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黑雀群

第25章 二十五、事因

黑雀群 陆天明 10384 2018-03-19
服刑五年,韓起科就獲得了假釋。當時他也還是想回岡古拉的。但就在他拿到假釋證那天的中午,在哈拉努里長途客車站,發生了這樣一回事…… 服刑五年,由於在獄中表現突出,韓起科獲得假釋。按規定,他本應回岡古拉,向當地的派出所報到後,繼續接受監督改造。當時他也的確想回岡古拉。但就在拿到假釋證的當天晚間,他去哈拉努里長途客車站買第二天回岡古拉的車票,卻在那兒遭遇了這樣一檔子事,使他一下打消了回岡古拉的念頭。那會兒,去岡古拉的長途班車,已從過去十天一趟,增加到隔天一趟,但車票仍然緊張得要命。黑市票黃牛票能比正常票價高出一兩倍去。即便如此,車站候車室裡仍然常常擠滿了因為買不到車票,去不成岡古拉,而不得不滯留在那兒的人。他們枕著各自沾滿灰土泥垢的行李包,躺在候車室同樣積滿泥垢和瓜子殼兒的水泥地上,等候車站裡賣出加班車的車票。這趟線路突然走俏的原因很簡單,一是人們發現岡古拉戈壁灘上的甘草肉蓯蓉能賣大價錢;再一個就是,在岡古拉的西山里,據說發現了多處優質煤的礦藏。傳說國家已經決定加大投資力度,開採這些礦藏。為此,要修路、要砍樹、要架高壓線、還要搭建無數的工棚……於是,各地的民工和盲流紛紛湧向岡古拉,長途班車票自然就走俏了。

那天,韓起科吃過晚飯不久,就向分區監獄長請了假,帶上一個小馬扎,一本《簡明中國近現代通史》,還帶一件夾外套,上車站通宵排隊,購買去岡古拉的車票。到車站一看,售票窗口前已經排上了長隊。每個人都帶了一根短繩子,栓住自己前邊那個人的褲腰,防止加塞兒。這四五年一直在監獄裡渡過的韓起科哪會知道這樣的規矩和竅門?再回監獄去取繩子,肯定來不及了,解褲腰帶吧,既不雅觀,也不方便。趕緊想別的辦法吧。便跟身前身後兩位也是來排隊買車票的主兒,打了聲招呼,就向車站外走去;一出車站,就瞧見附近各小商店的櫃檯上都掛著有這樣的繩子出售,便趕緊買來一根,上隊伍裡去系上;又聽說明天肯定會有加班車,再加上原定的那一班車,怎麼也能有八九十張票供出售,再加上部分站票,總共可能會超出一百張票了。就算拿出一半來走後門,照顧關係戶,那在售票窗口還能賣出五十來張哩。再探出頭去數過兩三遍,隊伍排到自己這兒,也就是四十來人,應該說,不發生天大的意外,將將地買到票是不成問題的了。於是稍稍安下心來等待。到明天早晨,回頭一看,隊伍已發展到一百四五十人。關於加班車的說法也增加了許多個版本,有說壓根兒就沒什麼加班車,有說絕對會有加班車,有說加一輛,還有樂天派的傢伙說加兩輛。有的還說,昨天深夜,改鎮建市臨時領導小組的副組長親自來車站視察了,看到這樣的情況,已下令今天加三個班次的車開往岡古拉。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全都滿懷最後一線的希望。越是臨近售票時間,大夥越發緊張。坐著躺著的人全都站起,一個緊挨住一個,手裡還死死地攥緊了褲腰上的那根短繩。韓起科想到自己即將登上重返岡古拉的車,回到久久思念的岡古拉,他的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看到往日落寞的岡古拉,今天居然成為眾人如此嚮往的目的地,他感慨萬千,又難免有一點忐忑和虛惘。他默默地打量著身邊這些爭先恐後湧向岡古拉去“發財”的人,一時間,甜酸苦辣,各種滋味都從心間泛起。北京時間九點準,半塊板兒磚那麼大小的售票窗口裡終於有了動靜。隊伍即刻騷動起來,又趕緊往前壓縮了一下。四十多分鐘後,韓起科數著大約賣掉了二十六七張左右的票,一個車站工作人員拿著一塊小黑板往售票窗口上一掛,大聲告訴,窗口裡只剩十張票了。其餘人不必再排隊了。隊伍里頓時炸了窩。因為他們中間有的人在這兒已經折騰了兩天兩宿,有的甚至更長時間。他們蜂湧上前追問,今天到底發幾班車?得到的答復是發兩班車。大夥兒更不懂了,既然發兩班車,咋會只賣三十來張票呢?這樣的追問就得不到答復了。於是大夥兒大聲吼叫,其餘的票是不是都從後門走到那些黃牛票販腰包裡去了?那些黃牛票販是你們的姐夫還是小舅子?而那個半塊板兒磚一般大的售票窗口裡的那隻女人的手,矜持著,只是用手指若無其事一般地在輕輕彈擊桌面。她默不作聲,不加理睬。這一招最厲害。等了一會兒,她索性把窗口關了,掛出另一塊小黑板。小黑板上寫著:“今日票已售完”。連剛才還允諾的那最後十張票也不給賣了。叫你們嚷嚷!車是隔天發的。也就是說,剩下這一百來人必須在這又臭又髒又悶的候車室裡,再等上四十八小時。到那時候還不一定保證能買到票。而這鬼地方,大碗茶都要賣到五毛錢一碗。而換任何一個地方,五毛錢都能買到一個上好的肉夾饃了。整個隊伍霎時間在這兩塊小黑板跟前都呆傻住了。人們再一次品嚐到了什麼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滋味。悲忿啊!無奈啊!自慚形穢啊!這時,有二三十人突然向票房的後門口衝去。韓起科忙抬頭去看,只見從那門裡走出三個男人。兩高一矮。高個子們護衛著一個稍矮一點的男子。那個稍矮一點的男子提溜著一個真牛皮做的黑色手包,旁若無人地向停車場外走去。韓起科看了這個稍矮一點的男子一眼後,總覺得他有些眼熟。是誰呢?是誰呢?他反复徵詢自己。這時,大家吼道,這幾個傢伙就是黃牛票販的頭兒。車票就是讓他們從後門弄走的。但那三個男子照舊沒給予理睬,旁若無人地繼續走他們的。眼瞅著這三人就要走出停車場大門了。大家再一次圍了上去。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車票兒就在他那底黑包包兒裡哩。我知道底咧。每回回都是他來哩從後門把車票弄走了呢咧。我都見他好幾回回了。不能讓他走咧。票全在他那個底黑包包兒裡藏著咧。那個喊叫的人揮舞著胳膊,蹦著跳著,發瘋似的喊叫著。已經快走到停車場大門口的矮個子一下站住了(其實他個子並不矮,只是相對那兩個大個子護衛而言,他確實是矮了一點,)回過頭來冷冷地打量了那個喊叫的人一眼,甚至還向那人走了兩步過去,不緊不慢地問那個人:“說啥呢?你見我給票販子們票了?你見了?嗯?紅嘴白牙的說啥屁話呢咧?”他說話的音量並不大,但無形中的確有一股震懾人的氣勢,撲面而來。那些人馬上都不吱聲了。而後他又衝著那個吼叫得最兇的人說了一句話:“你再胡說八道,我讓你十天之內都走不成。你信不?”那人打了個咯愣,雖然沒馬上退縮進人群逃掉,臉上的神情卻鑿鑿實實地一下萎頓了下來。在重新轉過身向大門外走去之前,那個矮個子突然掉轉臉,向韓起科投去認真的一瞥。也許在這眾多的陌生人中間,在這麼些他不屑一顧的人中間,他也感覺到了這麼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容和目光,感覺到了一個不容他忽視的面容和目光。他需要確認一下。但一瞥之後,他卻仍然不動聲色地轉身走了。只是走到他那輛停在大門外的黑殼子桑塔納轎車跟前,他跟大個子中的一位,悄悄地耳語了兩句。後來這位大個子,在送走了矮個子和桑塔納轎車後,便回過頭來裝著上那邊茶攤兒上買茶喝;等韓起科往外走時,便不遠不近地跟在韓起科的身後,一直跟到第一監獄門口,親眼看著韓起科進了監獄大門,才抽身離去。這一路上,韓起科一直非常納悶。他總覺得那個個頭稍矮一些的人臉熟。而且非常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他也覺出,那個大個子在自己身後悄悄跟踪著,卻又搞不明白,他跟踪他又是為了什麼。再不想惹事的韓起科,只得加快腳步,趕緊向市一監走去。一進監獄大門,卻突然想起來了,那矮個子應該就是趙光啊。這一想,還真的越想越像。但這小子怎麼會變得那麼橫,那麼“牛皮”了呢?他都趁上桑塔納了?不會吧?但越想,這人還是越像趙光。包括他身邊的那兩個高個子,其中一位應該很像張建國啊。沒錯。應該就是他倆。他忙拔腳往監獄大門外跑去,再四處尋視,那一直跟踪他的大個子卻早已不見半點踪影了。

到晚上,他去找分區監獄長,(就是那個沙啞嗓門,張嘴就稱他“小王八蛋”的傢伙,)把今天買票的情況報告了一下,想再請個假,過一天再去通宵排隊弄這個車票去。分區監獄長卻跟他說,你不用再這麼費心勞神了,一會兒,自有人給你送票來哩。 “送票?給誰送?給我呀?”他自嘲地一笑,說道,“分監獄長,我這兒正窩著一肚子火哩,您就別再逗我玩了。”那沙啞嗓門笑笑道:“誰逗你玩呢?反正剛才我得到這消息時,也不信。不過,送不送,一會兒就知道了。”韓起科這才有點半信半疑地問道:“還真事哩?誰啊?”分區監 獄長笑道:“誰,你就甭問了。我在電話裡問半天,人家都不肯說咧。這雞巴玩意兒,還真玩深沉底咧。咱就等著瞧吧。我想沒人那麼無聊,拿咱監獄裡的人涮著玩底吧?”等到八點來鐘,大門口警衛室打進電話來說,有人找韓起科。經分區監獄長批准,韓起科急匆匆趕到接見室,只見那盞用鐵絲網保護起來的電燈泡下,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張建國,女的卻是馬桂花。

車票是趙光請他倆送來的。在長途汽車站,回頭的一瞥間,趙光立刻就認出對面排隊購票的人群中站著的那人,就是韓起科。這幾年,趙光和許多小分隊的隊員一樣,曾多次帶著各種各樣的物品去獄中探望韓起科,但都遭到韓起科的拒絕。此刻,他擔心韓起科仍不肯跟他相認,雖然心裡熱熱地湧動著,但還是鎮靜地控制住了自己,裝作沒事人一樣,一頭鑽進桑塔納,揚塵而去。回到公司,他立即打了一圈電話,先了解到韓起科已被假釋,然後趕緊把這消息通知了能聯絡上的小分隊成員。最後又給馬桂花打了電話,委託她和張建國送車票去。他自己之所以不出面,還是擔心性子剛烈的韓起科,依然不原諒他,不肯見他。 其實,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這五年間,韓起科不只是不肯見趙光,而是誰都沒見,這五年裡,他心甘情願地又萬般無奈地把自己死死地封閉在“監獄”裡了。

“假釋了,幹嗎還不給我們一個信兒?”馬桂花嗔責道,說話間,眼圈便紅了。從走進這監獄接見室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顫栗。再看到韓起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心里便酸澀得只想哭。 這些年來,我的確一直很難捉摸得定,也很難向各位描述作為我妻子的馬桂花,對韓起科所具有的那種一往情深而又不帶半點雜念的眷戀和崇敬。我一直在試圖理解這種情感,要求自己“寬容”這種很難把握分寸的情感。我做到了嗎?我常常這樣問自己。而且也常常在深夜裡無奈地承認,自己在妒忌。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去妒忌,但還是要妒忌。隱隱的,拂之不去的,消蝕不掉的,總有那麼一點點妒忌。 “挺好吧?”這時,張建國眼眶也略有些濕潤發澀。他緊緊地握著韓起科的手,半晌工夫只問出了這三個字。

“你們來幹什麼?”沉默了一會兒,韓起科冷冷地問。 “你別這樣!”馬桂花終於叫了起來,眼淚也止不住地嘩嘩流了下來。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最後還是韓起科先開的口:“有事,快說吧。會見時間有限。” 馬桂花詫異地問:“你不是已經假釋了嗎?” 韓起科說道:“假釋,不是釋放,還是要受某種管制的。再說,這裡是監獄,我們必須遵守獄規。” “那就快說吧。”馬桂花急急地說道。然後張建國就告訴韓起科,原先小分隊的人,有相當多已經離開岡古拉,都定居在哈拉努里。約定要為假釋出獄的韓起科搞一次聚會。聚會以後,他們派人派車送韓起科回岡古拉。 “派車?”韓起科詫異地問,“不是說給我送車票來的嗎?怎麼又說……派車了?誰派車?政府能派車送我?”

張建國笑道:“幹嗎要政府派。原先小分隊的人,不止一個買了私家車。大車,小車,都有咧。” 韓起科沉下心,想了一想,再說道:“大傢伙一起見個面,可以。但得等我跟監獄長報告以後再定。還有一點,我得說明,不管咋見面,對外都不能說是'聚會'。我畢竟還只是假釋犯。就是將來拿到正式的釋放證,咱們之間也別搞這種集會性質的事情,會被人誤解的。咱們就是熟人之間見個面,吃個飯,啥名義也別掛……” 馬桂花忙應道:“行行行。就是朋友之間見個面,吃個飯,對外啥也別說。”張建國卻沒接韓起科的話茬。面對韓起科,聽他言,觀他行,張建國一時間反而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韓起科跟所有那些前小分隊隊員一樣,個兒長高了,人也長開了,臉盤上必然地出現了成年男子那種應有的棱角,眉目間也相應地流露出多年的監獄生活烙下的那種順從和謹慎,克制和壓抑……所有這些,似乎都在張建國的預料之中,但真的面對了,他還是感到意外,心裡還是湧動出一陣陣無法言喻的傷感。

到約定的那一天,韓起科還真的來了。原定要在新落成的哈拉努里大飯店預定一個帶客廳的豪華包間,好好地坐一下,最後還是愣讓韓起科給推掉了,說這事千萬不能樣做得太招人顯眼。後來,馬桂花提出上我家來坐。那時,我新任農科所所長。 (就在韓起科在監獄裡服刑的那四五年期間,我半脫產在省農大讀了個專為在職幹部開設的經濟管理專業,拿到了對我一生來說可謂至關重要的大本文憑。)但韓起科還是不同意。他還是那句老話,他畢竟是個假釋犯,找一幫人到一個黨政領導幹部家去鬧騰,更不合適。最後定在了趙光家。那時候趙光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在哈拉努里近郊蓋了一幢假三層的小樓。院後,很大的一個停車場裡,除了那輛桑塔納轎車,還停著幾輛東風牌卡車。財大氣粗的趙光當然願意坐地做東,也想藉此進一步彌合和消除自己跟小分隊許多同伴多年來遺留的分歧和宿怨。他只怕韓起科不肯給他這個面子。他不想,只要韓起科不提出異議,那天的一切花銷,都由他“埋單”。沒想韓起科還真同意了。那天,我本來也想去的。但韓起科托馬桂花帶話給我說,我跟他的見面,最好還是等他正式釋放以後更妥當一點。我一轉念,覺得也是的。那時,內部已經開始醞釀改鎮建市,我一方面主持農科所的工作,另一方面,按某些領導的意圖,騰出相當大的精力,參與改鎮建市籌備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工作。不久還兼任了這個辦公室的副主任,並且逐漸地把工作的重心從農科所轉移到了辦公室那方面去。明白人都清楚,這個改鎮建市辦公室的主任副主任,只要不出什麼大問題,正式建市後,就是市府或市委秘書長副秘書長的既定人選。我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也確實應該謹慎一點才是,便只讓桂花帶了個問候過去,並許諾,等他正式刑滿以後,再單獨請他。

那天的“聚會”應該說進行得非常順利。原小分隊的那一夥人也非常高興。喝了不少的酒,說了不少的話,做了不少的回顧,發了無數的感慨,相互間對未來也做了許多重要的約定。尤其是對韓起科出獄以後的生活和工作,進行了認真的討論,提出了許多的建議,又做了種種慷慨激昂的承諾和擔保。韓起科也喝得不少,但說得很少,大部分的時間都端著個酒杯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看著。有點兒發呆。他的視線隨著發言者的轉換不停地從一個人的身上轉注到另一個人身上。 “聚會”結束後,他甚至同意讓趙光開著他那輛在當時的哈拉努里來說可算是“頂級版”的桑塔納臥車,把他送回監獄。那天晚上,幾乎所有參加“聚會”的小分隊成員的心情都是愉快的,既為分手這麼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而感到欣慰,也為韓起科經受如此重大的人生挫折之後,變得隨和了、從眾了,又在這隨和和從眾中,保持著一種必要的清醒而感到慶幸。只有馬桂花從韓起科的沉默寡言中,從某個瞬間在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那種猶豫和遲宕中,看到了一點別人沒看到的某種東西。雖然一時間她也說不清楚這種猶豫和遲宕到底標明什麼,但這種深重的猶豫和遲宕,過去確確實實從來也沒有在韓起科的身上出現過。這一點,馬桂花是有把握的。她隱隱地為此忐忑,好像預感到又要發生什麼不祥的事情似的。為了不掃大伙的興,當場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回家以後,獨自在廚房裡悶悶地坐了好大一會兒,才走進臥室,沒頭沒腦地問了我這樣一句話:“您說,在我們這樣的社會裡,一個特別執著的人,最後能走多遠?”雖然她在話裡沒跟我點明這人是誰,但我立即就明白她這個所謂的“特別執著的人”,指的是誰。我只是不想跟她、也不想跟我自己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便籠統地答道:“那也得具體人頭具體分析。得看這個人一輩子執著的是個什麼東西,他又是在運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執著的。不可一概而論。”她怔怔地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那些話,說了也等於沒說一樣,頭等大事痴痴地發了會兒愣,便再沒說什麼,去衛生間例行公事般洗涮一番後,只顧上床躺著去了。但這一晚上,我發現她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天明,才不由自主地睡了一小會兒。過了幾天,消息傳來,她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韓起科突然向監獄方面正式提出報告,請求繼續留在監獄裡“服刑”,居然不想“假釋”,不想跨出這厚重森嚴的監獄之門。

所有的熟人都愣住了。馬桂花、範東、張建國等人,包括趙光,輪番去監獄裡找他,勸他改變這個“極糊塗”,又“極沒名堂”的想法。這回,倒是有了點進步。誰來,他都見。誰說,他都聽著。誰說個啥,他都認真地回應一句:“我考慮考慮。一定考慮考慮。”但看到他呆滯的神情和再次剃光刮青了的頭皮,小分隊的這些同伴們知道,他是不可能再回頭的了。果不其然,過了半個月,這些人再想到監獄去勸他,他便不出來見人了。最後一個見到他的是馬桂花。馬桂花對他說:“你不能再待在這裡頭了。別傻擰著了。這幾年,外頭變化 太大了。你要不早一點出來適應外頭的這個變化,再過幾年,你整個人都會傻掉的,你會成為一個廢人的。你聽到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他點了點頭,而後……據馬桂花說,而後他眼圈微微地紅了,低下頭去,默默地坐了會兒,抬起頭來對馬桂花說:“我知道了。以後,你就不要再來了。回去告訴小分隊的同志們,請大家放心,有政府和隊長的監督幫助,我會好好改造自己的。就這樣吧。你走吧。 ”說著,就起身離開了接見室。

他並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想獲得這難能可貴的“假釋”的啊。他不是還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去長途車站通宵排隊,千方百計地想買一張回岡古拉的車票的嗎?那天,他不是還高高興興地來參加原小分隊隊員的“聚會”的嗎?在聚會上,他不是還喝了不少的酒嗎?當馬桂花最後去勸說時候,他的眼圈不是還“微微地紅了”一陣的嗎?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一檔子變故,使他突然間改變了初衷,拒絕接受假釋?馬桂花非常激動地找那些原小分隊隊員查問過,問他們私下里到底跟起科又胡嘞了些啥,居然如此深重地刺激了他,挫傷了他?這些原小分隊的隊員拍著胸脯,扯著嗓門,指天跺地地跟她保證,他們既沒有“私下里”跟起科有過任何接觸,也不會去跟他說那些沒邊沒沿的刺激話,更不會去做傷害他的事。他們幹嗎要刺激和傷害起科呢?他們自己也在為起科的這突然變故而感到無比的納悶哩。 這樣又過了兩三年,經過一再的減刑,韓起科終於獲准提前刑滿釋放。他沒有任何理由再“賴”在監獄裡了。小分隊的那些同伴打聽到,他在監獄裡學了一手不錯的汽車修理技術,就替他在哈拉努里市郊租下一間街面房,替他申領了一張營業執照,辦起一家摩托車修理部。修理部後身,還蓋了兩間平房,圈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裡還栽上了兩棵不大不小的沙棗樹。大夥還給他找了一個來哈拉努里探親的四川小丫頭,十八九歲,雖然文化上有點淺(只上過兩年初中),個頭也有點矮(不到一米五零吧),但人還算本分乖巧。想著這樣,雖然說不上多麼理想,但起碼能讓他開始過上一個正常男人的日子。說一千,道一萬,在封閉了八九年之後,趕緊讓他能像一個正常男人那樣開始生活,現在對於他,恐怕比什麼都重要。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考慮問題的。 出獄的那天,是又一個冬日。還照上一回似的,大夥又為他舉行了一次“聚會”。 “聚會”場所就在摩托車修理部後院那兩間平房裡。這回“聚會”來的人比上一回多。因為這幾年,原小分隊的這些隊員差不多都成家了,多數也都有了孩子。平日里,都顧著掙錢養家,互相之間也很少串門了。聽說要為韓起科聚會,熱情又高漲起來,都把各自的老婆老公和娃娃帶上。每家還帶一至兩個自己的拿手菜。當然,也有的索性扛著半扇生豬生羊就過來的。但這回聚會的時間卻比上一回短了許多。說了會兒話,喝了會兒酒,吼了會兒“卡拉OK”,便早早地散了。一方面因為那群狗屁娃娃太鬧,也因為有的家屬明天還得上早班;但更主要的是許多人都覺得,反正起科已經正式出獄,以後啥時間想見都能見了,可以不必在乎這一晚上相聚時間的長短了。但大夥走時,按事先商量的,留下張建國和馬桂花,希望他倆再跟起科說說高場長的事。 這些年,韓起科一直“不理睬”高場長,這讓小分隊的這幫人既很不理解,又很不安。高福海雖然病退離休回了北京南城,但仍一直在關注著韓起科,一直託人捎話來打聽韓起科的情況。大夥覺得,不管怎麼說吧,論理論情,出獄以後的韓起科都應該主動去看望一下高場長。至於路費甚麼的,由他們解決。 (這租房辦修理部的錢,也是大夥湊的。原先趙光說他一個人承擔這筆費用。大夥兒一合計,覺得這錢讓趙光一個人出,怎麼想也不合適。不是說趙光出不起,而是不合適。大傢伙覺得,這是起科的事,他們都有責任抻頭來承擔。拿多拿少,都得盡這一份心。)馬桂花張建國先幫著韓起科和那個四川丫頭把屋子拾掇乾淨了。滿地的酒瓶肉骨頭啊,花生瓜子殼香煙屁股啊,也確實讓他們好一陣子忙活;而後把韓起科單獨叫到一個屋子裡,委婉地勸了一陣。韓起科卻只是不搭腔,也不說去看看高福海,也不說不去,就是一個沒反應。想到他過去的那種自信執著從容,再看到他眼前的這份遲鈍固執,馬桂花和張建國的心恰如一片被山雨摧殘過的蕎麥,扶不起,又丟不下,既零落,又傷感。張建國祇知道這位當年的小分隊隊長、岡古拉的風雲人物、他們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經過這八九年的“折磨”,大概是“徹底不能像個樣兒了”。他為之惋惜,哀慟,又多少有些為之洩氣。他估計,韓起科的這後半輩子,好歹地能把這個摩托車修理站維持下去了,再把那個並不傻的四川小丫頭“哄”住了,“哄”著那小丫頭替他生一兩個也不傻的娃娃,他這一生也就這麼交代了。但馬桂花卻不這麼認為。她明白韓起科心裡還梗著個硬木疙瘩。一時半會兒,他還擰不過這個彎兒。什麼時候能解開這個硬木疙瘩,擰過這個彎兒來,興許拍拍腦門,三五天就成了;興許三五個月、三五年,或十三五年,也難說。馬桂花當然為韓起科著急。一個人還能有多少個三五年、十三五年?再說,從人生髮展階段來說,特別是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韓起科當前這個年齡段,正是至關緊要的階段。二十五六到三十前後嘛,一生成敗的關鍵時刻嘛。這階段的人生要是再被耽誤了,埋沒了,扭曲了,走變了樣兒,雖然也不能說這個人就徹底不可能再乾出點啥名堂來了,但再要幹出點名堂,那可真得費牛勁兒了。想到這裡,馬桂花心裡就不只是著急,更多的是難過和焦慮,還充滿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沉默了一會兒,馬桂花說道:“顧校長聽說你出來了,挺想來看你的。今天晚上市裡有點活動,他實在走不開,讓我帶個話給你,一是致歉,再是另約個時間……他單獨請你。”“別別別。還是我去看他……哪天我去看他吧。”一直低頭不語的韓起科忙抬起頭,應道。而後,他們約定,兩天后再來看望韓起科。 “你好好考慮一下,經營這個修理部,還有什麼難處,需要大夥幫忙的,只管開口。至於高場長那邊,剛才我們已經說得不少了,你真得認真考慮一下。高場長這些年一直牽掛著你。當年抓你,也不是他的意思。前前後後,他還真沒少為你說話。至於還有那種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也別那麼死擰著脖子不回頭了。”走出院門後,張建國還從自己的手包裡掏出一小包東西塞給韓起科。韓起科藉著院門前那昏暗的路燈光,仔細辨認了一下,卻是一盒印刷包裝都挺精美的“避孕套”。他臉立刻大紅,電打似的,忙把那玩意兒塞還給張建國,訥訥道:“這……這幹嗎……”張建國笑著又把那玩意兒塞給韓起科,大聲說道:“晚上折騰那小丫頭,別光圖痛快……知道怎麼用這玩意兒嗎?”“你……你……”韓起科拿眼角的虛光瞟了一下只在兩步路外站著的馬桂花,示意張建國小點兒聲。張建國卻完全沒搭理韓起科的這點謹慎,仍跟沒事人似的告訴韓起科:“我們跟那個小丫頭把事情都講明了的。小女孩挺開放。她懂我們的意思,讓她來跟你一塊兒生活,最後是希望你們成為一家人的。所以,只要你覺得是那意思,想幹嗎就乾嗎。知道不?”說著,張建國還故意帶著一點男人固有的那點“邪性”,坏笑著拍了拍韓起科,然後壓低了聲音,說了句:“老兄,這麼些年,還是個童男子吧?沒開過葷呢?哎呀呀呀,這可不行。都小三十的人了,別憋出病來了。趕緊的,把這事兒辦了。就是有一條,你可把住了:成家的事沒想定前,別輕易把小丫頭的肚子搞大了。記住了?!”說著,便招呼馬桂花上車走了。 但沒料想,過兩天,等張建國和馬桂花再來時,韓起科卻已經走了。跟誰也沒打招呼,就離開了這個修理部,離開了哈拉努里。他讓那個四川小丫頭把一封封得死死的信轉交給馬桂花和張建國。馬桂花張建國忙拆開信來看,信上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只寫著這樣一行字:“好意,全謝了。但請不必再為我費神了。”後頭還有個小括弧。在括弧裡又附了這麼一行小字,尤其讓馬桂花和張建國感到吃驚。他寫道:“那個小女孩,請趕緊另行安排。別把人耽誤了。千萬!千萬!!” 他們去問小丫頭。小丫頭既說不清韓起科到底去了哪兒,也說不清他還回不回來,更說不清他為啥要走;只說是聚會後的第二天一大早,韓起科就走了,臨走時,除了這封信,再的,什麼話也沒留。馬桂花和張建國趕緊上里屋去查看。他居然把自己出獄時帶出來的那點東西全帶走了。兩人又趕緊給在哈拉努里的那些原小分隊隊員打電話,問,韓起科臨走時跟他們中的誰聯繫過沒有,留下什麼話沒有。但一圈電話打下來,誰都說沒接到過韓起科的電話;聽說韓起科又不辭而別了,他們紛紛丟下各自手頭的事情,趕到張建國的住處,商量對策。 (趙光這時已經去省裡搞“併購”一類的“擴張”去了。他把哈拉努里的一攤事兒,全託付給了張建國。)大夥決定立即動用各自的關係,查找韓起科的去向。但一直忙到晚半晌時分,得到的惟一可靠的消息是,他可能是去了省城了。而且據可靠消息說,這小子在省城有了一個女人。他就是奔那個女人去的。 這消息簡直把大夥都震蒙了。韓起科已經有女人了?不會吧?想起他接觸那一小盒“避孕套”時的緊張和惶恐,怎麼能相信他已經有了女人呢? 如此這般,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議論半天,也沒議論出個所以然來。只有馬桂花跟個傻子似的,張著嘴在一旁站著,一直沒參與大伙的議論,只是在那兒自顧自地喃喃道:“這傢伙,居然把對像也找了。他上哪兒找的對象?這監獄裡還管找對象?這小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