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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元紅 顾坚 13671 2018-03-19
中飯後存扣往河東走去。飯桌上月紅嫂笑著說,要下田玩這河西不照樣有大田,大田裡還不是長的一樣的莊稼。存扣也笑著說這不同,那邊的田熟,河啊橋啊樹啊都認得,到那兒看看才親切。存根對月紅說,兄弟到底還是個文化人,想法跟我們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這幾年街面變化不小。街道原來是麻條石和小青磚舖的,全撬掉了,鋪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塊。兩邊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過,有的把門面出了新,牆面貼上亮爍爍的瓷磚,格扇門改成了玻璃門、捲簾門。儘管這世界變化快,可自己莊上老街的變化卻讓存扣不適應,有種怪異的陌生感。記憶中的許多東西從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許多人卻舊了,老了。路上不斷有人跟他寒喧打招呼,走走停停,從街西走到街東,一盒煙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們認不得他,好奇地看著這個蠻受歡迎的陌生人。

從街東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時,存扣在大門口站了許久。門鎖著。自從存根到河西開了連家店,這老屋就借給“老麻皮”鳳棗大爺住。鳳棗大爺沒兒子,五保戶,一輩子沒有個正經住處,莊上到現在都沒設個養老院,存根就把這房子暫給他住下。鳳棗大爺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譜上“鳳”字輩就剩他一個了,每年清明吃祖會(集體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崗子。鄰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間客氣地打上招呼,說“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 “這老東西,兇哩。越老越兇!在外頭收鵝毛,賣香,挑個擔子,一天要走幾十里路,——不曉得要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一個鄰人說。另一個馬上接上口說:“他不是還有女兒麼,還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動動心情舒暢,賺個三塊五塊也是個奔頭。——蹲在家裡做什麼呢?只有等死!”存扣連說“對對。”又是掏出好煙來撒。他有準備的,兜里裝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灣。牯牛灣風光依然。小麥、油菜、桃紅、柳綠、蘆葦、小橋、流水……太陽懸在午後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側耳傾聽彷彿能聽見“絲絲”燃燒的聲響。滿目錦繡,遍體溫暖……在一塊油菜地邊上,存扣卻驀然一激靈,寒毛奓起——時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節和天氣,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還是那塊油菜田。 還是那條田埂。 還是那個時刻。 ——他,怎麼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條田埂上?為什麼這條田埂的旁邊還是種的油菜? ……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陽台上抽煙時,依稀聽到的遠處那兩聲急遽的、驀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喚:“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 ——那是秀平在呼喚他。是秀平引他到了這個地方!

他頓時淚飛如雨。 他輕喚道:“秀平姐姐,我來了,我來了……” 如同十六歲時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來。 躺在長滿野草和小花的軟綿綿的田埂上;躺在肥闊的菜葉和金黃的菜花下面;雙臂伸成扁擔,兩腿叉成剪刀,變做一個“大”字。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哎。變的只是光陰,是歲數。 他的眼睛瞇成了線。暖烘烘的氣息。熱烘烘的陽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帶到從前。一首遙遠的情詩在他耳邊響起…… 海藍的天空中高懸著金色的日輪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著寂寞的少年 綠柳垂掛在水面桃紅遮掩著橋頭 無限美景中少年卻在輕輕嘆息 為什麼童年過去便懂得了憂傷 為什麼春天美麗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這眼前的菜花不知煩惱

把握花期開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葉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樹立 陽光下張揚著妖冶的光焰 陣陣芬香招來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園 讓我恣意採拾它渾身的豐收 這首《給XP》是存扣寫的第一首情詩。在那個溫暖安謐的午後,他把它寫在一張巴掌大的油菜葉上。由此為發端,他的人生開始開始了一場刻骨銘心直接影響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劇:他得到了秀平的愛情,幾乎就擁有了她全部的未來;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麼徹底。她——死了。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被扔下了。 彷彿世界重新變成了蠻荒,蠻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個人。 無與倫比的悲苦和孤獨呵。 時隔這麼多年,秀平將自己蜷成手指頭大的形狀,藏在存扣的心田深處,只有偶爾在夢中才能看見她姍姍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卻越來越短暫,越來越朦朧……難道時光真的會沖淡一切嗎?睡在墳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對存扣的健忘產生了些微怨懟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專注地瞅著他;艾怨,深情;粗黑的大辮子搭在胸脯上,依舊是十幾歲青春的身材,苗條,高挑……她走過來。在他身邊躺下。伸出柔長的臂讓存扣做枕頭。他感到了她頭上青絲的撓痒,感到了她溫馨的鼻息……他大叫一聲“姐姐!”,猛地拗起身來。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氣。 哪裡有什麼秀平?只有一條大黃狗在他身邊驚得躥起來,在田埂上沖出二十步遠。駐足,回頭。善良而溫和的眼光,探尋似地望著他。尾巴一搖,朝遠處跑了。 存扣朝狗跑的方向望去:西北方向,二百米處,有一個矮爬爬的窩棚。 那條大黃狗從窩棚背後穿出,卻在離存扣五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人眼和狗眼互相打量,都充滿溫情。存扣喜歡狗,但只限於鄉下的草狗,黑的,白的,黃的,花的……草狗。它們身量不大不小,它們卑賤,它們吃著主人的剩飯殘羹,在飯桌下哪怕得到一根沒肉的骨頭都要歡喜半天,它們不嫌棄主人的窮,哪怕和主人一樣餓得皮包骨頭,哪怕餓得去偷吃豬食,去吃屎,它們風雨晨昏中盡職盡責看家護院,和主人分擔風險……他認為這樣的狗才配得上叫狗。

狗應該是忠誠、勤勉、勇敢的代名詞。城裡的狗他不喜歡,那些吃著比人還精美的食物穿毛衣著唐裝躲在主人褲襠之間對著生人神經質狂吠的洋狗,他看不慣這些畜生的人模狗樣,在這些狗身上他極容易聯想到那些不知進退、恃寵而驕的男人和女人,和一些沒有骨頭的貪吃貪喝的腐敗的官員,讓他噁心,再乾淨再玲瓏他也不想多投上一瞥。農村的草狗正像農民,看上去就讓人親切。只是存扣有些不解:他迫近了這個窩棚,它為什麼不對他狺狺而吠,卻是這麼安靜,這麼友好?剛才在田埂上嗅他的是它,現在它的眼光裡仍絲毫對他沒有警惕的意思,這難道是它久居野曠也曉得孤獨,渴望和闖入它領地的陌生人溝通親熱?或者是存扣身上有它沒有見識過的某種氣度吸引了它的好奇心?

存扣伸手在兜里捉摸。他想摸出狗能吃的東西——可是沒有。只有香煙。他動了童心,抽出一根拎著,叫了聲“阿黃”,那狗立刻歡快地搖起了尾巴(莫非它真的叫“阿黃”?),碎步走下來,伸出粉紅的舌頭,呼哧呼哧的(是笑?)圍著存扣顛簸跳躍,突然一口就叼住香煙,扭頭躥到不遠處一片蘆叢後面去了。 一個人手持魚抄的人從蘆葦間鑽了出來。他五十多歲,很乾練,很矍鑠。穿件藍色滌卡中山服(水鄉農民愛以此做勞動時的工作服。厚實而耐磨。),已舊得發白,上面沾著水草和泥漬;腳上是雙沾著濕泥的解放鞋(也是農民幹活時愛穿的)。狗在後面搖著尾巴跟著,它嘴上的香煙沒有了,正叼在主人的嘴上。存扣盯著這個臉色黑紅的小老頭一看,居然是老機工保國。

“哎唷存扣!你咋到這兒來啦?” 保國搶先開的口。 存扣很激動。保國,他少年記憶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這個叉魚釣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這個給他提供兩糧面袋“黑書”(因此讓他的童年五光十色,並定下終身理想)的人,這個靠聰明靠勤勞致富最終結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現在……他怎麼在這裡?存扣也喊到:“老哥,你咋在這裡呢?” “我在這裡養蟹,看蟹塘。”保國忙把存扣往窩棚門口的凳子上讓。門口一顆桃樹正得正盛,粉紅得炫人眼目。凳子是兩截樹樁做的,圓圓的正好讓屁股鋪在上面,蠻敦實。保國拱到窩棚裡用一個搪瓷缸子衝了茶,端給存扣。存扣嘬著嘴喝一口,茶卻是好茶。 “你又養蟹了?”存扣問。 兩人坐在桃樹下面。蜂飛蝶舞,往復翩躚,並不理會樹下的人類和狗。它們忙。春日醺醺,田野的空氣中混合著植物的青澀花香和泥土純淨的氣息,沁人心脾,讓人胸膽開張。風吹來也是暖和的。幾隻麻雀“唧唧”著從頭頂上倏忽掠過,惡作劇地遺下兩粒白屎,像指甲長的燈草,像修長的糯米,直直地豎在存扣茶缸旁邊一寸許的地方。存扣莞爾:幸好沒掉進茶缸裡,不然就當藥喝下去了。麻雀屎在中醫上有白丁香的雅稱,是一味化積消翳的良藥,《日用本草》中說它能“去面部雀斑,粉刺”,喝下去也無妨。

“養了三年了。”保國說,“你是貴人,——現在也不大家來了;來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帶歉意地說,“忙啊,窮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沒得自由了。——就是回來,也是來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條牛繩,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國指著窩棚後的水面說,“你看,這十畝蟹塘就把我陷在這塊了。” “收入還可以?”存扣問。 “一年幾萬塊錢吧。”保國輕描淡寫的說。 “你老哥神哩,做什麼都靈光。難怪人家城里人現在羨慕農村。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下崗工人啊,一個月拿百十多塊錢生活費,管嘴都難,可憐哩!” 保國說,他要趁不老,趁能動,多攢點錢留給兒子學兵。 保國結婚第三年上,他買的貴州姑娘小芳跑了。倒也沒跑遠:生了孩子後的小芳依然天真爛漫,愈發漂亮,喜歡跟人上吳窯趕窯集,趕窯集又喜歡到人家服裝店看衣裳,就被一個離過婚的老闆搭上了。那老闆三十才出頭,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和保國離了婚。兒子學兵跟保國過,保國是既當爸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領大,焉能不寶貝。學兵今年都上初中二年級了。

“小芳還來……看看學兵嗎?”存扣問。 “來的。有時來。再怎麼說她是學兵的親媽,骨肉連心嘛。”保國說,眼睛看著遠處。 “我也不怪她,誰叫我比她大這麼多呢。老夫少妻,讓人家心裡不踏實啊。” 保國說小芳跟的那男的又生了一個姑娘,叫紅梅,跟她媽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秀氣得不得了。 “小伢子懂什麼,每次小芳來都要跟著來,來了就跟學兵玩,哥哥哥哥的喊,小嘴兒八哥似的,可甜哩!” 保國對存扣哈哈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嘴巴咧得多大——真是張“大咧嘴”!存扣小時候曾看他表演過把攥緊的拳頭放進張大的嘴裡面——像蛇那樣張開。現在回想起來即便在那樣窮的日子裡保國還是那麼有趣可親呀——現在這嘴裡卻少了斷了好幾顆牙齒了。他在走向老年。光陰會拔掉人身上所有寶貴的東西的。存扣心裡潮起了幾許感動:“老哥,你真是個好人啊!” 保國嘆了口氣,說什麼好人不好人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圖的是個心裡塌實,心安理得,老天爺對他已經照顧很多了,讓他三十九歲還能結上婚,而且還是和黃花大閨女結的婚,和她睡一個枕頭一千多天哩,還和她生了個寶貝兒子……“我不虧,我夠了,我知足了哩!” 存扣眼窩有些泛熱。遞一支煙給保國續上。 “老哥,其實你還可以再找一個的。”存扣勸保國找個年歲相當的老伴打打夥兒,既減了忙碌,又省得一個人棲惶。 保國卻說棲惶什麼,不是有學兵麼。一個人過逸當,安安靜靜地做做事,想想事情,蠻好的。人只要結過一回婚,疼過一回人,留個真種後代,就夠了,就完成人生的大任務了,死了也是笑咪咪的。 “不需要再結婚了,再結婚想的還是前一個人,不好。” 存扣悄悄地揩了下眼窩。他曉得了,保國心裡頭只有一個小芳啊……有一肚子大書的保國也是性情中人啊! 保國又說存扣的媽媽:“我桂香嫂子三十幾歲就一個人過,把你們兄弟倆個拉扯成人,舉家興旺的,不也過來了麼。農村人執古(遵守古禮的意思)啊,桂香嫂子了不起啊!” 存扣心裡說,是啊,媽媽這輩子真是偉大啊,為了這個家,為了他們兄弟倆,真是作出了一輩子的犧牲。媽媽現在漂在哪塊呢? 保國看存扣有些壓抑,就笑著說起了玩話,說他老了,就是尋個人也逑不動了,不需要婆娘了。存扣被他弄得也笑開了,說倒不是這個,兩個人還是比一個人好,夏天乘乘涼,冬天捂捂腳,有個家的意思。 保國還是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存扣笑著說你別嘴犟,你這麼有錢外面說不定養著相好的呢。他想起了小說候在東橋上聽大人講的故事來了,指著保國的窩棚說:“說不定這裡面就有'田螺姑娘'天天給你做飯呢!” 保國咧開大嘴笑:“你別說相好的了,還有人說我把錢往徐舍和薛家莊送呢!” 存扣問什麼意思。 保國說現在不得了啊,鄉下很多地方的浴室裡也用起了“小姐”,生意還不醜,去玩小姐的不僅僅是後生,什麼雜色人等都有,老頭子都有。 “等於就是開婊子院——吳家舍和薛家莊就是砌的這樣的浴室。” 他感慨道這些“小姐”還都是伢子呢,都才十大幾歲呢,花花朵朵的。都是開浴室的從湖南湖北貴州那些窮地方帶過來的,也不曉得人家大人是怎麼肯的,也不曉得這些去玩的人是怎麼忍心往人家伢子身上趴的,大腿根上的三兩肉怎麼好意思掏得出來的。 存扣臉上頓時熱燙燙的。 保國說現在也真是邪門了,嫖娼不說嫖,說休閒,說消費,也不藏著掖著,(這種)浴室大明(鳴)大放(方)的開,派出所在背後撐腰,進去的人像做的啥光榮事,一點也不害臊。 他告訴存扣趙家垛有個賣豆腐的老瘸子,六七十歲的年紀了,吃辛受苦的做生活,有時豆腐擔子挑到徐舍,還把錢往小姐那兒送哩。老臉都不要了。 保國抱怨公家怎麼就不問的,這世風變得實在讓人擔心——倒有些像解放前了。 “改革開放讓百姓群眾富起來了,但也不能把這些全改出來,放出來呀。唉……” …… 存扣離開牯牛灣時,朝東北方向看了一陣。看那裡樹木蔥綠的一塊地方。有大鳥在上頭盤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想去的,可是,現在,他卻挪不開步子了。 他不好意思去。他怕秀平會說他,罵他。 晚飯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幾個人請到家裡來陪存扣。是在“國權酒樓”訂的菜,老闆娘親自把盒擔挑過來,小扁擔挑得嘎吱嘎吱的;蹾下來,從一層層的紅漆盒子裡往外拿菜,很有點變魔術的意思,把八仙桌上變得滿滿的。畢竟是酒樓里大師傅做出來的,無論冷盤熱菜,都弄得很講究,那噴噴的香,騰騰的熱,讓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錢真是個好東西,來人到客不要動手煩神,坐在家裡電話拔拔,就有人替你把桌子佈置得好好的。”福生笑著說。 幾個人喝得不少,說得也不少。 存扣說今天打東橋上走,看到半條河都糾纏著水花生老藤,水邊上浮著玻璃瓶兒,塑料瓶兒,方便袋子,還有棒棒棍棍的,還有死魚,真是臟死了;說春上河水應該是碧清的呀,怎麼把個河搞成這樣? 福生說有什麼辦法唦,污染大呀。現在種田老早就不用綠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積越厚;從前在大集體時,家家草不夠燒,脫粒後的草粉子(草屑)都當個至寶,現在人變“修”了,燒(煤)炭,燒電,燒煤氣灶,收割後那些黃燦燦幹焦焦的好稻草好麥草就在大田裡放火燒,或乾脆就推進河裡,河床本來就越來越淺了,弄得行船都困難,有的河漚得黑咕綠篤的,篙子插下去臭水直冒,拔都拔不上來。現在人又不如從前自覺了,垃圾往河裡瞎倒,雜七雜八的東西往河裡亂撂,你說河哪有不髒的。 開日雜店的種禮接著說,以前窮的時候又沒得什麼垃圾,所有的垃圾都是肥料,都能送到大田裡去的。哪像現在,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倒在哪裡一百年都爛不掉。 “自從用了化肥,這世界上就髒了不少——以前在路上有一顆雞屎狗屎人都像個寶拾起來哩!”他想了發笑,背誦道:“糞肥是個寶,莊稼少不了。”“鮮灰熟糞爛河泥,堊到田裡值大錢。” 存扣聽了也發笑,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這些鄉間民諺他小時候上學都背過的,那時學生課後背個糞筐滿世界拾糞,為誰先看到一堆大狗屎爭得打起架來的都有。 開縫紉店的阿虎說現在到了夏天下河洗澡的孩子都不大看見了,河泥太深,水太髒,玻璃瓦瓷的又多,——“以前罱泥的人罱到一丁點戳人的東西都要揀出來的。現在摸魚的一碰(方言:常常,驀不丁)就把手劃開來戳開來了,摸歪兒(方言:河蚌)的人不敢下水用腳踩用手摸,都是用耙子扒。” 殺豬的寶宏說我們顧莊水大還好些,他東台縣的姐姐家那莊上根本就找不到一條能下河洗澡的河了,弄得水鄉的伢子都不會游泳,大人帶著他們上東台縣城花錢到游泳池裡去學,真是日了鬼了。 月紅嫂插上一句,說最讓人憋氣的是出門就見水,水卻不能吃,不能用。八百年也想不到水鄉人卻要用自來水。 “以前的水都好吃呀。下河一拎就有,要多少有多少,不花一分錢!” 自從幸福河上游建了個農藥廠,顧莊這邊的水就沒法吃了,有藥水味。有年發大水排污塘的廢水漫出來,一條河裡的魚死得白花花的,人站在河岸上藥水味都嗆得頭昏,村民造起反來,鄉里只好給裝了自來水。 存扣想起小時候,一到夏天,通莊的伢子很大部分時間是在河水中度過的,見了水比見了娘老子都親,三五歲就能遊大河了。 ——打水仗;捉迷藏:“逮水老鴉” (一種水中眾人追逐一人的遊戲);男伢子惡作劇地偷著扎猛子去把女伢子的花褲頭褪到腳後跟,惹得她們尖叫和咒罵;站在水泥橋上往河裡栽……這些孩子給夏日的村莊帶來多少生趣呀。還有,下河邊拎水挑水,不經意就把小魚帶到家中水缸裡來了,淘米的時候小米蝦兒在淘籮里直蹦,抓起來掐頭去尾丟到嘴裡嚼嚼,透鮮……那時的河流才叫河流呀!河流就應該是乾淨的,充滿生機的,活的。而現在的河流都得病了。怎麼能這樣呢? ! 存根說,其實我也代賣農藥,本不該說農藥不好,但實事求是的講呢,自從有了農藥,還有化肥,農業產量是成倍的翻,但給人帶來不好的東西也多,最典型的是種出來的東西不好吃了:以前新米兒煮起粥來那米油多厚,粥膜子拿筷子一挑多高,鼻涕似的,現在哪有什麼米油粥膜子,煮出來清湯寡水的,像煮的燙飯;新小麥一出來家家都炒焦屑吃,那個麥香喲……現在有些才打出來的糧食還不敢吃,要把它陳陳,藥水打得太重,(農藥)殘留大,人吃了得癌症。田裡的農藥化肥滲進淌進河裡去,魚呀蝦的也都沒得以前好吃了,不鮮。 福生說現在田裡的蛇和青蛙也少了,以前泥鰍一摳一水桶,現在你去摳摳看,全被化肥醃死了,被農藥藥死了;連天上飛的麻雀都少了。 種禮嘆氣:世上的事就這麼奇怪,把你好處就把你壞處,把你享福也把罪你受。寶宏笑著說,就像人家罵女的,“想日屄就別怕疼”,又想好過,又不想疼,哪有這好事?阿虎駁他:有多少女子怕疼的?你越瞎逑她越快活。寶宏說男的傢伙太大應該是有點疼的,如果是頭一回肯定也疼——血滴滴的,還能不疼? 月紅看他倆一說一答,興致盎然的,就笑罵他們:你們都這麼大的人了,一喝酒就說葷話,也不怕人家說你們下流! 福生說,嫂子,你別提“下流”這兩個字,用“小姐”的浴室都開到家門口了,街上小丫頭露奶子,露肚臍眼,褲子緊得連屁眼溝都看得清清楚楚,馬戲團的大姑娘公開跳脫衣舞賺錢,——現在還提“下流”兩個字? ——不是“下流”,是“風流”!他借酒瘋癲胡鬧,說存扣想洗澡的話,吃過飯叫輛三輪卡上吳家舍或薛家莊,他負責請客。存扣連連擺手,說別瞎說,別被人家聽去了當真的。存根笑著說,別看我兄弟儀表堂堂,大老闆一個,這事兒他不會做,他是讀書人出身,上過大學站過講台的人,是正人君子。存扣聽得心裡直跳,臉上發燒,幸虧有酒遮著。 就談起了社會風氣。說現在人賺錢沒心沒肺,只要能發財,殺頭的錢都敢掙。開浴室就等於開妓院,假裝醫生賣假藥的,用假錢套真錢的,裝和尚尼股化緣的,給人下蒙汗藥的,還有偷跟搶的,現在哪樣沒有。當官的十有九貪,不貪又受排擠做不長,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現在人膽子大,臉皮還厚,以前莊上有哪個人犯了法多希罕,坐牢出來後夾著尾巴做人,現在犯法坐牢的(現象)不新鮮了,出來還耀武揚威的——“老子是從山上下來的!”坐牢倒像有了本錢、成了英雄。 ——有的人釋放回來家中人幾里路外就放起了炮仗;敬菩薩,擺酒請客,像迎接新科狀元似的…… 阿虎拽了一句文:“說這就叫世風日下,美醜不分!” 存根說這種世相也不是一天就形成的,不知不覺中人也就慢慢適應了,見怪不怪了;有時候自己做過了回頭才覺得,都不曉得啥時被這風氣同化了。 福生卻嘆了口氣,雖說現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收入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可人卻覺得累,還不如以前窮的時候,那時候雖然苦,缺吃少穿的,卻容易得到真快樂,吃一頓肉就開心得不得了,來個電影船像過節一樣……“說實在的,不是我人賤,有時候我還真懷念那時候。” 月紅笑道:“你還真是賤,果真回到那個時候你一天也捱不下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偷了家裡一個雞蛋到商店裡賣了六分錢,五分錢買塊燒餅,一分錢買糖,被你爸爸打得屙了一褲子的事?” 福生連連告饒:“好嫂子,別提這事,現在大家正在吃酒哩!” 大夥兒全笑起來。 存扣睡在樓上東房裡,黑暗中仍想著酒桌上談的話題。他想改革開放這些年來,物質文明是上來了,精神文明卻有些脫節了。很多人在現代文明面前得了一種富貴病。人的精神被很多不好的消極的東西污染了。 就像被污染的河流中生活的魚一樣,雖然有些地方不健康了,但也適應了,就像哥哥說的那樣,自己做過了不好的事回頭才覺得,都不曉得啥時被這風氣同化了…… 他存扣這麼輕易地就跟保連去浴室“泡”了“小姐”,對愛人出了軌,背離了人格尊嚴,其實真的大概很早就無意識中認可了這個,認為也正常……現在做出來了,才曉得後悔。農村經濟的發展騰飛卻使許多珍貴的純樸的東西在悄然消失,淨土不再,——難道繁榮的同時一定要有所墮落麼?難道我們的生活奔向小康非得以失去本真和快樂為代價嗎? …… 存扣想得頭疼。好不容易才在迷糊中睡著了。 半夜裡卻被室內一陣劈哩啪啦的響動驚醒了。側耳傾聽,這聲音又沒了。复要睡著時,聲音又出來了。彷彿來自櫃頂上。像捉上岸的大頭鰱子,急劇地甩著尾巴。又像是某種緊張地示警…… 是老鼠?那這老鼠也太猖獗了! 存扣打開燈。朝發聲響處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箱子。 那個裝著秀平辮子的箱子! 難道……是她發出的聲音?這麼急?她急什麼?她要暗示什麼?她要告訴我什麼? “秀平!”存扣輕喚著。下了地,踩上一張椅子,小心地托下了那個箱子。 慢慢地打開。在兩摞舊課本中間他看到了那個散開了的藍色方巾,方巾中那根繫著紅頭繩的大辮子。頭繩有些鬆了,辮梢有些亂。如果剛才是這辮子在響,在擺動,那她用了多大的勁啊! “姐姐,你響什麼呢?”存扣悲從中來。小心地紮好頭繩,在辮子上輕輕摩挲…… 存扣次日回到了鹽城。夜裡春妮在被窩裡擁著他,說不知怎麼的,你走的這兩天我老是覺得發慌,上課都走神,晚上睡覺在床上摸來摸去也摸不到個人,半夜做夢把自己都嚇得坐起來,只好溜到兒子房間裡摟著孩子睡,你說這是咋回事,以前沒有過這樣子的,以後沒大事不放你出去了。存扣聽得心潮起伏,緊緊摟住了妻子。 春妮的手就不大安分,存扣曉得妻子想親熱。但卻硬不起來,怎麼也硬不起來。以前沒有過的。又驚又急,頭上都生了汗。春妮問怎麼啦,存扣忙調整呼吸,摒除雜念,才有用了。便瘋狂地做,春妮都忍不住喊出大聲來了。事畢,存扣像虛脫似的癱在床上,喘氣。春妮嗔怪丈夫:“呆瓜,像瘋子。你還當自己二十五歲呀,家去一趟吃了人參啦,以後可不許這樣兇。”抱住丈夫安逸地睡了。黑暗中存扣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存扣就覺得心神不寧,眼皮直跳。騎摩托車到兩邊商場裡去看看,路上先是不注意闖了紅燈,被交警罰了款,接著車子拐上人行道時又差點撞了一個騎輕便三輪車的老人的車屁股,驚得冷汗都出來了。他真是鬱悶,自問:怎麼回事,我? 恍恍惚惚的一天。晚上朋友喊他到工人文化館東面的“黃海大酒樓”喝酒,他去了。去喝酒換換心情。八個人喝掉六瓶白酒,兩箱半啤酒。個個都喝得有些高了。他們都是打的來的,還是打的回去,只有存扣是騎的摩托車。平時就相熟的老闆娘和幾個女孩子服務員看存扣有些踉蹌,趕忙拉住他,勸他也打的,把車子撂在店裡明天來拿。存扣掙開了,含混地說,我不要緊,我不要緊。跨上車啟動了車子,像騎著一匹烈馬,倏地躥上了大街,轉眼就不見了。 ……存扣從一片渾沌中悠悠醒過來。就像馬不停蹄,趕了一萬里的路程。身上像纏了幾百根水草似地,欲動乏力。連眼皮都無法完全睜開。他的頭腦開始艱難地回憶,終於想起了晚上的事,喝酒的事。 “醉了?”他心裡叩問自己。頭皮有些發緊,像上了箍,讓他不爽利。 “但這是在哪?不像是在家裡……”朦朧中他感到了異樣。 他努力地睜眼觀察:雪白的天花板,明晃晃的日光燈,以及懸掛著輸液瓶。耳邊唧唧地響著類似儀器的聲音。跟著他就感到自己了自己的??體,以及裸體上(包括鼻腔)吸著纏著插著的管線(奇怪的是,他當時卻完全察覺不到下面的導尿管和插入顱腔的導液管)。意識告訴他發生了什麼。沮喪感像潮水般從遠處朝他漫過來,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他……媽的!” 他感到有人向他簇了過來,呼喚著他的名字。但他卻看不清爽了。他合上眼皮,陷入了沉睡。 存扣不知道,他這次短暫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夜晚。他動過了開顱手術。他從閻王店門前打了一個迴轉,死去活來。 ……存扣掙脫了飯店人員的拉勸硬上了車,當時是夜裡十點多鐘。摩托車如箭似地向前疾駛。頭盔還掛在籠頭上,他居然忘了戴上。耳邊呼呼風聲。天氣陰晦,好像要下雨。大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走動,來往車輛好像也不多,這種冷清的空曠感讓他有一種急切趕回家裡的衝動。家讓人溫暖和安全;家裡有等他的妻兒;他想喝茶、想上床睡覺……他下意識地把油門擰了又擰,感到自己差點兒就要飄起來飛起來了。 存扣出事後曾很多次試圖回憶起當時發生車禍的情景,但哪怕一點半星的蛛絲馬跡也回憶不出來。連離開酒店被人苦勸拉扯都沒有影像。事實上他沒出那個飯店門就已經酩酊大醉了。醉得意識渾沌渙散,連走路都打晃了。但他仍執拗地掙著爬上車身,疾馳,摔倒,橫陳在雨地裡,被120急救車送往鹽城市第三人民醫院,打針止血,做CT、剃光頭,清創,輸血,開顱手術,直至短暫的清醒,這二十四小時成了存扣終身的記憶空白。 存扣不知道出車禍的情形,交警告訴他是他自己摔出去的,沒有受到來往車子的擦掛甚或相撞,否則十條命都報銷了。交警向存扣和他的家人呈示了現場勘察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有狼籍的真實,可以推想當時瞬間的慘烈,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事實情況是,存扣的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向前開了約五百米,轉彎到了曙光儀器廠宿舍區圍牆這段比較昏暗的路面時,車子碾上了安徽人的拉土車掉落的一塊濕泥,出於潛意識中的反應本能,他對亟亟危乎形同醉漢般搖晃著向前的摩托車進行了製動,右腿在地上拼命急點試圖撐住平衡,——這給了他寶貴的緩衝! ——但車子畢竟衝力太大,何況他此時已是一個醉漢,他失控了:連人帶車向右側翻,笨重的摩托車摔出去,在路面上打著旋儿;他則一頭撞上了路邊的花台…… 車子躺在離他七米遠的地方。一側籠頭扭成了麻花。大燈,方向燈,尾燈,反光鏡……碎裂。座墊脫落。機油滲漏。碎裂的頭盔蹦到了路中央。尾燈的小燈泡卻仍在工作,從破裂的塑料殼中安靜地亮著微黃的燈光。 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式斜臥在路牙底下。滿頭滿臉的血,頭髮粘在臉上……兩隻皮鞋像被人從樓上扔下來的垃圾,孤零地分在兩處,遠離他的主人。 春雨在這時開始下了。雨絲在昏黃的路燈下面像無數蠓蟲在飛舞。接著雨就下得大了。他卻不為所動,無比安靜的固定著那個姿勢,如一個功力深厚的油畫模特。黯紅的血水在他的腦袋旁邊聚積,湮散…… 約十分鐘後,一個披著雨衣騎車的過路人發現了他,掏出手機拔通了120. 存扣在鹽城第三人民醫院腦外科病房一共住了二十六天。當他辦完出院手續重新站到明豔的陽光中,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手術前剃光的頭現在很不整齊地長了些發茬,存扣在醫院門口的理髮店又把這批頭髮又剃光了,讓他重長,長新的。有死裡逃生重頭再來的意思。春妮專門替他買了頂耐克棒球帽,他不肯戴。他說:“我要讓頭皮曬曬太陽。” 他的頭皮傷痕猙獰;手術處還有些癟塌。 ——醜陋的頭皮! 剛醒來的那幾天躺在病床上的存扣突然像個孩子:他只要春妮服侍,只要醒著,片刻都不能離她。連媽媽岳母月紅嫂都不能替代。存扣手術後的第二天存根接到從鹽城打來的電話,嚇得魂都沒有了,趕緊打電話通知媽媽——媽媽的相命船上有人用手機——立刻和月紅搭車往鹽城趕,到了醫院沒過兩小時媽媽也匆匆趕到了。桂香拉著存扣的一隻手心疼得直哭,乖乖長乖乖短地叫喚。存根在醫院裡蹲了三天,見兄弟穩定下來了就先回了家,媽媽和月紅留著;又過了兩天,春妮說存扣不要緊了,有她就夠了,要婆婆嫂嫂先回去。 春妮向學校請了假,全天候服待丈夫。父母親暫先搬到了自家住,陪著孩子。媽媽在家裡弄飯,鴿子湯、黑魚湯,鱉湯,雞湯、腰子湯、豬肝湯……頓頓不同樣,恨不能女婿一天就吃得康復起來;爸爸負責騎著小三輪車往醫院里送。夜裡春妮睡在病房裡租來的鋼絲床上,衣服都不敢脫,一聽到存扣有動靜就趕緊爬起來,拉屎拉尿,餵他喝,餵他吃軟東西(存扣的幾顆牙跌得破裂移位了),怕他煩燥和他輕言悄語地談家常,無微不至,以至受累受涼嘴裡都生了潰瘍。患難之時知情重,存扣更加懂得了什麼叫相濡以沫,對春妮的依賴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夜裡有時要求春妮挨在他身邊睡上哪怕五分鐘,臉貼偎在她的胸脯上,像個小孩子。有一次竟埋在她懷裡哭起來,說這下子怎麼辦呢,人破相了,不曉得有沒有後遺症,不曉得還能不能做生意賺錢養家,不曉得會不會短壽,丟下你和孩子……抽抽噎噎說了半天。春妮摟著他,哄他,說乖,莫哭,沒事的,你不要多想,你沒破相,頭髮長出來看不到疤的,牙齒我們出院後去做最好的烤瓷牙,好看得很呢,你不會有後遺症的,醫生說沒傷到腦,你人好,命硬,怎麼會短壽呢,你這次躲過了禍,以後有大壽過哩……流著淚勸了半天。存扣對她說,春妮,你真像媽媽,我想喊你一聲媽媽。春妮就噗哧笑了,說你喊唦,存扣就真喊了一聲媽媽。存扣又說,春妮你真像她,我想再喊你一聲姐姐。春妮曉得存扣說的“她”是誰,便柔聲說,你喊呀,存扣就又喊了姐姐。 存扣現在認准顧莊那晚的響聲是秀平發出的。她曉得他有禍的。她急得扑騰著辮子,想讓他知道。存扣想,下次回去一定要到她的墳上燒上一捆紙,這麼多年了她還在暗中護佑他,多好的姐姐啊! 存扣回到家里大部分時間臥在床上休息,起來後坐在陽台的藤椅上看看風景,基本不出門。六樓太高,上下一趟慢慢走還是覺得心慌氣喘。出院時醫生再三嚀囑存扣,不能看電視,不能上電腦,連收音機都不能聽,連閱讀都不可以——兩個字,靜養。存扣說要養多長時間啊,醫生說跌打損傷一百天,你受了這麼嚴重的腦外傷,起碼也要養上一百天。存扣在家裡真是百無聊賴,度日如年。好在商場裡的事也不需要存扣多麼煩心,在電話里溝通溝通就行了。春妮過去看了銷售情況,蠻好的;處理妥了賬務上的事情。 回到家才三四天,夜裡存扣就不安分了,手在春妮身上亂摸。春妮馬上轉過知子,拿屁股對他。說你小命兒才拾回來,可別想那個心事!存扣在後面急得貓爪撓心,說是怕有後遺症,得試試還有沒有用。春妮在醫院裡也聽說過腦外傷病人手術後有失去性功能的事情,被他說得害怕,拿手朝身後一摸。天!鐵杵一樣撅著。被他纏磨得吃不消,就說那你輕輕地,只准弄幾下,不許用呆勁。存扣如蒙大赦,往她身上爬時卻被擋住了,她羞澀地說,你身子虛,我幫你……存扣看著春妮笨拙又小心地在他上面動作,心裡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更加慚愧上次出軌的事——春妮是他生命中的寶啊,要一輩子記住她的恩情! 回到家個把禮拜,存扣對春妮說你去上班吧,有媽在家裡照應就可以了,你去上課吧,學生們等著你呢。 晚上春妮回來,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兩頁紙給她。春妮狐疑地接過去。是篇用鋼筆寫的文章,題目叫,是篇千字散文,是寫秀平的,把秀平比喻成一株早夭的玉米。春妮急急地讀了,相當地驚喜,說不得了啊寫麼好,這麼多年過去你功夫沒丟啊,倒更老辣了,像讀汪曾祺呢!存扣高興地說,真的呀?那我再寫。春妮卻不許了,說傷眼睛的,想寫東西等養好病再說。存扣說你別聽醫生瞎嚇人,我又不上電腦;我寫寫眼睛閉閉;我寫得快,一刻兒功夫就寫出來了。他炫耀道: “感覺上來,文字直往外淌。”春妮打趣道:“你本來就是大才子嘛!” 存扣跟著又寫了《香妹》和《太白之死》。存扣用感傷而細膩的筆觸讓秀平、阿香和一九八五年死於板橋中學的那隻鵝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散文中。在回憶和抒寫中他數次淚流滿面。他感到了睽違已久的創作活動所帶來的情感上的激盪和酣暢;感到了創造文字的日子是多麼充實——心靈的充實和沈靜。真的好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他現在重新知道了:寫字多麼好,多麼地適合他。 春妮晚上回家在電腦上把文章打出來,用伊妹兒發往了幾家報紙副刊。 這時顧莊哥嫂打來電話,要他回鄉下靜養。他和春妮商量了一下,就答應了。 時隔一個多月,存扣再次回到了顧莊。站在家鄉的土地上,他不由感喟:人生無常!差一點,就回不來了。或者說,差一點就不能活著回來了。 哥嫂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床上的被褥都換了新的。還特地買了個藤躺椅擺在陽台上,讓他躺著休息。廊簷上的澡盆裡養著黑魚、鯽魚和老鱉。存扣就笑了:把我當重病員玩啦。月紅嫂說,當然啦,這次讓我在家裡好好服侍你個把月,把你調養得好好的回鹽城。存扣說還個把月呢,頂多十天,鹽城那邊的生意不放心呢;再說我身體沒啥要緊,一點後遺症都沒有。存根正色說,有沒得後遺症現在才幾天看不出來,休養很重要,你要聽嫂子的話,吃吃睡睡,不要煩神。存扣說,嗯啦——我正好趁機玩玩,多少年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閒了。存根說,玩不妨,只是不要走遠,別累著。又說,過上幾天我和你坐車到王家莊去下子。 存扣出事的第二天,王家莊的舅母也趕到了鹽城看望存扣。外婆也要跟著來的,考慮她年紀大怕她過分激動,又暈車,就沒帶她。不得了喔,在家裡急得哭啼啼的,團團轉,跩著老腿到廟裡燒香拜佛,叩頭許願,忙得顛顛的;直到第二天上午接到從鹽城打過來的報平安的電話才安穩下來。存根把這情況告訴兄弟,存扣聽得鼻子都酸了,恨不得馬上就去王家莊。他心裡想,外婆老了,見一回是一回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在她那兒蹲上兩天,買些她吃得動的東西孝敬她,給她錢,和她談談家常。 存扣把上次回家聽到箱子裡聲響的事告訴哥嫂,兩人驚訝了半天。存根說你兄弟迷信吧,準是老鼠響。月紅卻相信,說肯定是秀平弄的,她曉得兄弟要有事,想要他曉得——這個妹子,對咱家存扣有情有義呀,這麼多年了,還……說著說著,就抹開了眼淚。 存扣說他明天想去秀平墳上燒紙。月紅說路遠啊,你弄捆紙到河邊上燒燒吧,朝東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說不行,要親自去的。他說:“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說要不明天起早我陪你去,存扣說,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來。月紅說,你不要瞎哭,你還是個病人。存扣說曉得。 存扣從種禮的雜貨店拎來一捆上好的毛蒼紙,先用紅色百元大鈔在最上面按了又按,確定每張紙錢的最大價格。然後就慢慢折。足足折了一個下午,一捆紙蓬開來,竟是原來體積的十數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紅嫂裝棉花特製的大蛇皮袋把它們裝進去。存扣試著把這寵大得誇張的口袋背在肩上試試,有一種很踏實很富足的感覺,想到明天秀平就會收到這幾十萬塊錢,他心里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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