什麼”,“為什麼會生活得那麼彆扭?”她惶惶地看著我,她說“不知道”。她說她“沒覺著彆扭”。我忍了又忍,終於問了一個積壓在我心頭多年的問題:“你心裡是不是有別人了?或者說,你一直丟不下你過去喜歡過的什麼人?”“沒有!沒有的事!”她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污辱似的,叫了起來。 “那我們……我們……”我喘著粗氣,斟酌著下面所要說的每一個字,極艱難地跟她談了自己思考多時才想出來的一個權宜之計:“我們暫時分開過一段日子。行嗎?兩個人都冷靜地想一想,這些年,咱倆到底是哪兒錯位了,並且對雙方今後的生活,也都仔細掂量一下。”她當時一下怔住了,臉色立即蒼白了,眼睛卻乾熱乾熱的,直愣愣地盯著我,一口接一口地倒吸著冷氣。這時,我真希望她能大叫,能撲過來廝打,或者撲過來抱著我,或大聲或小聲地求饒……但她沒有。她只是愣怔著,一口一口倒吸冷氣,足足沉默了十來分鐘,說了四個字:“好吧。隨你。”就這樣,我們“暫時”地分開過了。我讓農科所的那位所長在單位附近給她找了一間房。我告訴那位所長:“別上外頭亂說去。她只是想一個人有更多的時間讀點書,熟悉熟悉業務。沒別的事。”那位所長是我提拔的,自然是個明白人,連連點頭答應,讓我儘管放心。分開住後,我當然隔三差五地還經常去看她。她不時地也像那天那樣,回來看看這個對她來說本來就一直是“陌生”的、現在應該說更“陌生”了的家……我們再沒有親熱過,更沒過過夫妻生活,不僅在心理上,在生理上好像都有了一層真正意義上的隔膜。有一回,也像那天似的,她回來看我,在“家”裡待得很晚。她還做了我愛吃的揪片子,煮了白水羊頭,切了一大盤香菜末,熬了滿滿一小碗花椒紅油,搗了一碟蒜泥,當然也沒少了她拿手的“拔絲土豆”和“(洋)蔥爆回鍋肉”。還開了一瓶當時在這一帶賣得挺好的奎屯大曲。很少喝酒的她,那晚還特意陪我喝了兩盅,陪我玩了一會兒“老虎、槓子、雞”。我也許是喝得有點兒高了,顫顫地放下玻璃酒杯,直愣愣地瞧著她,心裡感到無比的委屈,酸澀。在我看來,她依然是那麼的秀麗,那麼的健壯,那麼的純真,我輕輕地吻過她……縱情地撫摸過她……期待過她……也真正地得到過她……我知道,她是尊重我的,敬重我的,感激我的,她曾經為我展開過她的一切,我像一陣狂暴的熱風從這片紫花苜蓿地上“劫掠”過。我向自己鄭重做過承諾,我要做個最負責任的男人,要盡心呵護我的“小桂花”。即便在與她分開過的一段日子裡,有過那麼多的女子,(說“多”,也許有一點誇張了,說“很有幾位”,卻不含一點自負的意思,)向我表示要到我空關著的家裡來“看望”我這位“領導同志”,替我收拾那個“可憐”的家。有一兩位甚至明確暗示,她們在我這兒並不期待什麼“結果”,只是希望能照顧一下“可憐兮兮”的我。對此“善意”,我都婉轉地卻決絕地“謝絕”了。我無意把自己塑造得那麼“崇高”“聖潔”。但這的確是我那段時間裡的真實寫照。那天喝完酒,小桂花進廚房去洗碗了。她說已經太晚了,她得趕緊走了。我搖搖晃晃地跟著她走進廚房,嘴裡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大意總是:留下吧,別走了,何必呢,等等等等。她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也就沒怎麼搭理我,只是背著身,在水池子跟前洗她的碗。她一心一意地洗著。她做任何事都是那麼一心一意。乾淨利索。而她一心一意的時候,正是她最吸引人的時候。早就過了換季的時候了,人都只穿單衣單褲了,她卻還穿著毛衣。 (估計下邊還穿著毛褲哩。)大概也是因為從小就在荒原上生活的緣故吧。荒原上基本沒有春秋天之說。往往脫掉棉襖皮襖,過個三五天六七天,就得“光膀子的干活”了。所以,她(們)對季節的感覺,遠不如這邊的人那麼敏感。在衣服的換季方面,也遠不如這邊的人勤快。 (當然,這邊的人又遠不能跟口裡的人相比。)毛衣還是結婚時我給她買的。後來我說再替你買一件吧。她死活不要。現在看來,毛衣已經嫌小了。是的,這些年,她還是長大了。毛衣緊緊地繃著她。襯著她的結實,又襯著她的憂鬱。一時間讓我湧出許多許多的歉疚感。哦,小桂花,我真的沒能照顧好你,沒能讓你過得像想像的那樣舒心。小桂花……我走了過去,一把把她輕輕地攬了過來,然後握住她那雙濕漉漉的手,輕輕地嘟噥著:“桂花……哦,桂花……桂花……”我感到她渾身上下整個都哆嗦了一下,然後驚恐似的用力抽回了手去,不知所以地看著我,並身不由己地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地向後退縮去……

……那天,她還是回她獨居的小平房去了。以後,她還是會順便來看看我,我也隔三差五地會去看她一下。但從那以後,我倆再也沒在一起喝過酒。沒有了…… ……那天晚上,馬桂花一見我,就告訴我,韓起科回來了。我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倆不談韓起科,也不談任何人,只談我們自己。她卻固執地又重複了一句,韓起科回來了,他要見你一面。當時我真有點惱火。說老實話,我一直有這種感覺,馬桂花之所以不能全身心 地融入我的生活,很大的一個障礙,就是因為她一直存在著一個怎麼也消除不掉的“韓起科情結”。對此,我其實是一直“耿耿於懷”的,只是努力控制著自己,不把它表露在臉面上而已。為此,我做過一件挺“陰暗”的事:私下里派人調查她和韓起科過去的“關係”。但所有的調查結果都告訴我,他倆之間沒那種“事”。即便一定要說有什麼,那也是馬桂花作為十六七歲的一個女孩,內心朦朧的一種衝動和嚮往。 (話又得說回來,那時節,在岡古拉荒原上,對韓起科有“衝動”和“嚮往”的女孩又何止馬桂花一個哩?!)

“想見我,幹嗎不直接給我打電話,走什麼夫人路線喲!”我一邊換拖鞋,一邊不緊不慢、不陰不陽地問。回到家中,能看到馬桂花,我自然是高興的,但她一張嘴,又是“韓起科”,我心裡的那點不痛快,遮攔不住地發作起來。 “啥夫人路線嘛?人家不是不敢直接來打擾您這位市委領導嘛?”她為他辯解,臉微微紅起。 “他不敢來打擾市委領導,就敢打擾市委領導的夫人了?” “這咋能算打擾?” “不算打擾,你臉紅個啥?”她這麼精誠為他辯解,更激起了我的不快,便索性支起了眼角,直直地點戳了她一句。 “我怎麼臉紅了?”她大紅著臉否認。 “你自己瞧。”我隨手扔了一面小鏡子過去。 “……”她沒接鏡子,也沒往裡瞧自己,只是直愣愣地看著我,那意思彷彿在說:“我又沒做啥虧心事,我沒必要臉紅。我也不會臉紅。”她常常這樣。明明很自卑,卻不承認。明明活得像個受氣包似的,卻總說自己挺自在。明明臉大紅,又不肯承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真誠的。沒有半點故意要掩飾或矯裝的成分。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現狀?還是略有所知,卻惶惑地不想去承認它?這正是最讓我傷腦筋的一樁事情。有時,我真的覺得她有點可憐,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才好。我有時也想,當時假如不娶她,讓她跟著父母落實政策回老家去,是不是會好一些?老家離岡古拉千山萬水,那兒的一切不會那麼容易地觸動她記憶庫中的那些陳貨。那樣,也許她就會比較容易跳出對岡古拉的這些頑固的記憶,比較順暢地去接受和正視新環境所要求於她的一切,而“塑造”出一個新馬桂花來……

我是第二天下班前見到韓起科的。那時他剛回哈拉努里,在趙光那分公司里當他那個“副主任”。他有點拘謹。 “喝茶呀。上我這兒來,還拘謹啥麼?是不是要喝奶茶?我這可是最好的花茶。我去北京開會時,在他們那個馬蓮道茶葉一條街買的。那傢伙,整個一條街都是賣茶葉的。聽說華北幾省的茶葉商都上那地方去搞批發。真是大手筆。”我指著那杯新泡的茶,對他說道。 “是的……這茶挺好喝……挺好喝……”他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附和著說了一句。 “怎麼樣,當公司老總的味道,不錯吧?”我往椅背上一靠,笑著問。 “我哪是老總。不是的。”他忙聲明道,“打工仔。趙光的打工仔。”“這個哈拉努里分公司不是已經明確由你來主管嗎?”我問。 “那也還是在打工。重大決策,還是得趙光說了算。這小子行吶。”他謹慎地說道。 “你也不錯嘛。”我誇了他一句。趙光這個分公司,是我們市裡一個利稅大戶。現在既然交到韓起科手上了,我當然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小覷他。 “不行。我不行。”他謙和地笑道。這時,我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這小子這麼些年,還是有很大的變化。人是充分長開了,好一副男人架子。上嘴唇上居然像西亞的阿拉伯人似的,留起一抹黑黑的鬍髭。白淨的國字臉上卻總顯出一種疲憊和憂鬱的神情,恍恍惚惚,好像心事挺重。我猜著,他是遇到什麼難題了,才找我來的,便等著。但他猶豫了一會兒,遲疑了一會兒,卻說了這麼一番話:“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可我還是回哈拉努里來吃這口'回頭草'了。看來,我真不是一匹'好馬'。回來,一切都得從零開始,真的是很難。不過,能找到顧書記這樣一個老領導,老熟人,也算是我不幸之中的萬幸吧。今後希望顧書記,多指點,多關照……”說到這裡,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又默默地坐著了。我模棱兩可地哼哼著向他點了點頭,卻在暗自問自己,眼前這位滿嘴說著這世界上最俗最俗的客套話的人,真是“韓起科”?幾年前,我初到岡古拉,他“傲慢”得都不肯叫我一聲“顧校長”,而今天,卻以“找到顧書記這樣一個老領導,老熟人”,為他的“萬幸”。類似這樣的客套話,狗屁話,我每天能從無數人嘴裡聽到無數遍。可以說,我早已不把這一類話當“人話”聽了。只是從來也沒想到過,韓起科有一天也會跟我來這一套。這一番風水輪迴,還不到十年光景啊。這就是人生?我心間不禁微微地顫栗了一下。

默坐了一會兒,他歉疚地說:“如果顧書記要不嫌我煩,以後,我想常來向您求教。不過您盡可以放心……”說到這兒,他又說了句很濫俗、很沒水準、也很不可笑的玩笑話:“我……我不會來跟您借錢的……” “哈哈哈哈,說啥呢?借錢?你們這些辦公司的人跟我們這些窮官僚借錢?哈哈哈哈……” “……我也不會來特別為難您的。就是……就是……有啥想不通的事,請老師還給我指點指點,顧問顧問。”他又認真起來。 “顧問,可以啊。但那是要付顧問費的。”我跟他調侃道,並故意用一種咬文嚼字的語調,很誇張地把最後那句話強調了出來。 “付。當然要付顧問費。您說咋付吧?月薪制?年薪制?還是計件製?”他趕緊問。問得很認真。

“哈哈,顧問費,還有什麼計件的?” “那就是……那就是……您對我們做一次指導,我們就付一次酬。或者這樣,年薪制,再加計件。行不?我馬上給您正式發個聘書,回去就辦這件事,聘您為我們分公司高級顧問。”他向前挪動了一下身子,急切地探問,還跟我來真格兒的了,居然完全看不出,我說這話,只是在逗他“玩”哩。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來,“跟你開玩笑哩。你不知道,黨政領導幹部是不可以介入企業具體的經營活動的,並且也嚴禁從企業獲取任何報酬。你想害我呢?你這個韓起科!”他猶豫了一下,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問道:“明著不拿,咱們暗著拿。不行?” 這時,我立即從靠背椅上直起上身,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子,嗔責:“哎哎哎,你這個韓起科,怎麼也學會這一套了?什麼叫明著不拿,暗著拿?啊?誰教你的?”

他臉微微一紅,說道:“趙光說……” 我立即打斷他的話。這時,我非常想提醒韓起科,以我這些年對趙光這小子的了解,他絕對是一個“好人中的壞人”。他很聰明,很機靈,很會辦事,也有相當的組織能力和協調能力。也許從他行為總體的動機和目的來看,作為一個“人”可以說他是個好人。但他絕對能做得出“很壞”的事情來。比如韓起科說的“明著不拿,暗著拿”那一套,正是趙光玩得最順手的把戲。這小子幾年前就給市上好幾位領導的親屬在他的公司里安排了個“虛職”。不用這些親屬去上班,他每月照樣給他們開工資,每季度都給他們分紅利。他用這樣的方法,“合理合法”地報答那些領導一貫以來對他公司的支持和關照。那些領導因此也不會有貪污受賄之嫌。後來,紀委發文禁止領導幹部的親屬在本地經商。他又想了一些別的辦法,比如說,他又找到某一位領導多年前退休的老司機去他公司就職,通過這位忠誠的老司機,繼續跟那位主管領導保持來往。等等等等吧。世界上就是有這樣兩類人最不好相處,也最難防範。一類就是趙光那樣的“好人中的壞人”。另一類則是“壞人中的好人”。跟這兩類人打交道,稍不留神,都有可能陷自己於不拔。回過頭來,恐怕連叫爹叫娘的機會都找不見……但又覺得這些話在這時候從我嘴裡說出去,很不合適。趙光畢竟還是哈拉努里市新補上的政協委員。多年的利稅大戶。而且的確也沒發現他做過什麼太出格的事。所以話到嘴邊,又換了個說法:“趙光這小子有能耐,這些年眼光放得很開,頭腦搞得很活,企業也做得挺大,應付方方面面的關係也很有點辦法,很有點手段,不過……”說到這兒,我停頓了一下,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思路,以求把下面的話說得更準確一點。 “不過,起科啊,在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積累了一些人生經驗以後,你應該懂得,凡事都應該開動自己的腦子,去過濾,澄清,嚴格地用黨的方針政策去過濾,去澄清。過去盲從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現在……現在盲從趙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你說呢?”

“是。是。”他誠懇地看著我,連連答應著。而後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當時不太理解,也不太愉快的事。在我說了那句“過去盲從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現在盲從趙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以後,他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了,有些坐立不安了。沒過幾分鐘,突然起身說:“不耽誤顧書記了。您時間太寶貴了。我……我下一回再來看您吧。”然後丟下兩盒西洋參含片,兩盒蜂皇漿口服液,兩瓶茅台,兩條云煙,就匆匆走了。當時,我還真有點納悶,這小子乾啥呢,怎麼這麼沒意思呢?說走就走了?難道就是為了給我送這點根本不值什麼錢的東西來的?在經歷了那樣一場大磨難之後,怎麼還顯得那樣的不沉穩,不老練,不諳人情世故呢?當時,我真的認定這小子“完了”,不會再有什麼出息了。甚至想,下一回再說要見我,我還真得考慮考慮,要不要拿出這點“寶貴時間”,搭在他身上哩!隨後,雜七雜八的瑣碎事一湧上來,也就把他徹底給忘了……

事隔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天,正是我無意間說出的那句話,“過去盲從高福海不可取,現在盲從趙光恐怕也是同樣不可取的吧”,極大地震動了他,甚至都可以說“震撼”了他。一下子讓他坐不住了。關於“盲從高福海”的問題,他曾有過某種程度的反思;但“盲從趙光”……盲……盲從趙光?這可能嗎?他韓起科盲從趙光?哈哈。哈哈。簡直是滑稽可笑嘛。純屬無稽之談嘛。起先的幾秒鐘時間裡,對我的這種說法,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排斥,反感,只是礙於我的面子,他才沒有加以反駁,但也愣怔了一下。而就在這格登一愣的剎那間,一種霧似的遲宕和莫名的疑慮從他潛意識中湧出,並慢慢攀升,擴散。 “難道我真的沒盲從過趙光?趙光……”他突然這麼反問自己,腦子裡迅速閃出回哈拉努里後這一段時間以來,跟趙光之間多次交往的畫面、交往的感覺、交往的自省,以及交往中曾隱隱產生過的某些疑慮……他開始有點發呆了。 離開省城前,趙光曾找他長談過一次。趙光親自開車,把韓起科拉到公司駐省城的“臨時辦事處”。那地方離老人民廣場不遠,在一條大斜街的小巷子裡。這個地段的房價高得出奇。趙光花高價在這樣一個小院子裡租了幾間平房。重新做了一番裝修。窗櫺都改成了多格似的那種,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為了求得整體的一致,徵得房主的同意,他把沒租下的那幾間廂房的外牆,也都粉刷了。把它們的窗櫺也做了同樣的油漆和改裝。他自己兼了這辦事處的“主任”。院子應該說是相當的幽靜。青磚牆上佈滿了很厚一層的爬山虎藤。深秋時節,藤子和葉子紛紛地都轉換出那種橘黃和棕紅顏色,給清涼的院子平添了許多熱烈和明快。真可以說是難得一塊鬧中取靜的好住處。 “辦事處”裡還專雇了個廚師,雇了一個很年輕的女服務員。他倆剛落座,那個大約只有十八九歲模樣的女孩便用托盤送來了兩盅蓋碗茶。女孩舉手投足間,讓人看出是受過相當的專門訓練的。 “省城裡的業務還沒怎麼太開展起來,有必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在這樣一個地段租房子來做這麼個辦事處?”進了屋,韓起科就小聲地問趙光。院子的幽靜,乾淨和房間裡陳設的規範,使他自覺不自覺地放低了說話的聲音。趙光只是笑笑,並沒做什麼回答。後來韓起科才搞明白,正因為公司業務沒怎麼搞起來,趙光才需要這麼一個“辦事處”。這辦事處,實際的用途就是招待一些關係戶來吃住和“休息”的。吃好玩好的同時,再談生意。搞文學的都知道一句名言,叫“工夫在詩外”。而在生意場上,就更得是這樣了。幾天后,韓起科回岡古拉,看到一系列讓他驚喜、又讓他瞠目結舌的變化,其中也有類似的東西,讓他不勝感慨,這自然是後話了。 “一會兒,就在這兒吃中午飯。我這廚師,走的川菜路子。白案紅案都行。很有幾個拿手菜,能端得上桌面。你嚐嚐。”趙光笑道。 “嗨,啥川菜魯菜的。大牢里呆這麼些年,但凡有點油星子,有點肉片子,在我嘴裡嚼起來,全都是好菜。那天在哈拉努里聚餐,你沒瞧見?我一個人把餐桌上的肥肉塊全包圓了。白花花的純油膘,我足足吞了有大半碗。”韓起科也笑了笑,說道。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趙光笑著嘆了口氣,安撫道。 趙光今天特地把韓起科叫來,是要對韓起科有所交代。趙光為人精明。他懂得,“韓起科”這塊牌子在哈拉努里、在岡古拉的相當一部人中間,會產生相當的商業效應。但實事求是地說,他力邀韓起科到他公司來做事,還不完全是一種“商業謀劃”。這裡還是有相當的情感因素。也就是說,他跟原小分隊的那些人一樣,對這位原先的“分隊長”,存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重”。 (也許說是“敬佩”更恰當一些?),一種“憐憫”。對他依然保有著一種“戰友情結”。同樣是岡古拉荒原上長大的他,在精明之外,依然保留著荒原人固有的那種“好幫助人”的“熱血”勁兒。從這個角度說,他是真心地提供方便條件,以幫助韓起科改變目前的生活“困境”,並且毅然決然地做出了把哈拉努里分公司交到韓起科手上的“義舉”。但是,真把哈拉努里分公司交給韓起科了,他又有許多放心不下的地方。或者說,冷靜下來想一想,他還是很為韓起科擔心,也很為自己那個哈拉努里分公司擔心的。韓起科脫離現實社會已有八九年了。而這八九年間,正是這個社會發生巨大變化的八九年。除了國旗國號國歌沒變以外,這些年,連憲法都在不斷地修改補充之中。 (有一度,有人提出要變更國歌內容,讓當時的中央領導明智地制止了。)如果韓起科依然用他當年管理小分隊的那一套辦法來管理分公司,或者用他在監獄裡獲取的人生感受來處置分公司面臨的重重複雜而又極其微妙的人際關係,那,事情一準要砸鍋。趙光相信韓起科會付出非常人所能付出的那份努力,去重新“學習”。但有些必須打的“防疫針”,他還是得提前給這位原“小分隊隊長”見血見肉地打上。 他著重要給韓起科說清,“商”和“政”的關係。處理不好各種層次層面上的“政治關係”,你就絕對地不要設想著能把這個“商”經營好了。其次他要提醒韓起科,務必處理好公司業績和地方行政長官業績之間的關係。這是細化處理“商”“政”關係的關鍵項目。作為分公司的受託經營者,你當然要“惟公司利益為上”。但是,這個“為上”還有一個前提,就是千萬不能傷及當地行政方面的利益。不僅不能傷及,而且還要“周到地顧及”。只有這樣,你才能理順方方面面的關係,為公司在當地的發展,求得一個必須的“大前提”。由此而“一順百順”。 “一順百順!”趙光說到這裡,又特地用很重的語調,重複強調了這四個字。 “否則,就'一損俱損'。”然後他又補充了這樣幾個字,力圖從反面來加深韓起科對這個問題的印象。當然,還有一句話,他非常想說,卻又不能直露地說出口,那就是他特別想提醒韓起科,千萬千萬,不能再像過去似的那麼“一根兒筋”了。趙光一向認為,當年韓起科放那把火,就是他那“一根兒筋”的思維方式產生的直接後果。 “一根兒筋”讓這小子犯了大罪,吃了大苦,出了“大名兒”,也總讓人為他操著一把心。而後,這小子起身在他身後的那個大櫃子裡取出一大包扁扁的用舊報紙裹著的東西,讓韓起科猜。韓起科疑惑地打量打量那包東西,再打量打量趙光,無論如何也猜不出這一大塊“扁傢伙”能是啥玩意兒。趙光嘻嘻地笑笑問:“真猜不出來?連這都忘了,分隊長哎,我真該打你的屁股了。”他解開外頭包著的幾層舊報紙,露出裡邊的真傢伙時,韓起科真的愣住了,心裡還一熱,一酸,差一點都把眼淚逼出來了——那裡頭包著的竟然是當年他小分隊辦公室牆上掛著的他們小分隊的隊徽。一隻伸展著雙翅的黑雀和一顆通紅的五角星。 “你收……收……收著它,幹嗎呢?”韓起科怔怔地問。他真不願意趙光看到他此刻眼眶會忍不住地濕潤起來。 “怎麼了,我不該收藏它?”趙光故意問道。 “不不不不……” 趙光告訴韓起科,那年他被捕後,小分隊辦公室馬上就被封掉了。當時小分隊的人都非常緊張。不知道韓起科在辦公室裡還存放著什麼文字材料,這些文字材料裡記載的內容會不會加重韓起科的“罪行”,會不會連累小分隊的其他成員或連累岡古拉別的什麼人。決定連夜翻窗進去把相關的文字材料全部“偷”出來。偷了兩回。頭一回是張建國孟在軍去的。偷出的東西沒啥用。大夥還不放心。趙光又去偷了一回。還是沒偷出什麼有用的材料。應該說,辦公室裡本來就沒什麼能連累誰的材料。一幫十六七歲的狗屁娃娃,能攢什麼“材料”? !大夥只是在當時那樣的氣氛下,神經有些過敏罷了。後來,韓起科正式被判刑了,事情也慢慢平靜下來。趙光卻又去“偷”了一回。那回的行動,誰也不知道。他自己決定的。他只偷出了這塊“隊徽”。一直把它當個紀念品悄悄帶在自己身邊。 “我們就是這樣一群黑雀。來自岡古拉的黑雀。我不想讓自己忘了這一點。你說呢?”很少讓自己動情的趙光,說著,眼圈也略略有些紅潤起來。 當時韓起科沒吱聲。重新看到這塊“隊徽”他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感。一時間居然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天在趙光整個說話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怎麼吭聲,趙光說的所有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極其新鮮,絕對新奇的。他生怕漏掉了什麼。他想判斷這些話中,哪些更重要,更緊迫,更需要他牢牢地記住的。但一時間他又沒法去做這個判斷。他沒有做判斷時必須的理論參照“標杆”,也沒有做判斷時不可或缺的經驗依據。所以只能從趙光的表情上、語氣上去猜測它們的重要性,因此就听得特別的專心致志,兩眼也一直死死地盯著趙光。一直到談話結束,到中午飯的餐桌上,他都沒說什麼話。一直在暗自消化、琢磨趙光說的這些話。他直覺到,趙光這是在跟他“交底兒”。這些話句句都帶著趙光這些年掙扎奮鬥時付出“血氣”和“汗氣”。都是“肺腑之言”。這裡沒有一句是空話虛話。句句都顯得那麼的沉甸甸。應該說,回到哈拉努里後,他之所以會那麼著急、又那麼虛心地通過馬桂花來找我給他當“顧問”,也是因為在認真回味了趙光的這些經驗之談後,他擔心自己領會不透,也落實不好,而把公司的事搞砸了。這方面他又顯示了他那一貫的“一根兒筋”的執著了。 後來,他又去了一趟岡古拉。他去岡古拉是為了考察公司業務,同時又以他那特有的“一根兒筋”精神,結合實際情況,思考、制定出一個適合他去做的“商”“政”結合方案。在岡古拉轉了十來天。轉的結果,可以說令他感慨萬千。他幾乎完全認不出那個曾經的“岡古拉”來了。過去人們常用一句老話“物是人非”,來形容時過境遷所給人產生的悲涼感。而在那十幾天裡,只用這個“物是人非”來形容岡古拉給他的感覺,顯然是很不夠的了。人,自然是已經沒幾個能認得的了,即便是物,也早不是曾經的那個“是”了。那條黑楊木板路早拆除了,只留了一點痕跡在磨坊拐角處的小樹林裡。自從場部通上了從外頭大電網送來的電以後,就建起了由電力帶動的麵粉廠,那些個老式的用水做動力的磨坊在長滿了蜘蛛網以後,必然就挨個兒地倒塌。替代那條黑楊木板路的是一條去年新修的水泥路。有一千來米長,八十多米寬,據說都可以起降波音飛機。 (他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在岡古拉花這麼多錢,修建這麼高規格的一條水泥路?只是為了讓上邊來的領導驚訝一番,真切地感到此地“舊顏換新貌”而已?)場部機關、子女學校和幼兒園都正在翻蓋新樓。一個個沸騰後又平靜下來的石灰池和大堆大堆的紅磚、杉木杆儿散佈在各個工地的各個角落。而包圍著工地的則是一排排一幢幢他熟悉的破土房和覆蓋著枯黃雜草的土包。天氣還不算很冷,四處依然是泥濘,寂靜和空曠。而只有這些泥濘、寂靜和空曠,是真正屬於他記憶深處的東西。這兩年岡古拉有錢了。幾家世界知名快餐企業進軍中國大陸後,都認定岡古拉的土質和自然環境非常適合出產他們那“炸薯條”所必須的“馬鈴薯”。於是蜂湧而至,由他們提供技術,提供資金,提供當種子用的塊莖,還派來專家手把手指導,在岡古拉相繼建立了幾個相當規模的專屬“馬鈴薯種植基地”,這使得岡古拉土豆的產量和身價都急劇地往上翻了多少倍,成為岡古拉一大財富增長點。另一大項收入,就是趙光給搞起來的“甘草和肉蓯蓉”買賣。這次回岡古拉前,還讓韓起科進一步體會到了趙光在岡古拉的“聲望”。原先對自己回岡古拉,他多少還是有些顧慮。因為當前在岡古拉主持工作的領導,大部分都是當年那批退伍軍人。自己跟他們發生過直接的衝突。他們也都知道他的底細。他擔心他們不會歡迎他到來,甚至還擔心他們會暗中刁難他算計他。但事實上,當這些領導知道韓起科是作為趙光的全權私人代表,來岡古拉考察進一步開展“甘草和肉蓯蓉”的深加工業務時,他們開著玩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韓總啊,你多年都不回來了。岡古拉人民想念你啊!來來來,一定要乾了這三杯酒!”他們把他安排到特地給外國馬鈴薯專家蓋的那個小樓裡去住套間。一日三餐都由場長政委副場長副政委親自陪著在專門的小餐廳裡用餐。小餐廳裡懸掛的是枝形水晶吊燈。那些外國專家每年只在“馬鈴薯”種植和收穫季節來個一二十天。從理論上說,這小樓一年裡總有十個月的時間是空關著的。但實際上,這小樓一年四季都在營業。五個年齡分別都只有十八九歲的女服務員、穿著紫紅雲紋團花織錦盤香扣中式上衣,深藏青板絲呢西褲,肉色絲襪和塑膠底坡跟圓口黑拉絨面布鞋,二十四小時輪班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這個“貴賓樓”有時候,連續幾個月可能都接待不了一位外賓,但“內賓”卻續續不斷,都是農場的關係戶,是場長政委請來的“貴客”。天天晚上得開好幾桌麻將,得烤一兩頭全羊。 (這一些,都讓韓起科驟然間想起了趙光在省城設下的那個“辦事處”。)韓起科看到,其中一位副場長左手的無名指和右手的中指上各戴著一顆巨大無比的“金鎦子”。他還滿嘴噴著酒氣,指著左手上的那個金鎦子,告訴韓起科,這是“我老婆”。又指著右手上的那個,說,那是“我小情兒”。 (他不說“情人”,說“情兒”。)他還笑著問韓起科:“你……你……你有幾個情兒?兩個?三個?哈哈,別臉紅。”他告訴韓起科,場裡幾位領導都在哈拉努里市中心買了房子。政委的房子買在省城。 “我們不能跟他比啊。他快退了,他女兒女婿早把家安在了省城。”他讓韓起科下一回一定上他在哈拉努里市中心的那個家去喝酒。但韓起科到連隊去看時,連隊職工住的,基本上還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老土房。清靜的陽光和同樣清靜的風在佈滿羊尿羊糞蛋氣味和葦子草的空地上游盪。韓起科問那位副場長,場裡經濟條件好了,為什麼不撥出一點錢來,改善一下連隊職工的住房?那位副場長告訴韓起科,現在連隊裡的職工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概念中的“職工”了。那時的職工,老的差不多都退了,小的都上外頭掙錢去了。現在在大田里幹活的,都是新近從口裡招來的合同工,季節工。他們也是衝著錢來的,跟候鳥似的,在這兒度過了它們需要的那個季節,拍拍翅膀,就會走。只待來年再見了。除了極少數的以外,其他人都沒有任何長遠的打算。所以,“這些傢伙對住房沒有很高的要求。有個窩,能遮風避雨保暖,就行。當然,你要願意讓他們住賓館,更好。但誰會那麼傻呢?韓總,讓你在這兒當場長,你會把錢往那上花嗎?”你還真不能說他說得沒一點道理。所以,你上那些外來打工人員的“家”裡去看,屋子裡的陳設都特別簡單。一張土塊搭的床,鋪板上胡亂扔著幾條舊被褥;再加一個水桶,兩袋米麵,再加上一根擀麵杖和一口鐵鍋。有的屋裡連個桌子都不置備,因為他們隨時都準備走,所有家當必須簡化到用一個肩膀頭能扛走的程度。 “這樣,他們會好好乾嗎?”韓起科疑惑地問。 “不好好乾就扣他錢唄,不給他們開支唄。這很好辦嘛。”副場長笑道。還補充:“現在比你們那時候好管理得多了,簡單明了得多。一切都歸結到一個字上:錢。”說話間,他老自覺不自覺地揮舞他那隻左手,金戒指的光亮因此也一直在韓起科眼前閃爍。 這使韓起科疑惑。因為他怎麼看這位副場長,都更像一個工頭,而不像經上級黨委組織部門廣泛徵求民意、內部嚴格考察並正式下文任命的“副場長”。躊躇之餘,韓起科也試著問自己,“副場長”為什麼就不可以像一個工頭呢?也許現在的副場長就應該更像一個工頭才對…… 韓起科沒把這些疑問直截了當地向岡古拉的那幾位領導提出來。他準備帶回去跟趙光探 討。在現場,他不知道再問些什麼。但總覺得有滿肚子的問題要問。 讓他最痛心的一件事是,前些年剛開始挖這“甘草和肉蓯蓉”時,為了搭建工棚,以安置那一批批潮水般突然湧入的民工,把岡古拉地面上現有的那些黑楊樹白楊樹胡楊樹幾乎全都砍光了。而每年這成千上萬人,拿著成千上萬把鐵鍬鴨嘴鋤在荒原上,瘋了一般地進行地毯式搜索挖掘,嚴重破壞了高地上的植被,也改變了小區域氣候。沙漠化的現象正愈演愈烈。原先他住的那兩間小木屋跟前的那口泉眼已經乾涸了。金紅魚也不見了。據說是,這是第一口乾涸的泉眼。往後還會有多少泉眼,多少濕地沼澤要乾涸,還很難預測。如果那些泉眼濕地沼澤和葦子灘都消失了,那麼,黑雀群也會離開這兒。如果對這種蝗蟲般地“掠食”不加以緊急節制和製止,岡古拉以後還能不能剩得下一塊半塊好地讓你們這些直立行走的“動物”來種土豆苞谷,同樣是一樁很難說得準的事情啊…… 這現像已經引起各級組織的重視。從省裡開始,包括岡古拉,每年都有一筆專項資金投入,修復原來的那些白楊林和草場。是的,白楊樹是可以依靠人工栽培的方式,重新栽植起來的,但是要復活當年的黑楊林卻是絕對地不可能了。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聽說過可以用人工培植的方法來栽植黑楊樹的。它完全是大自然造化的結果啊。完全是大自然精靈的結晶啊。億萬年的造化,天地日月的精妙結晶,居然毀於一旦。 現在重要的是要製止……起碼也得節制對甘草和肉蓯蓉的挖掘。 而組織人無節制地採挖野生甘草和肉蓯蓉的,正是趙光。 “你說咋節制吧?我聽你說說。”回哈拉努里,他趕緊找趙光。趙光在自己那幢假三層的小別墅裡,這樣反問韓起科。 “公司的錢賺得夠多的了。你趙光個人啥也趁了,房子,車子,位子,(去年趙光成了哈拉努里市最年輕的政協委員,)高抬貴手吧,我的趙總。”韓起科一路沒有歇息,和司機倒換著開車,只用了十來個小時,從岡古拉趕回了哈拉努里。離開岡古拉前,他就打電話給趙光,讓他立即回哈拉努里。 “啥事麼?我這裡還有點事兒,丟不開手哩!”當時趙光還在省城。 “要不你來省城?”趙光建議道。 “我不去。你回來。”他斷然說道。 “啥事麼?啊?”趙光急著追問。 “見面說。不費你手機錢了。”“哎呀,手機能花我多少錢嘛。快說。”“還是見面說吧。我還有別的問題,要跟你請教哩。”“嗨嗨嗨,到底出啥事了麼,痛快點,別說什麼請教不請教的屁話!”“還是見面說吧。”這一回他挺沉得住氣。 見面後,聽完韓起科激動的敘述(應該說“控訴”),趙光沉默了一會兒,冷靜地反問了一句:“你以為這事兒只關係到我趙光一個人?” “這事兒還跟誰有關係,我不管,我也管不了。那些人跟岡古拉都沒有血緣關係。但是,趙光,你有。我有。” “你在岡古拉就瞧見那些黑楊樹消失了,白楊樹減少了,草場有一定的荒漠化……” “不是'一定的'荒漠化,而是'很嚴重的'荒漠化,我的趙總!” “你為什麼沒瞧見那些新蓋的樓房,新修的水泥大道?你聽沒聽岡古拉那些老職工跟你說,現在岡古拉幾乎家家都有萬兒八千的存款?” “別跟我揣著聰明裝糊塗。你知道我這會兒跟你說的是哪一檔子事。” “起科啊起科,看來你還是沒聽明白離開省城前,我跟你苦口婆心掰扯的那一番話。商、政……商、政……這兩者的關係……” “我不覺得這檔子事,跟'商政關係'又牽扯上啥關係。”韓起科直愣愣地反駁道。 “……”趙光輕輕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呆坐著了,過了一會兒,才苦笑了一下,抬起頭問韓起科:“小時候,你玩過滾雪球的遊戲嗎?從大高坡上,往下滾雪球。一開始團上一個籃球那麼大的雪球,鼓搗著往下滾。雪球越滾越大,往下出溜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了一定的程度,你就沒法制止那雪球了,只能跟著它跑。這時候的它,只服從一個法則,那就是重力加速度的法則。這時候,誰要去阻擋它制止它,它就會毫不留情地把誰撞到一邊的路溝裡去,讓這個人腦袋開花,血流成河。但是……雪球還會按它自己的運動規律,繼續往下滾動……”說到這裡,他稍稍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本能地撩起衣服的一角,擦了擦左手中指上戴著的一枚黃澄澄的金戒指,目光卻依然注視著韓起科,彷彿在觀察他對自己剛才那一番話的反應。這戒指是他這回剛從省城帶回來的。以前還沒見他戴過。韓起科瞥了那戒指一眼,那樣式跟岡古拉副場長手上的幾乎一模一樣,都是圓環環上頂著一個碩大無比的方框框,那框框裡鑄著的是一條昂首待飛的盤龍。韓起科從來都不喜歡“龍”這個玩意兒。他更不明白為什麼華夏民族偏偏要拿龍這個東西來做自己的象徵?他尤其不喜歡它那模樣,嫌它霸氣,凶煞。嫌它的那副“尊容”不帶半點寬容和善良。龍從來只歸皇帝一個人所有。它分明是千百年血腥皇權的象徵。皇帝老兒把它刻在大殿上,繡在大袍上,印在聖諭上,嚇唬文武百官黎民眾小。它從來就不屬於平頭百姓。早已奮爭著向民主共和的方向前行的華夏民族,幹嗎要以它來自喻自詡呢?說得不好聽,就像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順民,從古董店裡買回一把沾滿了他祖上鮮血的屠刀,居然欣喜萬分地到處跟人說,看吶看吶,這可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啊,哎呀呀呀…… “是的,甘草蓯蓉,最早,是我帶人搞的。但搞到現在這個程度,早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甘草蓯蓉項目已經成了哈拉努里重要的利稅來源。大家太窮了。政府窮。老百姓更窮。實在是太窮了。窮的時間也太長了,長得讓好幾代人都麻木了,麻木得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東西叫'絕望',叫'後果'。只要有錢掙,都不顧後果。這狀況,不用我說,你應該也是了解的。窮啊,有一點甘草蓯蓉的收入,就跟瘋了似的,一下全撲了上去。唉,(他又嘆了口氣)關起門來跟你說句悄悄話,包括哈拉努里地區的一些領導,也是我這'甘草蓯蓉'項目的受益者。這些年,地區GDP的數字上得很快,政績'明顯',不能說跟這個'甘草蓯蓉'項目沒一點關係。你想啊,成千上萬人湧入哈拉努里和岡古拉挖甘草蓯蓉,同時帶動多少三產項目跟著繁榮,得產生多大的連鎖反應。這些領導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在暗中支持我這麼幹,他們也需要由致富而改變地區現狀的政績,否則怎麼能爭取再往上提一格,在現有的,或更高的崗位上多待幾年呢?” “但是……”韓起科急切地想打斷他的話。 “別跟我說什麼'但是'。我明白你這個'但是'是什麼意思。你無非是要說,我們得考慮考慮一百年後會怎麼怎麼樣。這些當官的心裡也非常明白。有的也在考慮一百年後的問題。但是,具體環境,具體情況往往逼得他們只能考慮眼前……把誰放到他們這個位置上,都得是這樣。把你放上去,你會咋樣?” “你倒挺會替這些當官的著想的。” “將心比心,都是人。” “那我們就這麼繼續挖下去?挖到岡古拉最後成一片沙荒?” “當然不會。自從得到這第一桶金以後,我就一直在考慮,做一點什麼事情來贖贖我這個'罪孽'。” 趙光告訴韓起科,對付眼前這場新的“大火”,簡單地使用“滅”的辦法,“堵”的辦法,“壓”的辦法,是無濟於事的。因為它跟當年韓起科點的那把火畢竟有本質的區別。當年那把火,只帶來傷害。而眼前這把“火”,確確實實給方方面面帶來不小的“眼前實利”。上面要製定政策限制。下邊他們這些人就得設法去“疏導”。要為這些瘋狂的“刨土客”開闢新的謀生門路,以轉移他們澎湃的能量,約束、減輕他們對岡古拉環境的直接危害;同時,還得把已經進行中的“甘草蓯蓉”項目規範化,產業化,科學地進行藥材採挖、藥材深加工處理和藥材的人工栽培研究,(比如說,把肉蓯蓉中的有效成分進行提純處理,做成擁有我們自己知識產權,具有中國特色的“偉哥”系列產品。行不行?)(這裡,我要稍稍為一部分缺乏中草藥常識的讀者做一點簡單的說明。甘草是適用性極廣的一味中草藥。就其特定的藥用性能來說,主鎮咳、祛痰、解毒。因此,有些大夫,有事沒事,都會給你在藥方裡加上一味“甘草”。而肉蓯蓉這東西對男人來說就太好了。它是特效“壯陽藥”啊。在眾多的男科疾病中,往往都用得著它。所以我才會拿它跟走紅歐美的“偉哥”來相提並論。)趙光接著又說道,這兩種東西畢竟是岡古拉特有的東西。放棄不利用,也是傻×的做法。如果隨後又能加上一些行之有效的恢復植被和修復自然環境的善後系統工程,這樣多管齊下,正反面一起出擊,“創造岡古拉的新繁榮,贖我趙光之不赦'罪孽',以謝天下人。” 但是,要做成這幾件事情,沒有個幾千萬的資金準備,就別想啟動。 幾千萬吶!錢從哪來? 趙光說,找銀行啊。 但銀行為什麼要貸給你這麼些錢?你比誰多長了個腦袋呢,還是多長了條腿? 趙光說,我也沒比別人多長個腦袋,也沒多長條腿,但我比他們多長了個心眼兒。這事兒,首先得看你這項目過不過硬;項目不過硬,不上檔次,當然一切免談。這一點,你頭腦一定得清醒,銀行不是慈善救濟總會,更不是你家私人小金庫,可以隨意開支。但經驗告訴我們,並不是所有過得硬的項目都能如願以償拿到想拿的那點貸款,這還得看你關係過不過硬;其次,你項目再好,沒有人替你說話,或者說的只是壞話,這不就跟當年的王昭君一樣了?自身條件再好,長得再出色,只怨君王無緣識得真面目,只能遠嫁塞外自哀嗟。再有,還得看你在遊戲規則允許的範圍之內,玩這把'關係牌'的本事過不過硬。 “關係”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長期經營的結果。你去問問當下中國的那些企業家。他們有多少精力放在經營“企業”上,又有多少精力是放在經營“關係”上的?多數人都會極痛苦地回答你,三七開,或四六開。而這所謂的“三七開”“四六開”中,大頭是放在經營關係上的,只有小頭才放在了經營企業上。假如有人咬咬牙跟你說他是五五開,甚至說是倒四六開三七開,這話一多半是假話。有了這三過硬,別說幾千萬,就是幾個億,也能從銀行金庫裡置換得出來。這並非沒有先例。當然,“在遊戲規則許可的範圍內”,這句話說起來好說,但做起來就實在太難了……也可以說是太難太難太難了……因為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它的界限實在是非常非常的“模糊”,而且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模糊”。一不留神,後患無窮啊…… 趙光的這一番“肺腑之言”再次把韓起科說傻了。一時間,甚至都讓他真假難辨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訥訥地問:“那你……那你在上頭到底是有人,還是沒人?” 趙光淡淡一笑道:“當然有啊。” 韓起科忙問:“誰?” 趙光笑道:“這人你也認識。” 韓起科追問:“到底是誰嘛?” 趙光答道:“宋振和。” 韓起科一愣:“宋振和?當年哈拉努里的那個宋鎮長?” 宋振和早就不當這個“鎮長”了。哈拉努里撤鎮改市之前,他就離開了哈拉努里,調到縣和地區去工作了;乾了一段縣委副書記,又當了一段地委組織部長,都覺得不怎麼得勁兒。這個乾大事的傢伙一直沒忘了他心中那個“開發岡古拉”的大計劃。他還是那樣一種人,寧可在下一級組織當一把手,也不願在上一級機關當重要的副手或幕僚。也就是俗話說的,寧為雞頭,不當鳳尾,因為他很清楚,在中國這個體制下,尤其在基層,真正管用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一把手。只有一把手的那張嘴那支筆才能發生真正的實際效用。當時,他是縣地兩級領導班子中,主張哈拉努里撤鎮改市最積極的人。他覺得,哈拉努里撤鎮改市,能使它擁有更大的行政權力,去實施岡古拉的開發。為此,他出了不少的力,因而也得罪了一些人。 (縣和地區,尤其是縣里的一些人並不願意讓哈拉努里撤鎮改市升格兒。因為哈拉努里升格後,它將直接歸地區行署領導,縣里就管不了它了。而且看趨勢,它還有可能成為一個計劃單列市,直接歸省管轄。這樣,將來連地區行署的那幫人也得不到它的好處了。所以,即便在地區領導班子中,力主哈拉努里撤鎮改市的同志,也不是太多。)哈拉努里撤鎮改市成功,宋振和由於得罪了那麼多的頂頭上司,他的處境免不了“每況愈下”,自覺在這兒,政治上已無多大的發展空間,再不能勉強留在這兒了,就奮力去上邊走動了一下,索性請求改行。省組織部一位熟人建議他去金融系統試試。那個熟人告訴他,隨著改革的深入,金融戰線會顯得越來越重要。中央已經幾次下文件,要求各級組織部門嚴把金融幹部關。但他當時確確實實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下決心改行搞金融。後來的事情,卻應了那句老話:“樹挪死,人挪活”,也證實了省組織部的那位同志提示是“英明”的。他下大決心,去了省銀行系統。不惜降格從一個信貸科副科長干起,埋頭數年,迅速崛起,三十八歲那年,被任命為省某一個商業銀行主管業務的副行長,是當時全省金融系統最年輕的一位副廳級幹部,成了該系統一顆“耀眼的新星”。正式調離哈拉努里鎮之前,他曾找小哈談過一次話。他說:“我要走了。你怎麼辦?”小哈說:“你走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說:“別這麼說話麼。”她說:“趕緊把自己老婆帶走。別的不用你操心。”他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你不想在哈拉努里呆下去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會盡力幫你的。”她說:“好吧。你就等著我的電話吧。”但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再沒去找過他。兩人再也沒有單獨見過面。宋振和這個人,還是有一定的個人魅力的。他走以後,鎮機關的不少干部,尤其是那些年輕幹部,都覺得心里挺空的。小哈為此也暗自流過幾回淚。甚至有人說,自從宋鎮長走了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穿過那件粉底小花對襟棉襖了。這話說得有些不靠譜。因為,從宋振和走了以後,小哈不僅連那件粉底小花對襟棉襖沒再穿過,連所有的淺色衣服——春夏秋冬各季的,只要是淺色的,她都一概地收作壓箱物了。個中原因,據說跟宋振和的離去根本不搭界。協理員大叔曾悄悄拽著她袖子,湊近了勸過她:“你咋底了咧?把自己打扮得跟個老虔婆似底。有這必要嗎?”她反問:“我咋底啦?”大叔指指她穿的那身深色衣服,說:“你才多大點兒?胡話拌湯咧,為一個'潘冬子'就這麼苦自己!”她說:“什麼'潘冬子'狗冬子的,我為誰呀?我就是覺得自己老了。沒別的原因。”您瞧,她說她老了。而那年,她才二十八周歲整。 趙光告訴韓起科,宋副行長上任時間不長,很想做幾件跟廣大員工切身利益有關的事,在系統裡樹樹自己的威信。這時候如果能幫宋副行長一把,從他手裡貸一點錢,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那他也不可能一下貸給我們幾千萬啊。”韓起科說。 “幹嗎非得一下就貸幾千萬啊?能一下貸恁些,當然好;貸不了恁些,也不一定非得一口就吃出個大胖子來嘛。”趙光笑道。 “我們能幫宋行長什麼忙?” “我跟宋副行長接觸過幾次,把他請到我那個辦事處好好地聊過。他對我這個'岡古拉再度繁榮計劃'非常感興趣,還跟我談了許多他年輕時的設想。在聊天中,他突然說到,銀行系統有幾幢家屬宿舍樓舊得不行了。一直想翻修。可老也顧不過來。如果我們能免費替他把這活兒乾了……” “他說免費了?” “他當然不會開這個口。我們也不該讓他開這個口啊。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咱們還在場面上混個什麼勁兒呢?得主動替他想到這一點。順便,再替他們把幾位行長副行長的家好好裝修一下。” “這是宋副行長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我說起科,你是真糊塗,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那……整個乾下來,我們得往裡搭多少錢?” “四五百萬吧。也許還得稍稍地超一點兒。” “你手頭有那麼些錢嗎?” “想辦法唄。實在沒轍了,最後還可以用他們給我們的那筆貸款充嘛。羊毛還是可以從羊身上鉸回來的嘛。” “但是,這家屬樓工程,總也得有一筆啟動資金才開得了工。別的不說,總得先進一批材料,才開得了工。這得用現金吧?” “有些可以掛賬。有些,當然得付現……” “付現的這部分,從哪兒出?” “我手頭有一筆錢,原本是給你們分公司屬下那幫合同工、民工結算上個年度的工資的。大約有一二百萬吧。暫時藉用一下。” “這……恐怕不合適吧?” “那你說,什麼叫合適?怎麼才叫合適?你給我說一個合適的方案。” “……”韓起科一下被趙光逼倒了,眨巴眨巴眼睛,完全答不上來。然後趙光告訴韓起科,近階段,他和張建國的工作重點就是穩定這部分合同工和民工的情緒。不要讓他們因為 “推遲結算工資”而產生不軌行動。這是關係到全局成敗輸贏的一著“勝負手”:只要能摁住這部分合同工民工,讓他們能安心不鬧事,他們就能動用這批工資款去買回急需的第一批建築材料。有了這批建築材料就能啟動“銀行家屬樓的修復工程”。啟動了這個“銀行家屬樓的修復工程”就有望貸到那一大筆款子。貸到了這一大筆款,才能啟動整個“岡古拉再繁榮”的大計劃。趙光一氣兒說到這兒,才長長地吸了口氣,收住話頭。 “到那時候,才能讓天下人都不敢小瞧咱們這個'黑雀群'。咱們站在誰跟前,才會都不矮人三分……才會不矮人三分吶……”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重重地拍了拍韓起科。 韓起科當時被說服了嗎?似乎被說服了,似乎又沒被說服。 “重新繁榮”的說法是動人的。但未來過程中的艱難復雜,(這還僅限於趙光向他描述的這一些。還有趙光沒描述到的,一時半會兒還描述不到的、想像不到的那許多“艱難復雜”呢?)卻又使他不敢輕易地表示附會。十年來的遭遇,甚至於包括最近跟“薛姐”之間的這場離合,都告訴他,生活中有很多複雜因素是隱在自己直覺感官所不能聞見的另一些層面上的。即便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經歷”,也不一定表示此見此聞此經歷就絕對顯現了事情的“真相”。吃罷中午飯,趙光想繼續留他在辦事處裡午休,還想留他到晚上,陪幾位建材批發商“蒸蒸桑拿”,他都婉拒了。忽然間,他有了一種坐不下來的感覺。一種煩躁感。一種不踏實感。一種忐忑的不安……他甚至遲疑地探問自己:我能把哈拉努里分公司這活兒乾好嗎?走出辦事處的院門,走出很遠了,他還回過頭來打量辦事處這新油漆成棕黑色的大門和大門前新坐上的兩個石礅。他忽然覺出,這上半部渾圓的石礅上用浮雕的方式刻上了一些圖案,非獅非虎,非龍非魚,第一眼看它,心裡就在捉摸這些圖案,可當時還真沒捉摸出個名堂來。這會兒再想,這石礅上刻著的該不會是“黑雀”吧?可能的……但趙光為什麼要把“黑雀”刻在他辦事處門前的石礅上呢? 趙光的機靈,他是早知道了的。但從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還能有如此這般感應時局和勾畫駕馭時局的能力。趙光大概還比自己小一兩歲吧?也可能是同歲,但十年過去了,他現在卻要比自己成熟老到多了。不,應該說比自己有活力得多,有朝氣得多。站在他面前,自己顯然就顯得老舊了,過氣了,愴然有種拉不開步子的“衰老”感…… 韓起科那天正是帶著這種“忐忑不安”和“滄桑自慚”的感覺,回到哈拉努里,來找我這個從前的“顧校長”、“顧老師”,“詢問明天”的。我無意間一句“不必盲從”也“不要盲從”,進一步驚動了他心中那一塊已然被觸動中的“痛處”,從這塊“蠻荒處女地”上驚飛了一隻驚顫中的“信天翁”。 “我會盲從?說我韓起科盲從過高場長,這話還靠譜。說我現在又在盲從趙光,這從何說起?我韓起科難道歷來就是個盲從的人?”回公司去的路上,他駕駛著那輛公司提供給他使用的破四檔桑塔納,連闖兩個紅燈,都沒覺察。 (好在哈拉努里市內的絕大多數路口,都只設燈而沒佈置交警。)然後他又漫無目的地將車開到了郊外,等再回到公司時,天已傍黑。院子裡,靜悄悄的,人都下班走了,除了那兩隻看門的大狗,就再沒有別的喘氣的活物了。他熄了火,拔了車鑰匙,坐在“破桑”裡,半天也沒動彈。還是那個“盲從”的問題在困擾著他。一路反思過來,他恍然覺悟到,自以為一向非常自信和獨立的自己,多少年來,在潛意識中,其實一直在尋找著一個心靈依靠。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把自己完全託付給“自己”過。比如,先前的高福海。在一監時,有誰?哦,那個沙啞嗓門的分區監獄長。自己的心情也是隨著他臉色的變化而在變化著。一早要看到這位分區監獄長的臉色平靜些,自己一上午的心緒也就會平靜些,到下午要看到他對自己不理不睬了,就會坐立不安地很難受地自行揣摸猜測半天……後來便是那個胖胖的“薛姐”。對於“薛姐”,他真的始終懷有一種深切的感激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漂亮不漂亮,更沒想過兩人在一起合適不合適。總之,她出現了,向他伸出手來了,一個女孩的手,一隻女人的手,慢慢地向他敞開那麼珍貴的一幅“油畫”,一種嬌嗔,他一直不願意相信她為什麼要走向他。他像一個流浪兒拾到一張百萬元的可兌換支票,人們還告訴他,這確實是你應該得的。一直到最後,他懇求她跟他結婚。現在又站到了趙光的身後……還有古墓裡那一對古屍給我的震撼和嚮往……黑楊林外黑雀群。黑雀群和母狼群……說完了這些,就等於說完了“韓起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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