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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灰鴨嘴村

黑雀群 陆天明 7274 2018-03-19
那是夏日里一個晴朗的上午。灰鴨嘴村以它獨有的寧靜和悠閒,獨有的雜亂和不規則,獨有的警覺和熱情,迎接了我。 那是夏日里一個晴朗的上午。我駕駛著老坦克似的豐田“巡洋艦”緩緩馳進“灰鴨嘴村”。除了一地爽朗的陽光,陽光下汩汩流淌的污水,堆積如山的廢舊鋼鐵,(一多半是偷盜來的,)同樣堆積如山的廢舊酒瓶,十幾條栓在樁子上的惡狗,幾十隻閒散的白色來杭雞,空氣中消散不去的一絲淡淡的硫磺味,我幾乎沒看到一個活人,也沒有看到一棵活著的樹。後來便看到了女人。好幾個。這也讓我大為意外。我想,在這兒我應該先看到三五成群,賊眉鼠眼的狗男人。但我卻先看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女人。神情很平和的女人,很平和地出入各自的門洞。也有個別的,中年以上了,卻打扮得十分俗艷,眼神卻十分陰沉。然後我在一些籬笆牆的拐角處,看到了幾輛或新或舊的躍進牌卡車和桑塔納轎車。在一個空場上還看到了一大堆報廢的舊車。在那兒,我才看到了孩子。一群很髒,或不太髒的孩子,把我領到了韓起科住的那間土屋前。

(後來我才知道,當前這個“村”離真正的火區,還有三四公里路。) 這間用土塊壘成的屋子進深足有六七米吧。從光線耀眼、又特別曬人、沒有一點綠色的室外一下走進屋裡,既覺得異常地涼爽,又覺得相當的陰暗。我必須呆站一會兒,讓瞳孔慢慢放大了,才能適應這屋裡的亮度,然後才看清,屋裡並沒有人。我忙轉過身,遲疑著正要責問那幾個領路的小娃娃,卻看到兩三個大漢型的男人急匆匆走了進來。 “是顧書記嗎?”發問的,是其中一位。這傢伙相比其他幾位來說,個頭較為矮小。留個平頭。白襯衣很舊。藍長褲很皺。黑布鞋卻挺乾淨。如果他就是韓起科,那這十年間他起碼長高了有二十多厘米。過去稍帶些稚氣的圓形臉龐,則完全長成了成年男子那種棱角極分明的國字形。皮膚雖然粗糙,黝黑,但目光的閃爍間還是顯露出一點應有的精明和精到。

“韓起科?”我看定了他,遲遲疑疑地問。 “不。我不是。”那漢子忙歉疚地說道,“起科原先在這屋裡住來著。這些日子他一直病著。燒得還怪狠底咧哩。我把他挪我屋裡去了。剛才看到'巡洋艦'哩,都猜是你來了咧。他趕緊讓我們來接你。”做一番簡短的解釋,他們幾人匆匆領我去看韓起科。而韓起科現在待著的那屋,正是我進“村”後,最早看到有女人進出的那個屋。那女人來給我沏茶時,我問韓起科:“你妻子?”韓起科忙笑道:“又錯了。那是我嫂子。”他指著那個穿白襯衣藍褲子的漢子笑道:“她跟他才是兩口子。書記亂點鴛鴦譜,不怕鬧出人命案哩?”在場的那幾個大漢都怯怯地跟著笑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哥”,是韓起科服刑時的“難友”。他們在同一間號子裡住了三四年。韓起科實際上只服了五年刑,就被假釋。 (這件事上,很可能高福海再一次起了作用。當然,韓起科自己在獄中優異的表現,也是決定性的因素之一。)宣布他假釋,讓他回岡古拉。他卻怎麼也不肯走,非要留在監獄裡。 “這世界上還真沒見過你這一號'蠢豬'!”監獄管理局的領導和直接管轄韓起科的那位分監區長著實惱火了一把,“你小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人牽著不走,鬼拽著飛跑咧!”但罵歸罵,上自監獄長分監區長,下到區隊長、管教,以致那些獄警,都挺喜歡這個韓起科。同一號子裡的犯人也都挺服他。再說,也都知道他是個沒家可去的孤兒。當時獄中正掀起學習文化的新高潮,正缺文化教員哩,就把他留下了。一直到第八年年尾,扣去減去的刑期,他才帶著刑滿釋放證明,正式離開了監獄……

“你出來已經快兩年了?”我不無驚訝地問。 “是的。” “那你怎麼才來找我們?” “……”他默默地苦笑了一下,沒回答。 “成家了沒有?”我又問。 “咋說呢?有過女人,又散伙了。” “是嗎?你小子還挺趕潮流,短短兩年裡,啥滋味都嚐了,一點沒耽誤,都趕上當今最前衛的那伙年輕人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不說話了。這時候,屋裡只剩下我跟他兩人了。看到我倆要說話,那幾個大漢都挺自覺,悄悄地撤了,連那個“嫂子”,都不在屋裡待著了。而且那幾個大漢一出去,便在屋子周圍主動設下了“警戒哨”,不讓村子裡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靠近這屋來打擾我倆談話。看起來,這狗屁孩子坐牢出來後,在這“村”裡還挺有點“人望”。

“沒想到你在這兒還挺有威信。這兩年一直在這兒住著?”我笑著問道。 “哪裡啊。也就是偶爾過來玩兩天……” “那你這兩年都在哪兒待著了?” “哪兒都去了……滿世界掙命唄……”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麼?這兩年過得不順?” “……”他沉默了。過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反問,“這兩年,您遇到有過得很順的人嗎?”他問得很尖刻,但語氣中卻不帶一點怨恨,彷彿只是在求證一個公理。這倒讓我感到十分的詫異,甚至多少有些為之感動。以他這些年的經歷,居然能不怨恨,還能保持一種清醒和冷靜,保持一種必要的尖刻,實在難得。忽然間,我覺得他此刻的神情特別像一個人。像誰呢?馬桂花的父親馬立安,像那位“聖徒”?知青返城後的幾年間,像朱副場長、李副場長、趙大疤那樣的,過去被責罰到遙遠的岡古拉來的干部,都回到了他們原先生活的大城市。馬立安也回去了。但不久,就病故了。得知他病故的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在那麼艱難困苦的岡古拉,兩眼仍能灼灼放光的他,回到老家,過上了條件優越許多倍的生活,怎麼就突然病故了呢?父親病故,對馬桂花的打擊特別大。當時她已經跟我結婚了。我明顯感到她精神狀態的變化,變得沉悶許多。她告訴我,有兩個人,一直是她這一生精神上的支撐。這頭一位的,就是她這位父親了。 “另一位是誰?”我問。 “是……是……”她吞吞吐吐地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是“高場長”,說著,臉還微微地紅了起來。我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她是想說“韓起科”的。她覺得當著我的面,不能這麼說。她不能那麼刻薄,也不願意那麼“刻薄”。

……默坐了一會兒,韓起科才說道:“您的時間寶貴,咱們不說那些無聊的事了。那天我上市委大樓找您,其實也沒什麼多麼了不得的事,就是……就是想跟您打聽一下高場長的情況。聽說他報病危了……” “高場長病危了?”我吃了一驚。我還真不知道這消息。 “您不知道?”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我這個“不知道”。 “不知道。真不知道。” “馬……馬桂花她沒跟您說?她應該知道這事。她跟高場長、範東、趙光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繫哩。” “她沒跟我說。” 他的眉尖突然抖動了一下,並抬起眼瞼,閃電般地瞟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打量我是否在說真話。我發現,這個下意識的質疑的神情,在這次時間不長的見面過程中,多次在他臉上閃現。可以看出,在下意識中,他總在警惕談話的對手,戒備著談話對手,警惕戒備對手是否在跟他說假話,是否在欺騙他。我想這應該是這八九年監獄生活在他心靈上烙下的痕蹟之一吧?這在從前那個“韓起科”身上,是從來也不可能發生的。那時的“韓起科”,怎麼可能會讓自己長期處於這樣一種無效猜疑和戒備的被動境地呢?那個時候,他那麼自信,總是認為跟他打交道的人都會跟他說真話。他也確信,他們誰也不敢欺騙他,也不敢對他說假話。

“我就是想打聽一下高場長的情況。如果可以的話,您讓馬桂花給我打個電話。我暫時還沒有固定的住地。不過您讓她打這兩個電話,他們都會及時通知我的。”說著,他從身後撕下一片糊牆的舊報紙,寫上兩個電話號碼,遞給我。我掏出我那本棕色小牛皮封面的《Diary Planner》,讓他把那兩個電話號碼重新寫在本子上,他忙說:“不用。不用。我那電話號碼,不值得往您那樣的本子上寫。不用。不用。”然後,他又說道:“回頭,可以的話,請代我問聲馬桂花好。你們……你們的孩子挺大的了吧?” “我們還沒要孩子。”我說道。 “哦……”他似乎有些意外。 “這麼些年,你一直沒跟高場長直接聯繫過?”我問。 “……”他愧疚地看看我,不答。

“都這麼些年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趟不過去的溝?還要迴避什麼嘛?全都成了歷史了,既然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了嘛。再說,在你這件事上,高場長後來還是出了很大的力,幫了不少的忙。這一點,你知道吧?”我誠懇地規勸道。在我勸說的過程中,他不反駁,一直很認真地看著我,認真地在聽著,似乎也自感愧疚。但從他固定不變的眼神來看,他並沒有真正聽進心裡去,甚至都不是十分同意我的看法。只是在這場合,這一時刻,他不想跟我爭論這個已然有點陳舊,有點空泛,同時也令人有點尷尬的話題,更不想當場據理反駁,讓我為難,所以才保持了這樣一種禮節性的沉默而已。其實很多年來,很多人跟我一樣,一直也沒搞清,這個“狗屁孩子”,當時和高福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最後會激成那樣一場縱火大難。我多次問過馬桂花,她也跟我訥訥地說,她不清楚。

“假如高場長真的病危了,你打算怎麼辦?是去最後看他一眼哩,還是死擰著照舊不去理睬他?”我謹慎地問。他只是微微地紅了下臉,沒做任何回答。看樣子,他心裡還梗著個硬疙瘩。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就再沒跟他就這個話題往下說什麼了,又沉默了會兒,我問他,生活上有沒有困難,有什麼需要我來幫他做的。他都委婉地謝絕了。我提議他跟我的車一起進城看看馬桂花,在我家小住幾天,敘敘舊。他也急急地拒絕了,紅起臉說道:“不用……不用麻煩了……別這麼麻煩了……”這時,我真有些惱火了,直起身子說道:“韓起科,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變得跟個娘兒們似的,黏黏糊糊的一點不痛快!你沒必要老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勞改犯'嘛。朋友們,同志們,都沒這麼看你。大家一直挺想念你,挺關心你。你幹嗎非要把自己往死胡同里擠,要這麼糟踐自己?!”他頓時紅起臉,抽動著他那圓實的喉結,幹乾地咽了兩口唾沫,呆站起,瞠瞠地看著我,瞬間工夫,臉色便蒼白了,而後,喃喃地說了兩聲:“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便不再作聲了。

下午回到機關,處理了一些積攢在那兒的雜拌兒事,又陪書記和市長,去市農科所,和正在籌建中的市小商品批發市場,武警支隊訓練基地的工地看了看,在市農科所吃了晚飯,喝了點酒,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了。馬桂花還在客廳裡,邊看電視邊在等我;一見我進門,忙把電視機關了,慌慌地過來接公文包,拿拖鞋。我跟她說過一千遍一萬遍,在這個家裡,你也是主人,你想幹啥就乾啥,你願意看那些婆婆媽媽、家長里短的爛電視劇,儘管看,只要把新聞聯播的時間檔空給我就行,況且我能在家看新聞聯播的日子,一個月裡也就是那麼極有數的幾天。完全用不著一見我進門,就跟見了檢查社區精神文明建設的領導似的,趕緊換台關電視,更用不著慌裡慌張地來接公文包,拿拖鞋。對於這個家,我需要的是一種融洽,一種默契,一種無拘無束的交流。你我都應是對方心靈的一個起點,一個交叉,一個相互契合的載體。但是,你融合進來了嗎?

結婚都這麼些年了,給我的感覺,我和她好像依然還是一對陌路人。她依然站在我“人生大河”的對岸搖晃著。甚至還可以這麼判定,對我來說,她充其量只是一個怯怯地站在房門外等待男主人召喚的“女傭”而已,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妻子”。她不僅從來不會過問我的政務(這一點不能責備她,她是按我的要求做的),而且也從來不會主動地對我生活的其他方面表示一種應有的興趣和關切(這就讓我大傷腦筋了)。她不是冷漠,也不是空虛,她……怎麼說才准確呢,的確是有一種內在的陌生和忐忑,在不可克服地阻撓著她完全有機地進入我的生活。小分隊解散後,她惶惑了好大一陣,跟父母回老家生活了一年多,不適應,又回岡古拉來讀了一年多高中,我就把她娶了過來。也就是說,我當時太心急了一點,應該讓她在新的社會生活中好好適應一個階段的。但我迫不及待地娶了她。她心上的那層陰翳還沒消除。她還不適應沒有小分隊的日子。或者說,小分隊解散在她心裡形成的那層陰翳,沒得到根除,卻又造成了一種新的自卑,大大減弱了她再造新生活的能力,也遲緩了那種再造的進度,使她總處在一種疑慮、惶惑和自責中。那不自信表現在方方面面,只說我們夫妻間的性生活吧。結婚這些年,她從來沒有主動表示過要跟我那樣“親熱”一下。一次都沒有。她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看得出,她只是在配合我,滿足我,適應我,無怨無悔,隨叫隨到。有時,在做的過程中,她也慌張,她也顫栗,她也喘息,她也激動,或顯出某種程度的厭倦,但她絕不聲張,絕不會有任何違逆的舉動。她總是一動不動地由著你“操作”……是的,我一點都不誇張,不編造,她總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由著你“操作”……我曾跟她認真地談過這件事。而且不止一次。我跟她說,“夫妻生活”是兩口子共同生活中非常重要、非常美好的一個部分。這種美好,這種重要,是只有在兩口子之間才能得到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也無法、也不該來替代的。所以,作為兩口子的兩個人都要非常珍惜它,共同努力(是的,我確實是這樣對她說的,“要共同努力”。有一回我甚至還使用了“享受”這個說法。我說,“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一起來享受這種美好”)她會很茫然,很迷惑,很惶,以至於很排斥,臉色都會變得很難看,掙扎老半天,才說出一句這樣的話:“顧……顧校長,大……大白天的,您這是在說啥呢……”結婚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叫我“顧校長”。不管我的職務怎麼變遷,比如,我曾在高福海病休離職後,代理過岡古拉的副場長和場長,後來又擔任過哈拉努里鎮的副鎮長。我還在農科所過渡了一下,擔任了很短一個時期的農科所所長。撤鎮改市初期,我是哈拉努里市委第一任市委秘書長。等等等等。但她總是稱我“顧校長”。我說,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應該叫我“卓群”,或者,稱我“老顧”也行。她立馬大紅起臉,喃喃道,那咋可以?我說,或者你就叫我兒時的小名“門柱”吧。她想了想,突然捂著嘴噗哧一笑道,這個好。門柱。後來轉念一想。趕緊否定,不行不行,我咋能叫領導“門柱”? !我說我不是你領導。是你老公!她又笑了,說,老什麼公呀,多彆扭。有一天,下雨。按原先的日程安排,我要帶幾個人去西山林場檢查工作,還定下要在那兒待兩天,開一些相關的座談會。出發前,那邊來電話,報告說路讓山洪衝了。進不了山,我就提前回家了。她挺高興的,忙進忙出;等吃過晚飯,我讓她坐下,坐在我身邊。我輕輕地摟過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紅撲撲的臉頰。然後就開始尋找她頭髮間、耳根後和脖梗上那種特殊的氣息……她肯定意識到了什麼,一下便有些緊張起來,一個勁兒地催我,趕我:“新聞聯播時間到了。快去看你的新聞聯播吧。”我賴兮兮地笑道:“今天咱們就不看新聞聯播了……”“不看新聞聯播,你想幹嗎?剛吃過晚飯……你這人咋這樣……顧校長……燈還沒拉哩……顧校長……哎呀,碗還沒刷哩……”我當然沒鬆手。那天完事後,她一動不動地在我身下躺了好久,似乎真有點生氣了。等我起身,她一聲不吭就去了衛生間。很長時間都不見衛生間裡有任何動靜,也不見她出來。我還真以為出什麼事了,忙去敲衛生間的門,問:“怎麼了?不舒服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在裡邊答道:“沒事……”我推門進去,見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悶悶地坐在浴缸邊上。我又忙問:“到底怎麼了?”她搖了搖頭,又說了聲:“沒事。”就回臥室去了。這一晚上,我覺得她一直沒睡著,怕吵著我,既不敢翻身,也不敢嘆氣。後來,在我再三追問下,她突然很激動地,也很有些傷心地問我,您就是為了要跟我做那事才找的我,對不?除了要我跟你做那種丟人的事,我在您眼裡其實再沒有別的用處了,對不?是這樣嗎?您跟我說實話。白天黑夜,您要我,就是為了要跟我做那種事。對不?她含著滿眶的眼淚,用很響的聲音喊叫。那聲音透過窗戶,能傳出好幾條街去。我趕緊把窗戶關上,回頭來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你胡說些啥呢?如果只是為了做那種事,我幹嗎非找你?世界上的女人多著哩!”“所以你後悔了嘛……”“我後悔……是的,我後悔了。但你為什麼要讓我後悔?你能不讓我後悔嗎?”這話剛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過頭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立即蒼白起臉,怔怔地問:“你後悔了?真後悔了?”我趕緊解釋,也不管用。然後她耷拉著腦袋,就坐在那兒怔怔地直發呆,而後就抱起她那床被子和枕頭,上客廳的沙發上睡去了。第二天早上等我起來,她已經穿著梳洗完畢,並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裝進兩隻蛇皮袋裡,在那裡等著我了。 “你瘋了?不去做早飯,在這兒裹什麼亂?”我裝作沒瞧見她收拾的那兩個蛇皮袋似的,低聲說道。 “早飯做好了……”她低聲說道。 “那你還在這兒乾坐著幹嗎?去西山林場的路要是連夜搶修好了,我今天一早還得走哩。別沒事找事了。吃飯。吃飯。吃了飯,上班。”我沖她揮了揮手說道。 “我知道你挺後悔的……”她一邊說,一邊又默默地抽泣起來,“我不讓您後悔。我這就走。”“你走?你去哪兒?”“我回岡古拉。”“岡古拉?岡古拉還有你誰?”我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把那兩個蛇皮袋扔回臥室,“好了好了。俗話咋說的呢?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吵架不記仇。咱倆各自多做自我批評,以後不許動不動地就收拾東西走人。我倆的身份都變了。再一吵架就收拾東西要分手,你想讓全哈拉努里的人都笑話咱倆?!”她擦擦眼淚不哭了,起身去給我舀豆漿端油餅。那天,吃罷早飯,我還真去了西山林場……後來的幾個月裡,我真的沒再找她“做那事”。她也不再叫我“顧校長”,卻改稱為:“哎”。她依然悶悶不樂,常常不等我回來,就獨自早早上床睡了。而且是真睡。我有時悄悄走過去,坐在床邊,默默地打量著熟睡中的她,看著她漸漸消瘦的臉龐,眼窩下新起的那一圈淡淡的青灰色眼暈。睡夢中的她還不時抽動一下,窒息般地倒吸兩口氣……那一副小可憐的樣子,我不知道從哪兒才能找回當年在沙黑里克駐點站所遇見的那個身旁橫放著一桿蘇式七點六二口徑步騎槍的“馬桂花”。我一直在回想,在追問,自己為什麼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麼個“馬桂花”?只是因為進入遙遠的蠻荒、偏僻地以後,生理上對年輕異性的那種過分的“敏感、衝動和需求”使然?我想可能會有一點這樣的成分在起作用,但主要的,肯定不是的。就像我曾對馬桂花辯解過的那樣,如果僅僅因為那一時的需求,即便在岡古拉,女孩也遠不止她一個。而且就像我早先描述過的那樣,荒原上有些女孩表露自己的風情的方式,要比她強烈和坦率多少倍。在那樣一種情況下,我不是仍然只鍾情她嗎?認真回顧這一切,不管怎麼說,我倆都不該走到這一步的。小桂花,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能真切地告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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