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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難言之隱

黑雀群 陆天明 7079 2018-03-19
後來的日子裡,韓起科領悟到了“薛姐”的這些“難言之隱”了嗎?應該說,仍然不是十分清晰,但畢竟還是有所覺察。後來的日子裡,他常常把自己放在周邊那些人的人生天平上去約一約,做一番掂量。聰明的他自然也就慢慢體味出了在“胖姐”的那份拒絕裡所隱含著的那種似乎無法避免的“殘酷”來了……而後他就慢慢地冷靜了下來。按說,人是不能冷靜的。人一冷靜,那些一直被掩蓋被遮蔽在深處的問題,就會一點一點地凸現出來…… 韓起科終於再度冷靜了下來。二十多年來,他從沒嘗試著在個人的情感生活中“爆發”一回。現在剛遭遇一回爆發,又不得不冷靜。人就怕“冷靜”。一冷靜,“壞事了”,那些一直被掩蓋被遮蔽在深處的事情,就一一地都從恆常的“枯枝爛葉”或“錦團花簇”底下凸現了出來。許多事情的“真相”,也就從過去被自己忽視了的種種蛛絲馬跡中,驟然地條分縷析地清晰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這將近一年的時光,自己實際上一直處在“薛姐”的控制和操縱之中。小巷深處那個開澡堂的老闆,環形路旁家具城的老總,火車貨站裝卸公司主任……以至於那個曾讓自己“恨之入骨”的空調售後服務部經理,等等等等,當然也包括目前自己供職的這個電子儀器銷售公司年輕的老闆,他們居然全都是“薛姐”的朋友。她讓他們僱他背煤、蹬平板兒三輪,在嗆死人的悶罐子車車廂裡卸運散裝水泥,爬到十七層高樓的窗外去替人安裝空調機,然後又讓他們一次又一次解僱他,“磨煉”他,讓他品嚐新生活的滋味,積累“與魔鬼打交道”的經驗。所有這一切,都是她蓄意安排的。包括這兩個月來他所得到的如此迅速的提升,雖不能說完全是她蓄意“安排”的結果,但還是少不了她個人的“面子”和“人情”因素在裡頭。再比如說,公司規定給業績創優的員工提供住房是真,但他現在終於搞清楚,自己兩次所分到的那住房,都不是公司掏錢租的。這錢都出自“薛姐”的腰包。如果僅此而已,韓起科還可以忍受,雖然“薛姐”的這些做法,都有傷他“大男子”自尊,但她畢竟是他喜歡的“薛姐”嘛,兩人既然已經好到了那樣一種程度,他能把這一切都理解成:她是“希望他過得比她好”。但是,緊接著,他又發現,還有其他人在跟這位胖姐一起操控他的生活。這個人居然是“趙老闆”趙光! !再往下細究,他居然得知,開列在這份“操控者名單”上的傢伙,還有:馬桂花、範東、張建國、孟在軍……也就是說,當他從哈拉努里“出走”後,這些小分隊的原成員曾不遺餘力地四處尋找他。通過不同的途徑,最後都準確地把尋覓追踪的焦點定在了省博物館上。他們找到了這位胖姐,並跟她秘密地“勾結”起來,充分利用了(準確點說,應該是“充分發揮”了)胖姐在省城某些圈子裡的活動能力和影響力,“密謀”“策劃”“製造”了這一切。

他(她)們想教導我怎麼對待未來?而且還有趙光這小子! 這的確讓韓起科感到無比的沮喪。那天趙光直接打了個電話來找他,說,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那咱們就別再躲躲閃閃的了,乾脆見一面吧。他問,小分隊的人,現在還有誰在省城待著呢?趙光告訴他,目前只有他一個。 “如果你想見見他們,想在省城跟大夥聚一聚,我可以馬上把他們叫來。這很容易辦到。”韓起科說,“不用。”然後他又問趙光,我倆見面說啥?趙光說,那,可說的就太多了。比如可以談談你今後的生活安排。這一段,你適應得不錯嘛。現在可以談談你下一步的計劃了。趙光剛說到這兒,他很生硬地打斷了趙光的話,說,我的事,不用麻煩。特別了解他脾氣的趙光趕緊說,你先別掛電話。你既然可以接受“薛姐”的幫助,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們這些人的幫助?你要清醒,“薛姐”這人雖然挺仗義,對你也有一定的感情,但你別指著她能幫你一輩子,更別指著她會把你變成她的人……“我幹嗎要變成她的人?”韓起科立馬反駁。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是說……”趙光斟酌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是說,她不可能讓你完全進入她那個生活圈子。就算她是真愛你,而且是非常非常地愛你,你也構不成她情感生活的核心。請原諒我說得那麼殘酷。但這確實是個事實。你不可能完全擁有她。她充其量也只能向你開放她情感的一個部分。甚至還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你將游離在她大部分情感之外。忍受這樣的生活局面,對於你這樣的人來說,將是相當痛苦的一件事。這也許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必須這麼做。如果她真是個聰明人,她也就一定會這麼去做的。她畢竟不像你我,她不是岡古拉人。她不會為你,為一個來自岡古拉的又沒有任何事業根底的人,而感情用事地放棄自己最大一塊利益。這跟她的人品沒有任何關係……”“那跟啥有關係?”韓起科問。 “也許……也許跟誰都沒關係,只是……只是……一種天意吧。”趙光狡猾地迴避了問題的要害。但真的要他說,他也真不一定說得清楚。 “天意?”韓起科一愣。 “算了算了。咱們就別費那工夫,談論這些玄而又玄的事了。對於咱們這些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日子過好了。千萬別再讓可能的機會從我們的手指縫裡溜掉。只要真正安排好了自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胖姐姐'向你走來的……這裡頭總有一個適合你的……”趙光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聽到電話那頭突然傳來“咔嚓”一聲響,接著電話便斷了。開始他還以為是線路或者電話局方面的毛病,但再二再三地重撥,分明撥通了,但就是沒人接。後來他才明白,剛才是韓起科聽不得他說的這些話,故意掛斷了電話。

一個多小時後,“薛姐”得到趙光的通報,匆匆趕來,看到他已經把所有的行李都打點起來了,便多少帶著一點委屈和不解地沖他吼道:“你這是乾啥咧?” 他不作聲。他覺得再沒啥說的必要了。 “我說你怎麼還那麼不懂事呢?現在誰都活得不容易。您老人家就多多包涵吧,別死抱著那麼一點可笑的自尊心不放了。” “別跟我談自尊。我沒有自尊。沒有。”他冷笑笑。 “說你是文盲死腦筋呆瓜榆木疙瘩,你還不服氣!誰不讓你自尊了?你去自尊呀,拿著你那'自尊'上二房東那兒去付房錢呀,上賓館飯店去埋單呀,上'卡拉OK、舞廳'給小姐去付小費呀。你還可以把你那'自尊'隆重地包裝在禮品盒裡,上領導家去敲門呀……去呀!去呀!看來判你十年刑太少了。應該再讓你坐十年大牢的!”臉紅耳赤地數落著,她就去解捆紮鋪蓋卷兒的羊毛繩。韓起科卻衝過去摁住她的手,不讓她解。

她奪不過韓起科,便氣惱地扔開繩頭,站起來問韓起科:“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說:“你還用發愁?身邊有那麼些男人圍著咧。” 她沖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啊呸!有那些男人怎麼了?你見我跟那些男人怎麼了?你這死腦瓜子,怎麼就這麼不開竅?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我不是不想跟你一塊兒過……” “別說了。我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他不耐煩地從她手里奪過捆繩,重新蹲下去捆紮鋪蓋卷兒,執意要離開。 “你知道個屁!”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了個仰天大跟頭,不等他爬起,便把鋪蓋卷裡的被褥全抱了出來,扔到空空的床板上。等他再縱身從地板上跳起,到床前來跟她奪那些被褥時,她卻一把緊緊地抱住了他,低聲說道:“留下。啊?陪我呆幾年再說。呆幾年,我……我為你生個小狼崽。行嗎?”

明知道“為你生個小狼崽”之類的話是哄人的“鬼話”,韓起科那天卻還是“留下”了。仔細想想,趙光和“薛姐”這些人說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薛姐”的確不可能無視她必須倚重的那個“圈子”裡種種雖不成文、卻沿習已久的“禮法章程”和“遊戲規則”。當今世界,誰都活在一定的圈子裡,誰都在構築著一定的圈子。從根本上說,人本來就是個群生群滅、圈生圈養的“動物”。家庭就是最原始意義上的“圈子”。這圈子無非小了一點。而“社會”不就是最廣大意義上的一個“圈子”?它無非是所有圈子中最大的一個罷了。我們說“人”,更要說“人群”。我們說黑雀,也說黑雀群。人和黑雀是這樣,狼,難道就不是這樣嗎?我們說“狼”,不也說“狼群”?回過頭來說說最清高的學術界和硬裝清高的文學界,不也充斥著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圈子嗎?有幾個人是只認公道為父?而又只以真理為自己學問人生的惟一秤星的?面對大大小小的圈子,我們惟一能做的事,大概就是應該努力設法不被某一個圈子所局限。既掙扎在某一個圈子裡謀利,又能透過各圈子設下的壁壘和圍攔,去悉心地真誠地關注別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圈子,把他人的生死存亡事當做自己的生死存亡事來做。能這樣做的,已然就算是大好人了。因為,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這麼去做的。也許這正是在許多時候,許多的場合下,我們竟然會說,某些“人群”真的還往往不如“狼群”仗義的一個重要原因。

到該吃晚飯的時候,他和“薛姐”都沒那心思自己做飯,上外頭街邊,隨便找了個大排檔,隨便湊合了幾口,回到省新華書店庫房後頭的那個小樓裡,甚至都不想去開燈。那晚上,“薛姐”留下了。沒走。上床後,他們頭一回像一對陌生人似的,拘謹地躺在同一個被窩筒裡,半天也不向對方伸過手去。黑暗中,他看到“薛姐”閉著眼睛,直挺挺地仰面躺著,緩緩地直喘著粗氣,而後眼角處就亮亮地滾出兩顆顫動的淚珠。而後她整個蜷曲了豐滿結實的身子,索性側轉過去,背對著韓起科,大聲地抽泣起來。他忍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忍心 ,便伸手去抱她。她一把抓住他冰涼的大手,把它貼到自己滾燙的臉頰上,而後用牙齒尖使勁咬他的手指,並窒息般地慟哭起來。

那天晚上,他倆仍然做了一回愛。跟以往那無數次知冷知熱掏心掏肺的“零距離接觸”不同的是,這一回沒等完事,韓起科就鬆了勁兒,並從那逐漸變得溫軟濕潤扭動的身體上悄沒聲地滾落到一旁;而後赤身裸體地坐起,拽過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下身,並從衣服兜里取出一包新買的硬殼兒“紅塔山”,小心地撕去盒面上那根細長的塑料封貼,取出一支來點著,默默地吸著。 “薛姐”吃驚地一下坐起,問:“你學抽煙了?找死啊?!”說著,就伸手過來上他嘴邊奪煙。她一撲,仍裸著的上身便整個白生生地一晃。她這是從“狼”嘴里奪食哩。當然要落空。緊接著,她又慌慌地奪了兩回,都讓他輕易地躲過了。 “我跟你怎麼說的?這一輩子別學抽煙賭錢,別跟那些男人似的,本事不咋的,先學一身臭毛病。我不要看你這樣。”她微微地喘息著,臉卻脹得通紅,還嗔責,數落。他不還嘴,也不反擊,只是一邊小心地防備著她,一邊卻仍在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吸。 “你氣我?好吧!”她一賭氣,側轉身躺下了,繼續咻咻地喘。他斜瞄了一眼她那在月光下顯得越發柔軟寬厚的光脊梁,卻仍然保持著沉默,仍然在吸著他的那支煙。直至空氣中月光中慢慢佈滿難聞的煙氣,直至他自己都討厭起那煙油的惡臭。但他沒去掐滅它,只是由著它慢慢地在他手指間自燃下去,燃出一截淺白色的灰柱,陪著他一起在月光下,在也算黑暗的房間裡,在“胖姐姐”賭氣的喘息聲中,默默地呆坐。後來,“薛姐”怕他著涼,也曾支起半邊身子,想把他用力拉回到被窩筒裡去的,甚至想把他重新拽到自己的身上來。但拉了一下,韓起科紋絲不動。再拉第二下,韓起科仍跟生了根的石墩子似的,一動也不動。再拉第三下,她真生氣了,拽過件衣服,裹住自己的上身和腰部,便上衛生間去了。

……一個多星期後,韓起科辭去公司營銷部副主任的職務,正式投到“趙老闆”趙光門下。這主意其實是趙光、“薛姐”和馬桂花等人認真商量確定的。他們權衡了一下起科今後的前程,也不是說他就一定不能留在省城發展。但實事求是地說,以他的現狀來權衡,他真還需要一個“進補”“見習”和“熱身”的過程。假如現在就這樣把他強留下,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高不成低不就,半死不活地做僵在一個相對低的層次上,搞得大家都會十分地遺憾和難堪。馬桂花執著地認為,韓起科是一個有巨大潛在能量的人。在許多事情上,他能發揮他的巨大影響。趙光和“薛姐”沒跟她爭論。但在有一點上,這三人的認識卻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韓起科的能量和影響,他相對的長項,目前還是在岡古拉和哈拉努里。而趙光留在哈拉努里的那個分公司,當前正缺這麼一個真正能在那兒“壓陣”的人。趙光到省城來發展後,把岡古拉和哈拉努里的公司業務暫時都交給了張建國。應該說建國干得挺勤謹,但在趙光看來,不是十分理想。 “這孩子”……(這兩年,原小分隊的人發現,趙光這傢伙說話口氣越來越大,說到原小分隊的伙伴,總是稱“這孩子”,“那孩子”,好像他已成了他們的“爺”似的。對此,大家一開始總覺得特別彆扭,在背後也有許多議論。但當面卻誰也不說啥。只說是沒必要跟這傢伙去“計較”。時間一長,不僅不計較,對這稱呼居然聽著也不那麼彆扭了,甚至覺得也沒啥不可以的了。唉,人吶。)趙光覺得張建國“這孩子”守成有餘,拓展力不足。而,現如今,不能頑強拓展進取者,肯定也無法守成。如果把韓起科拿到那個位置上,都不止是“兩全其美”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三全其美”。 (既妥善安排了韓起科,又加強了哈拉努里分公司的領導力量,還不會太傷了張建國的自尊心。)三人商量下來,覺得最擔心的當然還是韓起科願不願意屈尊去做“趙老闆”的部下。趙光卻大度地放量說,這好辦,只要起科願意上我的公司來幹,他當老總,我當副手。但誰也沒想到的是,跟韓起科一提這事,他馬上就同意了,不僅同意回哈拉努里,而且還斬釘截鐵地不當那個“老總”。趙光又說,那就委屈你當副老總。他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不。 “那你當什麼?”大家問。他說:“我在這裡是營銷部副主任,上那兒還從副主任開幹。我不想沾誰的光。否則,就免談。”大家還想勸幾句,趙光忙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咱們就听分隊長的。別的我來安排。趙光這小子也是有辦法。他立即以公司總部的名義給哈拉努里分公司發了道指令,改哈拉努里分公司為“總公司第二營銷部”。該營銷部暫時只設副主任兩名。 “現任命韓起科先生為該營銷部第一副主任,全面主持公司在哈拉努里地區的工作。張建國先生為第二副主任。此命令自簽發之日起立即生效……”這樣,既滿足了韓起科只當“副主任”的要求,又在實際上把哈拉努里分公司的操作大權交到了韓起科手上。這一點,正如趙光他自己在很多年以後很得意地總結的那樣:拿我和韓起科相比,我承認,有許多地方我不如他。但有一點,是韓起科致命的,也是他永遠及不上我的地方,那就是,在很難讓各方都滿足的關鍵時刻,我能做到既滿足這個,又滿足那個。在很難做到不傷害各方的情況下,我又能做到,既不傷害這個,又不傷害那個。您可別小看了這個“既……又……”的能耐,這可是在一個群體中當好領導者所必需的基本素質之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善於妥協和善於斡旋的能力。說一句開玩笑的話,在這一點上,“狼”自然是永遠也及不上“人”的。

回哈拉努里的前一天晚上,“薛姐”來給韓起科送行。韓起科備了一點酒菜,(特地買了紅葡萄酒和專門用來喝葡萄酒的大肚子酒杯,)還點了兩根白蠟燭,穿了件天藍色的新襯衣。 “薛姐”爽朗地笑道:“幹嗎呢,要跟我搞訣別儀式呢?”他笑笑,沒多說話。 “薛姐”一邊喝,一邊大口大口地嚼著她特別愛吃的那種蒜泥醋汁芥末涼拌海蜇皮,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了不少囑咐的話。他卻仍只是笑笑,不說話。吃完,喝完,說完,滿臉佈滿紅撲撲酒暈的“薛姐”,喘著長氣,先把鞋蹬掉了,再往床上一倒,慢慢地解開自己的衣扣,然後像個大白貓似的,慵懶地蜷曲起身子,衝韓起科招招手,讓他過去幫她扒衣服。韓起科收拾了碗筷,在毛巾上把手上的水跡油跡擦淨了,去坐到她身旁,握著她胖胖的涼涼的小手,低頭坐了會兒,然後探過身去,撫平她散亂的短髮,又替她把衣扣一粒一粒地慢慢扣起,說了聲:“挺晚的了,回吧。”“薛姐”一愣,側過臉來,考詢似的打量了韓起科一眼,一聲不吭,就從床上坐起,穿上鞋,拿起自己的那件純毛風衣和名牌手包,板著臉向門外走去了,但走到樓道口卻又站住了。省新華書店庫房後頭的這幢小樓,其實只是幢簡易樓。房門外的走廊是敞開式的。樓梯也是敞開式的,直接挂靠在樓體外側的山牆上。站在樓道口,越過那一片片高矮不一新舊不等的屋頂,就能看到老人民廣場上那一叢叢濃重的樹影和新省委大樓廣場上璀璨的燈光。韓起科料到她會生氣,也料到她會拿起風衣和手包,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但就是沒料到她居然好像受了千萬重委屈的小丫頭似的,眼眶裡閃爍著淚光,在急火火沖下樓梯的那一剎那間,收住了腳步。於是他在她身後也靜靜地站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她粗粗地喘息。他知道只要他再往前移動半步,柔柔地貼住她後身,再把兩隻手從她腰後抄到她身前,或輕,或重地把她圍抱住,甚至都不用說什麼道歉的話,一切不愉快都會“灰飛煙滅”,一切又都會變得跟從前似的那麼“簡單”“明了”。她會立即盡釋前嫌,返轉身來,倒在你懷裡,賜你一千個一萬個“大嘴巴親吻”。他知道,“薛姐”是真喜歡他,真需要他。但現在他已經同樣很清楚,她不可能讓他進入(或占據)她生活的全部。在這方面,她是那樣的清醒,就像在裝修佈置一套新房似的,哪個家具哪件裝飾品該陳放在哪個位置上,該佔多大的一個地盤,該動用多大一筆預算,該在某個局部達到一種什麼效果發揮一種什麼作用……她心裡絕對有數,都安排得恰如其分,不會發生任何一點錯位、越位、不到位現象。而他,也就是她心中這幢“新屋子”裡眾多她“心愛”的“必要”的“家具”“裝飾品”中的一件,永遠只能是“其中之一”。他不責備她的這種“清醒”。但卻無法接受這種“清醒”,也不能接受這種“清醒”。在要返回哈拉努里的前夕,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在她生活中的“身價”和“位置”。其實,韓起科,你進一步想過這個問題嗎?在現代社會中,誰又能佔著誰的“全部”?想佔全部,可能嗎?應該嗎?

“再也不跟我見面了?”她突然轉過身來怔怔地問。 “……”面對這樣一種傷心的逼問,他多少有些難堪,內疚,躲過她灼灼的目光,只說了句:“時間不早了。要不……要不,我叫個出租送送你?” “不用。”她很生硬地一口回絕了,噔噔噔噔地快步跑下木質樓梯板,然後連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深秋夜晚那種特有的霧靄和悲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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