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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北京,北京……

黑雀群 陆天明 11885 2018-03-19
列車晚點兩個小時零八分鐘,徐徐駛近北京站跟前的東便門立交橋時,韓起科就已經感覺到一股大城市所特有的渾濁空氣,伴隨著發光的夜空和異樣的嘈雜,像滾滾熱流似的向他擠壓而來。對城市裡那特有的“發光的夜空”,他一直不能習慣。不僅不能習慣,而且還常常感到無名的“恐懼”。在省城居住時,一旦空閒了,他會呆呆地坐在那個破院子的窗口,去凝視地平線上頭那一抹總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天光”。他總覺得那是一隻黑熊的肚子在發光。 (因為小的時候,他總覺得夜晚,就是一隻巨大無比的黑熊爬到天上去了,在那兒慢慢地移動著,喘息著。雲影風聲都是由此而起的。而那駭人的雷聲只不過是這隻大黑熊在吼叫而已。)黑熊的肚子怎麼會發出亮光來了呢?它吞吃了天火?還是發誓要毀滅這個世界?它那龐大的不可一世的身軀,正在向何處移動?何處是它移動的終點?它總有一天會移出我們這世界的視域嗎?會只留一片永遠蒼白乏味的天空給我們?而在那廣袤的宇宙中,還有多少只這樣的黑熊?它們就一直這樣無休無止地在爬動嗎?它們從哪裡來,最後又要到哪裡去?

進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在火車還沒停穩的時候,他發現,這個擁有一千多萬人的特大型城市夜晚的天空,天空和地面的交界處,時時在閃動的那一抹光帶,就跟那在天空中神秘地扭動著北極光似的,總讓韓起科感到陣陣緊張和不安…… 他已經記不清高福海家到底是住在永定門還是安定門,是廣渠門還是廣安門,是東直門還是西直門,是左安門還是右安門,是複興門還是朝陽門、是前門還是德勝門……當年的北京到底是個“皇城”啊,開了這麼多的門,方便天下賢士進出,也方便皇帝老兒往自個兒家裡抬搜刮來的天下財富。他只記得出租車過了前門牌樓,又一直往南走,往南走了又往西走,往西走了又往南走。往南走了,好像又往西走了一段,這才走進了一條背靜的橫街,或斜街。在一個非常老舊的宅院門前停了下來。院牆是深灰色的。院門也是斑剝帶有裂縫的。門框上釘著一隻小巧的牛奶箱,一隻同樣小巧的郵箱。兩隻嶄新的小木箱上都工工整整寫著“高宅”。那就沒錯了,應該就是“高場長”他家了。但是一種傷感卻讓他遲遲沒照直地抬腿往那斑剝大門裡跨。他左右打量。胡同是彎曲的,也是狹小的。胡同里的夜空同樣閃發著那種詭異的光亮。十二級黑楊木寸板建成的高台階呢?那用黑楊木建起的,氣派非凡的大宅子呢?那從廣袤的荒原上嵬然隆起的天空呢?那純黑純藍純黃純白的天空,那種純淨……還有那隻黑背大狗呢?這時,他還不明所以地回頭去打量街對過那個沖洗膠卷、兼賣“IP”卡和菸酒雜貨衛生巾的謙卑小店。高場長家的醬油醋常年地應該就是由它來供應的吧?忽然間,擁堵的心頭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他隨身帶著兩個旅行袋。一袋裝著土豆,一袋裝著葵花籽。土豆都是海大碗碗口那麼大的上品。他精心挑選,自然都不帶一點疤痕。別說將它蒸煮煎炒烤溜炸,會有多面多香多鬆多帶勁兒,就是切片生嚼,那勝似水蘿蔔的脆爽,他估計就是把整個北京都摳遍了,也尋不來一個這麼出色的土豆。而葵花籽的問題,則是他和高福海之間的一個“秘密”。那年他十一歲,剛學會開拖拉機。第二天是個陰天,高福海帶著他跳上一輛東方紅機車,向丫兒塔方向的荒原深處馳去。高福海說,要試試他的駕駛技術。在泥濘的土路、裂著縫的溝幫子和高低不平的卵石灘上,大上坡大下坡地縱情行駛了有三個來小時。在直穿過一片廣闊的山前平原後,高福海下令讓他拐彎。他馬上拉動操縱桿。這樣走了約十來分鐘,韓起科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個從來也沒看到過的大裂谷似的地貌。遠處棕褐色的土紅色的陡壁,犬牙般錯立。而霧似的雨雲則低低地浮蕩在那被犬牙們咬破了的地平線上。在谷底里展現的,竟然完全是高地上極少見的那種細黏沙壤土。而同時在裂谷間穿行的風,也是那麼罕見地濕潤和溫和。十一歲的韓起科幾乎要驚叫起來了。在岡古拉跟著高福海長大的他,當然明白,這風、這濕潤、這沙壤土,加上這雨雲般的霧,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能讓許多許多人吃飽肚子啊。他剛想問高福海,這麼好的一片地,怎麼早不種上莊稼?高福海做了個手勢,讓他讓出駕駛位置,高福海親自駕駛著機車,從一片小雜樹林裡穿過,又趟過一條淺淺的小溪,拐過彎去後,韓起科再次要驚叫了,他看到了什麼?看到了一片幾乎是沒有邊際的向日葵。向日葵啊,一片金黃,托著一片水晶玻璃似的藍天……高福海把機車停在了向日葵地的邊上,便帶著韓起科大步向向日葵地深處走去。在他們的碰撞下,向日葵們不斷搖曳著金黃的臉盤,向他們的身上撒下金黃的花粉。然後他們走到了一小片空地上。他看到了一個小窩棚。小窩棚搭建在高高的木樁上。窩棚頂是用厚厚一層幹苜蓿草苫起來的。窩棚的後頭高高地聳起一節鐵皮煙筒。這表明,有人類那樣的高等靈長類生物曾經在這兒生活過。而且絕非是幾十萬前的那種往事。韓起科甚至還看到了窩棚前的空地上,至今還栽著兩根用來晾曬衣物的木樁。木樁之間栓起的那根粗鐵絲,自然是早已鏽蝕得不成樣子了……一時間,高福海的神色忽然變得難以描述。他輕輕地拂去韓起科頭上的那點花粉,示意他,跟他一起走上一節短短的木扶梯,然後走進那個窩棚。窩棚是空的,是陰暗的,淒涼的,有十分簡陋的器物。整潔而原始。但直覺告訴韓起科,這曾經是個女人的住處。為什麼偏偏是女人的住處?十一歲的他,當時怎麼也說不上來。後來,無數次回想,就更說不清了。也許出於一種天生的靈性吧,十一歲的他忽然間覺得這小窩棚裡充滿著一股他特別熟悉的氣息。一股讓他窒息的氣息。一股讓他難過得想要嚎啕大哭的氣息。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高福海。高福海臉色陰沉,兩眼直直地看著陳放在角落裡的那個梳妝台似的木頭架子。那種陰沉,是嚴峻的,可怕的,又是神聖的。它可怕得神聖得只可能出現在軍船沉沒前,正在下達最後棄船令的老船長的臉上。而這位老船長自己卻並不准備離開這條已經斷裂、正在下沉的大船……

“我答應過一個人,等你學會開拖拉機了,像個大男人了,帶你上這兒來看一看。”重新鑽進拖拉機駕駛室以後,高福海這才悶悶地對剛才的那一番行為做了簡短的解釋。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在註視著向日葵“叢林”的深處。 “她是誰?”韓起科問。 “……”他沒回答。 “我媽?我姨?我姑?我嫂?我姥姥?還是我奶奶?” “……”他還是沒回答。 “我以後還能來看她嗎?” “不能。” “為什麼?” “你別問。” 在高福海的操縱下,拖拉機開動了。韓起科卻一直扒住駕駛椅的後背,拼命地扭過頭去,透過駕駛室的後窗戶,死死盯著那片越來越模糊的向日葵林,盯著那一小片在車身的顛動中,時而從向日葵林中顯現,時而又“淹沒”在向日葵林中的窩棚頂子。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神秘的小窩棚跟他之間一定存在某種特殊的關係。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生身母親。那一瞬間,他是那麼地想瘋狂地叫一聲……叫一聲:“媽……”

後來,的確也有人曾這麼偷偷地告訴過他,他真正的生父就是高福海。而他的生母就是在這個小窩棚裡生下他的。生母生他時,沒有任何人在身旁,又是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他,沒過幾小時,等高福海趕到,她已經嚥氣了。孩子包得好好的,放在地舖的一堆幹苜蓿草上。她應該就埋在那片向日葵林中。這也是高福海從來不許任何人上那兒去種莊稼的根本原因。而他的生母又是從哪兒來到岡古拉的,又是怎麼跟高福海好上的,為什麼偏要躲到這向日葵林裡去生他,等等等等問題,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說法。當然,更多的人堅持說,他是那年高福海在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到的。撿到他時,有一群母狼圍著他,它們在輪流地餵著他奶…… 後來,他曾不止一次背著高福海,偷偷地上峽谷裡來找過這片向日葵林。但非常奇怪的是,而且讓他感到非常恐怖的是,無論怎麼努力,在走過了那片山前平原後,再也沒有找到過那個奇異的大裂谷。按說他不會迷路啊。所有岡古拉的人都知道,韓起科打小就不會迷路。五六歲時,你把他一個人扔到荒原腹地裡,扔進任何一片原始的胡楊林,鈴鐺刺林,或葦湖灘裡,他都能找得到你們送他進來時留下的那條大車車轍印。他對方向的敏感和對路徑的記憶,天生就跟一頭狼一樣。況且他尋找的是一片大峽谷,是丟不掉、化不了、風吹不走、雷電也摧毀不去的大傢伙!還有那麼大一片向日葵林,那麼一座刻骨銘心的小窩棚!他甚至懷疑過,那天自己是否真的跟高福海去過那地方……或者是因為當時自己一時心慌,看走了眼?但這些都是絕對不可能的。說是看走了眼,那隻可能發生在一眨眼之間。但那天,前前後後的過程,整整延續了幾個小時啊!也許壓根兒就是一場夢?是因為那天在拖拉機上睡著了?睡著以後就做了這樣一場夢?做這樣的夢,是因為自己實在太想有一個親娘了?實在太想向全世界的人證明,除了那一群母狼,他韓起科也是有一個擁有人類母親的人?如果是夢,那這夢也做得實在太真切了。他不相信這是夢,也不願相信這是夢,更不甘心這是一場夢。

他想問高福海來著。但真不敢問。很多次話都湧到嘴邊了,又哆哆嗦嗦地咽了下去。是怕觸疼高福海心裡的某個傷疼之處?還是怕別的什麼?他說不清。但有一個信念他是堅定的,那就是:既然高場長不想主動告訴他,那就說明,這件事不該他知道。那麼,他也就不該主動去打聽。那就不打聽吧。當時也忙著別的事情,後來又有小分隊一攤工作壓在肩上,漸漸地也就把它淡薄了。只是偶爾地還會默默地想起那個大裂谷,那片向日葵林,那個小窩棚,去捉摸一下那種有親媽的感覺,並獨自一人默默地發一會兒呆。尤其是在哈拉努里第一監獄的那幾年時間裡,這種懷念和追憶頻繁襲擊,有時攪擾得他不知所以…… 聽到高福海病危的消息,他當然是焦急的。愧疚的。高福海讓他失望。這一點,他至今不否認。自己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情,應該接受懲罰。但高福海在關鍵時刻,在人格上表現出的那種“軟弱”“優柔寡斷”和“委曲求全”,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也是跟這位父親式的人物多年來對他的一貫教育和訓導背道而馳的。男人站著應該是座高山,躺下也該是條大河。況且我們還是岡古拉的男人哩。當他戴著手銬,最後讓公安把他從場部押走的時候,高福海始終沒有走出辦公室一步,來送他一送。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不出來再看他一眼。即便是恨恨地上前來抽他一個大嘴巴子,也能讓他走得痛快一點啊,也能讓他在日後那監獄生活中更少一點後顧之憂啊。但“父親”居然一直“貓”在辦公室裡,連頭都沒探一下。啊,父親……現在他病危了,自己當然是應該去看望,告別的,也許還可能是最後的告別。帶上這樣一包具有暗示性的葵花籽,韓起科還有這樣一個心願,希望能引得病危的高福海下一番最後的決心,給自己揭開身世之“謎”。能不顧一切地告訴他關於那片“向日葵林”的秘密。他要知道,那個大裂谷,那個窩棚,那個女人和那個好不容易才來到這世界上的嬰兒的秘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話,他相信,高福海在臨終前,肯定特別希望能看到這樣一朵來自岡古拉的向日葵。一個金黃色的慰藉和愧疚。可惜不是那個季節了。金黃色的向日葵早已無處去尋找了。帶一包深灰色的岡古拉葵花籽,聊勝於無吧……

韓起科放下手裡的旅行包,略略地鎮定下自己的情緒,伸手去摁響了門鈴。不一會兒,便聽到有人悉悉索索地走來開門。腳步輕軟,急促。聽起來像是個女人。但不像是個熟悉的女人。他的聽覺一向是靈敏的。而後門簷下的燈亮了。開門的果然是個女人。但一眼之下,卻又覺得有一點面熟。只是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的了。 “是……是韓起科?”她用一種探詢的口氣,急急地問道。 “是的。這……這是高場長家嗎?”韓起科重新拿起那兩個旅行包,謹慎地探問道。 “快進快進。哎呀,還問個啥麼,大夥都在等著你咧。”那女人一邊說,一邊把韓起科讓進院門,一邊又伸手要去替韓起科拿東西。聽她口氣,好像早就知道有這麼個韓起科要來似的。緊跟著,從院子南頭一排房子裡躥出五六個男女,帶頭的那個便是馬桂花,還有金蘭、在軍等人,一齊向韓起科撲來。據馬桂花說,原小分隊的隊員已經來了有十好幾個了。有兩三人,跟著建國去機場接趙光了。有五六個,陪高場長老伴去醫院接高場長了。老爺子知道起科和趙光今天到北京,說什麼也不肯在醫院呆了。聽說趙光今天也到,韓起科心裡不覺有一點格愣。前不久,他和趙光還鬧了挺大一個矛盾。趙光正經還又找他談了一回話。談話總的意思是,你韓起科完全可以對各種問題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有一條界線,你韓起科必須劃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說,你韓起科絕對不能再以十年前那個小分隊隊長的姿態和感覺來對待和處理當前你我之間的關係。你必須明確,目前,我是公司的老總。公司裡的事,最後是我說了算。這話,我本來是不想挑明的。其實在一般情況下也是用不著說得那麼明白的。但現在看來,不挑明,真還有點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今後我就別說話了?”韓起科問。 “你瞧你。誰讓你別說話了?我這麼說了嗎?你怎麼聽不懂我的話?哎哎哎,現在跟你說話,怎麼那麼累啊?你幹嗎老拿你自己的想法往別人頭上套啊?” “那就是說,我還可以說話,但不管說什麼,都得順著你的意思說,最後都得按你說的去做?我理解對了嗎?” “不是要你什麼都順著我。而是在遇到有矛盾的時候,經過再三商量也統一不了認識的時候,但情況又不允許我們繼續往下扯皮的時候,就不扯了……” “就得按你說的去幹?對不?” “以後,你當老總,就按你說的去幹。” “那,這跟高場長在位時的做法,有啥不一樣呢?跟我當小分隊隊長時的做法又有啥不一樣呢?”

“你……你……行行行,咱不說了。韓起科,反正你記住一條,這個公司最後由我說了算。” 最後,韓起科“報病假”去“灰鴨嘴村”,跟吵這場架,也有相當的關係。 “剛才替我開門的那位女同志是誰?”等進了北屋那正廳,韓起科低聲問馬桂花。 “她?你不認識了?原先鎮機關的保密員,小哈呀!高場長的干閨女。”馬桂花答道。 “難怪哩,我怎麼老覺得那麼面熟吶。哦,她……她也來了……”韓起科當然清楚高福海跟小哈一家之間的那點老關係,但他並不清楚在他服刑期間,高福海正式認哈採英為乾女兒一事。當時,上頭已經正式通知高福海去辦離休手續。哈採英卻主動提出要認高福海為乾爹。高福海說,我都要退了,已經成了一個沒人搭理的糟老頭了。你認這一號乾爹不是太傻了?要認,也得上那門前院裡仍然停著高檔轎車的家裡去認。小哈笑笑說,我倒是想進那樣的家門哩。可又老又醜,我進得去嗎?兩人哈哈一樂,就把這乾爹幹女兒的事說定了。

“高場長還能動彈?”韓起科又問,“幹嗎非要回家來?我可以上醫院去看他嘛!” “這兩天,他的病情有點緩轉。他自己特別想在家裡接待你和趙光。可能……可能也是想最後在自己家裡跟我們大傢伙聚一聚吧(說到這裡,馬桂花的眼圈紅了)……醫院也拿他沒辦法。唉,也算是滿足他最後一個願望吧。” 馬桂花跟韓起科正說著話,哈採英推門走了進來。她估計韓起科這時段下火車,肯定還沒吃晚飯,便先去廚房把飯菜熱上,再過來催他簡單地洗涮一下,就去用餐。 “採英姐,剛才沒認出您來。喝了兩天北京的水,人也長白了……”韓起科忙起身跟哈採英打招呼。 “哎,你這不是變著法地罵我長得黑嗎?韓分隊長,我可沒招你惹你!”小哈笑道。

“別別別……千萬別再叫什麼韓分隊長。您這可是比罵我還厲害哩!”韓起科趕緊紅起 臉笑道。 “快去洗洗吧,瞧你這一身的味兒!一會兒怎麼跟人住一個屋?”馬桂花也笑著催促。 “跟誰住一個屋?”韓起科忙問。這小子最怕跟人合住一個屋。一是,他受不了那股“人味兒”,二是,他怕熱,沒法消受別人整天兒的把火爐蓋燒得通紅通紅。第三,更受不了同屋的人,有事沒事湊你跟前來“翻江倒海”般地亂嚼舌頭根子。他倒不是有什麼靜思瞑索的玄妙習慣,和修身養性的癖好,只是小時候孤獨慣了,有時候就總想一個人獨自靜處,也就那麼待著,啥也不想,不盤算,像一頭吃飽喝足的跛腳狼,低著頭在鹼蒿子窩跟前毫無目的地慢慢轉圈兒,然後支起兩條前腿,靜靜地坐起,呆看那火紅的月亮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在一監服刑的那幾年裡,最要他命的一條,就是必須跟二三十個服刑人員住一個大通間。開始那一段時間,充滿在整個號子裡的那股醃的“人味兒”,簡直讓他只想撞牆死了算了。後來獄方讓他協助管理勞改車間的生產,算是給了他一點“方便”:收工以後,能找一點藉口,在空空蕩蕩的車間裡,磨磨蹭蹭地待到不能再待的那一刻,再回號子。 “還能跟誰住?跟你們原先小分隊的那些男同胞唄。這院子再大,也不夠你們一人一間的啊。湊合兩天吧。”哈採英儼然用女主人的口吻,訓示。 “快去洗洗吧。住的問題,待會兒再說。”馬桂花是知道韓起科這“臭毛病”的,怕他為這點小事不愉快,趕緊催促韓起科從背囊裡取出換洗衣襪,領著他往衛生間走。衛生間在後頭一個小跨院裡。廊簷下堆滿了蜂窩煤塊。靠牆還晾著一些尚未來得及窖藏起來的大白菜。這兩年,北京城裡幾乎再沒人幹這營生了。但當時,以致在很長的一個“歷史階段”,北京人入冬前,幾乎家家戶戶都得買個幾百斤白菜,留著過冬時吃。每年趕到十月底十一月初,無數輛拉運白菜的大卡車不分晝夜地湧入京城,穿梭在大街小巷中。這十天半月,說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白菜至上”的氣氛中,也不為過。 “大夫咋說的?高場長能熬過這個冬天嗎?”韓起科跟在馬桂花身後,小心翼翼地走著,並問。 “反正是夠嗆。”馬桂花輕輕地嘆道,“他都念叨過你好幾回了,老在問,起科怎麼還不來?起科怎麼還不來?這孩子真的就那麼恨我?我都要死了,還不肯來看看我……”說著,馬桂花便哽咽了。韓起科也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然後,馬桂花又告訴韓起科,朱副場長李副場長他們都來看過高福海了。這兩人也退了。一位去珠海落戶了,據說房子是在那兒經商的兒子給買的。一位落在北京,退休前是中直文化系統的一個行政官員,也乾到了副司局級。那天來看高福海,一個帶著孫子,一個帶著外孫女,在病床跟前坐了好大一會兒。 “老人們到這份兒上,倒也都能把話心平氣和地說到一塊兒去了。”馬桂花說著,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嗎……” “你真的還在恨著高場長?” “我幹嗎要恨他?” “那你咋會留給別人這麼一種印象?有這個必要嗎?”馬桂花憂鬱地瞟了韓起科一眼。 “瞧你說的。我願意讓人這麼看我?他們願意這麼說我,我有啥辦法?”韓起科不高興地反駁道。 馬桂花不說話了,只是再一次憂慮不安地瞟了韓起科一眼。 衛生間不大,倒也乾淨。但還是堆放了一些雜物。馬桂花替韓起科把熱水器調節好,又替他把擋水的塑料圍子掛起,把窗簾拉嚴實了,提醒了洗頭水和洗浴液之間的區別,最後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還問了句:“一會兒,要我來接你嗎?自己能認得回大屋去的路嗎?”韓起科笑道:“書記太太,我再不中用,也不至於窩囊到這地步吧。”“誰是'太太'?!”馬桂花不高興地瞪了韓起科一眼,便帶上衛生間的門,趕緊走了;但走到連接跨院和正院的抄手走廊上時,她卻又呆呆地站下了。她比韓起科要早來兩天。她已經不是頭一回來這兒了。前些年,她曾上這兒來看望過高福海。這兩天裡,她相幫小哈,接待陸續到來的這些“客人”。 (哈採英也沒比她早來多少天。)大夥本想上外頭找個招待所安頓的,可能還自在一些。但高福海願意大夥兒都擠在他這院兒裡。他希望這最後一回的“聚會”,能給大夥留下一種“回家”的感覺。這想法產生於一個自認為處在臨終階段的老人的頭腦中,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給馬桂花和哈採英增加的工作量就不是一點點了。不說一日三餐準備這十來個大男大女的飯菜,得多麻煩,只說為了湊齊這一二十床枕頭被褥,反复地去跟周邊那些小旅社的經理們討價還價租借,就傷透了她倆的腦筋。到北京的這些天,每晚她只能睡四五個小時。但能重新忙碌在這些小分隊的伙伴們中間,她卻覺得特別的痛快,甚至是一種久違了的舒心。還有一點,是所有人都不會估摸到的:忙碌中,她在焦急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她忽然發現,當自己離開哈拉努里,離開那個交織過自己無數煩惱恍惚無奈的地方,當火車轟的一下,緩緩啟動,向那遙遠的目的地奔去的時候,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盡快看到那個人。這些年,她心裡也時常會隱隱冒出這種欲求。但她總是慌忙地告誡自己,不是的,不是那樣的,韓起科對於自己只是“小伙伴”,“老同學”。自己懷念的只是那一段少年時代的忘情生活。她覺得她必須對自己的家庭負責。她從來不允許自己把思慮過多停留在韓起科身上。但現在……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責任也遠去……她心跳得厲害,她站在那個短短的、昏暗的抄手走廊裡,心跳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兒等著韓起科。她很想有一點點時間,單獨跟韓起科呆一會兒。許多年來,只有跟原先小分隊的那些夥伴在一起時,特別是跟韓起科在一起時才會有的那種踏實,放鬆,隨和,自然,融洽的感覺,總是拂之不去,呼之又來,總在她心尖顫顫地躁動……有時她也怨恨這種“感覺”。她意識到,正是對這種感覺的嚮往,在妨礙著她結束過去,妨礙她義無反顧地去開始一次新的嘗試……她知道,許多人跟她一樣,珍藏著這種對以往的感覺,但他們卻同時也能果斷地了斷這以往,並瀟灑地開始新的一切。而她卻做不到。那會兒,爸爸媽媽得到老家落實政策的通知,準備全家返回故鄉。 (“聖徒”一回到老家,就被任命為縣教育局副局長。)爸爸媽媽反复徵求她的意見。她卻鬼使神差地選擇留下。爸爸沒跟她吵,一連好幾天,只要進了家門,都顯得特別沉重,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她:“再考慮考慮……再慎重考慮考慮……”媽媽則是不斷地跟她發脾氣,神經質一般地數落她,說她都這麼大了,還不接受她爸爸年輕時的教訓:“你們這父女倆,為啥都得用自己幾十年的生命做代價,才能讓自己變得稍稍地聰明懂事一點?我為老的熬白了頭髮,難道還得為你這小的把命搭上?”其實,馬桂花當時還是跟著父母回老家去了。但最後還是回了岡古拉(哈拉努里)。這里當然有我起的“壞作用”。她走了以後,我不斷地給她寫信,打電話,向她“傾訴衷腸”,也給“聖徒”和她的媽寫信,描述岡古拉哈拉努里“日新月異的巨大變化”和各級組織對我的“期待信任”。當然也少不了,用我的“生花妙筆”,向她詳述,在“沒有你的日子裡”“細雨是如何跟冰雪一樣刺疼了我的心”。最後,“聖徒”和她的媽媽一起得出結論:有我這個顧某人在哈拉努里為她“保駕護航”,馬桂花肯定不會再像她父親當年那樣“吃苦受累”了。他倆這才勉強答應放她回了哈拉努里,正式跟我辦了結婚手續。 但他們哪裡知道,他們的閨女並不是衝著我這個“顧校長”“顧副書記”才回哈拉努里的。甚至可以說,當時連馬桂花自己也都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真正揪著她心,讓她魂牽夢想、不顧一切回歸哈拉努里岡古拉的,是那個即使在嘎嘎巴巴凍裂石頭的大冬天裡,只需穿件薄薄的灰呢子大衣,就能滿世界去追趕狼群的臭小子…… ……據後來馬桂花告訴我,那天等韓起科洗完澡,吃完飯,以為很快就能見到高福海和 趙光,卻接到張建國的電話,說他們已經接到趙光了,並且從機場直接去了醫院,見了高場長。趙光現在正跟高場長說一點重要的事兒,可能要稍稍晚回來一會兒。讓這邊的人不要著急。最後又特別地問了一下,“起科這小子到了沒有?”留守在北京南城這個青灰色大院裡的一幫人,一聽這話,立馬七嘴八舌地埋怨起來,都說“趙光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高老爺子都啥模樣了,還跟他說什麼'重要'事兒?多重要他也管不了了。這麼幹,不純粹是在催命?胡球日鬼的,咋弄的嘛!”只有韓起科靜靜地坐著,等大夥吵吵完了,問馬桂花一句:“建國在電話裡還說啥了?”(電話是馬桂花接的。)馬桂花說:“沒有。”韓起科長長地應了聲:“哦——”然後那一幫人就又吵吵開了,趕明天怎麼狠狠地“宰”趙光一把,讓他好好出點“血”。有說去鴻賓樓吃“砂鍋羊頭”。有說去砂鍋居吃“砂鍋白肉”。有說去百年老字號金生隆吃爆肚。還有說,古人云:“京師妙饌,莫過於鴨。”來北京總得吃一回烤鴨,上全聚德轉轉。然而更多的人卻吵吵說,現在到北京再吃烤鴨,就老土了。那是純粹蒙老外的。現在全國哪個地方沒有“全聚德”?難得來一次北京,就得吃哪兒都吃不到,惟獨北京有的東西。於是又引發一輪更加激烈的爭論,有的甚至還拿出了事先就準備下的“旅遊指南”“天下名食”等小冊子……這時,韓起科卻又獨自一人上院子裡待著去了。馬桂花也悄悄跟了出去。 “怎麼了?”她問韓起科。剛才她就覺得,韓起科在聽到趙光從機場直接去醫院見高福海,跟老人說什麼“重要”事情以後,神情一下就有些異常了,隱隱地還流露出一種惴惴不安的神色。 “沒事吧?”她關切地問。 “沒事……”韓起科笑笑,然後又反問馬桂花,“建國在電話裡沒告訴你,趙光在跟高場長談什麼重要事?” “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啥也沒說。” “哦——” “你哦啥呀?心事重重的!” “沒事……沒事……” “我問你,這回範東怎麼不來?” “誰說他不來?他會來的,就是可能要稍稍地晚個一兩天。” “建國說,是你派範東去辦啥事去了。” “你聽建國窮叫喚哩。範東現在是什麼人?是省生命科學研究所得了課題獎的人。都上了國務院特殊津貼名單哩。我能支派他了?嗤!” “別瞞我……” “嗨,我瞞你啥嘛?”韓起科說得跟真事兒似的。但實際上,據馬桂花後來告訴我,韓起科當時還是有所隱瞞了。他幾乎向所有人隱瞞了他和趙光之間不久前發生的那場“大矛盾”。那天,趙光一下飛機就直接去醫院和範東的遲遲不到,都跟韓起科有關,跟他和趙光之間的那場大矛盾有關。趙光是情急之中,無奈之下,才去垂死的高福海那兒“告狀”,“搬救兵”去的。他跟韓起科之間的確是發生了一檔非常重大的事情。 這回來北京前,哈拉努里分公司財務部的主任到“灰鴨嘴村”來找韓起科,說省銀行信貸部來了個通知,第一批四百萬貸款已經劃到分公司賬上。他讓財務部主任把其中二百五十萬劃到分公司勞動工資處賬上去,立即補發因欠合同工和民工的去年工資。另外把十萬元打入一個活期存摺。把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元轉入總公司賬上,交趙總處理。財務部主任稍稍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句:“那張活期存摺,用誰的名字?”他也猶豫了一下,答道:“暫時就用我的名字吧。”財務主任又猶豫了一下,問:“拿出二百五十萬補發合同工和民工工資,要不要給趙總打個招呼?”他立即回答道:“不用。這件事,事先我們商量好的。先借用人家的工資去辦事。事情一辦成,馬上還人家的工資。”財務主任就按他說的去辦了。就在韓起科臨去火車站前的那一刻,他接到趙光一個電話,急火火地追問這二百五十萬款項的事。韓起科說,這錢不是早就說好的嗎?搞到銀行貸款,就先補發人家的工資。已經拖欠人家快一年了。這可是人家拖家帶口的活命錢。趙光說,我說的是等三千萬貸款全部拿到手以後,再還這些民工的工資。韓起科說,人家娃娃要上學,咋辦?人家老婆要看病,咋辦?人家老人要動手術,咋辦?人家房子漏了要修要補,咋辦?等你三千萬全部拿到手,人家要死的人早死了,要塌的房也早塌了!趙光說,現在我一共只拿到四百萬,你抽走我二百五十萬,只給我剩那麼一點,我是把它當胡椒面使哩?還是把它當眼藥水使?我不還是什麼事也辦不成嗎?你這不是要誤我大事嗎?韓起科說,銀行既然劃出第一筆了,我想第二筆就不會拖太久。有第二筆,第三筆也不會太磨蹭的。你就一點兒一點兒地辦你的大事吧。但是,欠發的工資一定得先還上……這時,時間已剩無幾,再不出發,就趕不上這趟火車了。韓起科匆匆對趙光說了句:“就這樣吧。你那頭反正還不是要死人的事。到了北京,咱們見面再細細商量。”趙光叫了聲:“我這兒怎麼不死人?我為了這些貸款,連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了……”那頭,韓起科卻已經把電話掛了。因為韓起科臨走前,跟財務部主任交代過一句話,沒有他的親筆簽字,誰也不許把這二百五十萬調走。否則,“我就讓他好受!” 真是折磨人吶。趙光幾次打電話給這位財務部主任,讓他把這二百五十萬立即劃到公司總部來。財務部主任說,趙總,您是老闆,我當然得聽您的。錢我一定給您劃過去。但是,在此前,您無論如何讓“韓副主任”先給我發個話過來,否則,“您這位老同學真會搗騰著那一千來個民工把我的家給砸稀巴爛了。”“他敢!媽媽的,他想再坐一回大牢?!”趙光氣急敗壞地這麼在電話裡吼叫。但實際操作中,他還是沒敢強來。那位財務主任見趙光最後也沒能說服了韓起科,也就沒敢背著韓起科把錢劃轉給趙光。他曾給趙光出過這樣的主意:“要不,您現在就把韓副主任的職給撤了,還把分公司的行事大權拿回您自己手裡去?或者另外再任命個分公司經理?但這麼幹,也不一定就穩妥。韓副主任現在跟那一千來位民工合同工混得熟著哩。他還跟'灰鴨嘴村'的那些混球們有挺多的來往。真要把他給惹翻了,他都不用開口,只要稍稍給個暗示,那些傢伙就會卸胳膊卸腿地把我們這些人收拾了。你沒聽說嗎?原先在'灰鴨嘴村'雇個殺手,得花一兩萬元,現在有五六千就有人幹哩。趙總,您跟韓副主任不是多年的老同學嗎?您現在是他的老闆。他能不給您這點面子?求求您了,您別緊著逼我。我對您還會有啥二心了?還是先在韓副主任那兒疏通一下吧。只要哄他簽了字,咱們怎麼幹都行。唉,趙總,我說句不該說的話,說一千,道一萬,當初,您就不該只顧著老同學的情誼,把咱們分公司的大權交給韓副主任的。我不是說韓副主任這人咋樣,但他的腦子確實跟別人不一樣。換誰,也不會跟自己的老闆較勁兒。這事兒,要擱在其他人頭上,別說是二百五十萬,就是三百五十萬,五百五十萬,一千五百萬,也早把這字給簽了。您說這公司是誰的?這錢是誰的?是誰把你放在分公司這位置上的?這點道理,現在連三歲娃娃都明白著哩,他怎麼可以跟您趙總較這個勁呢?我說他腦子肯定進水了。平日里看他為人挺隨和的麼。這下妥了吧,咱們自個兒把自個兒套住了……唉,說到底,他還是喝狼奶長大的啊,不通人事……”“行了行了。你還有完沒完?!”早已氣得渾身哆嗦的趙光,心裡煩得直起膩,在料理了手頭一些緊急事情以後,便匆匆飛往北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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