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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不速之客

黑雀群 陆天明 13573 2018-03-19
回到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跟前,掏鑰匙去開門,那門卻已經是虛開著的,再推門一瞧,屋里居然坐著兩個穿警服的人…… 吃飽喝足。 (那小飯舖裡的羊雜碎湯,其中的“湯”,是可以免費添加的。末了,他還破例要了二兩散裝老白乾,皺起個眉頭,下了個決心,端起酒杯,一仰脖梗,一口全出溜了。)滿腦門的暈熱,滿天的雨夾雪還在淅淅瀝瀝噼劈啪啪地響著。搖搖晃晃地回到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跟前,悉悉索索掏鑰匙去開門,恍惚間發現那門是虛開著的。他呆了一下,想想不對頭,這才吃驚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個馬虎大意的人,現在又獨自一人在省城漂泊,出門關窗上鎖,走道看右防左,是既定養成的習慣。這門是怎麼打開的?誰打開的?我沒喝糊塗啊。出事了?他定定神,推門去瞧。屋里當然沒開燈,但憑著從窗戶子裡透進的那一抹微弱的路燈光,他還是看到了床沿上居然坐著兩個穿警服的人。再仔細一看,還不是警服,是那種灰兔皮似的保安服。他忙後退,讓自己一腳留在門裡,一腳卻退至門外,然後壓住酒的暈熱和心的驚顫,低聲問:“你們是誰?”“你說是誰咧?”其中一個大高個兒一邊起身,一邊嬉皮賴臉地笑著反問。那聲音聽著耳熟,卻一時間還是想不起來他們到底是誰。他一邊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一邊忙伸手去門框旁摸索燈繩;拉亮燈再看,嗨,還真是熟人,是那個空調售後服務部的。那大高個兒是服務部的一個小頭目,也是個“打工仔”,但管著一幫子保安。這小子一直住集體宿舍,曾跟他借過這小屋的鑰匙,說是要上這裡來“會一個剛談上的女朋友”。後來這鑰匙一直沒還。聽說韓起科被解雇了,這小子今天帶了個保安方面的朋友來,想把韓起科介紹給一個新公司,也去當保安。

那天,韓起科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應下了這份差使。他只是問了大高個一句:“我底子潮,給人安空調都不要,還能當保安?”大高個告訴他:“那家公司好像知道你的情況。但人家老闆政策水平高,肚量大,就是不跟人計較這些。現在就有這一號老闆。你就別哆嗦了。”韓起科追問了一句:“真的假的?”大高個立馬不高興起來,指著韓起科的鼻子罵道:“我操,我蒙你幹球啊?”韓起科忙點點頭,陪著一絲笑說道:“那就多謝了。這小屋的鑰匙你就繼續留著使吧。不過,有兩件事,還得請你老哥多包涵。一、每回帶女朋友來,最好再帶個備用床單。考慮環保的需要,臨走前,務必把你們各種各樣的遺留物品幫著收拾淨了。二、千萬別每回都換新人。這樣鬧不好會給左鄰右舍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我這小屋是專門用來容留賣淫的。最後搞得派出所那幫爺們再來找我麻煩,我可承受不了。小弟我底子潮,蹲過十年大牢,膽儿小。您大哥千萬多包涵。”大高個哈哈大笑,拍著韓起科的肩膀頭,滿口應承了下來。

也許真是那家公司老闆的政策水平高,不計較起科有前科“底子潮”,在韓起科戰戰兢兢地渡過了試用的兩個月後,他不僅沒解僱他,還正式錄用了他;不僅正式錄用了他,還把他一傢伙調到了公司營銷部做了營銷員。那天晚上韓起科又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早早地到公司在經理室門外等著了。見到那個同樣很年輕的老闆後,他把自己那份刑滿釋放證的複印件(正件他用一個塑料袋裝起,壓在褥子底下了)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老闆問:“幹嗎?”他說:“公司領導那麼信任我,我得讓公司領導全面了解我……”那個年輕的老闆無奈地搖著頭苦笑道:“韓起科啊韓起科,你怎麼還那麼傻可愛呢?你是不是還想跟古時候的人那樣,在自己臉上刻上'囚犯'兩字,在全世界人面前做這樣一個廣告?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增加別人對你的信任了?”韓起科忐忑地說:“我沒想要增加誰對我的信任。但是……”老闆一口打斷他的話:“沒啥'但是'的!”韓起科不說話了。那位年輕的老闆也不說話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老闆說:“好好乾吧。現在說啥也沒用,就是好好乾。”一個月後,因為走家串戶跑推銷而瘦得臉上只剩兩隻大眼睛了的他,營業額上到全營銷部的前七名。那天老闆又把他叫到經理室,讓他把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退了。公司從下個月起為他提供一間兩人合用的住房。他一愣,忙問:“規則上不是說營業額只有在前五名的營銷員才能享受公司這樣的獎勵嗎?”老闆又苦笑道:“韓起科啊韓起科,你怎麼老不長記性?誰能得獎勵,誰不能得獎勵,誰說了算?啊?是我在這兒當老闆,還是你在這兒當老闆?”韓起科忙閉住自己這張不爭氣的嘴,趕緊啞巴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乖乖地說了聲:“謝謝。”便要告退。老闆破例站起來跟他握了一下手,還特地叮囑了聲:“領到住房鑰匙,城裡有什麼人得去看望、拜訪的,就該去看望拜訪了。”當時他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待走出經理室,回過頭來再一品味,覺得老闆這話好像是有所指似的。心裡不禁有些疑惑了。他幹嗎特特兒地要提醒我去“看望”和“拜訪”誰呢?但當下里他興沖沖地只顧著去領那獎勵房的鑰匙,去辦那必須辦的一應手續,就沒再往下細想,回到營銷部,端起茶缸子,剛喝了一口冰冷的涼茶,卻接到“薛姐”的祝賀電話。這可真讓他大惑而不解了。 “您……您消息怎麼那麼靈通……”他詫異地問。 “你以為你薛姐是乾嗎吃的?聽著,拿到那獎勵房的鑰匙後,是你請我吃飯呢,還是我請你吃飯?”她爽爽地問。這時,他遲疑著放下茶缸子,呆坐著前思後想一番,開始真的覺察出,這件事裡頭可能多少會有些“蹊蹺”了……

後來,他終於覺得可以去看望“薛姐”了。省博離省軍區大院並不遠。走出省博大門,“薛姐”就指著軍區大院裡掩藏在大樹叢林深處的一幢家屬樓說,“那是我家。”他淡淡地應了聲:“哦。”“薛姐”很不高興地瞪他一眼,啐一口道:“我跟你說話哩,你咋不答應呢?”他說:“我應了。”她問:“就那麼一下不咸不淡的'哦',算答應?”他說:“那我還能說什麼?'哎呀,薛姐,您家的環境真好。樓也氣派。請您帶我上您家去坐坐吧'。我能這麼說嗎?您會帶我這樣的人上您家去嗎?”“你是什麼樣的人?啊?你怎麼老這麼不自信?”“薛姐”反駁道,胖臉上同時掠過一綹他一時不好理解的陰影,並且在很深沉地瞟瞥了他一眼後,就不說話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沒頭沒腦地嘆氣道:“我知道你小子前些年純粹是在人跟前裝老實。其實一肚子鬼機靈。嘴也能說著哩!”隨後她招手要了個出租,徑直向韓起科分到的那處住房馳去。上車前,她都不問一下韓起科剛獎到手的那套住房到底在哪兒,上車後,卻一口就跟司機把去向說了,而且說得很詳細很準確。車起步後,她也不說什麼,只是緊挨住韓起科。車走了一會兒,她便暗中握住了起科的一隻手,慢慢地捏弄著。她的手依然是涼涼的,潮潮的。屬於多肉細嫩,卻又挺有力度的那一種。

出租車開到離那處住房還有半條街區的地方,停了下來。再上不去了。房子太擁擠。街巷子太狹窄。不必到城市規劃局的沙盤上去查看,你也能發現,這兒是全城地勢最高的地方。而且有一種突然陡起的感覺。據說前清那會兒,都護府還在這高處設過點將台,秋風蕭瑟時,龍旗獵獵。民國大亂幾十年,這兒成了著名的刑場,刀光彈影中,月黑天高。解放又是幾十年。這兒曾建過幾個大型苗圃和工人住宅區。在“我們工人有力量”的雄壯歌聲裡,變刑場為“新生活的搖籃”,它曾是報紙電台宣傳的重點對象。後來搞戰備,從口裡往這兒內遷來兩三家幾千人的所謂“三線”大廠子,這兒又成了省城一個重要的“工業區”。但這幾年,這幾家大廠全都面臨重組改建。大部分工人下崗,大部分設備停產,大部分領導則另有重用。廠區是荒涼了。但廠區外,卻“熱鬧”非凡。無數個由下崗工人自謀生路而建起的小攤兒小店小公司,擁滿街道兩旁。在這裡你可以同步買到好萊塢任何一部最新影片的碟片(當然是盜版的),也可以買到世界上最奢華最富有身份地位號召力的名牌箱包、手錶、佩刀和裘皮大衣(當然也都是仿製的)。在某個院落深處和拐角的陰暗地裡,你甚至還可以淘買到成色不錯的海洛因和閃爍著神秘烤藍光澤的國產軍用手槍。每年都有一些人在這兒攫取到他們人生的“第一桶金”,因而暴發起來,得以把家從這兒搬往城里新建的高檔住宅小區。但每年仍會有更多的人往這兒湧入,企圖在這兒為妻兒家室謀取一份糊口的錢財。要最簡練地概括它的資質和麵貌,惟有兩個字最合適,那就是“生動”。當然,不可避免的,每年也都有一些人上這兒來混水摸魚,瘋狂作案,因而也在這兒束手就擒。公司給韓起科租下的那個住房,就在原先一家大型機械廠政治部大院裡頭。屬於那個政治部大院的宣傳科小院。宣傳科小院也不小。院子裡有兩三棵粗壯的老榆樹。沒下雪前,樹下已經積著厚厚一層黃黃的落葉。廠子改制,政治部的人最早被撤併。這院子已經有兩三年沒人打掃了。空地上還堆放著許多早已生了鏽的生鐵鑄件。它們高大、斑剝,錯落交疊,現在安臥在雪窩之中,卻讓韓起科時常想徬徨其間。那種感覺就跟在岡古拉高地上尋訪古屍和原始陶罐一樣,總有一星半點悲涼和壯烈由此滲出。

搬進來住以後,韓起科才知道,所謂的“兩人一間”,起碼目前,真正的房客還只是他自己一人。公司裡的人還告訴他,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那兒“折騰”。因為在可以想像到的時間段裡,公司方面可能再不會安排人去那兒住了。他問為什麼。公司裡的人都笑笑,說,只要有人替你掏房錢水錢電錢,又沒人半夜突然來敲門查你身份證、暫住證,你問那麼多幹啥呢?省點勁兒吧。事後,回過頭來再想,他才明白,這些都是有跡可尋的蹊蹺可疑之處。只要心態從容一點,早就應該瞧出這是一種故意的安排。但當時他沒循跡再往深裡細想細究。也許是在出租車上被“薛姐”捏住手以後,他便被“撩撥”得無法靜心對待眼前的一切了,那天下了出租車,他甚至都沒注意到,聲稱“一次也沒來過這兒的”“薛姐”居然在彎曲背靜的小巷子裡走得相當熟練,甚至比已經搬來住了好幾天的他,還要“熟門熟路”。公司替他租住的那“大屋”,其實就是當年廠子裡宣傳科的辦公室。那傢伙真不算小,但堆放了不少做展覽用的三合板五合板和缺胳膊少腿的展台之類的東西。窗戶玻璃大都破損了,又都用油毛氈封補了的。進屋後,有很長一段路,既暗,又窄,跟個陰森的夾道似的。他住的那間房緊靠裡頭。所以每回都必須通過這條“夾道”。一直在他頭里走著,並嘮叨個不停的“薛姐”,一走到這兒卻踟躕了,不作聲了,重新過來拉住了他的手,而且還派出另一隻手來緊緊地挽住他的胳膊。待等起科打開房門,她卻乾脆再不往前走了,賴賴地站在房門口,不知在等待什麼。韓起科這時心也跳得快要衝破胸壁了。四處是那麼的寂靜和幽暗。他慌慌地看看“薛姐”。 “薛姐”卻只是低頭站著,而後稍稍地挪了過來,拉住了他的雙手,把整個身子都貼近了他。他顫抖了,氣喘了,嘴裡發黏,胸悶得厲害,兩隻膝蓋都有些發軟了……他覺得一座輝煌的宮殿大門正在他面前隆隆地打開。他知道自己不該走進去。但是他真的無法拒絕這樣的“輝煌”。他慢慢地抬起被她抓著的雙手,原意是想抵住她正向他傾倒的身軀,但一旦接觸到那份柔軟和溫熱,那份帶著柔軟和溫熱的沉重,他才感到自己這許多年的拘謹,許多年的委屈和不平,許多年的朦朧不解,竟是那樣的辛苦、荒唐和無望……他顫抖得越發地厲害起來。這時他聽到“薛姐”問道:“怎麼了?冷啊?”他說了聲:“不是……”“薛姐”又問:“那怎麼了?”他忽然粗野地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不是就是不是嘛!”為什麼一切都要交代得那麼清楚呢?那年被捕後,公安法院檢察院的人都來提審。一遍又一遍地就這麼問:“為什麼?”“為什麼?”他說什麼,他們都不信。或者是故意地都不向他表示應有的那種信任。這的確曾讓他沮喪萬分。

……“薛姐”不作聲了。但他還在顫栗,牙齒甚至捉對地叩擊,並一聲聲地低吟起來。已經深入接觸過好幾個男人的“薛姐”,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這樣強烈的反應的。她想擰過身來仔細打量一下韓起科,想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擰了一下,卻怎麼也擰不動身。她發現自己的后腰被他的雙手像鐵箍似地摟緊了,而他整個人也同時傾倒了過來,並把滾燙的臉頰緊緊地貼在了她的臉頰和脖梗上。那兩隻鐵鉗似的手越摟越緊,並不住地在她的後背和腰際摩挲,神經質地呻吟,不知所措地用他乾熱的嘴唇在她臉頰上脖頸間搜索著什麼……她卻本能地繃緊了全身,本能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本能地躲避著他的搜索和撫摸,但又在他瘋狂的撫摸和搜索中,一點點本能地顫栗起來,燃燒起來。 “薛姐”在那多次的異性接觸中,有過一次最刻骨銘心的感情經歷。或者把那次經歷說成是她的“初戀”也可。對方也是在軍區大院里長大的一個男孩,比她大兩三歲。那年,軍區大院所有的干部家屬和娃娃都被轉移到塔克勒河幹校勞動。他們一幫子十來歲的男孩女孩則單獨被編在一個大班裡,安排在離校本部還有幾公里的一個馬場的馬厩裡餵馬。除了餵馬,他們這些也曾是“紅衛兵”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也抽空替城裡某一個造反派偷運長矛和單管火槍。餘下的時間裡,比如在下大雪的深夜,他們會裹著各自的被子,圍坐在稻草鋪起的地舖上,聽那個男孩為他們朗讀。無比感動的她,一直想像著他就是那個英俊多難而又高傲堅定刻薄的亞瑟,而自己就是那個悲天憫人而又熱血沸騰的瓊瑪。大約在另一個下大雪的深夜,他們獲知,得到他們由衷支持的那個造反派,突襲軍區大院,而且動用了火器,逼得軍區警衛連個別戰士只能“違令”開槍自衛,造成了十四死五傷的全國特大慘案。初步查實,這次突襲事件是在軍區內部一些支持這個造反派的人“默認”下發生的。這些人已經被摘掉領章帽徽,集中到學習班去,進一步接受隔離審查。 (同時被隔離的還有那些“違令”開槍的戰士。上頭要查,是否有人在現場下令指揮了開槍。)而他們這個大班,大約有三分之一孩子的家長,捲入了這個事件,並都被隔離了。其中就有那個男孩的父親和母親。消息傳來,班裡一片沉默。而後是偷偷的飲泣。而後是發了瘋似的大喊大叫。而後又是一片沉默。當天晚上,那些父母被隔離的孩子得到通知,他們將要被轉移到離這兒更遠的一個勞動班裡,集中“學習”。而且連夜轉移。那個男孩在轉移的路上跳車“逃跑”了。他偷偷跑回塔克勒河谷,找到“薛姐”,向她“借”了些糧票和錢。他說他要到北京去,為自己冤屈的父母申訴,並為省裡的這個“造反派”尋找北京方面真正的支持。 “薛姐”把身上所有能找到的錢和糧票都給了他,並叮囑他,不管申訴是否成功,一定要給她寫信,告訴他的下落。為了防止洩密,他們約定了暗語。她提議,如果他在北京尋求支持成功,就寫上當年意大利愛國鬥士們見面時使用的那句口號:“為了自由!”他想了想,說,這個不好,資產階級的色彩太濃,“咱們說'為了人民'吧。這個比較符合偉大領袖的思想。如果不成功呢?”他問。她想了想,提議道:“那就說,亞瑟犧牲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好,亞瑟總有一天是要犧牲的。她趕緊說,不管亞瑟會不會犧牲,瓊瑪永遠想念亞瑟。他感動地看了看她,突然眼含熱淚地對她說:“能……能讓亞瑟親瓊瑪一下嗎?”她遲疑了一小會兒,立即眼含熱淚地點了點頭,並馬上在地舖上躺了下去。那次手忙腳亂的“親吻”整整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書裡的亞瑟和瓊瑪至死也沒實現的肉體結合,他倆在那個晚上卻在完全的恍惚中艱難地實現了。事後,他一邊慌慌地替她扣上衣扣,一邊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她卻一直沒說話。只是在他起身走出那個只有他倆的地窩子時,哽咽著說了一句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對第二個男子說過的話:“能再親我一下嗎?”

……以後,那個男孩再沒回這個省。聽說,不久就跟著被迫脫軍裝轉業的父母,回了老家。一九七七年後他上了大學,出國,拿綠卡,入美國籍。再後來做進出口代理商。在美國人那兒,代表中國。在中國人這兒,代表美國。一直到幾年前,又一次聚會,才回當年的省軍區大院。當時的政策,還允許軍隊經商,由一位早就從省軍區調到省政府去任職、而且也退休多年的老領導出面,宴請他,想為省軍區名下的三產企業在美國市場上謀一些出路。宴請的當天還找了一些當年同在大院里長大的孩子作陪。她也在被邀之列。在一輪又一輪反复推杯換盞的同時,他跟在座的各位非常動情地描述了自己在國外的愛國思鄉之情,講了許多既慷慨激昂又悔不該當年的話。她卻一直沒說什麼。最後,他來給她敬酒,微笑著問:“怎麼一聲不響啊?是把老朋友忘了吧?我還欠著你一筆債哩。”然後他大聲地繪形繪色地跟在座的各位把那天晚上“逃跑”出來,向她借錢借糧票的事講了一遍。 (當然,他只講到此為止。)並聲稱,這次回省裡來,就是要歸還這筆“債”的。 “包括利息。”他故意做了個很誇張的表情,強調了最後這四個字,引起一陣善意的笑聲和熱烈的掌聲。然後,他還用更誇張的語調大聲說,今天晚上,不管“薛小妹女士”提什麼樣的要求,他都會滿足她。於是,在座的各位就大笑著起哄,建議她,“跟他要十萬美元!”“讓這小子給你在開發區買一幢小樓。”“買一輛車吧。別的太不現實了。”她淡淡地笑了笑,端著酒杯走到他面前,說道:“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如果你能滿足我,就請你乾了這杯酒。”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於是她略略地沉吟了一下,說道:“我隻請求你,以後再回到這個大院裡來的時候,怎麼夸你自己都行,就是別誇自己愛國,更別誇自己還愛著這個大院。如果你這樣的人都算愛國愛我們這個大院,那我們這些人又算怎麼一回子事呢?能做得到嗎?”此言一出,舉座皆靜。舉座皆驚。見他一下子愣怔住了,她更是微微一笑道:“看樣子這個要求對你來說還有點難度。你還得考慮考慮。那行,我先把這杯酒干了。你接著考慮。”說罷,一口飲盡杯中酒,抽身退回到原座位上,再不吱聲了,而且沒等上完最後一道甜點和果盤,她就先撤了。

……所以當韓起科那天晚間在激烈的顫栗中,把手用力插進她內衣衣扣的縫隙間,去使勁揉搓她的乳房的時候,她本能地一把按住那隻“罪惡的”手,並本能地用額頭向韓起科的下巴頦用力撞去。韓起科悶悶地呻吟了一下,踉蹌著,上身向後一仰,嘴裡即刻便有血水鮮紅地淌出。但他沒有鬆開那隻插進衣縫去的手,並很快重新站穩了身子,重新去摟住了她的后腰。那股血的腥味,加上她發間的清香和頸窩裡那股帶著汗氣的濃重的體息味兒,更是煽起他無名的激憤和衝動。哦,黑楊林外的曠野……曠野中的黑楊林……黑楊林,還有那盤旋在金黃一片的深秋蘆葦蕩上空的黑雀群……你倒下吧……倒下吧……黑楊林……黑雀群……他用力撕開她的外衣,一把抱起她,進了房間。後來發生的事,他怎麼也記不太清楚了。但她卻始終記得清清楚楚。在後來多次單獨在一塊兒時,她總是要“逼”他回憶那天的細節。要他復述自己當時做過的每一個動作。他們總在爭論,爭論的焦點是,他把她抱進房間,一下把她扔到床上以後,她的衣服是怎麼脫掉的。是她自己脫的,還是他“強行”脫下的。她說他瘋了一般撲過來就撕扯她的衣服。他說,把她扔到床上以後,自己就喘著粗氣,在床沿上坐著了。他說他自己當時完全不知所措,渾身發燙,譴責和僥倖,懼怕和衝動,像地獄裡的烈火,輪番地煎熬著他。他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可以怎麼辦。他抱住自己的腦袋,惴惴地坐著,既不肯就此罷休,但又害怕自己心裡那一股沸騰的岩漿般的衝動,會完全失控。後來,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發現她一隻鞋掉在了床前,另一隻鞋卻還掛在胖胖的腳背上。他說就是這一隻掛在腳上的鞋和那隻穿著絲襪的胖腳背,讓他發了狠勁兒。他吼了聲:“脫!”他承認是他下令讓她脫的。但執行命令的卻是她自己。他一連吼了三聲。她逐一地脫去了襯衣和外褲等。她說,即便是這樣,也是因為他當時太凶狠了,那神情那語氣,完全跟個惡狼似的,完全容不得別人反對。他承認,自己當時就是一條惡狼,一條完完全全的惡狼……他問她,你聽說過有關我的傳說嗎?在岡古拉,所有的人都說我是喝狼奶長大的。我有一群始終關心著我的狼媽媽。我經常想著要像狼一樣吼叫,像狼一樣奔跑,你已經看到了,我冬天是不用穿棉襖的。我這一生都會像狼一樣去守護我那片荒原……

“你會為我生個小狼崽嗎?”後來他常常這樣問她。甚至在呼哧呼哧地剛剛插入的時候,他也問。但她從來都不跟他好好回答,有時就哼哼唧唧地說些胡話來瞎打岔,迴避正面回答他這個問題。後來他發現她在吃避孕藥(因為他從來不肯使用那種塑料套套子),就感得特別洩氣。有一天,他把她請到市內最闊氣的一家韓國燒烤店,告訴她,他今天正式升任公司營銷部的副主管了,而且公司把他的住房也換到了市內老城區的繁華地段來了。 “啥繁華地段嘛,不就是省新華書店庫房後頭小樓裡那間小屋嗎?還不到二十平方米,衛生間裡也沒浴缸。我還嫌它窗戶子太小,屋子也太矮咧。”她撇撇嘴說道。他一下瞪大了眼,驚詫道:“哎,你這人。我的事,你怎麼全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那麼細啊?”她滿不在乎地說道:“你的事,我能不關心嗎?再說了,公司安置你,事先總會徵求一下我的意見,跟我商量一下。我知道你的事,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嘛。”聽她這麼解釋,他心裡總還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只是一時又說不上來哪兒不舒服;只是問:“我的事,他們幹嗎都要跟你商量?”她油腔滑調地一笑道:“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我老公麼。”他一愣,挺直了上身,忙問:“真……真的?他們真是這麼認為的?”她哈哈大笑道:“瞧把你嚇得!咋的了,不想做我老公?光想佔便宜,不想承擔責任?”他忙說:“不是不是不是……我還想你替我生個娃娃哩……我……我……”她把壯實的身子往靠背椅上一靠,微笑著問:“'我'個啥呢?”“我……”他越發地結巴起來。 “我啥嘛?快說嘛。”她嬌嗔道。 “我……我真的想娶你。想……想做你真正意義上的老公。”他努了把勁兒,把這段時間來一直在心裡翻滾的那念頭終於說了出來。 “你開玩笑哩。”她笑笑,瞥了他一眼,端起那杯果汁,剛要喝,就看到韓起科一下把臉探了過來,非常嚴肅地說道:“誰開玩笑,誰就是小狗。”同時,好像怕她跑了似的,把自己那隻大手從桌子底下照直地伸過去,一把抓住她的大腿。她忙驚叫了聲:“哎喲,你這傢伙!你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重嗎?哎喲……”把燒烤店裡幾張餐桌上的顧客都驚愣了。他忙收回手,重新坐直身子。她假裝果汁灑了,趕緊拈起幾張餐巾紙去擦拭褲腿和桌椅,把周圍那些疑詢的目光一一打發了。 “我是認真的,薛姐。”在接下來烤肉灶裡發出的滋滋聲中,他壓低了嗓門,不斷地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我是認真的,薛姐。”“快別胡說了。趕緊吃你的吧。”她也壓低了嗓門,一直重複著這麼句話,像是在糊弄著一個不聽話的娃娃。這讓他心裡越發感到不是滋味兒。那天回到省新華書店庫房後頭那個小樓裡,他就像個任性的孩子,由於自己的要求沒得到滿足,一直堵著氣,不跟她說話。這樣別彆扭扭地僵持了一個來小時,她多次暗示他,該上床了,甚至脫了鞋,先上床去等著了,他也沒答理她。自己無趣地在床上待了一會兒,她便苦笑笑自嘲道:“好吧,沒人理睬,那咱就走。”說著,趿拉上鞋,拿起外衣和手包,還真往外走了。一直快要走到房門口了,他才呼地一下躥起,衝到她跟前,截住了她,大聲說道:“你別不說話呀。”她說道:“我沒不說話呀。”他說:“那你說個痛快話,到底跟不跟我結婚?”她說:“你個傻二球蛋,幹嗎非得結婚?”他急了:“什麼叫幹嗎非得結婚?不跟我結婚,你幹嗎要跟我上床?幹嗎……幹嗎還要跟我那樣?”她卻賴兮兮地逗著他笑道:“什麼這樣那樣的,我跟你哪樣了?啊?”“人家跟你說正事哩。別跟我嬉皮笑臉的。難道……難道……難道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在你心目中只是一個性夥伴而已?”她卻立馬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好嘛,還真能耐了,真有長進了,滿口臭詞亂蹦了,還'性夥伴'哩……誰教你的?跟哪個大學教授學的?哈,你真鬧明白了沒有?跟我解釋解釋,啥叫'性夥伴'呢?”見他只是傻愣在那兒,直瞠瞠地看著她,看樣子是動真格兒的了,真不能再胡球日鬼地跟他打哈哈下去了,她便收斂了唇邊那嘲諷似的笑紋,輕輕嘆了口氣,伸出她那隻圓鼓鼓的小手,拍了拍他,說道:“好啦好啦,別啥事兒都那麼當真。這是你最大的毛病。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這人一生吃虧,就在這一點上。大男子漢一個,幹啥事,都得既拿得起,也撂得下。站著是座山,躺著就是條河。怎麼著都行。許多事,要慢慢再說。有句話咋說的,叫'從長計議'。對不?你要不想睡覺,那我可就真走了。今天晚上,我還真有個安排。區扶貧辦老主任的老伴昨晚上我家來叨叨半天,說區裡那些管事的真不是個東西。她們家老頭退休才幾年,最近找他們要幾輛車臨時用一下,給他們家老閨女辦喜事兒,打了幾回電話,只答應,不派車。這找到我頭上來。你說這是什麼事兒嘛!”說著,還真走了。過了十來天,見他一直不給她回電話,約他,也不出來,有一天晚上,她又去找他了。他還是悶悶地坐著,只管翻他那幾張滿是花花綠綠廣告頁的爛報紙,不願答理她。 “嗨,跟我裝啥蒜呢?”她笑著上前,一把把他跟前的報紙全胡擼到地上去了。他這才急了,“嗵”地站起,怔怔地瞪著她,呼呼直喘,半天說不出什麼話,而後嚷出一聲:“你!”而後卻又坐了下來,自嘲地苦笑笑,搖了搖頭,沖她說了聲:“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你明白啥呀?二球蛋!”她一邊啐嗔著,一邊掄起皮包帶,調侃似的甩打了他一下。卻不料他受不了了,一下又站了起來,衝到她面前,怔怔地逼問道:“夠了夠了。別再跟我玩這套真真假假的了!我全明白了!”她也來氣兒了,雙手叉在腰間,略略地歪起上身,斜眄著眼光,哼了一聲說道:“你明白個啥嘛?!屁大點事兒,就跟我鬧這彆扭?!你還像個男人嗎?!”這句話說重了。韓起科一下跳了起來,吼道:“我不像個男人。你去找像男人的玩兒去。你不就是要個男人跟你上床嗎?去啊。上東門外美容一條街去找那些'鴨'去呀。”“韓起科,你狗日的,說啥呢?啊?你說啥呢?”“薛姐”真上火了,氣惱萬丈地衝過來,掄起手包,沒頭沒腦地向韓起科身上砸去。一邊砸,一邊罵道:“你讓誰去找'鴨'呢?啊?你讓誰去找'鴨'呢?你這沒頭腦、沒心肝的勞改員,殺人搶劫強姦縱火犯!”足足砸了好幾分鐘。韓起科只是一動不動地由著她砸。後來她也砸不動了,就站在那兒直喘氣;然後一偏臉,瞧見自己手包上的那些金屬角角在韓起科臉上額頭上脖梗子上砸出不少血紅點點,有一兩處還真砸破了皮,滲出一絲絲血水,正順著韓起科油亮堅韌的皮膚紋絡慢慢地往下蠕動。她便一下泄了那萬丈無名怒氣,從手包裡掏出一包柔軟的面紙,遞給他,讓他自己去擦那血水。他卻不接。倆人就這樣僵持了好大一會兒。她苦笑笑,往那把椅子上一坐,問:“真不想再答理我了?咋的了,開口說話呀,別跟活死人似的!”他依然悶悶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去打開房門,冷冷地對“薛姐”說道:“你可以走了。”這一招,可真出乎“薛姐”的意外,也極度地傷了她的心。一時間,她臉色由紫紅轉青白,由青白轉慘白,人整個兒都傻在那兒了,甚至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是喘喘地衝著韓起科威脅似地喃喃道:“好你個姓韓的……你……你……你別後悔!”說著就從大開著的門洞裡衝了出去。

………… 第二天傍晚下班後,韓起科沒精打采地回到這個小樓上,卻極其詫異地發現,“薛姐”歪靠在他房門的門框上,正等著他。他以為經過昨天那樣一場“戰爭”,性子剛烈而又好強爭勝的“薛姐”是絕對不會再肯見他了,更不會主動來看他。昨晚氣走“薛姐”以後,他心裡空空蕩盪,亂得厲害,說不上是一番什麼滋味在那兒翻滾攪動。不是後悔。不是遺憾。也無所謂後怕。更不是那種自嘲性質的失落。他只是不明白,如果不准備跟他結婚,那麼“薛姐”在床上的那全部“作為”、全部“瘋狂”,那讓他心悸心碎的全部“熾烈”,到底又意味著什麼?男女肉體的結合,難道還可以在婚姻家庭、靈愛相契以外,再找到一個更合理合法的依托? “薛姐”不是那種“下三濫”的女人啊。她拒絕婚姻,卻又向他徹底敞開一個女孩最聖潔的肉體和最珍貴的隱秘,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子事呢?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 而胖胖的“薛姐”昨晚回到家,前思後想,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跟這“傻小子”說說清楚了。有一些當然是說不清楚的,比如,為什麼一見韓起科這個“傻小子”,她居然就被“打動”了,“吸引”了。僅僅是一種“憐憫”?一種“獵奇”?或是一種“嚐新”的慾望?不能說自己對韓起科那種來之甚猛的情感中,完全沒有一點這些因素和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韓起科最早在她心中引發那種奇異“顫栗”感的,不是因為“性”。她第一眼看到韓起科那蒼白的臉色和他單純執著的眼神時,強烈直覺到的便是:這“孩子”與眾不同。胖“薛姐”這幾年忙著跟許多人打交道。她發現,這些年在她周圍發生的那眾多的變化中,變化最大的恰恰是“人”。 “人”的基質,“人”的色彩,“人”的生活,“人”與“人”之間的反差都變得相當豐富,相當巨大,也相當複雜了。目不暇接和始料不及,是人們普遍的感覺。人們拋棄的失去的,跟得到的忐忑的幾乎一樣多。人們——特別是她那個圈子裡的人,不斷地闖入各種各樣的禁區。由此產生的那種興奮和驚奇,幾乎天天月月都可能襲擊她的心頭,使她處於那種裂變的惶恐和喜悅之中。但作為一個女孩,尤其是在接受“正統”教育中長大的女孩,她還是敏感到,或者也可以說是本能地敏感到,“單純”而“執著”的人越來越少了。她還來不及對這現象和發展趨向做什麼社會和道德價值的判定。在這裡真正起作用的只是一個女孩、一個女人的“本能”。一個女孩和女人,無論她自身有多麼強大,除非她是同性戀者,或者是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她本能地對男人會有這樣一種渴求,希望他(他們)既強大,又單純執著。她希望他在對外時,是強大的,而在對內對她時,是“單純”又“執著”的。她們對“單純”和“執著”的敏感程度和需求程度,要遠遠大於男性。我這樣說,當然不是表示男人就不希望他的女人單純和執著。但她和她們在這方面的需求的確要更內在化,更本質化,也顯現得更急切一些。因此,可以這麼說,我們這位胖胖的“薛姐”在哈拉努里,在韓起科身上,“天賜良機”地發現了一個“今世少有”的“尤物”——如果我們可以把“尤物”這個詞挪用過來,也安在男人身上的話。 所以,那一瞬間,她心動了。而一向好為人師、好管他事的她,歷來也喜歡跟年紀比自己小的男人交往。而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的韓起科,從本能上說,也更能被這種充滿母性的比較強大的女子吸附…… 當然,這一些,是不能跟韓起科說的。 那天晚上,兩人先都默坐了一會兒,“薛姐”主動挨近了韓起科,一把拉住他的手,而後又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身子,貼在他的耳朵根前,說了一番幾乎要讓韓起科改變自己後半生生活路子的話。她說:“傻小子哎,你沒仔細想想,我比你大多少,你算過這筆賬嗎?這三五年,你還可以叫我姐。再過些年,一結婚一生孩子,我就會老得非常快,到那時候,你就該叫我媽,叫我老外婆了……你別跟我起急,聽我把話說完。到那時候,我們倆都沒法一起帶著我們的孩子上街溜達去。別人會說一個老太太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在溜達。到那時候,是你憋著好受,還是我忍著好受?還是親戚朋友們瞧著好受?所以,咱倆,前世定下的,就這點緣分。我們就老老實實地在這限度內享受這點緣分,不能貪心了。再說,你是一個有志氣、有頭腦的小伙子,你還有很長一段人生的路要走。走到哪兒才能告一段落,現在真的還很難預料。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用婚姻和家庭這把鎖把你早早地鎖定在我的裙邊上,讓你徹底變成我的人。我得問問我自己,我能拘得了你一時,還能拘得了你一輩子嗎?要拘不了,那就是我後半輩子的悲劇。要拘了呢,也許就是你後半輩子的悲劇。不管是你的悲劇,還是我的悲劇,它總還是悲劇啊。咱們幹嗎非得手拉手地去演一場人生悲劇呢?咱倆真是有病啊,還是怎麼的?我知道我是你這一生受用的第一個女人。你像所有那些還沒變壞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著能讓任何一個女人都醉心的清氣。你以為我不希望跟你過一輩子?不希望真真正正地當著眾人的面叫你一聲'老公'?但這個世界上有幾檔事情是能讓人遂心如願的?尤其是能讓一個女人遂心如願的?無奈吧。知足吧。咱們就在這無奈中,知足吧。”說完這段話,她鬆開了韓起科的手,摟過韓起科的腦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而後,拿起自己的手包,就走了。 韓起科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會兒,聽著“薛姐”細軟的平跟鞋發出的那悉悉索索聲,一點點遠去。他是被這番話真打動了,真說服了。但他哪裡知道,這位胖胖的“薛姐”今晚並沒有把所有想說的應說的都說出來。她跟他說的這些話,還不是最重要的。而最重要的那些,本應說,但又確實不能說。要知道,在婚姻問題上,胖胖的“薛姐”一直是很清醒,很冷靜的。她“驚心動魄”地喜歡著韓起科,但她非常明白,韓起科並不屬於她那個生活圈子裡的人。她那個生活圈子裡的人並不會接納這個“傻小子”,這個“小文盲”,這個有過九年大牢生涯經歷的人。這個生活圈子既包括她的父母,她父母的戰友,戰友的戰友,也還包括她本人的許多朋友——這些朋友遍布省城的各個重要崗位。他們擁有省城第一家西餐廳,第一輛寶馬車,第一張高爾夫俱樂部貴賓卡,第一筆由民營公司做成的外貿生意,第一個由非官方名義經營的房地產公司,第一位三十五歲以下的省政協常委……他們雖然不一定擁有官方色彩和官方頭銜,但都有相當深厚的官方關係。左右縱橫。很容易就能把某位省領導的夫人或市委書記的兒子請出來吃飯。他們正在而且必將越來越廣泛地深刻地影響這個城市的未來面貌。她的未來是和這些人緊密聯繫在一起的。而在那個圈子裡,“執著”有時還需要,而“單純”,簡直就是一個很幼稚很過時的“笑話”了。她曾把自己跟韓起科之間的事,悄悄地講給一兩位當年的女同學聽過。這兩位女同學現在也在這圈子里活動。她們聽了,默默一笑道:“你真行,玩出花樣來了。”然後若無其事地勸了一句:“玩玩就行了。你不會當真吧?要當真,那可就傻得不能再傻了。”聽到她們用“玩玩”形容這種關係,她心裡既不舒服,也很不自在。她確信,自己是真的喜歡韓起科。絕對沒有半點“玩一玩而已”的意思。但這也表明,自己是絕對沒有那個可能把韓起科帶進這個圈子去的,完全不可能。 韓起科既然進入不了這個她不可能離開的圈子,他們之間又怎麼可能談什麼結婚和家庭呢? 這些話當然是不能跟韓起科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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