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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再見韓起科

黑雀群 陆天明 11921 2018-03-19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告訴馬桂花,我去了“灰鴨嘴村”,我見到了韓起科。那一瞬間,這消息在馬桂花身上所引發的震驚和激動,使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告訴馬桂花,我去了“灰鴨嘴村”,並且在“村”裡見到了韓起科。那一瞬間,這消息在馬桂花身上所引發的震驚和激動,使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韓……韓起科?你見到韓起科了?你又在蒙誰呢?他一年前就結束勞改,很奇怪地去了省城。後來,怪怪的,又回來了,跟趙光乾了一段,後來突然說是病了,不少人去看他,他挺不樂意的,後來就突然又失踪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咋會見您呢?”馬桂花怔怔地說道。 “你很清楚他的情況?”我萬分驚奇,“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故意的?”我惱火地追問。

“我不是故意的……”她委屈地解釋。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韓起科一年前就已經刑滿釋放了?” “您沒問我。” “天吶,這還要我來問嗎?” “我想……我想……您對我們岡古拉的人和事情可能再不會感興趣了……” “再不會感興趣?哈哈。哈哈。你怎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不感興趣,我會娶你?我不感興趣,這些年裡,我幹嗎要一次又一次跟你探討高場長、韓起科和岡古拉的問題。你應該能明白,我心裡是有你們這個岡古拉的,你這樣瞞著我,太傷我的心了。要不然……要不然……就……就…… “要不然就咋啦?” “要不然就說明你心裡有鬼!” “我有啥鬼?你說呀!” “嗯……” “您嗯啥嗯?!我怎麼有鬼了?您這話是啥意思嘛?您是不是想說我跟韓起科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鬼事兒?我要跟他真有啥鬼,能跟您走到一個屋簷下來生活嗎?我還能跟您做那種丟人的事嗎?你把我當成啥啦?”一點都不能受黑白冤枉氣的她,眼眶裡一下就湧滿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並聲嘶力竭地喊叫了起來。

我不作聲了。 我想就在這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早就應該明白的一切。馬桂花不可能成為我真正的完全徹底的“愛人”。她生命的基點,永遠留在了岡古拉,而且永遠附著在了韓起科身上。我應該早就明白這一點的。其實,對這一點,我也不是說一點都沒有預感。我只是久久地不願意承認它是個既成事實而已。這些年裡,尤其是離開岡古拉的頭幾年裡,我的確經常跟馬桂花探討在岡古拉發生的那些事情的含意。我覺得我自己無法說得清楚高福海和韓起科的那些作為。我跟馬桂花探討這些,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只要談起岡古拉,她就會變得無比生動、活潑、自信,就跟久旱的河溝地裡突然遭遇一股兇猛的洪水,那蔫耷了腦袋的水杞柳、那無處可去的野鴨群、那乾巴巴地晾曬在卵石灘上的枯樹根一下全都歡騰鮮活起來。這時候的她,渾身上下都往外透著一股直逼你心靈的讓你疼愛不盡的氣息。它讓你只想去抱她,撫愛她,卻又不敢真正去觸碰她……另一方面,我的確也想听聽她對那些事情的看法。她畢竟是從小在岡古拉長大的。她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是那黑楊林中的一棵,黑雀群中的一隻。凡是我說不清道不明的,也許她能從內部的另一個層面上,自覺不自覺地為我提供一條通往謎宮出口的“路徑”。但是,每一回這樣的探討,幾乎都要鬧個“不歡而散”。因為我是同意朱副場長李副場長等人的觀點的。我怎麼考慮,得出的結論都是,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問題,高福海和韓起科的所作所為,都是不可理喻的。是岡古拉那個特殊環境,讓他們的內心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必須承認,他們的某些行為是一種變態。而且是精神上的“變態”。

“你說高場長和起科變態,他們就變態了?我看你自己才是真正的變態!你們這些說人變態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變態!!”話每每說到這兒,她總會變得非常偏激,總是無法平靜。她甚至會冷笑。會哼哼。眼角里還會滲出一絲絲“邪惡”的光澤。你難以想像,她居然會像一個“惡婆”似的,一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手則不停地在我眼面前揮動著,大聲反駁:“要說環境起了作用,那環境就不對朱副場長李副場長趙大疤這些人起作用?他們就不變異,不變態了?你咋樣?你雖然不是在岡古拉長大的。但你那個哈拉努里跟岡古拉又有多大的區別?你們在哈拉努里長大的人就那麼正常?” “我沒說別的地方的人就不會發生變異。” “那按你這種說法,這種思維方式和推理邏輯,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中國所有的人都變態了,都不正常了?”

“不是所有。但肯定有一部分。” “哈哈。一部分。好一個'一部分'!”她嘴角上突然掛起一綹“刻薄而險惡”的微笑。 “好好好……好好好……”我只得苦笑笑,沒法再跟她往下爭辯了。 “好啥好?你們就是瞧不起我們岡古拉人。你們就知道欺負岡古拉那兒的人!”霎時間,她眼眶裡突然又湧起委屈的淚花。 “誰欺負你們了?朱副場長李副場長,還有趙股長,也都是岡古拉人啊。他們看問題就要比你冷靜和客觀得多。你得好好跟他們學一學。”我說道。 “他們?哼!”說著,她嘴角上再度浮起那種“刻薄而險惡”的微笑。從“委屈”到“刻薄”的轉換,這中間幾乎沒有一點過渡,都是在瞬間完成的。完全是本色的,本能的。

“吵”上這樣一架,我們會平靜兩三個月。雙方都害怕再觸及這樣的話題。不願意再傷及對方的感情。她依然會恪盡職守地為我盡她作一個妻子所應盡的一切義務。我自然也盡力地尋找和恢復在沙黑里克見她第一面時所升騰起的那種奇異的激情。她的義務倒是一天比一天盡得老練和周到,但我的激情,卻在她這日復一日的“老練”和“周到”中,漸漸消失了那種本應潛在著的衝擊力和爆發力。慢慢地,我終於發現,她炒的菜,其實除了鹹味,辣味,就再說不上什麼特色了。她所謂的收拾房間,也就是把乾淨衣物和不干淨的衣物分別堆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而已。而她的任勞任怨,也就是表現在單位裡。在那兒,不管遭遇什麼樣的不公或冤屈,她都會忍受下來。但回家後,她總會找一個藉口,把這些積攢的怨氣和牢騷,衝著我狠狠地發洩一通。她也學會了逛商場,偶爾也買一點彩票試試自己的手氣。這些年來,她的心情雖然並不是那麼舒暢,但她還是一年比一年長得壯實了;守在電視機跟前,收看那些婆婆媽媽的爛電視劇的時間,也一年比一年多了……還有一點,讓我亦喜亦憂。憂喜參半。這一兩年,她已經不再跟我“吵”了。是不屑於跟我吵了?還是從根本上覺得沒必要再吵了,吵也不管用,吵也吵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是不吵也罷……或者說,她內心已然麻木,覺得這世界上已然沒什麼值得自己為它去爭、去吵的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她不再跟我吵了,我說不清楚……也許各方面的原因都有一點吧……

當然,每月一次,或兩次的“那種事兒”,只要我找她,她還是願意“配合”的。 如此而已。 那天她告訴我,高福海確實報病危了。我還怪她:“怎麼連這樣的消息都瞞著不跟我說?”她還是那句話:“我以為你對我們的事不會再感興趣了。”我忿忿然地回擊道:“你以為!以後你能不能少跟我來一點這樣的'你以為'?!”然後她跟我說:“高場長非常希望在走以前,能最後見一見當年小分隊的人。特別想見一見韓起科。你幫著做做他的工作吧。路費不成問題的。”我問她:“那你也要去北京了?”(高福海病退離休後,回北京南城定居了。)她很乾脆地答道:“是的。我當然要去。小分隊的大部分人已經到北京了。我沒走,就是因為還沒找到韓起科。小分隊的人都希望我能找到韓起科,並且把他也帶到北京。大家能最後再聚一聚。”我說:“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去參加這次聚會,一起見見高福海?”她說:“不行。”我問:“為什麼?”她說:“請你別把它看作是一次聚會。”我再問:“不是聚會,能是啥?你自己剛才還說是'再最後聚一聚'。”她愣怔了一下,沉沉地答道:“我這麼說了嗎?這不是聚會。是臨終告別。”我說:“臨終告別我也可以參加啊。說起來,我還是你們的校長哩。”她再次愣愣地打量了我一下,說道:“你跟我們不一樣……”我說:“只要你們不把圈子劃得太小,有啥不一樣?”她突然激動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動了幾下,重新回到我面前,大聲說道:“當然不一樣。人跟人能一樣嗎?我們跟韓起科就不一樣。韓起科跟高場長也不一樣。你摻和進來,會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感到特別彆扭的。高場長要死了。你知道嗎?他要死了。他想單獨跟我們告別。單獨告別!”她眼眶裡又一次湧滿了淚水。

當天晚上,馬桂花按韓起科給我的兩個電話號碼,撥通了其中的一個電話。這還是個長途電話。從區號看,它應該是省城裡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子。聽聲音,大約有三十歲左右,自稱是韓起科的“老婆”。 “你是他什麼人呢?”對方問。聽聲音,好像一邊在說話,一邊還在嗑著瓜子。 “我……我是他老同學。”馬桂花答道。 “老同學?好傢伙!這個小文盲還有老同學咧?哈哈……哈哈……”“老婆”尖刻地笑道,聲音渾厚,中氣很足,似乎應該是個個頭不小,體形也壯碩,胸腔和胸部都特別寬大和綿軟的那種胖女子。 “我能跟他說個事嗎?”馬桂花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早就不跟我一塊兒過了,這個小文盲,咋還把我的電話號碼四處亂給人呢?他自己是咋跟你說的嘛,啊,老同學?你是啥時間跟他同的學?北大時期,還是清華時期?哈哈哈哈……老同學……”挖苦對方的同時,那“老婆”還在不斷吐著瓜子殼兒和嚼著瓜子仁兒。馬桂花實在聽不下去了,說了句:“那就對不起了……打擾您了……”就要掛電話。對方卻趕緊制止:“別別別。你還沒把話說透亮哩,掛什麼電話嘛。到底有啥話要我帶給他?他昨天還給我打了個電話來,說是有人要打電話到我這兒來找他,除了原先小分隊的那些老同學,別的一概都替他回了……你是哪兒的?”馬桂花見她絮叨個沒完了,忙說了聲:“沒事沒事。”剛想掛電話。對方忙說:“老同學,咋的啦?有話就說唄。他剛才還打來電話問,今天有沒有人留話給他。好像挺著急的樣子。你到底有事沒事?”馬桂花還是說了聲:“沒事沒事。”堅決地把電話給掛了。放下電話後,她顯得特別的心煩意亂。我問她好幾遍發生什麼事了,她都沒答理我。後來,她突然問我:“你見著韓起科時,他說沒說,他結婚成家的事?”我說:“沒有啊。一個字也沒提到他結婚成家的事。怎麼了?”她遲疑了一下,說道:“剛才……剛才那個接電話的人,是個女的……”我說:“女的又怎麼了?”她說:“她自稱是韓起科的老婆。”我說:“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以他的年齡,也該有老婆了。”她怔怔地說:“但是……但是……”我說:“但什麼是嘛。你幹嗎不把要說的話跟她說了呢?韓起科既然留了她的號碼,就說明他跟她關係不一般。她肯定能把話給你帶到韓起科那兒。你還管她自稱是什麼呢!”但馬桂花卻再也沒給這個“老婆”打電話,一直熬到第二天天快亮時,才撥通韓起科留的另一個電話號碼。這回接電話的人是個男的聲音啞啞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聽起來像個老人。他說他是“哈拉努里市第一監獄管教科。”馬桂花一愣,心想,這電話怎麼打到“監獄”裡去了?忙問:“您……您哪兒?市第一監獄?對……對不起,電話串線了。”忙放下電話,按紙條上寫的號碼認認真真又撥了一遍,接電話的卻還是那個沙啞嗓門。這一回沙啞嗓門卻笑了,說道:“餵,咋的啦?你是西大街髮廊裡那個做足底的小妞吧?誰讓你往這兒打電話來著?啊?我不是跟你說過……”馬桂花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咬著牙罵道:“說啥呢?!誰是做足底的小妞?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對方挨了罵,一激靈,才從惺忪的睡意中完全清醒過來,連聲說:“喂喂餵,你到底是哪一位姑奶奶啊,大黑早地吵了我的覺,還那麼厲害?”“我問你,你這電話號碼是不是……”馬桂花把韓起科留的那號碼給對方重新報了一遍。對方說:“沒錯啊。是這個號。咋的啦?”馬桂花說:“韓起科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一聽馬桂花報出“韓起科”,對方的口氣馬上變得熱情,親近,並滿口答應盡快找到韓起科,把高福海病危的情況和北京高家的確切地址轉告給這個“小王八蛋”(他就是這麼稱呼韓起科的)。過了兩個來小時,大約八點鍾光景,我和馬桂花剛吃過早飯,正要收拾收拾去上班,沙啞嗓門打回電話來說,他已經找到韓起科這“小王八蛋”了,並且把高福海的情況如實告訴給了他。但是,“這小王八蛋要走哩”。馬桂花忙問,他去哪兒。沙啞嗓門說,去北京。馬桂花忙問,他什麼時間走啊?對方答道,不清楚。馬桂花又問,他準備坐火車走,還是準備坐飛機走?對方答道,也不清楚。馬桂花跺跺腳,怨恨地啐嗔道,你咋啥也不清楚啊?對方卻說,你就是馬桂花吧?書記夫人哦。嘿嘿。起科正經跟我說起過你哩。你還有啥事要我跟韓起科這小王八蛋說的?馬桂花說了聲,多謝了。我自己找他吧。就把電話掛了。

馬桂花放下市第一監獄的電話,又趕緊給北京南城高福海家掛了個長途,先詢問了高福海的病情,接著又把韓起科已經起程赴京的消息傳遞了過去。 “你們一定得想辦法讓高場長挺過這一陣。一定得讓他跟起科認真見上一面。付多大的代價也得讓他父子倆最後見上一面……”桂花一邊說一邊抽泣,放下電話,簡簡單單地往一個舊旅行包裡塞了幾件換洗衣褲,拿上她自己的那個銀行折子,也趕往北京去了。 據我後來了解,假如高福海那會兒沒報病危,說一句實話,韓起科還是不會去看望他的。這裡不存在服軟不服軟的問題,也不存在報恩不報恩的問題。不管你把他看成什麼樣的人,是“小文盲”,還是“小王八蛋”,十年前,他肚子裡確確實實憋著一股子氣。他難受。他想不通。他無處發洩。那個時候,一生好強的高福海面對“危機四伏的岡古拉”,把發生問題的根源,竟然全都歸結為他自己的“無能”。因為他的無能,岡古拉才常年發不下工資。因為他的無能,退伍軍人們才會鬧事。因為他的無能,朱李趙等人才會“勾結”起來“反叛”。也是因為他的無能,沒有給知青們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和生產條件,他們才會以死相抗,拼命要求“返城”……他不能理解高福海艱難困鬥幾十年,到最後時刻心中出現的那種絕望無奈和軟弱,更不能理解(也不願去理解)高福海在朱、李、趙等人“勾結”“反叛”時所做出的那種委曲求全的姿態。十多年來,他一直以高福海為自己的精神支柱,以高福海為自己的人生楷模和驕傲。在他心目中,高福海就是岡古拉,就是黑楊林,就是那片無邊無垠的藍天。其實他並不知道,外表孤傲和自強的高福海內心一直潛伏著一片軟弱的陰影。這片軟弱陰影的產生,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一個非常矛盾的境地之中。在岡古拉,他能做他所有想做的事。他可以收拾所有那些膽敢違抗他的人。他能讓自己身邊所有的人都對他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但只要離開岡古拉,他馬上就什麼都不是了。包括他自認為是真心實意為解決岡古拉老百姓一點實際困難而做的一些事情(比如所謂的“種黑地”),往往也做不下去,還會因此而被整得“頭破血流”。這種時候,也沒人來傾聽他的訴說。他鬱悶。他常常想喊叫一聲。尤其是到上頭去開會的時候,當那麼多主宰他和岡古拉命運的人都集結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地要喊叫一聲。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喊叫了,後果將不堪設想。他為此害怕過,哆嗦過,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但他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捅出天大的漏子。為此,他不敢再去參加會議,也不想見到那些人。當他看到,自己一手提撥信任的主要助手“勾結”起來向上頭“密告”自己的時候,看到成千上萬的知青公然提出要離開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而得到上頭的全力支持時,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到了。他這一代人的時代結束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也沒有那個必要再堅持下去了。於是,他適時地做了一些聰明人都會做的事情。而他的這些“聰明”的“理智”的行為,恰恰被韓起科認作了“軟弱”……

當他覺得自己完全是為了岡古拉的安全而秘密準備了第三部直線電話,居然不能得到高福海的認同和理解,反遭痛打時,他已經不難過了。他對高福海已經隱隱地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蔑視”和“憐憫”了,一種讓他心碎的“蔑視”和慾哭無淚的“憐憫”…… 後來就發生了那個知青事件。他歷來非常敬重岡古拉的那些知青。被親生父母遺棄在黑楊林里長大的他,完全不能想像,什麼是北京城,什麼是大上海,什麼是天津衛。後來,人們告訴他,從哈拉努里到岡古拉,走兩天兩夜,才只有一家商店。而北京上海天津城裡的商店就像岡古拉林帶裡的楊樹一樣多,一家挨著一家,把大路兩旁所有的空地全佔滿了。你這麼一想,就知道什麼是北京上海天津了。七歲的他長長地哦了一聲。後來,他和知青的接觸就很多了。因為他小學、初中時期的老師,基本上全是知青和大城市來的支邊青年。後來,農場里大部分單位的會計、統計、文教,也都由知青擔任。場宣傳隊主要的樂手、最出色的獨唱演員,領舞演員,也都是知青。在知青們到岡古拉以前,岡古拉的女娃娃不知道自己發育到一定程度,還得戴一種叫“胸罩”的東西,更不知道應該用一種叫“丁字帶”的玩意,來替代她們以前習慣使用的爛棉團和廢紙片。這兒的小娃娃並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大白兔”的糖果是用彩紙包裝起來的。有一種衣服飄飄灑灑的叫“的確良”。這兒第一雙塑料涼鞋是知青們帶來的。這兒第一個大衣櫃是知青們從老家托運來的。以後,甚至還知道了大衣櫃居然還有雙門、三門和四門之區別。而在這以前,岡古拉老職工家裡都只用大木箱或小木箱存放衣物,或者乾脆就把所有穿過或沒穿過、準備要穿的或壓根兒要等到冬季才會穿用的衣物都甩在那根早已開始生鏽了的鐵絲上,或把它們混堆在某一個木板箱上。小時候,岡古拉的娃娃除了玩羊拐骨,他想不起來,還玩過什麼別的“玩具”。是知青們帶來了第一顆玻璃彈子,第一張香菸紙片,第一本連環圖畫……他永遠也不會忘,第一次看到“電影”這個古怪東西所給他產生的那種巨大的震撼和驚懼。他不斷地從那塊被人們稱作“銀幕”的白布前,跑到白布後,又從白布後,跑到白布前。他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另一批活生生的人從一個小小的轟鳴著的機器裡躥出,展現在那塊白布上。那一晚上,他整整一夜沒睡著,他不斷地從床上起來,不斷地再次走到早已散了場的電影放映場上去,尋找那個從來也沒見過、並突然就這樣消失了的“世界”。他曾在十多天的時間裡,天天追隨著電影放映隊,到下一個放映點去。在幾年的時間裡,他都在發誓,自己長大以後,一定要當一個電影放映員,他曾經認為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職業。而岡古拉最早的兩個電影放映員便是北京來的知青,一男,一女,他倆後來成了岡古拉最早結婚的一對知青夫婦……

現在他們要走了。成千上萬人一起來喊叫:“我們要回老家!”…… 而正是他們在做他老師時告訴他,要熱愛這個叫“岡古拉”的地方。是他們告訴他,祖國每一片土地,不管它是如何的貧瘠,落後,我們都對它負有終生的責任。是他們給他講述一個叫娃爾娃拉的蘇聯女教師追隨革命家的丈夫,到那遙遠的西伯利亞去傳播文化的故事。是他們告訴他,只要有堅定的信念,堅強的意志,加上崇高的理想,就能抵禦一切艱難困苦。他記住了他們在說這些話時明亮閃爍的眼光和動人深沉的表情。那個時候,高場長就跟他說過:這些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總有一天,老天爺還要把他們收回去的。他不信……他從來不信這些男男女女的“娃爾娃拉”們會拋棄他,拋棄岡古拉…… 但,他們現在真的要走了。就在岡古拉最困難的時候,真的要拋棄他和岡古拉了。而且是哭著喊著鬧著非要走不可。連一天都不想待了,一個小時一分鐘都不想待了。岡古拉有那麼可怕可恨嗎?它掘了你們誰家的祖墳了?你們曾閃爍過的那些明亮的眼光,動人深刻的表情,都哪兒去了? 他想不通。 他第一次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要徹底拋棄他深深鍾愛的岡古拉。他心裡一下都空了。他不知所措了。十六歲的他,第一次發現,人,居然是那樣一種不可靠的動物。他們可以說話不算話。可以今天用這副嘴臉活著,而只要隔一個晚上,連嗝兒都不打一個,就換成另一副嘴臉來繼續往下活。包括他的那位高場長。哦,在心坎兒裡,自己是一直把他當作父親的啊。父親啊……多少回做夢,自己追著一個高大背影的男人,叫喊著:“爸爸,等等我。我走不動了。抱抱我……抱抱我吧。爸爸……爸爸……”但那個高大的背影越走越快,越來越高大,升起來,擴大開來,幾乎遮住了整個的天空。擋住了整個太陽和月亮。他哭著喊叫:“爸爸,我瞧不見你了。你在哪裡?爸爸……爸爸……你別走啊……爸爸……”那天當他走出高福海家的時候,他自己都沒覺察到,自己已是淚流滿面了。他一路向人群走去。突然一個問題在他心中升起,他站了下來。他問:你們可以走,我們就活該得留下?爹媽在北京上海的就一定要回北京上海,爹媽在岡古拉的就活該得在岡古拉待一輩子?假如有一天有一個人說,只有爹媽在岡古拉的才可以繼續在岡古拉待下去,那麼,到那時候,沒爹沒媽的他,又活該上哪兒去待著?到那時候,這世界還有一塊能讓他韓起科待的地兒嗎?他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有人做出這種愚蠢而生硬的決定。但是,這世界怎麼可以以爹媽的身份位置,來定兒女的前程呢? 怎麼可以?他問天,問戈壁,問黑楊,問大沙包,問黑雀群,也問自己,問這世界……但誰都不給予回答,誰都在跟他裝傻充愣。 他像一頭飢餓中的公狼,昂頭佇立,四處環視,默默地站了幾分鐘,最後向存放煤油的庫房走去了…… 火燃起來後,他就走了。回到那兩間小木屋裡。在黑暗中呆呆地坐著。他想拼命地喊一聲,卻怎麼也喊不出。後來,他不知所措地在屋裡來回走動,他開始心慌意亂。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不時地走到窗戶子跟前,去窺視遠處的火場。他沒有想到麥草還會引燃附近的林帶。火苗從林帶中躥出,又引燃了附近的馬號和幾座舊的庫房。幾十匹紅馬黑馬黃馬掙脫韁繩,向人群衝去。他的心怦怦怦亂跳。幾十米高的火舌抖動著伸縮著,從鑽天楊的樹梢上向夜空舐去,從遠處看,活像一條條閃著紅光的蛇信。他沒法想像,能吐出如此巨大蛇信的蛇,自身又該有多大,又是怎樣在這岡古拉的黑夜裡移動自己那無比笨重的身軀,然後又能在人們絕望的注視下,消失得無影無踪……這時他突然感到了恐懼,身上發出一陣陣寒戰。他甚至想到了逃跑。但兩條腿酥軟得一點都挪不開步去,同時又沉重得就像是灌了鉛一般。 稍稍清醒過來後,天色已經放藍。他走出小木屋去俯瞰火場。那裡只剩一片寂靜了,還有一片淡淡地飄浮在寂靜之上的煙靄。一些燒焦的白楊樹突出在這片煙靄之上,就像是西域古墓群裡那些神秘的木樁,遙遠地永久地聳立在沙漠深處。而後,他身後的電話鈴這時突然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才下了決心去拿起電話。電話是馬桂花打來的。 “你還沒走啊?你還在傻等啥呢?”馬桂花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燒傷踩傷好幾十人咧。還有兩個三四歲的娃娃傷得挺重的。這還都不算那些擦破了皮、崴了腳脖子的輕傷員。場部衛生隊全都擠滿了咧。起科,你真是昏了頭了,活膩了。你到底想幹啥呢?!天還沒亮那會兒,省公安廳就打過電話來,要這邊趕緊派人先把你扣起來再說。朱副場長李副場長的人帶著傢伙,正四處在找你哩。走吧……你在聽我說嗎?快走吧……起科……起科,你在聽著嗎?”韓起科一直沒出聲,呆站了會兒,仍一聲不吭,然後就掛斷了電話。而後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揀出十幾本考古方面的書,幾大冊考古方面的圖片,幾塊他自己在高地上找到的、自認為是十萬年前或五十萬年前“岡古拉人”使用過的“石器”,用一個塑料兜提著,向屋後的高坡走去。走過一條廢棄的排幹渠,走過一片碎石崗,又走過一大片芨芨草草原,在一個平緩的山前沖積扇溝的中部,走進一個偽裝得就像是完全沒經過偽裝的地窩子。等他點亮了兩盞馬燈,我們方能看清這是個長方形的地窩子,四五米寬,十來米長。大樑全是用彎彎的老榆樹架成。地窩子裡光光淨淨沒一點東西。但等你的眼睛適應了這兒異常昏暗的光線後,你就能驚異地發現,地窩子當間,還凹下去一大塊。通過一個三四級的土台階,你要是戰戰兢兢地一直走到這凹地的底部,再仔細一看,出現在你面前的竟然是兩具年代非常久遠的“屍骸”。這兩具“屍骸”是以罕見的曲肢葬方式下葬的。 “屍骸”直接躺在了地上。他倆下葬時有棺木。那是一棵粗大的黑楊樹被掏空後,倒扣在屍身上,做成的。棺木的兩頭,用羊皮和草泥封裹。使用這種奇異的“獨木舟”形狀的倒扣式黑楊樹樹棺,是當地特有的一種葬禮。 “據民族學材料,在不少原始民族中存在一種宗教信仰,相信人死後靈魂要涉過一條大河才能到達'彼岸'。在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亞、泰國、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的考古資料中都可以看到為死者過渡往彼岸世界準備的舟形棺葬具。”(上述引文見周金玲著《新疆尉犁營盤古墓發掘記》。三聯書店。2002年5月版P21—22)“屍骨”身下沒有墊任何東西。也許當時他們的親人是替他們墊了什麼的,比如葦席、毛氈、蒲草之類的東西,到韓起科發現他們時,它們早已風化掉了。死者的頭前還放著一個很大的木盤。木盤裡盛放著羊骨和麵餅,還放著些諸如木碗、木缽、木幾一類的物品。他不知道他們活著時,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他在其中一具屍骨旁發現了一把弓,一把刀。他知道這一位肯定是“父親”。而在另一位身旁發現了一個木質粉盒,還發現了一個木奩和木紡輪,一些碎羊毛,一把梳子。他知道“她”應該就是“母親”了。那年秋天,他特別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內心感到特別孤獨的時候,來到這一片廣闊的芨芨草草原上探尋,跟隨一群野驢來到這兒。看到了兩根栽在沙土中的木樁。木樁上的疤節和裂痕告訴他,它是被人栽插在這兒的,至少也應該有一千四五百年了。細細一觀察,他又發現,這木樁其實是古代一種船槳的演化品,比實用的要高大一些。他忽然記起在某一本考古記中有過這樣的記載,(一時間他想不起來是從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寫的那本《亞洲腹地旅行記》,還是俄羅斯探險家柯茲洛夫,或是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的某本著作中看到的。)不少獨木舟類的墓葬在地表上都會豎立類似的木樁。直覺告訴他,此處可能會有重大發現。他時斷時續地在這兒挖掘了將近半年。 (他當然不能天天泡在這兒。)終於讓這一對一千多年前的夫婦重見了天日。發現這個墓葬後,他很多次拿起電話要報告給有關部門。但每一次都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知道只要一打通這個電話,這一對夫婦很快就會被打擾。很快就會招來很多的人,拍照,丈量,繪圖,還有可能把他倆搬運走。他不知道這二位當年是怎樣一群孩子的父母。但只要一走近他們,他眼前總是能出現一萬年前,或一千多年前的生活場景。他把自己也想像成他們中的一員,想像自己也披著獸皮,或披著印金顯花的圓領左衽袍服,行走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古大地上。每每在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很激動,也不再感到孤獨。他知道自己是這一類真正的“岡古拉人”的“後代”。他是可以靜靜地跟他們“對話”的。他決定違規地把他們“隱藏”起來,化了極大的力氣,秘密地為他們修建了這樣一座簡陋的“地宮”。心情很不好的時候,他就會偷偷地上這兒來呆上一會兒。也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在心理上,他把這一對“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 那天韓起科把那一提兜書和圖冊放到“屍骸”身旁後,便在土坑旁歇息了一會兒,默默地註視著那兩具“屍骸”,彷彿在跟他倆“告別”;然後重新拿芨芨草和葦子掩藏妥了這地窩子,便回到了小木屋跟前。也許是多年來一心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但又不敢當面去詢問高福海的緣故吧,自從那年接觸了那些考古隊員後,尋找“遠古岡古拉人的踪跡”,就成了這狗屁孩子惟一的“業餘愛好”。按說,這種行為不該出現在一個還只有十六七歲的孩子身上。但是只要跟岡古拉歷史有關的東西,都能深深地吸引他,甚至還能深深地震撼他。 然後他從小木屋裡揀出一點日常用品,牙刷牙膏肥皂換洗內衣之類的,打成一個小包;再往木屋上灑了煤油;再在牙齒的幫助下,用一根黑白相間的羊毛繩把自己的雙手捆起,掏出打火機,摁著了,卻又久久地久久地下不了決心去點燃那兩間小木屋…… 原以為,法庭一定會判自己死刑。得知嚴重燒傷了兩個四五歲的娃娃,將給他們帶去終生的殘疾。那場火把場部的黑楊林基本上全燒毀了。他覺得自己真的該槍斃,真的應該拿自己的命去抵償。那天公審,是在岡古拉農場場部的老俱樂部舉行的。開春前的雨夾雪天氣,使那天變得特別陰冷。燒焦的黑楊樹濕淋淋地聳立在陰霾的天空下,看起來也特別的淒戚。那天岡古拉所有的人,不問男女老少,幾乎一個不落地都到了,心情雖不盡然相同,但卻一概地全都陰沉著臉盤,裹著淋濕了的老棉襖,老山羊皮大衣,踹著一腳黏稠的泥巴,把那個本來就不算大的俱樂部禮堂擠得滿滿噹噹。那天高福海病了。主持公審大會的是朱副場長。由哈拉努里法院的三位審判員和一位書記員組成的合議庭成員,端坐在泥土壘起的主席台正當間。小分隊的全體隊員,除了因傷仍在住院的趙光和仍然在“逃”的張建國孟在軍以外,按通知的要求,全都到場接受教育,而且被安頓在最靠前的兩排位置上。也許是為了以防萬一,在他們座位的兩端,大會組織者都安排了持槍警衛把守。後來才知道,在禮堂後身的化裝間和道具間裡,當時還預備了兩個班的持槍警衛,在樓上電影放映間裡還秘密地架著兩挺機槍。主要就是擔心小分隊的人在公審開始後,會突然帶領一部分老職工公然“作亂”。據說,大會組織者曾得到過這樣的“情報”,小分隊的隊員在得知第二天要公審韓起科的消息後,當天晚間,互相走動得相當厲害,“一直在密謀著啥”。而一部分老職工頻繁串門,也“躁動得可以”。 整個庭審過程中,韓起科一直帶著手銬。 (按說,庭審程序開始前,就應該除去被告身上的任何械具。但那個時候,不僅在岡古拉,可能整個中國都還沒那些講究。)大約是因為在看守所的這幾個月時間中,一直沒能見到太陽,他的臉色變得特別蒼白。蒼白到青白的程度。他一直盡可能地讓自己站得規矩一些,把上身挺得直一些。他甚至都沒有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小分隊隊員一眼。最後宣布,判處韓起科有期徒刑十年。一直保持著死一般寂靜的禮堂裡才突然升起了一陣潮水般的嘈雜聲。小分隊隊員也一下都站了起來。但他們沒有叫喊。因為坐在他們兩旁的那些持槍警衛(全都是從那批退伍軍人中選調來的)立即也站了起來,虎著臉,用槍指定了他們。除了幾個女隊員抱在一起,當庭哭了起來以外,幾十名小分隊隊員一直都沒有出聲,也沒有做任何出格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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