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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元紅 顾坚 13188 2018-03-19
次日清晨,存扣扛著蛇皮袋悄悄地出發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彎著腰,看不見他的頭臉。像個負重的滿載而歸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從莊後繞了過去。但還是被不少人看到了。從村西到老八隊後面的墓地,起碼四五里路,袋子雖不重,但“遠路沒輕擔”,又得彎腰低頭,累得實在夠嗆。他身子還沒復原呵。 雖然東方的紅日已經升起兩篙子高,但早上的霧嵐還沒散盡,夢一般地浮蕩在墓地間。鳥兒們啁啾不絕。靜穆的墳和碑,淋著露水的草、花、樹和蘆葦。存扣在墳塚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兒走時眼裡已蓄滿了淚水。多年不來了,這墓田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多了些墳頭。可是存扣還是很快地看見了秀平掩在草間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單薄的榆樹苗已長成了挺拔的老樹,略微有些傾斜地撐起一方婆娑,樹葉蒼鬱;樹丫間有個大大的喜鵲窩,四五隻新生的喜鵲站在細枝上,轉著腦袋捉住蹣跚而來的存扣看——它們還不曉得怕人。墳上長滿了青草,青草間雜生著各式的野花。河邊上的蘆葦密得如同青紗帳,居然從淺水處爬到岸上好遠,爬到了秀平的墳墓一側,秀氣而茁壯地叢立著,碧綠可愛。秀平的墓是這樣的豐饒,生機勃勃。 “姐姐,我來了!——”存扣叫了一聲,把錢袋摜到地上,哭出聲來。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種做弟弟的感覺。他可以在她面前無忌地哭,哪怕她還活著。 還是先不忙哭,先乾活。存扣忍住眼淚,先點了三張“地府錢”扔到河岸上。這是通知地府,有人來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點了撒進墓地中間,讓“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後才在秀平的墓旁點上紙錢。他一把一把細緻地燒著,嘴裡念念有詞:“姐姐,你曉得我來了嗎?”“姐姐,我燒錢給你哩!”“姐姐,你來拿錢吧,拿過去慢慢用啊!”紙錢往樹上飄起來,盤旋著,如紛紛紜紜的黑蝴蝶,熱烈地跳舞。他的臉被烤得發燙。紙錢灰落滿了他的頭肩。他虔誠地燒著,凝視著陽光下竄動的火苗,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大安詳。為什麼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才能如平復如斯,這麼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戀,他最愛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愛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無法取代的親人!他在火苗的跳動中追憶著他的少年時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的鼻翼翕動著,嘴在顫抖,掀去棒球帽的頭皮上的亮疤閃閃發亮,他終於又哭起來。這是正式的哭。他放開聲來哭,哭得眼淚鼻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失態了。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說說中甚至帶著在親人面前撒嬌使潑的成份;他的戀姐情結暴露無遺。他就這樣無所顧忌地哭著,樹林間的鳥兒都不吱聲了,好像都駐足側耳聽著。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場。

在哭訴中燒完了紙。他累了。頭有些暈。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煙。太陽溫熱地照著他,讓他有些醺醺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墳上睡著了。他睡得安詳極了。有一滴淚在他的睫毛上吊著,熠熠地閃著星光。 不知什麼時候一隻美麗的鳥落在附近的葦枝上,一動不動,瞅著他,很久很久…… 存扣在鹽城出車禍莊上本沒多少人知道。存根和月紅從鹽城回來,人家問起來也就說兄弟跌了個跟頭住院之類,並不談其凶險詳情。倆兄弟日子過得紅火,莊上也有人嫉妒憋悶,夫妻倆怕說了人家心裡發笑。但把存扣接回家休養卻瞞不住了。節氣已過了立夏,在鄉下哪個還戴著個棉質的棒球帽,太惹眼。 (不戴更惹眼。更是一目了然。)惹眼就有人問,一問就要回(答)人家。乾脆就不瞞了;存扣也不許瞞——天有不測,哪個平生不逢個三災六難的,出車禍又不是做醜事,有甚瞞頭,瞞的啥頭緒。存扣棒球帽也不戴了,亮著個猙獰的頭皮出入大門,招搖過市,坦然得很。

存扣到秀平墳上哭祭的事很快就傳開了。月紅也就把存扣上次回家時晚上聽見箱子裡秀平甩辮子示警的事說了出去。聽的人都唏噓不已,都說這秀平是個仁義伢子(如果活到現在該是三十六了),對存扣有情有義。有的說如果秀平不死,來娣有存扣這個好女婿,還要比現在快活呢。來娣現在上了揚州,秀珠在曲江小商品市場生意做大了後終於成了家,對像是在他鋪子裡打工的一個叫小翠的姑娘,儀征後山區陳集人,婚後生了一女,叫顧揚,聰明伶俐,帶到顧莊時無人不誇。秀珠九七年在揚州解放橋下買了商品房,就把媽媽帶過去了,做做家務,帶帶孩子,過幾天城裡的日子。來娣在家裡做佛奶奶,燒香拜佛慣了的,以為去了揚州,人家城里人文明,不相信迷信,沒有個燒香的地方,哪知道揚州是個古城,廟呀觀的到處都有,比鄉下上檔次多了,信佛的人更是多。 (農曆六月十九起大明寺連開三天觀音會,燒香的有幾十萬人,全城交警全部出動,疏理人群車流,消防隊的七八輛救火車停在觀音山下,隨時準備應付意外。晚上山頂上的香火映紅半面天空。)據說來娣現在要么不出去燒香,要燒就到大明寺、高旻寺和瓊花觀去燒,還搭車到過鎮江的金山寺——鎮江離揚州三十幾里地,乘個公交到瓜洲,再上輪渡過個江,到起來快得很;等日後潤揚長江大橋建成後,去鎮江還要快呢。

人人都說來娣大半輩子吃盡酸苦,到頭來卻享了老福,還是做人厚道好,老天總會開眼,總會有補償。 ——人還是行善好啊! 莊上和存扣相熟的人都過來看望他,一時間存根家里人來人往,像在辦大事。家里送的大鯽魚黑魚老鱉老母雞鴿子茶米紅豆還有各種各樣買來的營養品擺得到處都是,十張嘴也來不及吃。鄉情重啊!存扣感動得眼睛發潮,稱謝不迭。馬鎖在揚州和家里通電話才知道存扣這事,立馬教媽媽送五百塊錢來;跟著東連德宏繞鎖秀珠他們也先後打電話讓人送錢過來。存扣哪里肯要!但又怎麼拗得過人家呢?都是些老同學好弟兄的心意啊,先收下吧,日後再補他們的情。 在家裡在附近的顧莊中學的老同學幾乎全來看過存扣。有春風得意發了財的,也有生活得不甚如意的。有的同學都不大認得了,或肥胖得讓人覓不到少年時的眉眼態度,或早生華髮,顯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老相。歲月弄人啊,大家見了面都感慨。畢業這麼多年,同學見了面還跟小時候一樣,親親熱熱的。

同學的情誼真的是天下最純潔,最真摯,最親切,最無法忘卻的呀。但是保連卻沒來,有消息他半個月前也出了點事,但具體什麼事不明確,有人說是派出所協助計生辦抓二胎整人整狠了,遭了人家暗算,上廁所時被兩個蒙面人摁在裡面狠揍了一頓,打傷了;有人說他帶人到一家浴室抓嫖,人家誣陷他本身也是嫖客,他抽了人家耳光,人家兄弟仨一起上,用磚頭砸破了他的頭……現在當事雙方被弄到市裡,還沒下處理結論呢。存扣聽了心裡一震,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來,等沒人時拔了保連的手機,卻是關機;又拔他家裡,也是沒人接。準備再打到他派出所的,想想,還是罷了手。深深地嘆了口氣。 存扣本來想打個電話給桂宏的,趁這機會聚下子,但想想也罷了手。桂宏雖然貴為學校教務主任,但仍擔任著高三畢業班的班主任,工作肯定忙;自己又是個才出院的人,他來了肯定要跟你客氣。要聚還是等到以後他放假時再說吧。畢業後存扣和桂宏會過三次面。桂宏是參加工作第二年(1991年)國慶節和紅蘭結的婚,當時存扣到鹽城創業才兩個月,桂宏倒是給信的,但存扣沒能過去;兩年後(1993年)存扣和春妮結婚,先在鹽城擺的酒,然後又回顧莊重擺,桂宏兩口子抱著孩子來做親戚,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1996年春節頭上,桂宏正在寒假中,下鄉過年的存扣兩口子帶著孩子去五烈,在桂宏那兒紮紮實實地玩了兩天。第三次是前年桂宏去鹽城拿全市十大模範班主任獎,到存扣那邊過了一宵;存扣專門請朋友一起陪他到酒店吃晚飯,回來後兩人在書房裡抵足而眠,閒話說到了五更天。每年兩人都要通通電話的;有時元旦時還會收到桂宏寄來的賀卡,要么不寄,要寄就是兩張:一張給存扣,一張給春妮,上面寫一大摞文學語言,龍飛鳳舞的,每次都看得存扣夫妻倆樂半天。 存扣下鄉本為了手術後靜養,不意接受人的看望造訪倒成了主要內容。這是哥嫂和存扣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一家子都很感動。人世間還是真情多啊,或許平時不大看得出來,或者不甚留意,但有了事情就反映出來了。存扣對生他養他的這塊故土真是充滿了感恩之情。第四天上聽說莊上群眾集資修復東廟,他拿出兩千塊錢來,專門用來塑菩薩,莊上的佛奶奶佛爹爹(讀jiajia)們無不交口贊,不住地“阿彌佗佛!”又聽福生說西村想帶個頭,打算砌幾間房做敬老院,把孤寡老人五保戶集中在一起住,存扣又拿出三千來;存根也跟著認捐了五百。

第四天桂香從外面回來了,存根對媽說正好,本來我想送存扣上王家莊的,你家來了,你陪他一起去。 存扣次日上午到了王家莊,外婆歡喜得老淚縱橫,拉著他的手不放,摸他的臉,摸他頭上的疤,說把她都唬死了,說家神菩薩敬得高,保佑我外孫子呢,說祖宗亡人在你跌跟頭時在旁邊託你一把呢,說以後不准瞎喝酒了,也不准騎那倒頭摩托車,弄個鋼絲車子(自行車)騎騎,穩當!存扣連連稱是;把買給她的吃食拿出來,又塞了二百塊錢給她,弄得老人家歡天喜地的,說每回都帶吃的,都吃成老饞嘴了,每次都給她好多錢,怎麼用得掉唦,存起來日後給重外孫子尋婆娘用。存扣笑起來,說好好好。暗想外婆心雄呢,都八十一了,還要等淼兒結婚呢。但他心裡又是多麼希望外婆真的能夠長壽百歲呀!

外婆還是一個人住莊河南的老屋裡,她一輩子就要個自在,不麻煩人。舅母趕快把房間收拾好了,把存扣領到家裡住。吃中飯的時候,外婆突然想起來似地,說: “存扣啊,愛香在北大河邊上收糧呢,你們從小玩慣了的,你不去望望她?”存扣一聽心裡就激動了,自十九歲高考落榜那年兩人最後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不見面了。她……好麼?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存扣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起來了。舅母笑著說:“看我家存扣,提到愛香他就歡喜!”說小時候兩個小人兒同走同行的,睡都要睡在一個大竹匾裡,還要睡一頭;一個喊“哥哥”,一個叫“寶寶”(興化水鄉人對比自己年齡小的同輩人的稱呼,有親暱的意味),好得不得了呢!差點就想訂娃娃親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桂香說今天歇下子,別累了,明天再去玩吧。

晚飯剛丟下碗,存扣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春妮的。春妮每天都要打手機給存扣,問七問八的,不放心。春妮興奮地說早上才到學校,同事拿著張報紙給她看,說上面這篇文章的作者跟你家先生一個名字呢,也叫丁存扣。春妮忙湊上去一看,可不是嘛!是呀!被昨天《揚子晚報》的副刊登出來了,還佔了版面頭條呢!春妮高興極了,說是呀是呀,是我先生寫的;他下鄉前寫了三篇散文,是我幫他打出來用伊妹兒發給報社的。當時她就有個預感,連忙又去翻本市晨報,果然《香妹》也在副刊上,同樣是頭條,還配了一幅插圖呢。辦公室都轟動起來了,說春妮的先生真了不起,既是大老闆又是大作家。鬧著要請客。春妮連連答應,說周末請大家到“傣妹”吃火鍋。 春妮說看樣子你那篇《“太白之死”》也一定會登出來的。 “存扣呀,你曉得呀?我都高興死了!老師們都說你文筆相當老練,很有特色,讓我要你多寫,寫出名,做我們鹽城市的'老闆作家',——你聽到了嗎?你養好了身體一定要好好寫啊,你現在有空了……”

十八歲的愛香和二十歲的對象富寬一起到江南搞運輸,七八年下來,二十五噸的水泥船換成了四十噸的水泥船,又翻成了六十噸的大鐵船,生意做得著實不醜,步步登高。他倆靠莊戶人的樸實和勤勞發的財致的富。像他們這樣的情形在鄉下不新鮮,比他們做得大的多著呢。有戶人家藉著高利貸搖了條破舊的五噸水泥船闖江南,沒出十年,在長江里玩起了四百噸的大鐵船,有幾百萬的家產。鄉下人不賣嘴,不玩花哨,只曉得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不間斷地做,多少奇蹟就在他們手上一天一天地實現了。 都說媽媽會養丫頭,女兒也會養丫頭,可愛香就顛覆了這理論。鎖英養了四個丫頭(愛香,愛民——早夭了,愛弟,愛男),第五胎才有了兒子天賜;愛香十九歲頭胎就是兒子——取名叫亮存。名字是愛香起的,丈夫老實,聽她的,說好聽。以後亮存上學時教語文的老師解釋這名字是“漂亮地存在”的意思,表達了起名字的父母對孩子的一種拳拳之心。生亮存時愛香和富寬還不足結婚年齡,被計生辦罰掉三千塊錢。也不知為什麼,水上漂的人家往往都要生兩三個孩子才歇手,大概是計生辦的人對他們鞭長莫及的緣故。生下來算數;搞運輸的人家一般不會在乎那幾個罰款。但富寬卻不想生了,說亮存這孩子又漂亮又討喜,聰明百巧的,有他就夠了;孩子一多帶在船上怕出意外,丟在家裡又增加父母負擔,生一個又能拿獨生子女證,光榮。愛香卻不答應,說光有亮存一個是不夠的,還得給他生個弟弟,兄弟倆打打夥兒;就是在外頭打架也有個幫頭。富寬就听她的,就又把她肚子搗鼓大了——反正幹這活兒又不費事。想不到卻是個丫頭。是丫頭也高興啊,愛香又給孩子起名叫“喜存”。如果再讓那個語文老師來解釋的話,肯定是“歡歡喜喜地存在”的意思了吧。既然二胎生的丫頭,並沒有達到愛香“兄弟倆”的預期,還要再生,結果大腿一劈出來個小三子——果然是個男娃,也就是“寶存”了。愛香心滿意足地對富寬說:“和你生下這小伙,我才心滿意足了。”面對既能幹又心疼他的妻子,富寬滿懷感激:“就是讓你吃苦了,我不過意呢。” 當年十八歲的愛香曉得富寬非常喜歡她,兩人才訂親就像個跟屁蟲,鼻涕蟲,跟著她,粘著她,戀她不得了,就是想和她那個。但她從小心裡只有一個存扣哥哥的呀。但她又曉得不可能了。恰恰就有了一個機會,老天爺安排她和存扣在一起過了七天,她把自己給了他,算是圓了養在心裡頭十幾年的一個夢。僅僅才過了兩天,她就跟富寬上大船去了無錫,當天晚上富寬急吼吼地脫得精光肉條地往她身上趴時,她咬緊牙關用手指甲在屁股上狠狠掐下去。完事後富寬身上像從水里撈上來似的,疲憊而又心滿意足躺在愛香旁邊喘大氣,愛香卻尖叫著坐起來,伸手在屁股下一摸,血麻麻的;屁股一抬,褥子上桃紅斑斑。富寬捧著愛香的臉親了又親,反復吸吮她的兩個奶子,重整旗鼓再上陣,在顛簸中說盡了要對愛香生生死死到白頭之類的肉麻話。 愛香雪白的屁股上從此就有了蠶豆瓣大的紅疙瘩。富寬問哪來的,愛香說以前下河摸歪兒時不小心被水泥橋樁上冒出來的鋼筋戳的。富寬摸愛香屁股時老喜歡用指頭肚兒摸摸按按,感到很好玩似的。 做過這事後愛香開始心疼起富寬來,她本是個特別聰明能幹的人,曉得丈夫生性老實,大番小事都是她出頭,旁人接不到的業務她能接到;她沒上幾年學,算賬卻比任何人都快,看她用手捺計算器那神氣簡直像是個大學畢業的專業會計似的。漂亮的愛香做著漂亮的生意,富寬只樂得開他的船,做些笨事。妻子又漂亮又溫柔又能幹,他覺得他是前世習了好的,做了善事的,燒足了高香的,——他知足極了。 天有不測風雲,九五年七月份愛香載著滿滿一船水泥在太湖上遇到了突如其來的颶風,沉了船,幸好人被水上警察的搜救船搶救上來。以後船雖然打撈上來,但艙裡的水泥肯定全報銷了。沉重的損失和打擊啊!但富寬並不灰心,沉船對吃水上飯的人來說本來司空見慣,只是不曾想到也輪上了自己。 “重砌重落樁”,揩淨眼淚再來唄,只要人好好的,什麼都可以恢復,何況都是年青人。可愛香卻不干了,她說被嚇破心膽了,死活要上岸。上岸養了兩年雞,恰好那兩年養雞行情不好,蛋賤,沒賺到什麼錢,而且養雞這活兒太煩瑣,哪有搞運輸來得爽利,一向聽愛香話的富寬犯了牛脾氣,撂挑子不干了。最終結果折衷解決:繼續玩船,但不大江大湖地搞運輸了,改為販糧,就在裡下河地區做做糧食生意。 卻也做得很好。同樣是在船上,但販糧等於就是在家門口做營生,不涉大江大河,心裡塌實;而以前經過大風大浪做大生意的經歷,又使他們對於販糧這種風險小的營生在心理上佔有優勢,有種居高臨下之感。生意都是相通的,做販糧也沒有多大蹊蹺,多用心思多吃苦馬上就入了港。 王家莊後面車路河上從九一年以來自發形成了全國最大的水上糧食交易市場,傍著河岸常年帶著好幾公里和的糧食船,岸上的糧食加工廠多得數不清,愛香很快就成了這裡的經營大戶,並把在吳窯街上賣布的大妹妹愛弟夫妻倆也接納到身邊來一起做,據說今年也想開一爿米廠,搞糧食加工和銷售。誰說女子不如男,愛香比哪個都心雄! 第二天吃過晏(遲)早飯,八點多鐘的樣子,存扣一個人慢慢往北大河邊上晃。兩里路的腳程。走在大田間的土路上,看著結了大穗頭的小麥和籽實飽滿的油菜,心裡真是愜意得很。 站在高高的公路上,車路河南岸是兩頭望不到邊的糧船,擠擠挨挨,密匝匝的,感覺上是蔚為壯觀,很有點當年百萬雄師欲南渡大江推翻蔣家王朝的陣勢。每個米廠的機器都在運轉,煙囪和廠房上面落滿了銅錢厚的白色粉塵,運送糧食的大卡車來來往往,把加工好的糧食運送到全國各地。公路腳下小商店、醫療站、銀行、飯店、理髮店、浴室……應運而生(據說浴室裡都有外地小姐,在這裡賺錢)。水鄉興化列為全國產糧大市前茅,它的糧食市場是浮在水面之上的,這在全國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了。存扣問了一個在路邊修理自行車的中年漢子,得知愛香姐妹倆的大船帶在東面不遠處“圣杰商店”後面的水面上。他扶了扶頭上的棒球帽,心跳得開始快起來,向東開步走,一路尋了過去。 一條水泥糧船正在往一條大鐵駁船上翻糧,七八個男女民工穿著厚衣服幹得汗淋淋的,頭上臉上都沾著塵灰。去大力流大汗的勞動好像更接近勞動的本義,這種集體勞動的場面讓存扣感到親切,使他聯想起大集體時代。一個身體健碩的女子站在船上打著手機,臉衝著大河,邊說邊做著手勢,彷彿和她通話的就站在對面似的。稱磅秤的是位中等身材十分壯實的中年漢子,平頂頭,兜腮鬍子,有點像影視裡的江湖好漢,面孔卻忠厚善和。 “這裡是不是愛香家的船?”存扣站在岸上叫了一聲。那聲音聽上去連存扣都覺得有些怪異。 打手機的女子應聲轉過身來,口中兀自說著話,一隻手往下按按,意思是等一下。存扣看了她一眼心就狂跳起來:多麼熟悉的毛狸眼呀——她就是愛香! 存扣只得站在岸上等她。看著她聲音響亮地談著生意,做著男人般孔武有力的手勢。 司秤的顯然就是富寬了。他只朝存扣瞟了一眼,繼續對付他的磅秤。他認不得岸上這個人,這個天還戴著棉帽子的怪傢伙。 好容易等到愛香說完了。她轉過身來:“老闆,有什麼事?” “你認不得我啦?”存扣臉上帶著笑。 愛香狐疑地打量著存扣。 “你把個倒頭帽子除(脫)掉唦,哪個看得真啊!”她笑道,一股潑辣勁兒。 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脫去了帽子。新長的短頭髮掩不住那些猙獰的傷疤,陽光下面爍爍發亮。 “啊呀……你是——”愛香睜大了吃驚的眼睛,“你是存扣哥哥?” 存扣微笑著點頭。 “愛香妹妹!”他叫她。 愛香激動得臉上通紅,“噔噔噔”踏下了跳板,上來一把抓住存扣的手:“存扣哥哥,真是你呀?你從哪兒來的呀?”她眼裡有淚花閃動。不等存扣回答,她扭頭朝船上喊道:“富寬!富寬!我存扣哥哥來啦!” 富寬正忙著稱秤,頭一回,屁股下的凳子差點倒下來。 “哪個存扣哥哥?”他問道。 愛香衝存扣一樂:“我倒忘了,他不認識你。”親熱地拉存扣上了船。 “死人啊,我不是對你說過的,小時候和我一起玩的存扣哥哥?”她衝著丈夫說。 富寬憨厚地衝存扣笑笑,想說些什麼,民工扛的笆斗又來了。存扣忙對他說:“你忙,你稱秤。” 愛香朝東邊一條船的船屋裡叫道:“愛弟!愛弟!” 愛弟從船屋裡鑽了出來。看姐姐滿臉喜悅地站在船頭上,旁邊是個戴著帽子的大個子男人,大聲問:“做啥呀,姐姐?” 愛香拉著存扣的臂說:“你還認得他嗎?存扣哥哥來了呀!” “啊?是……存扣哥哥?”愛弟也驚喜得睜大了眼睛。 存扣朝愛弟笑著叫了聲:“愛弟妹妹!” “哎,哥哥!”愛弟忙不迭地踏船過來了。如燕子般輕捷。 “你幫你姐夫照看著點兒,我把存扣哥哥帶你船上先坐下子。”愛香吩咐,帶存扣跨上了愛弟的船;又轉過身對愛弟說:“樹寶上莊還沒回來?你打他手機,叫他多買點菜上船,說我存扣哥來了!” “樹寶?”存扣喃喃道。他想起了很久遠以前的一個少年,他也叫樹寶。 “噢,樹寶是我妹夫。你認不得的,是林潭(鄉)東山(村)的。”愛香告訴存扣。 後艙的船屋跟岸上房屋的房間裝修沒有二致。如果你在家裡睡著了被人抬到這裡的話,你醒來了肯定不會認為這是在船上。裝飾考究的天花,鋥亮的木地板,組合家具,家用電器……真是豪華又舒適。存扣很是新鮮。 愛香為存扣端上了茶。她臉色緋紅,看得出內心很激動,看存扣的眼神親切而深情。存扣也是這樣看著愛香。他們的眼神一下子洞穿時光的塵封,各各回到遙遠的少年時代。 存扣心潮起伏,面對坐在玻璃茶几對面的愛香,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又有一些拘謹。這是他孩提時候最好的異性夥伴;整個兒童時代心有所繫的好妹妹,好寶寶;在他十九歲的時候,是她把他真正領進成人世界……隔了這麼多年,他們現在才又相逢。 三十四歲的她看上去除體形有了變化,還是那麼年輕和靈秀,不像是養過三個孩子的媽媽(大兒子已經十六歲了)。水鄉的妹子水色好呀,城裡的女人化妝品使盡了也不抵她們,勤勞自信夫妻恩愛家庭和睦才是最好的美容秘方呢! 愛香問存扣頭上是怎麼回事,存扣簡要地告訴了她,把她嚇了一大跳,驚得臉都白了,驚得瞪眼睛揚眉毛的,捉住存扣的手埋怨道:“哥哥!你怎麼能這樣不小心呢!”問有沒得後遺症。存扣說沒有,一點都沒有,她才籲了一口氣,說行船走馬三分命,塊塊要當心,喝酒就不能騎車子,“哥哥,你以後不要騎摩托車了,就弄個自行車騎騎,穩當!”存扣笑著說外婆也是對我這麼說的,我以後是不想騎摩托車了,這回可跌怕了,如果跌到太陽穴和後腦勺就完蛋了,真是拾得來的一條命。愛香眼裡就有了淚,說:“哥啊,你這樣說真讓人後怕呢!” 存扣就問起愛香的家事來。愛香告訴他父母早就搬到郝家莊了,本莊上的老屋一直借把親戚住著。兩親家這些年來一直在一起搞養殖,錢賺得不壞呢,有點小名氣呢。弟弟天賜初中畢業後入伍去了北京,是個汽車兵;等退伍回來也要把他攏到身邊做糧食生意。她就要開米廠了,正好幫她開汽車。愛香說到她的弟弟妹妹就眉開眼笑,說愛弟夫妻兩個在吳窯賣布好幾年,生意不溫不火的,也是她弄到身邊來的;夫妻倆感情很好,樹寶很勤勞,家裡也是愛弟做主;就是養的是丫頭,不大稱心,撂在家裡父母跟前上學,乖巧得很呢;夫妻倆也琢磨著想躲養生二胎,但現在抓得緊了,罰錢多倒是小事,問題是你溜掉躲養育你家里人不得過身,派出所、計生辦封你家的門,拆你家的屋,把你家父母弄進去打,跪碗底子,要你鼻子靠牆——要你交人,親戚朋友都得受連累,鄉政府還派捉人小分隊出去到處找,在外面大吃大喝,費用最後全要你報銷——看你吃得消吃不消,敢養不敢養…… 存扣聽得心驚肉跳,氣血浮動,說哪有這樣執法的,這不是執法而是犯法,是地地道道的野蠻!愛香笑著說鄉下還談什麼法不法的,說真的,他們不這樣弄哪個不想養,就是要你怕,不敢養;但養的人還是年年有:窮得屌子啷噹的(她脫口說出這句鄉下俚語,不好意思地笑了);邪頭;還有那些錢不當錢的大老闆,和乾部“骨頭連著筋”的人家就不怕,照養,——“計生辦和派出所的這些人肥呢!”愛香說老四愛男最好,生的雙胞胎,兒子女兒全有了,現在夫妻倆在吳窯街上開了爿茶葉店,生意蠻好的。 愛香也問起存扣的家事。存扣大致說了說。愛香說小伙(指存扣的兒子丁淼)才九歲啊,我大的已十六了。說著臉突然就紅起來,往旁邊扯,說嫂子人肯定很漂亮啊。存扣說你別叫嫂子,她和你一樣大,臘月裡生日,該管你叫姐呢。愛香說可惜你沒把她帶來,真想看看她呢。 正說著,一個精壯漢子從外面回來了,進了船屋,就拿眼往存扣臉上身上看。存扣也打量他,呀,這不是當年長得像個女孩子,圓頭乖腦的,睡覺時怕鬼愛拱在他懷裡,夜裡小便對著宿舍門縫往外撒,大便要存扣替他站崗壯膽,以後沾上什麼“藥水鬼”發了癲症輟學回家的…… 兩個人同時“啊呀呀”起來——“存扣!” “樹寶!” 兩人上去緊緊握手。樹寶激動地說,聽到愛弟說存扣存扣的心裡就一亮,以前又沒聽她說過,正要問是不是顧莊的那個丁存扣,她倒把電話掛了。忙買好菜趕回來,果不其人——“果然是你呀,老同學——存扣哥哥!”他忙摸煙,存扣已經先掏出來了,敬他;自己卻不抽。樹寶問你咋不抽,存扣又把帽子除下來說明了情況;說養病期間菸酒都要熬住一點,沒得辦法。樹寶又唏噓了一回。聞著樹寶噴出來的香煙,存扣難過死了,後悔沒接過來。隔了一會他主動敬煙,自己也抽了一根叼上了。 存扣和樹寶談閒的功夫,愛香和愛弟弄菜弄飯,忙得不亦樂乎。 菜擺了一桌子。五個人一起坐下來,不擠不挨正好坐滿小圓桌。富寬說存扣哥哥(他雖然比存扣還大一歲,但也按愛香的喊法,以示尊敬)不喝酒怎麼辦呢。樹寶說白酒不能喝,喝啤酒就是了;我是快二十年不見老同學了,不喝酒咋行?搬來一箱啤酒,一起拎出來;瓶蓋子不用扳子開,拿筷子撬,一撬一個,麻利得很。是有名的“三泰啤酒”。存扣聞見酒花香,就像饞貓見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泛起的白沫就逮了一口。大家都樂了。 就如同一家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愛弟揭露姐姐小時候和存扣哥哥好呢,兩人走路手攙手,睡在一個竹匾裡,還要睡一個小枕頭。愛香拿手就去掐她,笑罵她: “我那時多大你多大?你還在媽懷裡吃奶呢。”說肯定是以前跟大人說的,“餓狗記得千年事”。愛弟邊讓邊笑,說姐夫臉變嘍!吃醋嘍!富寬忙說:“我不吃醋,我不吃醋!”那老實勁兒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樹寶也自曝當年在吳窯中學時做存扣跟屁蟲的糗事,同樣逗得大夥兒直樂。存扣說當年你如果不是那事一直上下去,保管也能考個什東西呢,——“你是個小聰明!”看樹寶渾身的粗獷樣兒,存扣無限感慨:人生無常;歲月竟能這樣改變人。樹寶搔搔頭皮:“我不怨,——我考上了就沒得愛弟了——那多損失呀!”愛弟眉開眼笑伸手要掐他,臉上全是幸福的光暈。存扣看得心裡暖洋洋的,心想:鄉下多好,多麼樸實的有親情的生活啊! “姐妹們多就是熱鬧啊,”存扣問愛香:“不曉得愛男現在什麼樣子?” “存扣哥哥,你不要看她,”愛弟搶著回答,“整一個大腳大媽!忙完店裡忙家裡,兩個老東西天天打麻將,孫子孫女兒都不上心。——把我妹妹苦死了!” 愛香說當初不該把愛男嫁到街上的。她告訴存扣,愛男初中畢業後到吳窯學縫紉,認得了鎮上藥廠的男朋友,但人家父母不肯要,嫌是農村戶口;但她男朋友鐵心,非愛男不娶。雖然最終成了親,但婆媳關係一向不大好。老兩口好打個牌,有時間就上棋牌室,家裡的事基本不問。在農村里這樣的上人是沒有的。 “好在夫妻倆感情好,小剛聽她的話。” 愛弟嘆口氣說:“她就是個忙的命!忙忙忙,把人都忙老了,現在站在我面前,人家都說她是我姐姐!” 樹寶笑著說愛男不如你會打扮嘛,我又會服待你姑奶奶,捧寶似的。大夥兒都笑。愛弟跟著說:“我愛香姐也忙,但忙得心情舒暢,人就不老。那兩個老東西一天不死,我妹妹就沒有一天快活日子!” 樹寶偷偷向存扣笑,做了下鬼臉。不敢給愛弟看到。 愛香也笑:“你看你,這張利嘴!” 愛弟說:“姐姐,我說的是真的。——別的不說,你也認得的,我在吳窯街上賣佈時隔壁賣糖菸酒的阿香姐姐是多漂亮的一個人?又白又胖的!丈夫一死,這幾年受了多少累?上次我去吳窯洗澡的時修遇到她,人都瘦乾了,瘦得連奶子都沒有了!” 桌上爆起了笑聲。這個愛弟,說話真是沒遮沒攔的。倒是會形容。 但存扣沒笑;他心裡猛一格登,猶猶疑疑地問道:“阿香?……哪個阿香?” “噢,我想起來了,”樹寶對存扣說,“這個阿香也是你的同學,焦家莊的。高中畢業後嫁把比他大差不多二十歲的吳窯製藥廠姓張的廠長,這人四年前喝酒喝死了,生前是個大賭棍,死了後債主全出來了,拿著借錢的單子追著阿香要,阿香恨不得要尋死。阿香現在真是可憐!” 存扣聽得臉都白了。他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強壓著心中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他問:“她現在到底怎麼樣?” 愛弟說,為抵債阿香把房子賣掉了,店鋪也盤給了人家。她姑媽幫她在吳窯中學承包了小食堂,用了幾個人,她媽媽有時候也過來幫幫她。其實她既當老闆又當伙計,什麼事都做,一點廠長娘子的樣子都看不到了。阿香領著兒子過,那孩子叫永存,長得有模有樣的,就是不大愛說話,學習成績沒得說,也上初二了吧,是阿香的精神支柱…… 正說著,外面傳來一聲叫:“媽媽——!” 一直只聽著旁人說話的富寬臉上突然堆滿了笑,對存扣說:“我大兒子亮存!”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低著頭進來了。 “來了親戚啊?”他說。愛香忙替兒子摘書包。摘了幾下竟沒摘下來,兒子身子一扭、膀子一配合才摘了下來。愛香臉上無端有些漲紅。她沒有喝酒。 “你怎麼家來啦?”她問兒子。 亮存在離王家莊七里路的唐港鎮讀初二,住校,星期天回郝家莊外公外婆家,但曉得爸爸媽媽的船到了糧食市場就要騎車到這邊來蹲蹲。今天才星期三,照理吃中飯時間不作興趕到船上來的。 兒子說學校裡開運動會,他比過了就家來了。 “我拿了鉛球第一,鐵餅第二,跳遠第三!”他自豪地說,甩了甩長而飄逸的頭髮,很有點城裡孩子的神氣。大家連說不簡單:“兇!我家亮存就是兇!” “快來喊你存扣舅舅!”富寬忙招呼兒子。 “舅舅?”亮存的眼光向存扣直掃過來。 從亮存這孩子一進來存扣就覺得有些眼熟,這時候兩個人目光相碰,存扣心中不由一驚:他好像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是的,太像了——他記得當年存扣的樣子:風度,儀態,語氣……全像!這、這是怎麼回事? ——如此之像? “難道……?!” 存扣頭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十六年前的那輪明月在他眼前冉冉升起。月色溶溶,映照著深黛色的茫茫稻田;彎彎的小河上,那座孤零的水泥橋泛著銀白的光…… 他臉色微變;頭皮在收緊。但他馬上斂住了心神。 “小伙長得不醜啊!”他對富寬和愛香說,“這麼大的個子。真是一表人才!” 愛香忙對兒子說:“喊舅舅唦!這是個有本事的舅舅,上過大學,是個大老闆呢!快喊快喊!” 她說得急急嗆嗆的,聲音有些大,像是在訓話。臉上有些汗漬。 亮存卻沒喊。認真地註視著這位舅舅。他感到有些奇怪,為什麼這位舅舅看上去這麼面熟,這麼親切。他坐在那兒比人壯一圈,比人高一頭,他身上好像有一種別樣的磁力,在吸引著他……他肯定像電影或電視裡的哪位明星……像哪位呢?他微蹙著眉頭使勁想啊想,噢,對了——像周潤發!他馬上就笑了,好看的嘴巴一咧,叫一聲:“舅舅!” 好個活潑討喜的孩子。存扣爽朗地笑了。大家都笑。愛弟說這個舅舅不假啊,——她耐心地告訴亮存,這位叫存扣的舅舅的外婆和她們的外婆是怎樣的姨姐妹,“小時候存扣舅舅一放假就來王家莊,和你媽媽和姨娘們可好呢!”她差點兒就要把愛香和存扣同睡一個大匾的趣事又講出來了。她生的是個姑娘,最是喜歡這個侄子。 “你別說,養子像舅,亮存還真有點像存扣。”樹寶樂呵呵地說。又把存扣嚇了一跳。 但存扣馬上笑了:“像他媽。小時候人家都說我跟他媽是兄妹兩個呢,我們倆像——都是白果臉,眼睛嘴巴差不多。”他對富寬說:“這孩子確實不大像你。” 富寬說:“小三子像。” 樹寶說:“小二子也像。” 愛香笑著說:“不能個個像他唦——也要有個像媽媽,”她親熱地挪挪凳把兒子插進來坐下,對兒子說:“是不是呀,乖乖?” 亮存用手拈了兩粒花生米扔進嘴裡,端著旁邊爸爸的啤酒“骨篤”來了一口,說是的是的,不能像爸爸,——“爸爸太矮了。”富寬愛憐地拍了拍兒子的腦袋:“小雜種,你媽媽都不嫌我,你嫌!”嘿嘿地笑。 存扣微笑著問起亮存的成績,愛香說三個伢子——她又介紹了老二老三的姓名和姓別——一頂這個亮存最調皮,成績卻最好,做班長呢;老二喜存也不醜,不要她爺爺奶奶煩神,天天放學回來第一樁事就是寫作業,考試總在前幾名吧;三子也跟爺爺奶奶過,嬌寵得認不得家,人壞(方言:靈巧)得要命,就是不愛學習,玩心太重,——“跟他哥哥姐姐比倒不像是我養的了!”存扣說有的伢子懂事遲,大些就好了,男伢跟女伢不同,一開竅就開竅,小學時成績不怎麼樣,說不定到了中學就躥上去了,這樣的情況太多……安慰愛香。愛香嘆口氣:“被你說中了就好了。還不是他爺爺奶奶瞎慣了的,要個頭給個頭,要太陽拿梯子,硬把伢子弄得不上路子!”說著不滿地翻了富寬一眼。 存扣勉勵亮存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 “一表人才的,不上大學可惜了。” 亮存唯唯喏喏。不知怎麼的,他特別願意聽這位舅舅的話。 …… 吃過飯,又喝了茶,存扣臨走時掏出兩張百元大鈔給亮存。愛香和富寬忙擋著,不准兒子要。存扣說不曾有準備,這錢給亮存賣些零食吃吃;舅舅第一次來,見面禮不給是不像話的。 “舅舅又不是窮人。”他笑著摸摸亮存的頭,拍拍亮存的肩膀。 亮存高高興興地把錢放進了他的皮夾子裡。 這時又有人送稻來了,存扣連忙告辭,攔住大家不要送,說他有時間還要過來玩的。下了船上了公路,愛香從後面追上來,手裡提著一個黑方便袋:“哥哥,這兩包京果粉你替我帶給外婆。我不大上莊,好長時間遇不到她了。”存扣接過來,愛香卻跟著他走。不吱聲。存扣曉得她有話說。其實他也想說那句話的——他不能帶著疑問離開——問:“妹妹,亮存這伢子……” “是你的。”愛香答。又說:“哥哥,你以後有時間多來看看我們。” “十幾年了,才又看到哥哥。這次你又差點……”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紅了,邊走邊看著存扣。毛狸眼中說不出的深情。 存扣也不知怎樣走回去的。他曉得,這天這頓中飯一吃,他的心中從此多了雙份的牽掛。 他想不到阿香現在淪到了這般田地。他如何忘得了她珠圓玉潤般的年紀? 他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板橋中學复讀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經是一個父親。 ——造化弄人。生命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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