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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韓起科的“女人”

黑雀群 陆天明 20043 2018-03-19
那天,韓起科確實去了省城,而且確實是去見那個在服刑期間找到的“女人”去了。 事後大夥才得知,那天,韓起科確實去了省城,而且確確實實是去省城見他那個在服刑期間找到的“女人”去了。這個“女人”,也就是後來的某一天馬桂花在電話裡跟她說過話的、“大約有三十歲左右、自稱是韓起科的'老婆'”、還口口聲聲稱韓起科為“小文盲”的那個“女人”。她的確像馬桂花在電話裡感覺到的那樣,“聲音渾厚,中氣很足,似乎應該是個個頭不小,體形壯碩,胸腔和胸部都特別寬大、綿軟和豐厚的那種胖女子”,而年紀卻比馬桂花判斷的要大得多。她比韓起科要大八九歲、十來歲。韓起科去省城跟她見面的時候,她已經有三十三四歲了。甚至還可能要更大一些。

韓起科怎麼會在服刑期間認識這麼個女子的?又怎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子的?這話,還得從他那一回主動放棄假釋,要求回監獄繼續服刑時說起。按說,任何一個正在監獄裡服刑的人,最大的願望,大概就是走出監獄,重獲自由了。假釋,也是他們所急切期盼的。其實韓起科也不例外。當然,他和所有這些服刑人員一樣,尤其跟一些被處以重刑的罪犯一樣,在監牢裡待了那麼些年,一旦要走出監獄大門,重獲自由了,都會有一種忐忑和恐懼在折磨他們。他們既盼著重新融入監獄外那個自由世界,但那一天即將到來時,他們也不無擔心。相對來說,他們已經非常習慣於眼前這個“不自由”和被管教的生活了。而“自由”對於他們來說,反而變得很空洞很茫然,似乎又很沒有“保障”……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被久違了的那個外部世界接納。韓起科不是個重刑犯。但是在進監獄前,他的經歷,說起來非常單一,他就是在岡古拉這麼個偏遠的地方生活過,就是忠誠地服務於高福海。他完全不知道人還可以以其他不同的方式生存,他更不知道,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去生存,在今天的中國,不僅是允許的,而且也會得到鼓勵。當然,這個所謂的“不同方式”,前提是不觸犯各項法律,不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韓起科倔強。好勝。他曾經非常的自信。然而,幾乎一夜之間,他的自信被徹底擊潰,擊得粉碎。他被捕的當天晚上,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朱、李二位曾到場部看守所看望他。在做了一些例行的政策宣講後,朱、李二位突然對他說,你這回這個禍,實在是闖大了。現在有個法子還可以做點補救,那就是爭取上頭同意將他這案子留在岡古拉,交給朱李來處置。這案子只要能交到他二位手上,他二位會設法從寬處理。但要爭取將這個案子留在岡古拉處置,需要他韓起科具結一份悔過書。悔過書裡不僅要對自己縱火行為有深刻的認識,還要對岡古拉這些年的工作有一個全新的正確的看法。而後面一點,比前邊一點,更重要。說白了,也就是要他在這份“悔過書”裡,和高福海徹底劃清界線。這樣,上面才會放心地把他這個案子留在岡古拉,交朱李他們來處置。而劃清界線的主要標誌就是向組織上說清楚高福海的問題。韓起科斷然拒絕了。他知道,在上下關注的“退伍軍人事件”以後,又發生如此重大的“縱火案”,高場長的去職,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而高的去職,必將影響一批人的前程。而過去為高重用的那批人,更是首當其衝。朱李二人對這一點當然也是很清楚的。因此,盡快地和高福海保持距離,盡快地甩開這個高福海,對他二位,可說是至關重要。這一點,政治上頗為敏感和老到的朱、李,其實在發生“退伍軍人事件”後,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了。現在只不過做得越發公開,越發加大了“工作力度”罷了,以至於想直接利用韓起科這“狗屁孩子”,收集徹底“打垮”高福海的“砲彈”。韓起科怎麼可能向他們提供打擊高場長的“砲彈”呢? !對於整個岡古拉來說,你朱某人李某人和高福海相比,又能算個啥嘛!雖然,想起高場長近來的許多做法,韓起科內心深處就會湧出一陣陣困惑,不適和迷茫,就會覺得特別的不愉快,特別的沉重,產生一種無比的缺憾……

那天,朱李二位甚至把高福海都“支到”看守所來做韓起科的工作,以為這樣就能最終說服韓起科,向朱李二人提供他們所需的“砲彈”了。事後知道,在朱李二位跟韓起科談話的時候,高福海已經在看守所這間號子的門外等著了。不一會兒,高福海柱著手杖,步履艱難地走了進來。讓韓起科大吃一驚的是,似乎只是一夜之間,高福海就老了十歲,或二十歲。眼神完全暗淡了下來,眼皮也完全耷拉了,嘴角也只剩下一絲淡淡的苦澀。 “我們錯了……”他顫顫地說道,聲音低微,氣息短促。 “是我錯了。這檔子事跟你沒任何關係。混蛋的是我。是我放火燒了知青的娃兒。”韓起科叫道。 “是我們錯了……”高福海木木地重複道,似乎在精神上已完全崩潰。

“你別聽他們的。他們別有用心。當時腆著臉溜你溝子的是他們,現在趁亂反戈一擊倒打一耙的,也是他們。你要不頂住,咱岡古拉就真的徹底完了。”他大聲懇求道。 “你就別再執拗了,聽我說,按他們要求的去做。你這個案子只要能留在岡古拉,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都能想辦法寬大了你……” “可你知道他們要我幹啥嗎?他們要我揭發您……” “那你就揭發嘛。” “那我成了啥啦?” “你成啥了、成啥了!到這份上,你怎麼還不明白?成啥不成啥,現在還有什麼要緊的?現在最關鍵的是把你眼前這一關渡過了。你懂不懂啊?難道你真是個狼崽啊?你這脖梗上長著的,真不是個人腦袋?你還要我說啥呢?你能別再給我添麻煩了不能?!!”一陣劇烈的咳嗽和喘息,中止了他激烈的詈罵。看得出,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那密佈著血絲的眼底里,不時閃現著一綹綹慌亂和自責。

一時間,韓起科完全呆住了。 這就是我心裡一向以來尊為“父親”的人? 一向以來被我尊為父親的那個“人”哪兒去了? 這就是一向以來,我把他當作“岡古拉化身”來尊奉的人? 一向以來被我尊奉為“岡古拉化身”的那個人哪兒去了? 他為什麼要顯得那麼慌張?那麼的拿不定主意?眼神中閃現出那麼多的自責和惶惑,悔恨和愧疚?難道,天塌下來了嗎?即便是天真的塌下來了,又能怎樣? 假如前邊出現了連綿不斷的沙丘,水源已然斷絕,千年的胡楊樹連片乾枯,葦叢中的黑雀也驟然間銷聲匿跡,古驛道兩旁只剩下焦黃的駱駝刺和半塌了的旱獺洞,因此,我們就應該不再往前走了?就應該跪下了?假如是這樣,岡古拉在七千年前就不會再有任何活物了,它就應該完全寂滅。但它寂滅了嗎?岡古拉因此垮了嗎?

哦,“父親”…… 從那以後,不知道為什麼,他怕再見到高福海……怕再看到他那慌亂和自責的神情……從那時候起,他心裡就憋著一股子勁兒,爭取儘早地走出監獄。他常常想起他發掘的那個千年曲肢葬古墓。想起那兩具古屍頭前木盤裡放著的那些炭化了的紅棗,羊骨和麵餅。他常常夢到他倆睜開了眼睛,坐起來嘆氣。他夢到他倆走出地窩子。地窩子外頭停著一個車隊,旌旗招展。他夢到車隊的末尾還停著兩輛帶播種機的拖拉機。人們正在往播種機的機廂裡填裝拌過農藥的種子。拖拉機突然吼叫著走動起來,帶著龐大的播種機,一顛一晃地向路那邊的深溝走去。而此時,他發現,駕駛室裡根本就沒人。他驚駭地喊叫起來。但那二位卻不管不顧地只是沖他微笑。他再一看,才發覺,這二位的眼眶里居然沒有眼珠,只有兩個空空的黑洞。再看隊伍裡的那些人,眼眶裡也只有個黑洞,也都在沖他呆呆地微笑著……他嚇出一身冷汗,忙轉身跑去,但一陣狂風刮來,他發現自己已然被刮到了空中,並且隨風飄蕩著,捲進了一個無底的空空洞洞的漩渦之中……

但五年後,真的得到假釋通知了,他的心情又跟剛入獄時那會兒大不一樣了。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已經失去了過去的那種自信。他知道他得做好別人需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自己才能安然地度過眼前的這一天。他相信自己會盡力去做。但,到底能不能做得像需要他做的那麼“好”,他已經很沒有把握了。五年前,他本能地只知道盯著一個人的臉色去做事。現在,他學會了品味所有人的臉色。五年中,他曾無數次地嚮往過監獄外那燦爛的陽光。五年來,他也不是沒有走出過監獄。但今天揣著假釋證,再走出監獄大門,沐浴在那燦爛陽光的照 耀下,他才發覺那明白無誤的陽光竟然是那麼“刺眼”。 “您說有沒有這個可能,起科是基於一種恐懼,忐忑,才放棄了假釋回岡古拉的機會?”有一天,在省師範專科學校政教系讀書的範東,回哈拉努里來看我和馬桂花。我們留他吃飯。喝了一點酒,範東嘆著氣,一邊把玩著那隻青花瓷的小酒盅,一邊這麼分析道。 “他恐懼啥?他已經五年沒回岡古拉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岡古拉變成了一副啥模樣,暫時還知不道他自己到底能不能適應這已經變化了的岡古拉,他咋會恐懼咧。”馬桂花反駁道。她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站在為韓起科辯護的立場上說話。在這一點上,她多少年來可以說一點變化都沒有。 “那你說,他為什麼不願意回岡古拉去假釋?”範東不解地問。 “興許是離家的日子太長了。有時,離別的時間太長了,也怕見面啊。你們就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感覺?”馬桂花皺著眉頭,反問道。 “但他一開始是想回岡古拉的,後來才突然變卦的。如果僅僅是因為離家時間太長的原因,那麼情況應該是倒過來的:一開始不想回,而後慢慢地又想回了。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啊。為什麼?”範東端著酒杯的那隻手做了個很大的動作,來強調他的推理和反問。因此,有許多酒都灑到了桌子上。一股強烈的酒香頓時在空氣中瀰漫開。馬桂花回答不出範東的反問,也無法抵禦他的推理,便去廚房裡取了塊抹布來,只顧低頭去擦桌上的酒跡了。

應該說,範東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事後證明,對“回岡古拉”的恐懼,一直在困擾、折磨著獄中的韓起科。在失去了高福海這個精神支撐後,這個世界上,他惟一熟識、熱愛、並且還可以說是屬於他的,就只有岡古拉了。任何時候,只要說到岡古拉的黑楊林,岡古拉的黑雀群,岡古拉的高地,荒原,冰雪,芨芨草,岡古拉的那群母狼……他心裡都會升起一股不盡的暖流。不管呆在任何地方,只要一想起岡古拉,他都會微微地顫栗起來。臉色都會變得特別的蒼白。眼睛裡都會發出一股灼熱的光。有一回他帶著幾個勞改員去起豬圈。濃烈的豬圈味兒和豬圈外頭那股同樣濃烈的青草味兒,還有那股從白楊林深處刮過來的深秋的風,頓時讓他想起了他的岡古拉,他的心皺縮起來,整個人也跟著顫栗了。他站立不穩。他翕張著嘴,微微地依靠在豬圈的土牆上。這時,那幾個勞改員挑著擔子走了過來,發現他這副模樣,便非逼他承認獨自躲在這兒“打飛機”(手淫)了,還要扒他的褲子驗證。早已發育成人的韓起科,又在監獄那樣的環境裡過了這麼些年,對那些成年罪犯的粗野黃色言行,應該說也是習以為常的了。但是今天自己正在思念岡古拉,這幾隻“爛公狗”的行為讓他的確產生了一種吞下一把蛆蟲的感覺。已經好幾年沒打架的他,當時就咬牙切齒起來,驟發“狼威”,把那幾個比他大二三十歲的渾蛋傢伙統統打得東倒西歪,眼青鼻腫;後來雖然受到了獄方加械具禁閉七天的嚴厲懲罰,(白天勞動時,加戴腳鐐。晚上睡覺時,加背銬——左手彎向肩後、右手從腰背後向上,兩手反銬在背後,)心裡卻痛快了好一陣子。這幾年裡,常有新入獄的人,告訴他外頭的世界大變了,也包括他的岡古拉,“再也不是你進來前的那個球模樣了。”他聽這些話,就像一個重刑犯,老聽有人在自己耳朵跟前叨叨,“你老婆在外頭不正經哩”一樣,他將信將疑,卻又忐忑不安;忐忑不安,卻又將信將疑。他想像不出,幾年的時間,岡古拉能變到什麼地步去。他更不敢想像,在失去高福海那樣的精神支撐以後,如果再遭受岡古拉的“遺棄”,自己將“淪落”到一種什麼樣的境地……

……得到假釋通知後,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岡古拉去親眼瞧一瞧。他去車站買票,親眼看到趙光的“風光”和“牛氣”,又參加了小分隊的那個“聚會”。他腦子裡開始進入一些“真實”情況:他知道在岡古拉掌權的,都換成當年那批退伍軍人了。他知道岡古拉也跟周邊那些老鄉公社一樣,把土地都承包給各家各戶了。原小分隊的這些同伴們提醒他,你回岡古拉,也得從承包土地開始。你可得好好地給連長磕頭燒香上供。你可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小瞧那些連長。否則,他們不會把好地承包給你;到該使用機器作業時,不給你安排機力;到該澆水時,卻把水先打到別人的承包地裡……到秋後,你就盡等著倒掛欠賬吧。有人還故意跟他說,岡古拉搞承包的頭一二年,有些老職工端了一輩子鐵飯碗,不習慣這種操作方式,到年終賬上倒掛,欠下公家不少錢,心慌意亂地看不到前途,正經還有上吊自殺的哩。他從他們嘴中還知道,趙光現在發了,差不多成了岡古拉的一“霸”了,控制了岡古拉一多半甘草肉蓯蓉的“進出口貿易”。每到甘草和肉蓯蓉的採掘季節,這小子會僱用幾百上千人,撒到岡古拉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戈壁沙漠上去挖這些野生的肉蓯蓉和甘草。這時候,從哈拉努里開往岡古拉的長途班車的車票,一多半都會控制在這小子手裡,用來運送他僱用的“盲流仔”和“盲流妹”。他當然也會給長途車站的那些領導和售票員們許多好處。他掏錢給長途車站每位領導的家裡都安了一部程控直撥電話。就是這許多好處中的一種。而那時候在私人家里安一部程控電話,得交四千多元到五千元的初裝費。而那個時候的四五千元,實實在在說,對一個靠工資過日子的人,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他還知道了,過去一直瞧不上趙光,並老跟趙光做對的張建國,現在也“投奔”到趙光的門下,居然做了他的小車司機和“經理助理”,天天開著車拉著趙光東奔西跑地“作威作福”。就跟過去無比地忠誠於他韓起科一樣,現在無比地忠誠於趙光。而孟在軍也在趙光手下做了他收購部主任,每到夏秋兩季,在軍都會帶著一幫人,開著東風牌卡車,在戈壁灘上四處設點,為趙光收購甘草和肉蓯蓉。從今年開始,他們還將開設加工廠,對甘草肉蓯蓉進行深加工,以從它們身上賺取更多的附加值。在聚會時,這些原小分隊隊員一個個都嬉皮笑臉地告訴他:“你就等著瞧吧,要不了幾年工夫,趙光就能成為岡古拉新一代的'高福海',而且比當年的高福海還要牛皮,還要有錢!”他們哈哈大笑。但,誰也沒注意到,從那以後,韓起科再也沒有跟在場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直至聚會結束……他的臉色逐漸地灰暗起來,眼神也從陌生、好奇,到疑詢、疏離,再到恍惚、呆滯……嘴角的笑紋似乎也顯得有點苦澀、僵硬。

……他真的開始猶豫了。他活這二十多年還從來沒有猶豫過。就連那天被捕時,他都沒有哆嗦猶豫。他心慌但並不猶豫,心裡更沒有任何遲疑。但是,到了這會兒,他開始疑問了,他問自己,岡古拉還是他韓起科應該回和能夠回的地方嗎?他,韓起科,還“回得去”嗎?他開始預感到,過去自己看高福海的眼色過日子,現在,則可能要看趙光的眼色過日子。從看高福海的眼色過日子,到必須看趙光的眼色過日子,還能說,岡古拉真的是屬於他韓起科的? 他真的沒把握了。他再也不是那個衝動起來就能不顧一切地向麥草路灑煤油扔打火機的那個韓起科了。他以一己之五尺熱血之軀,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無能和無奈;於是,他決定暫時不回岡古拉。他要再想一想,再看一看,再等一等……

是的,如果不回岡古拉,他只有重回監獄。他沒別的地方可去。好在,他本人在這五年服刑期內,一直誠心地把自己放在一個贖罪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接受懲戒和改造,能盡力幫政府方面做一點他們需要他做的、又是他能做的事,他總是拼命去做。再加上,政府方面的人都了解了他這案情的底細,因此,上上下下在情感上一直也沒怎麼太把他當刑事犯來看待。現在他願意回監獄來接受“假釋”,雖然這在哈拉努里第一監獄是破天荒的,但大夥也願意接受他“回來”,經鄭重請示批准,這事還真成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那位後來總叫他“小文盲”、並總自稱是他“老婆”的那個胖女孩。這女孩——如果一個女孩過了三十,因為沒正式成家,沒生過娃娃,我們還能戲稱她為“女孩”的話——原是那位分區監獄長(“沙啞嗓門”)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小親戚。她的正式職務是省城一家博物館電話總機房的守機員。那時候省城還剛處在籌建程控電話網的階段。絕大多數單位絕大多數街區使的還是那種老式的交換式電話。也就是說,都得先把電話打到一個交換總台去。由守候在總台上的女話務員,替你把電話轉到你想找的那個人的電話機上去。她守著的是一台當年俄國人留下的一百門老式電話交換總機。博物館的老樓據說也是按俄國人設計的圖紙蓋的。墨綠色的鐵皮屋頂和高大結實的天花板,和同樣高大結實、直接砌在牆角里、顯得極其笨重的圓桶狀黑漆鑄鐵火爐,還有從那些高大的窗戶裡透進來的一條條詭異的光線,讓博物館裡那些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舊地板,朝夕在這裡忙來忙去的工作人員,總覺得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忙著參與拍攝那部百看不厭的老電影《列寧在十月》,或者是在拍攝後來又熱鬧了一陣的《兩個人的車站》。有一年冬天,這個胖胖的女話務員(那會兒她還不到三十,最多也是剛過三十),大老遠地到哈拉努里監獄來,名義上說是看望她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老舅”,其實是受一位朋友之託,來請“老舅”關照這位朋友的一個朋友的。這位朋友的朋友正在這座監獄裡服刑。按說,她不該過問這種爛事兒的。省城離哈拉努里好幾百公里哩。大冬天的,長途班車裡哪兒都灌風。人擠人的,怎麼著也好受不了,能聞到的全是那麼一股劣質煙的煙味,劣質酒的酒味,正犯著牙周病的黃板牙的牙臭味,還有從黑棉膠鞋里長期捂出來的臭腳味。就是到了哈拉努里也不好受。這兒的氣溫要比省城整低十度。沒掃雪的地方,雪都堆得比窗台還高。但誰讓她是個熱情仗義的女孩呢?而且朋友還特別多。這裡對她和她那幫朋友的情況和“社會背景”,我得稍稍地做一點補充介紹。她和他們都是地方大院或軍隊大院的干部子弟。她老爹是省軍區司令部管後勤的一個科長。 “文革”一結束,這些父母們大部分都重新走上了工作崗位,在各自的崗位上,重新掌管起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的命運。這些老同志大都比較正統,再加上也是剛剛恢復工作,多數人都不會去(少數的則還來不及去)去搞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名堂。所以他們的子女當時大多數都跟這位胖女孩一樣,從事著非常普通的職業,話務員啊,保育員啊,會計啊、技術員啊,中小學教員啊,更多的甚至就是個普通工人和營業員,等等等等。但父母的恢復職權,還是使他們和別的那些普通從業人員發生了實質性的區別。首先,他們中的多數人都意識到,自己這種“普通”的地位,不會持續太久。他們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有可能比別人承擔起更多的一些責任,會有更多的機會去發展自己。而在別人眼裡,他們也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到韓起科結識她的時候,她還在省博的總機房做她的“話務員”,但實際上,她已經很少去電話交換台跟前去上那個班了。 每回到哈拉努里,胖胖的“薛姐”都住監獄招待所。招待所有一個老大不小的院子。那天黑早,路燈還沒滅哩,她裹著件軍皮大衣,趿拉著鞋,哆哆嗦嗦地穿過院子,去那角上的廁所解手,卻被一個清瘦的“鬼影”嚇了一大跳,好大一會兒工夫都沒敢動彈,差一點都尿褲子了。只待醒過神來,她飛一般地跑去敲開“老舅”值班室的門,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口咬定自己看到“鬼”了,一個年輕的“男鬼”,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外衣,薄薄的單褲,也沒戴帽子,低著個光腦袋,聳著個肩膀頭,從院子裡飄也似的走過,一轉眼便隱到牆犄角背後不見了。 “肯定是夏天裡冤死的野鬼,這大冷天都穿得那麼單薄,他要不是鬼,我把他蘸蘸蒜泥,活吞了!一個活人大黑早地怎麼可能穿得那麼單薄,我穿著棉襖皮衣,還凍得直想哭哩。”她手舞足蹈地邊說邊形容著。正在值班室值班的“老舅”被她無端吵醒,心裡正煩得沒法處治,也不接她話茬,只等她說完,拿起電話,就讓總機把電話接到文化室,然後跟文化室那邊接電話的人吼了聲:“你馬上到我這兒來一趟。我這兒有人見鬼了!”不一會兒,韓起科就匆匆趕到。 “老舅”指著韓起科問那位遠房外甥女:“鬼來了。你自己跟他說吧。”說著,又鑽回熱被窩裡睡他的回籠覺去了。 “老舅”一聽她描繪的那“鬼”模樣,就知道是韓起科了。那個胖女孩一見韓起科卻傻愣在那兒了。一方面看韓起科的外形、衣著打扮,確實像剛才在院子裡見到的那個瘦“鬼”,另一方面,她怎麼也想像不出,在“老舅”的這大牢裡,怎麼還會“藏”著一個這麼眉清目秀、白白淨淨、還挺有氣質、怎麼看怎麼算也都要列在“有模有樣”這一檔裡的“小男生”?她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只說了句:“對不起。剛才是你在院子裡轉圈嗎?我錯把你當鬼了。可是……可是,你……你真的不冷?啥也沒穿……” “我怎麼沒穿?”韓起科恭敬地一笑,用兩根細長的手指拈起那件薄薄的灰大衣反問。 應該說,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和韓起科“迅猛發展”的這層關係上,她是佔據絕對主動的。那天一回到招待所房間,她就覺得自己眼前老晃動著這個“小男生”那副“小可憐”的模樣兒。揮之不去,卻之也不退。 (這也是她這人一生可嘆又可愛之處:她總覺得別人可憐,需要她去關愛、幫助,甚至需要她去“救援”。)於是她坐立不安,怎麼也放不心來。那一個白天,她起碼上“老舅”的值班屋裡去了有三四回、五六回。每回去,都是打聽詢問這位“小男生”情況的。 “你想幹啥呢?”“老舅”警覺地問,“別在這兒跟我添亂呢咧!”她斜了“老舅”一眼,哼哼道:“我怎麼了?”她不高興了。 “老舅”卻正告她:“這個韓起科還在假釋期間哩。你別在省城肥的吃膩了玩膩了,又上我監獄裡來換什麼口味。”聽“老舅”這麼說,她就更不樂意了,大聲嚷嚷起來:“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吶?!誰玩膩了吃膩了,上你這兒找個假釋犯來換口味?你把我說成啥了?再說了,他也已經假釋了。法律已經給了他跟人交往的自由了。你還能限制?嗤!?”她又斜了“老舅”一眼,然後又丟下一句:“一會兒,我上你們文化室去參觀參觀。通知你們那些牢頭獄霸,到時候別跟我大驚小怪的。”掉轉身就走了。後來的三幾天裡,她果然去“參觀”了好幾回監獄的文化室,招得分區監獄的大小幹警們都有感覺了,也都反映到“老舅”那兒。 “老舅”真生氣了。她這才收斂了一點,繼續又小住了幾天之後,乖乖地返回了省城。後來,她常來。半年,仨月,總會來一回。但她不再去文化室“參觀”,而是把韓起科叫出來,甚至叫出監區,叫到招待所她房間裡“談話”。因為他是“假釋”的嘛,可以“自由”走動的嘛。一年多以後,在一次很偶然的談話中,那位分區監獄長突然聽到韓起科居然稱呼他那個遠房外甥女為“我薛姐”,好不吃驚,愣怔過後,傻傻地問:“你薛姐?嗨,叫得還怪親熱底哩!她啥時候認了你這個弟弟的?啊?一眨眼都'薛姐'了?好嘛!”韓起科紅紅臉,強詞奪理道:“叫個姐又有啥哩?我們又沒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分區監獄長的兩隻眼瞪得更大了:“你還想幹啥見不得人底事咧?啊?你小子也跟我學壞呢咧,啊?你們到底幹啥事了沒有?孤男寡女、烈火乾柴的。快說。”韓起科當然不會跟他說實話。其實,那時候,他跟她(準確地說,應該是“她跟他”)還真乾了一點“壞事兒”…… ……那是結識“薛姐”後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工程規格不高的省道縣道紛紛結束了讓人極為頭疼的泛漿期,中斷了二十多天、小一個月的公路長途交通剛剛得以恢復。那天“薛姐”突然又來哈拉努里看望韓起科。說“突然”,是因為以往“薛姐”來哈拉努里,事先總要告知一聲,打個電話,寫封信什麼的。但這一回,事先不僅沒有發任何“通告”,而且到哈拉努里後,也沒像往常那樣,“下榻”監獄招待所,而是在離監獄挺老遠的一個街區,找了個背靜的小旅社住下了,真有點地下工作者搞秘密接頭的味道。辦完住宿手續,交完了預付 金,服務員帶她進了房間(她特地要了個小單間),打開窗戶子,前後左右上下仔細察看了一下環境狀況,放下那兩片並不干淨的窗戶簾子,換上自己帶來的那雙棉拖鞋,這才神神秘秘地打電話到一監的“文化室”,通知韓起科,趕緊去看她。 韓起科雖說感到十分意外,但異樣的驚喜和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個中原由的那種心跳,讓他幾乎是一分鐘都沒耽擱,撂下電話就跑到管教那兒,胡亂找了個由頭,請准假,去了那個“紅星旅社”。他感到意外,是因為“薛姐”剛走不多久。再次見面相隔的時間從來也沒這麼短過。這也是“薛姐”這一次來之前不敢聲張的原因之一。她怕“老舅”因此而起疑心,怕他上她爹媽那兒去告狀。老爹雖說只是個科長,但畢竟是軍區的老同志,自己的閨女有事沒事地老往監獄跑,去找一個假釋的“男犯”,他能容忍嗎?萬一知道這情況了,這位文化不高,但原則性很強的老軍人能有她好受的?那天見了韓起科,她跟他說的也只是,辦事路過這兒,順道拐過來看望一下。她不希望給韓起科造成一種印象,她是專門來看望他的,而且已經到了“迫不及待”想見他的程度。她不想在他身上慣出啥毛病來,把他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後再沒法相處。在韓起科之前,她交過男朋友。兩三年裡,交了好幾個,但一個也都沒存住。這也是那位“大舅”要說她“肥的吃膩了,想上這兒來改換改換口味”的原因。但那些男朋友之所以最後都沒能“存住”,她覺得真的不怪她。這些男孩中,有乾部子弟,也有平民的孩子。家境自然殊異,本人性格愛好相差也挺大。但相繼都離開了她,她最後總結教訓得出一條,如果一定要從她身上找原因,只能怪她為人太熱情,待人太真心。一點餘地都不留,把他們一個個都慣壞了寵壞了,以為自己真是他媽的啥“白馬王子”,回過頭來,又不把她放在眼裡了。那天,她對韓起科說,她只能在這兒待一天一宿。她說她上一回去文化室的時候,就發現他老借用公家那個磚塊式錄音機聽歌。 “你這習慣可不好了。老公私不分,我不喜歡。一個錄音機才多點兒錢嘛?咱們貪這便宜幹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掌勺的學大廚,跟著吹嗩吶的吃豆腐。(以往,這一帶僱和尚道士打鼓吹嗩吶的上家裡來做喪事,中午晚上吃“工作餐”時,菜餚多以豆腐為主。)你這個小文盲,自己在這種環境裡,就得知道要管住自己。再說,我看你老喜歡聽那種哥哥啊妹子啊你愛我我想你的歌。這種歌有啥意思麼?叫你'小文盲',你還不警覺?得勻出點時間,多讀讀書看看報,不比啥都強?!”一邊數落,(就像數落兒子那樣,)一邊從旅行包裡掏出一個新買的卡式錄音機,還拿了兩套春夏際換洗衣服,往韓起科手裡一放。韓起科的心就熱辣辣地通通直跳。 那一段時間,韓起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老是很特別的一種感覺,慌慌地,癢癢地,又沒著沒落地老盼著能再見這位“薛姐”一眼。這在他,可以說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在此之前,韓起科可以說從來沒為女人動過心。在岡古拉的時候,他不想,是因為年齡還小,又一心撲在高福海託付的各種工作上。後來進了監獄,那幫子勞改員閒不閒的,嘴裡倒是整天不離女人。但於他,也就是在一旁偶爾地聽上一耳朵,偶爾找個沒人的地方,獨自衝著遙遠的地平線,發發呆,紅紅臉而已。但“薛姐”的突然出現,卻讓他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異樣感。她的絮叨、體貼和專制,都讓他心動,讓他感到一種特別的溫暖和酸澀。他忽然覺出,自己是那麼地需要一個人,一個女人來絮叨他,“專制”他,同時又能給他別人替代不了的那種“體貼”。也許這跟他自己從小沒有爹,沒有媽,沒有哥,沒有姐,但從來又都以強者的嘴臉出現在岡古拉所有人面前,而現在又一下遺落在人生最低谷之中有關吧。 “薛姐”每回離開,都讓他感到悵惘。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什麼叫“空虛”。從高福海那兒,他曾得到過“關心”。但那種“關心”更接近於“管教”。而且是強制的和強硬的。他贊成這種強制和強硬。他以為人需要的就是這種強制和強硬。十幾年來,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接觸了這位胖胖的“薛姐”,同樣有一種強制和強硬,但這裡的的確確多了一份他從未經歷過的“溫暖”和“體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那麼的喜歡聽她嘮叨,為什麼竟然跟個小狗似的,那麼順從地由著她叫他“小文盲”,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專制”。在此以前,在高福海的安排下,他和人們的關係從來就是“管教”和“被管教”的關係。不是他被別人管教,就是他在管教別人。而那時候,別人的管教(包括高福海的管教,當然也包括這幾年在監獄裡受到的那些管教),只會讓他緊張,有時還會引發一陣陣心的痙攣。但胖姐的“管教”卻讓他放鬆。這種放鬆讓他找回當年走進荒原深處野林子裡的一種感覺:四仰八叉,隨地一躺,微微合上眼瞼,放緩了丹田氣息,鬆弛了身上每一塊肌肉,設想自己好比一塊太陽底下慢慢解著凍的油脂,正在脫皮懈骨地癱軟下來,融入身下這酥鬆的大地;這時節,由著黑螞蟻慢慢爬上自己臉龐,聽著林下風悄悄在四處遊逛,而後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感覺一種暖暖的強大地氣慢慢把自己托上藍天的幻象……他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渴望見到那位胖姐姐。他甚至被自己的這種“妄想”震懾住了。 “我想幹嗎?”他問自己。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狡猾”地掩藏起自己這種渴望,他不讓自己在她面前流露這種“渴望”。他怕自己的這種“渴望”會嚇跑了她。他覺得“薛姐”跟那些政府工作人員一樣,只是來教育幫助他的。不管這種幫教是多麼的貼心,細緻,既然是“幫教”,就總是有時限的,也總是有局限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都搞不明白這位胖姐姐為什麼要那麼關心他?他總是在暗中告誡自己,知足吧,別太那個了,否則,“薛姐”下一回就不肯來了。 要是,她突然不再來了,會咋樣呢?有時,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他甚至都不敢再想像下去。他會立即慌慌地去幹別的事情,以努力驅趕掉這個能讓人感到有點絕望的念頭…… 但這一回,“薛姐”卻在離開哈拉努里僅僅一個月之後,又“秘密”地來看他了。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做得這麼“秘密”?因為……因為……因為她……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因為他覺得這個問題的惟一的回答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但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原因呢?雖然仍不能最後確定“薛姐”把事情做得如此秘密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但一種狡猾的竊喜,一種無名的焦慮,一種惶惶的期盼,甚至還有一種捨命搏一把的賭徒心態,再加上放下電話時那種異常的心跳,都讓他認定,不管等一會兒見了“薛姐”,聽她為她的做法說出什麼樣的理由,他都肯定,這一回她只是為了看他而到這個哈拉努里來的。 這又說明了什麼呢?他不敢深想下去…… “他們準了你幾小時假?能在這兒跟我一起吃頓晚飯嗎?”那天,他不無有些忐忑地進了“紅星旅社”那個房間,“薛姐”便這麼問他。 “不能……我還得回監號參加晚點名……”他訥訥地答道。 “點啥名喲!你在假釋中,怎麼那麼嗦!不能吃晚飯就算了,趕緊把裡頭的衣服換換。你瞧瞧你,都跟個臟猴似的了!我看這旅社隔壁新開了個洗衣店,送那兒洗,也不算貴。剛才我去問了,這會兒送洗,趕明天一開門就能取。快換吧。”她催促。 “別送洗衣店了。這錢……”他慌慌地說。 “這錢我給你掏。瞧你這摳門樣兒!快換呀。試試我買的那套襯衣襯褲。我瞧著可能有點大。”她再催。他只得放下手裡的錄音機,趕緊脫衣服。她卻一下臉紅了,走過來沖他那正在解衣扣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啐嗔道:“你衝誰脫衣服呢?光屁股好看?昏了頭了?!”他大紅了臉,趕緊抱著那兩件新衣褲,跑到樓道裡的公用淋浴間去了。等他洗完澡,又換了內衣內褲出來,她也已經把他扔出來的髒衣褲送隔壁洗衣店去了,然後又扔了個小木梳給他,讓他把那些支愣著的頭髮收拾整齊。在梳理的過程中,她一直坐在一旁看著他。目不轉睛地。後來又一把從他手裡把木梳奪了去,“連梳個頭都梳不像樣!你說你還能幹啥麼?!”她一邊嗔責,一邊拽著他一條胳膊,把他一下拉到自己身前,要替他把那頭髮重新整理一遍。也許是她無意間用力太大,也許是因為他壓根兒就沒那防備的準備,更也許他和她一百年都在等這一回,當他踉蹌著跌坐過去時,幾乎都要依偎到她懷裡了。他感到自己的一個肩頭觸碰到了她上身特別柔軟溫熱的那個部位。他聽到她輕輕地哼了一哼,整個身子似乎都本能地回縮了一下。他還覺得有什麼同樣柔軟的一綹東西從他汗涔涔的額角拂過。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便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同時偏過頭去看,卻發現是“薛姐”的一綹頭髮。更加不知所措的他,為了穩住自己的身子不再向後傾倒,慌忙間伸出手去自己身後支撐,卻沒想支在了一個同樣溫軟厚實的地方。一瞬間,他知道壞事了,可能把手伸到“薛姐”的腿上去了。他本能地趕緊縮回手來,卻發覺自己潮熱的手被抓住了,那是一隻冰涼的手。他腦子裡一下空白了。汗大顆大顆地沿著臉頰往下流淌。他繃緊了全身,一動都不敢動地依靠在“薛姐”那寬厚的胸懷裡。他覺著“薛姐”那隻冰涼的手在慢慢地撫摸著自己那隻滾燙的手背。他感到了“薛姐”的胸部在劇烈地起伏,他聽到“薛姐”輕輕地喘息著,在呢喃地數落:“小文盲,你咋也那麼壞呢?啊?你咋也那麼壞呢?啊?”喘息聲越來越急促……“薛姐”的上半身像大雷雨時漆黑一團的天空,在發出幾道耀眼的電光後,便整個都向他覆蓋了下來,那同樣冰涼的臉頰,同樣冰涼的嘴唇,倉促地在他臉頰上眉目間遊走尋覓。那隻冰涼的小手抓捏得也越發地用力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肆虐的狂風旋起的一股沙塵,在狂躁的旋轉中擴張昇騰瀰漫,並隆隆地轟鳴,只想去吞沒眼前這整個世界。在經受住了這第一波衝擊後,他終於轉過身來,但仍然不敢睜開眼來看“薛姐”,只是用那隻沒被她抓握的手,緊緊摟住了她的後背,全身心地貼近過去,全身心地感受那柔軟的起伏,放肆地去呼吸從她衣領和脖頸間散發出氣味兒。他拼命地跟自己這一刻突然萌發的渴望和衝動進行著殊死的掙扎。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這麼錯誤下去,得趕緊站起身,趕緊離開這個“溫熱柔軟之鄉”,趕緊……趕緊……但這時他已經完全動彈不了了。他渴望得太久了。在聽到那些成年罪犯肆無忌憚地談論“女人”的同時,他之所以不敢往深處想,原因當然是複雜的。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想像有哪一個女子會跟他這樣親近。也不能想像自己怎麼能越過那一道道無比深峻的鴻溝,接近到那一片“孤島”上的“玉樓瓊宇”。而十幾年來,太多的關於“女色”和“錯誤”,和“犯罪”緊緊相聯結在一起的訓戒和先例,也使他不敢往進一步的方向去思想。但這會兒他卻這樣被擁抱著。一個關心體貼他的“姐姐”。他內心居然一陣陣地哽咽起來,一種感激,一種感動,整個點燃了他所有的慾望。世界消失了。這時的他,只想用力地把自己或把她一起擠壓進那個沸騰的無底黑洞裡去,把自己完全消融到那片溫柔之鄉中去……這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大概因為轉身時太慌張,位置壓根兒就沒坐正確,“薛姐”的一隻膝蓋緊緊地頂住了自己的腿襠。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感覺到這一點時,忽然……忽然……他渾身抽搐起來,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忙鬆開手,躲避似的離開“薛姐”,並呆呆地坐直了身子,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低頭不敢再看對方。 “薛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呆坐了一會兒,才細聲地問:“怎麼了?弄……弄疼你了?”他忙站起,忍受著褲襠裡的那片濕冷,只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便抽身走了。 過後,他倆有一年多沒見面。他怕。她也怕。但她還是有信給他。他當然是有信必回。只是雙方都不提見面的事。一直到韓起科的刑期快滿了,她突然又提見面的事了。只不過,這一回她是這麼說的,省博物館將要為建國多少多少週年舉行一個本省考古成就展,她在信上問道:“小文盲,有興趣來看看嗎?我能替你搞到贈票,一張,兩張都行(如果你已經有女朋友的話——“薛姐”這樣註解道)。我還管報銷路費。管吃住。一個人的,兩個人的,我全管。想來學習學習嗎?”他當然要去。立即試圖寫回信。寫了幾次,但最後都沒發出去 。寫著寫著,他就為難起來。拿不定主意了。他不知道“薛姐”寫這封信的動機究竟是什麼,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接受這個“邀請”,去省城“學習”一下。如果“薛姐”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只是請他去看一下展覽,“學習”一下我省考古最新成就,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那個必要,大動這個乾戈。假如“薛姐”跟他一樣,這一年多來,一直火急火燎地渴望著再見到對方,那麼,一旦真的到見面的那一刻,他又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犯任何“錯誤”……特別是萬一做出什麼過火的舉動,傷害了這位“胖姐姐”,或者,即便沒到“傷害”的程度,卻讓對方嚴重誤解了自己,最終導致失去這位善良而熱誠的“好姐姐”,如果結局真會是這樣,只能是這樣,他還不如不去。 他懷疑自己,真的走到“胖姐姐”跟前,自己還能不能保持“必要”的冷靜和克制。八九年來,人們從他恭恭敬敬的態度裡,謹小慎微的作風中,站在誰面前都垂手低眉的外表上,幾乎早已忘掉了他是一個“喝狼奶長大的娃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時在夢中,有時在深夜,有時在極端苦惱時,腦子裡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出現狼群在鈴鐺刺叢林中疾奔的場面,他會聽到那一陣陣疾奔時的風哨聲,灌木叢枝條在腳爪下嘎巴嘎巴折斷的聲音。他會真切地感受到疾跑時身子的晃動,鼻翼急速的翕合,四肢關節優美協調的伸張,感受到林子外那股特別清新的空氣的召喚力,感到集體守望的焦慮和喜悅,還有那種你長嗥一聲,我短吼一下的激奮……他害怕那一口狼奶和野性會讓他在再度見到“薛姐”時,失去任何控制,就像那年的那一天,他向麥草路上灑煤油扔打著了的打火機…… 他真的不希望被“薛姐”誤解,也不希望被她拒絕;他不希望在本不該由他來得到的那份情感面前陷住了腳步,但更不希望失去本該由他得到的那份真心和……和摯愛……他自己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一直到那天,他以自由人的身份,正式走出監獄,被原小分隊的那些夥伴們接到那個“摩托車修理站”院子裡,見到那個四川小丫頭時,他終於明白,無論是這位十八九歲的小丫頭,還是將來哪位二十八九歲的大丫頭,都不可能消除了自己對那位三十多歲的“胖姐”的思念。因為這畢竟是自己在最艱難時刻從“女人”那兒得到的一份情感。那天,聚會散了後,等馬桂花和張建國也都走了,他走到小丫頭住的房間裡。小丫頭見韓起科突然大步向她走來,不無有些突兀。但她倒也鎮靜,只是稍稍後退了一步,指著身前的一把椅子,對韓起科說道:“韓哥”,坐。 ”韓起科坐下,平靜地打量了小丫頭一眼,只見剪著齊耳短髮的她,脫去聚會時穿的那件粉色薄呢外衣,裡頭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滌棉長袖襯衣,下身依舊穿著那條在任何一個農村集市上都能買到的武警綠女褲,中跟的黑皮鞋今天特地擦得鋥光瓦亮,襯著一雙帶花邊的白襪。整體看來,倒也細巧宜人。“我出去打個電話。 ”他說道。“家裡有電話……”小丫頭提醒道。“我得打長途。 ”他解釋道。那時哈拉努里也已經能給各小家小戶安裝電話了。只要交錢就行。但自家的座機還是沒有長途的功能。打長途還得到長話局的營業廳去。“都這麼晚了。明天再打,不行? ”小丫頭勸道。小丫頭見韓起科匆匆走來並非是跟她來親熱的,雖說多少有點失望,倒也暗自讚賞這位“韓哥”的“涵養”。“這你就別管了。睡覺前別忘了鎖院門。 ”韓起科說著就向外走去。小丫頭也就沒再過問。小丫頭原先是趙光公司裡一個“打工妹”,來哈拉努里還沒倆月哩。前些日子,張經理(張建國)和馬姐(馬桂花)找到她,說是要給她介紹對象,但說明了對方曾坐過幾年大牢。當時她一聽還正經緊張過一陣,也好彆扭了一陣。還是看這二位大哥大姐的身份不一般,尤其是那位“馬姐”,正經是市委副書記的老婆。經二位力勸,並做了最後的擔保,保證她在結婚後的三個月之內,就能正式落上哈拉努里的城市戶口,她才勉強答應。今天見面,看到韓起科眉目間並沒有半點“犯人”應有的“匪氣”,舉手投足也十分有分寸;特別看到馬姐張經理和在場那麼些有頭有臉的人都對他挺尊重的,心裡又高興許多,得到了許多安慰。 其實,那天晚上,韓起科也很清楚,都那麼晚了,長話局早就關門了。再說,這些年,在哈拉努里,他也沒走過夜路。他一個人也找不到什麼“長話局”。但這一刻,他完全不能讓自己靜下心來在屋裡靜靜地等待天明。他要到最接近“薛姐”的地方去。他要找一位最親的人,告訴他(她)我刑滿了。我不再是個“罪犯”了。在失去了那個曾經的“父親”以後,還有誰能傾聽他這樣的傾訴呢?只有她了……另外,在刑滿釋放的第一個夜晚,他也需要四處去走一走。他要證實,自己確實是被“釋放”了,人身不再受限制了。他要認真享受一下、體味一下那種可以自由走動的可能和幸福…… 那天晚上找到長話局時,長話局的確已經關門了。但他沒回修理部小院,而是在長話局門前高高的水泥台階上美美地坐了一夜,享受那沒人管制的空曠。不時有流浪的狗走過。不時有重載的卡車馳過。而後是送牛奶的拉水的車哐啷哐啷地晃蕩過。空空蕩蕩的十字街口,逐漸地又重複昨天前天的熱鬧。後來他便糊里糊塗地睡著了。是掃大街的用竹條把把他給捅醒的。等長話局好不容易為他接通“薛姐”的電話,已經是上午十點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薛姐”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 “摩托車生意做得咋樣了呢?我還得祝賀你啊,摘了勞改帽,又做新郎倌,雙喜臨門……”她怎麼啥都知道了?難道他依然在被監視著?韓起科一緊張,便結巴起來:“薛姐你聽我說……”“你還記得有這麼個薛姐啊?”她冷笑。 “我……我……”他慌忙解釋,一時卻又說不出啥話,憋了好大一會兒,只說道,“我明天就去看您。”“帶著新娘子啊?”“薛姐”問。 “哪有啥新娘子麼。你咋這麼看我呢?那都是小時候那些夥伴的好意。可我哪能抓到籃裡都是菜呢?我韓起科再沒出息,再沒見過女人,在這樣的事情上也不能完全由著別人擺佈。我是那樣的人嗎?我知道我在您眼裡是挺幼稚挺粗魯挺沒文化的,可我也沒幼稚粗魯沒文化到那個地步……”突然間口齒伶俐起來,便急急地說了許多許多。後來就只覺得電話那頭沒聲音了。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薛姐”說:“你幹嗎那麼著急上火的?我又沒別的意思。只要你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心上人,我當然還是為你高興的……”這時,他拔高了聲音叫了一聲:“薛姐,您咋還那麼說呢?!別人不了解我,您還不了解啊?我哪兒去找心上人嘛。她在哪兒嘛?!”當時,他真想大哭一場。事後自己仔細想想,唉,韓起科啊韓起科,你他媽的也真是沒雞巴出息! 當天,他帶著自己全部的行李,上了去省城的長途班車。到省城後,他沒馬上去找“薛姐”。只是給她打了電話,說他到了。她說,那你還不來看我,磨磨蹭蹭地干嗎呢?他說,我等安頓好了,再去看您。她問,安頓啥呢?安頓新娘子?他又急了,吼叫道,薛姐,你咋還那麼說?就我一個人。聽明白了嗎?一個人。可就是我一個人也得安頓啊。我不能不吃不住啊!她說,你安頓啥嘛?我說了,吃住全管嘛。他說,您能管我一天,兩天,管我十天八天。您還能管我一年兩年?她笑著反問,為啥不能?他忙說,就算能管我一年兩年,還能管我十年八年嗎?就算能管我十年八年,我作為一個男人,能讓你一個女人管十年八年?這樣的男人,您願意管嗎? “薛姐”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很認真地問,聽起來,你這回好像是不想走了?還十年八年的,問題好像挺“嚴重”咧。他斷然答道,是。我不想走了。 關於“不想走”這一點,在正式出獄前,他已默默地在心中盤算了好長一段時間。假釋後那段的衝擊,曾讓他恍惚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他一直在責備自己,當時怎麼會那麼沒出息,怎麼就不敢再回岡古拉了呢?比較外頭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怎麼就那麼膽怯?真是中焦上火,百會發蒙了?居然還縮回監獄裡去了!操!小分隊有些人的變化自己確實看不慣。社會上的許多變化自己也確實看不懂。但看不慣,看不懂,就該躲開嗎?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啊!當時中氣上湧,就決定,有朝一日刑滿後,要勇敢地走出去試一試。沒敢想去 北京上海,但想著就要在省城“試一試”…… 那天在電話裡,他跟“薛姐”約定,在安頓自己的這段時間裡,不管安頓得怎樣,一定會每天跟她通一次電話。如實向她報告情況。即便遇到再大的挫折,也絕不隱瞞。 “薛姐”要求他當天就去買一個BP機帶上,以便她隨時能聯絡到他;並提出要求,只要她呼叫,他必須立即回應。然後,她跟他介紹了一下省城幾個著名的勞動力市場的情況。還給了他幾個她朋友的電話。這是幾個當了老闆的朋友,都是跟她一起在軍區和文聯大院里長大的。假如實在沒轍了,可以去找找他們。 (“薛姐”的媽媽是文聯的普通幹部。所以,她從小在那兩個大院裡都待過。)最後,“薛姐”提出,能不能先跟她見上一面,再去安頓他自己。韓起科猶豫了一下,沒答應。 “薛姐”怏怏地悻悻地數落道:“我知道你壓根兒就不願見我。”韓起科答道:“不是不願見。而是不願像個討吃討喝的窩囊貨那樣去見您。”“薛姐”再沒得可說的了,只得嘆了口氣道:“好吧,就算你有志氣。”然後又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南城化工廠那一帶你別去瞎逛。尤其不能進那些髮廊洗浴中心的。有人拉你也別往裡去。”韓起科聽著覺得好生奇怪,便說:“這大的省城我就認識你薛姐。只要你不拉我去,誰還會來拉我呢?誰知道我韓起科是老幾?!”“叫你別亂跟人跑,就別亂跟人跑。多問啥呀?”說著,“薛姐”掛斷了電話。 在以後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除了沒去找“薛姐”的那幾個“朋友”外,她提出的那些要求,他都照辦了。腰里別上那個BP機後,有時一天裡,“薛姐”自己一個人就能讓它響五六回,七八回。在這段時間裡,他替在小巷深處開澡堂的老闆背過煤,(拉煤的車開不進小巷子。老闆就僱些人把卸在巷子口的散裝煤,鏟進麻包裡,一包一包地背進鍋爐房。幹這活的,都是這城市打工仔中最低檔次的。是剛進城,還完全沒找到正經活兒的那幫子“散伙”。這就是那會兒的韓起科。)在家具城門口替人蹬過平板兒三輪,在火車貨站卸過散裝水泥……最像樣的一份工是受僱於一家空調售後服務部,上門去給客戶安裝空調。這是一個技術活兒,又能出入不同的家庭,感受到這個城市中各種各樣人,尤其是中上層人的家庭生活氣息,接觸到他過去從來也沒接觸過的人。他幹得挺努力。但半個月後,他被解雇了。服務部那個年輕的經理沒跟他說什麼特別的理由。後來才聽說,在一次幹活的時候,他跟客戶隨便聊了一會兒天,很天真地透露了一點自己的“歷史”。那客戶回過頭來就給他們公司總部打了投訴電話,說你們怎麼可以僱用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隨便出入千家萬戶。 “萬一出點兒事,你們負得了這責任嗎?”後來的三天,他一直躲在自己租住的那間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平房裡,不管BP機怎麼震跳怎麼響鈴,他都不作回應。他這時才真正懂得那句擱在人們嘴頭子上,早就被說濫了的話:“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就是重新起步。”你仔細掂量掂量周圍的每一個人,其實在他們的一生中,都“重新起步”過。只不過“重新起步”的內容、力度、環境、條件各有不同,有“大起步”“小起步”之分罷了。許多人還會經歷多次“重新起步”。而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在一次次“重新起步”的折磨下,洩了氣,服了軟,得過且過了,變得“芸芸眾生”了。 “比起他們,我又算得上個什麼玩意兒?居然還想著要從'勞改釋放分子'那樣一個泥潭中翻身起步!”想到這兒,他一下從雜亂的床鋪上坐直了身子,對著小平房低矮的頂棚和那個連燈罩都沒安的電燈泡,呆呆地追問自己。 “我們錯了……”這是誰說的?高場長。十年過去了,那股沮喪,那種無奈,那副衰老,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哩!難道說,這也就是我的未來?大概吧……想到這裡,BP機又響了。這大概是這三天裡的第八十回了吧? !他一咬牙,拿起BP機,就向最近一處的公用電話走去。總不能永遠不理人家吧?剛撥通“薛姐”的電話,就听到“薛姐”一通吼叫:“你這個死勞改犯,你想幹啥?你說你想幹啥?三天不搭理我。別跟我說BP機沒電了那種狗屁話。你到底想幹啥嘛?”他張嘴剛叫了聲:“薛姐……”心底里就湧出一陣陣哽咽。當年的第一場雨夾雪,穿過馬路邊那高高的路燈杆儿布下的土黃色光暈,淅淅瀝瀝地滴打在破損的人行道上。陰冷潮濕的風嗖嗖地推趕著混雜在雨線中的雪片,從這一幢老式的紅磚住宅樓前,搖搖晃晃飄向下一幢紅磚老樓。風雪和雨水灌進脖子,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看到公用電話的主人(一個小店主)正在燈下,跟自己的家人圍坐在一張小小的矮方桌跟前,熱熱和和地吃著晚飯。一大盤薄皮包子在燈下油滋滋地散發著誘人的羊肉香味兒。他再回頭去看身後的世界,每一幢舊式的紅磚老樓上的每一扇窗戶子裡的燈光都亮得那麼平靜,勻和。很有一些住家的窗玻璃上還不時閃爍著變幻著一種五顏六色的彩光,那是多年前在普通家庭裡還根本不可能想像的那種彩色“TV”屏幕上發出的光。而近些年來新蓋的那些“摩天大樓”,在雨雪中,必然顯得那般的高傲和尊貴。幾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孩穿著深色的中長風衣,裸露著修長的小腿,說說笑笑地從他身旁走過,帶過一股幽雅的以色列香水氣味。馬路對過,一家新開張的畫廊門前兩側人行道上,排滿了慶賀的花籃。高大明亮的玻璃櫥窗裡展放的是魯本斯那幅著名油畫《三個十字架》的複製品。陰霾重重的天空中,遊走著閃電的瞬間,三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以他們無與倫比的悲壯和慘烈,體現著人性中往往被多數人忽視的一種境界。總有人在這櫥窗前稍加停留,向這幅罕見的名畫投去匆匆的一瞥。但他們都不會逗留太久,就像不會有人因為韓起科此時的哽咽,埋怨,沮喪,懊惱和無奈,因為他的鬱悶和絕望,而改變自己作為新一代“風雪夜歸人”的行程……更不會因此而改變這黑夜裡亮燈窗戶的數目和它的亮度,改變那些摩天大樓的姿態,當然也不會去改變任何一盞燈下正在發生的笑語和齟齬。世界還是世界。人們還是人們。生活還在照常進行。路必須靠你自己去走。有別人走的,就應該有你走的。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哽咽終於慢慢平息了下來。這時,那個也就三十來歲的小店主一手端起飯碗,一手用筷子指了指他,嚷了一聲:“嗨,哥兒們,別在雨地里站著啊。你不怕淋。我的電話機還怕淋哩。”他一哆嗦,才覺出,自己拿著這話機,竟然一直站在短促的屋簷外,也許是在有意尋找一種冰涼吧。他忙道了歉,縮回到屋簷下,跟電話那頭的“薛姐”說了聲:“我沒事。一會兒,再跟您細說。”便撂下話機,付了話費,上前邊又找了一家兼營公用電話,又賣麵食的小飯鋪,進店堂安安生生地坐著,重新撥通“薛姐”的電話,很平靜地向她說明了自己被空調售後服務部“解僱”的經過,並再三強調,這很正常,沒事兒。自己已經換了四五個工作了,再換幾個,大概就可以穩定下來了。到那時候,一定去看她。然後就掛了電話;等了十來分鐘,見“薛姐”沒再呼叫,便去要了一大碗撒了青蒜碎末的羊雜湯、兩個貼餅子,再加一碗白皮面、一碟油潑辣子和兩個生蒜頭,用筷子攪著,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這時他才覺出自己是真餓了。那羊雜碎湯和青蒜末兒是真香。那油潑辣子是真夠勁兒。一切都那麼的過癮。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兩天多沒進一口熱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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