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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元紅 顾坚 13126 2018-03-19
存扣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突然為他這句即興而來的精妙譬語失笑出聲。可是他臉上的笑意卻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 電腦桌上的煙缸裡那十隻新鮮的煙蒂有如一堆死蟑螂。但煙霧還活著,繚繞於整個書房。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門書櫥裡。有幾本書在煙霧的罅縫間隱現,如雲海間的山峰,凜然筆立。 《大學語文》,《文學概論》,《中國文學概論》,《世界文學史》。書脊上的書字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靜地,嚴肅地,瞅著他。彷彿就有來自遙遠天際的某種感應,抑或如中了什麼魔法……總之,存扣猛然渾身抖顫,無法自抑。他打開書櫥,顫巍巍拈出那幾本書,用手撫摩著,如一個孩子,嚶嚶地嗚咽起來。 他幾乎已經忘了他的大學生出身了。 ——他讀的是中文系。

從兒童時代就樹立了長成後的理想:做一個寫大書的人。 吳窯中學那個皎潔的月夜,空闊的操場上,那棵老槐樹底下,他曾對親愛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復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學裡的“校園朦朧詩人”。 可是……他一轉身就離開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負心漢”。十年了,他揮酒文字的手只曉得跟人民幣親熱。而他的書(還有那些隨筆本和日記)還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內,站得紙頁都黃了…… 夜鹽城。高樓外春雨瀟瀟,潤物無聲。城市憩息了。存扣佇立站在陽台上的玻璃拉窗前,望著黑沉沉的天幕,抽煙。忽然來自東南方向的遙遠處依稀傳來兩聲呼喊,好像在喚著他的名字:“存扣!” 春妮從響水回來後,很快感到丈夫有些不對頭。以前在家裡總是跟她和孩子說說笑笑,談些外面有趣的事,和生意上的事;把兒子抱在腿上慣慣——八歲的兒子是他的心頭肉,開心果;煙多了,酒多了;還皺眉頭,還嘆氣;喜歡聽些懷舊感傷的老歌……“你這幾天怎麼啦?”吃早飯時春妮問存扣,是不是生意不好啊。存扣說沒有,生意很正常啊。沒有你怎麼這個樣子啊,你看兒子都不敢跟你玩啦!存扣就把孩子抱到膝上,親親嬌嫩的臉蛋:“對不起,爸爸有點煩。”

“你煩什麼呢?”春妮溫柔地問。 “就是有點兒煩。”存扣對春妮說,想回顧莊,看看哥嫂,散散心。平時忙生意,總是沒機會回去;去年商場裡一直營業到除夕夜,大年初二又開門了:連過年都沒撈著回家。偶爾媽媽來一趟,像走親戚;哥嫂在家裡開大店了,又走不開。 ——都不像一家人了,都像要生分了。真是無奈。 春妮笑了:“哦,原來是想家了!”她說就為這個,弄得腦悶愁腸的,嚇人呢。 “家去吧家去吧,家去過兩天!” 她說鄉下空氣好,現在又是春天,桃紅柳綠的,散心正是時候。何況——“你又不是沒得抽不開身。” 是的,做生意人總是對生意一百個不放心,並不是抽不開身。現在做品牌代理,都是廠家直接發貨,平時只要去商場看看,紮紮賬,跟甩手掌櫃差不多,——哪能說抽不出時間下鄉玩上幾天呢。

當然這一年多存扣跟朋友一起在做些建築上沙石生意,但也是做了玩玩,可做可不做;存扣就是怕無聊,也有一種新鮮。去年做的幾筆還不醜呢。 淼兒羨慕地看爸爸,嘴裡喃喃地說也要去興化。要看奶奶,要俊杰哥哥帶他玩——在鄉下他什麼都新鮮,什麼都好玩。春妮說乖乖你要上學呢,你也去的話,媽媽一個人在這大房子裡會怕的,媽媽會傷心的——你這個狠心的小東西!淼兒立刻改口說,媽,我是說放暑假跟你一塊去的。 這個巧嘴兒,變話就是快。 存扣喜愛地看著孩子。他常常聽人說淼兒長得像他,可他卻覺得很多地方像春妮:脾性像,聰明,惹人喜歡,惹人疼。 要回家了。存扣心情陡然好了起來。其實他並不是打算回去散什麼心,但他總覺得他這時應該回去一趟。像是有什麼聲音在召喚著他,在那片土地上,在冥冥中。

存扣打的回去。車剛開出城,他臨時做了決定:改去曲塘鎮,先看看保連。 存扣有幾年碰不到他了。只曉得他一直春風得意。 保連,曾經和他關係最好的同學,夥伴。該去看看他了。 車子一直開到曲塘鎮派出所大門口,差不多十點鐘。 “你這傢伙,怎麼不事先打個手機給我?” 存扣的突然造訪讓保連感到驚喜莫名,伸出肥厚的大手,和存扣緊緊相握,親熱地嗔怪道。存扣笑著說:“不勞你興師動眾。我回顧莊,路上突然想先攏你這邊看一看。”保連說:“到了我這里肯定要把你服侍好的,——我倆誰跟誰呀!這麼多年了,你只顧了發財,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要了!”“你不是也沒到我鹽城伸一腳麼?”存扣哈哈大笑,“你是官,我是草民,今天還不是我主動送上門來的嘛!”保連也大笑:“都是忙人!都是忙人!”攜著存扣的手到沙發上坐下。一個民警馬上泡上了茶。

存扣喝茶的當兒,保連朝家裡打電話:“愛華,安排個包廂。存扣來了!”存扣忙蹾下茶杯,止他:“你別煩,別把我當客,隨粥便飯最好。”保連說:“不煩不煩,飯店開在自家,方便得很。——中飯時先跟你好好喝一喝!”他到隔壁辦公室交待了幾句,回來喊存扣:“咱們往家慢慢晃吧。” 在車上開時還不在意,走起路來才曉得這曲塘鎮確實是大。馬路又闊又長,市面相當繁榮。居然看見幾家賣摩托車的——不乏豪華車——這只是個鄉鎮呀。倒像個小縣城了。保連好像看出存扣的訝然,說曲塘這地方富足呢,做生意的多,開廠的多,外地老闆多,鎮上工業園區幾十爿廠子呢,曲塘的稅收在全市是數一數二的。他告訴這市面上有他開的超市和與朋友合做的影樓,加上他開的飯店,在曲塘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老闆了吧。 “這十二年我要往上動的機會很多,但哪兒我都不想去,在市裡做個鳳尾哪抵我在曲塘做個雞頭,這裡是我的幸運之地,發達之地,這輩子生生死死就在這兒了,拿八抬大轎都抬不走我!”他很貼己地對存扣說,這些生意都是明的,暗的就沒得數了。他的語氣中有相當的自得。存扣心裡很驚詫,一個鄉鎮派出所長居然能做成這樣,嘴裡卻說:“不簡單,不簡單!”跟著又補了句: “你是個行事穩重的聰明人,能有今天,可以理解。”這話看上去是誇獎,其實也含有一絲擔憂的成分,保連焉能聽不出來,笑著說:“我這個人做事膽大心細你是知道的,沒事,我在這兒經營了這麼多年,樹大根深,穩得很哩。”存扣笑:“那就好。”

存扣一路觀光,說好像曲塘鎮飯店跟浴室蠻多的嘛,保連說地方一富裕消費場所當然也就多。 “浴室有二十幾家呢!”存扣咂嘴,說開這麼多浴室估計生意也有限。保連說你以為進去的人都是洗三五塊錢一把澡的那種啊,才不是呢,虧你還是大老闆呢這麼不懂行情。他說這方圓幾十里都有澡客上這來洗,你們鹽城也經常有人放車子來。生意相當好的。存扣一聽,就曉得是什麼意思了。他聽人說過曲塘這兒是興化的紅燈區,看來情況確是這樣。 “但開飯店就數我老大了。鎮上的頭頭腦腦大小老闆哪個不跟我熟。到派出所解決糾紛的要請吃飯肯定是到我飯店裡來。”保連洋洋得意地說。 在一個四岔路口,保連指著一個門樓上寫著“金鑫酒家”的三層小樓:“到了。”

愛華笑嘻嘻地出來把兩人迎了進去。一樓是大廳,二樓包廂,三樓是住家。裝修得蠻大氣。三樓住家尤其豪華,存扣贊不絕口。保連把存扣讓到真皮沙發上坐下,微笑著說砌房子帶裝修玩掉三十大幾萬呢。 “在我們曲塘,幾十萬的好房子多的是。” 愛華端上茶來。存扣有幾年看不見她了。一副精幹的老闆娘樣子,但是很瘦,臉色也不大好。 “存扣哥,你難得到我們這兒來呀!”她說。 “啊啊,是難得,”存扣說,“主要是不方便,生意纏人,窮忙。”“你還窮忙呢,老聽保連說起你,說你在鹽城當大老闆。”“哪裡,比你家顧老闆差多了。”存扣帶著玩笑說。 “他呀,甩手掌櫃!家裡的生意沒得我撐著,他老闆個屁!”保連站在落地窗面前打著手機,吆五喝六的,喊人吃中飯,聽到這裡回過頭來說:“好了好了婆娘,別在存扣面前訴苦擺功了。我是一所之長,做生意只能帶扯,不能一天到晚粘在這上面唦!”

下面有人喊“老闆娘”,愛華風風火火地下了樓。保連坐下來對存扣說:“說實在的,沒得愛華我這一大攤子生意還真做不起來,雖然用了不少伙計,但大番小事還是要經她過手,整天忙個不得歇。”存扣說真是不簡單,看把她勞神得瘦的,老婆也要寶貝嘛,“愛華結婚的時候多胖啊。”保連說她做會計出身,天生好煩神,不忙反而難過:“三十四歲的人了,還能跟做姑娘時比?女人一過三十就不能看了!”他遞一根“玉溪”給存扣,自己也點上一根,鼻孔裡噴出煙來,“好在這世上婆娘多哩。” “什麼呀,婆娘多?婆娘只能有一個。”存扣笑著說。他心想,這保連現在真是不得了,他所說的婆娘大概就是情人的意思。 “是的,我婆娘多啊。” 保連又強調了一句。從小在存扣面前他說話就格外的坦白。這是對曾經多麼親密的伙伴啊。

存扣望望他,沒吱聲。 吃過飯一夥人各自散了,保連叫住走到樓梯口的王教導員,說所裡如果有啥事替他擋一擋,他要全天候陪老同學的。王教導員笑笑說,“顧所,你就放心好了。”朝存扣點下頭,下了樓。 保連喝得紅頭漲臉的。存扣也自覺多喝了兩杯。在座的大多是鄉鎮幹部,喝酒都不含糊,加上保連在桌上對大家一陣渲染他和存扣的關係,存扣就成了桌上敬酒的對象。兩人坐在沙發上喝茶抽煙,保連說到我這兒來無非陪你吃喝玩賭,吃喝沒說的,賭我曉得你沒興趣,剩下玩了,怎麼玩,隨你。他笑咪咪地看著存扣。存扣說一起去野處轉轉,仔細看看莊稼,看看小河,聞聞泥土的氣息;吹吹牛。保連哈哈大笑,說你怎麼還跟個學生似的,這麼詩情畫意,哪像個會賺錢享受的大老闆。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次回來本來就是想看看鄉下的春天的,散散心;在城裡整天為生意忙,太憋氣了。保連朝窗外看了看,說才喝過酒這熱太陽一曬,不是散心而是受罪,“這樣吧,我們去浴室泡個澡,醒醒酒,上來再談談扯扯。那裡面安靜,又有氣氛。”存扣說也好,這麼多年了,難得能在一起好好談談話。

保連換了便裝和存扣下了樓。兩人肩並肩,邊走邊談話。存扣心裡很感動:畢竟是一塊長大的伙伴啊,遇在一起還跟以前一個樣子,還是那麼親熱和貼己。他真有想搭住保連肩膀走的衝動——像上學時一樣。 存扣說:“要是我進仁叔活到今天多好啊。” 保連說:“別提起我爸,想起他老人家我心裡像錐子戳。他是為我把苦受足了。我對不起他呀。” 存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世上最沉痛的事啊。哪個做下人的不希望上人能多享享老福呢。 保連說:“現在過清明我回去,在我爸墳上倒整瓶的'茅台',點整條的'玉溪',燒最好的紙別墅,連女人都給他捎上了,可真的能收到嗎?我現在常常想,哪怕他現在能活過來一天,看看我現在這樣子,該有多好!” 存扣看保連有些傷感,就用玩笑的口吻對他說:“果真能活過來,看見你過得這樣,還不把眼睛笑成一條線!”他本想說“還不把頭上疤笑亮了。”但覺得這樣說不免輕薄了,臨出口改成了說眼睛。 又說:“日子過得好,身體也要注意。”他瞟了一眼保連:“看胖成這樣。” 保連說快二百(斤)了。 “天天有應酬,又懶得運動,想降也降不下來。” 存扣說還是得降,要控制飲食,適當鍛煉身體。 “太胖了不是好事,要出問題的。” 保連說問題已經不小了,大便不能蹲坑,肉堆在肚子上,兩條腿直打抖,小便低頭望不見雞巴,跟女人逑交易(做愛)像跑馬拉松,喘得要老命。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還是那個德性!” “君悅浴室”座落在鎮子南頭。有兩條公路在這兒交叉。它的北面,隔著一個清汪汪的大魚塘,是建築整齊的曲塘中學。下午兩點鐘。鄉下湛藍的天,清潔的空氣。金色的陽光如同美酒,有種脈脈的質感,溫暖地照在你身上,像母親的手,像姐姐的手,輕柔地、親切地撫弄著你,使你忍不住想發出快樂的嚶嚀。沒有什麼風,蜜峰間或從你面頰前“嗚”一聲掠過,能感到它振翅帶來的細微的蕩波。田裡的麥子蓬勃而肅穆地站成檢閱的方隊,威武之師;油菜花像在陽光下靜靜地燃燒。遠處幾個大煙囪吐出的白煙疑在藍天的背景處,如團團棉花,碩大無朋。鄉野充滿生機的靜呵,連間或過往的汽車都不忍心打破這安寧,悄無聲息地來往,很快就逝進了田間深處,像開春後的魚苗苗,尾巴輕擺就拖曳著一線水痕沒入浮蓮和水花生中間去了。校園里傳來學生朗讀和上音樂課風琴的聲音,此刻宛若天籟。多好的鄉間!多好的春天!存扣胸肺開張,呼吸綿長,十分陶醉了——人間美景多,離你並不遠,可是那麼多人整天忙忙碌碌,重複著說不清太多理由和意義的事情,把這些美好的本真的情境忽略和丟棄了,而人的年紀卻在這些忙碌、重複和丟棄中悄悄地摞加,摞加得你在鏡中認不出自己而徒自嗟嘆。存扣心裡感慨著,竟有一些懊惱,甚至是憤怒。彷彿是受到某種啟示,仿製是聽到遙遠處一聲熟悉的呢喃,他蟄伏在靈魂深處的某種潛質被悠悠喚醒了。他肌肉舒展,精神澎湃,他想做詩和謳唱,他想傾訴,他想拳打腿踢什麼。是的,他的身體漲滿了久違的春潮,他要某種方式的發洩才能舒心暢意,才能獲得安寧。他抬頭看見突兀在曠田邊緣的“君悅浴室”,樓頂上的椰風海浪間,那四五個穿著“比基尼”嬉戲的青春女孩子,身上突然燥熱,呼吸都為之加快。他開始覺得什麼。他開始有些慌張。但這種慌張卻如孩童拈著燃香面對著大砲仗一樣欲罷而不能。他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中。他有些迷亂,有些恍惚。他深呼吸,然後吐氣,空氣中便有一種醺醺的甜味。 “哦!——顧所!”保連和存扣剛踏入浴室大院沒幾步,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忙不迭走出正對門口的吧台,下了七八級台階迎了上來。 “蔡老闆,生意不醜麼!”保連看著停在大院裡的轎車摩托車自行車說,聲音裡帶著官腔。不是保連稱呼,存扣還真看不出這人就是浴室老闆,完全是個老實農民的樣子。穿著件大半新的藍色滌卡中山裝,中等個,黑瘦;兩手粗大,筋骨突出,明顯是雙勞動人的苦手。他微躬著腰,笑臉間堆著笨拙的謙恭,陪保連和存扣進去。吧台裡面有一扇門,推開了原來是個精緻的小會客室。蔡老闆請兩人在沙發上坐,敬上煙,點上火。一個舉止端莊的女孩進來替兩人泡上茶。上好的龍井。 “承蒙顧所照應,生意做得還可以。”這時蔡老闆才想到接起保連剛才的話頭。 “一天營業額有多少?”保連喝了一口茶,大腿蹺著二腿問道。 “四五千吧……這向時比較正常。”蔡老闆老老實實地回答。 “可以嘛。在這曲塘鎮上(開浴室)你屬上數的了!”保連扭頭告訴存扣,這蔡老闆的兒子是他的把兄弟,在鎮上開軸承廠,錢賺得多了,就砌個浴室撂把他老頭開開。 ——剛才來倒茶的是老蔡的么丫頭。這浴室連砌帶裝修玩掉六七十萬呢。老蔡是老實農民,心眼實,找的小姐都是清清爽爽的,年齡小,模樣好,因此澡客愛到他這兒,生意越來越順。 “我這邊來人到客一般都是往他這兒安排。” “全靠顧所照顧,給我們父子麵子。”蔡老闆專心聽保連對存扣說話,這時插進來一句。他表白地說:“春節間我還去了一趟湖南,帶了幾個山里伢子,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知道,上次那個小湘不就是麼。”保連說。 “對對,就是這次帶的。” 保連向蔡老闆介紹存扣:“這位丁老闆是我老同學,最好的朋友,你今天要把他服侍好了。”蔡老闆連連說好,“肯定的,肯定的。” 蔡老闆親自在前面帶路。一樓的普通大廳熱鬧哄哄的,存扣在外面朝里瞥了一眼,浴客幾乎坐滿了,喝茶抽煙,嬉笑談天。有三四個女孩穿著單薄暴露,穿梭其間,彷彿是在拉客。煙霧繚繞,有些如電影中云遮霧罩的洞天福地。二樓幾條長長的走道上鋪著猩紅色地毯,兩邊全是一間間的包廂,牆壁上掛著的油畫暖暖的色調,全是女子裸體,撩人又不失端莊。中央空調絲絲地放著暖氣。包廂門全關著,裡面卻全有內容。 存扣喉嚨有些髮乾。他想對保連說什麼。但終於沒說。 保連輕問:“在鹽城常洗這澡?” 存扣說沒洗過。 保連說城裡也有,但抓得緊,弄進去沒得三五千出不來。 “以後想玩直接到我這兒來。” 一直走上三樓。更是轉彎抹角,曲徑通幽,如同迷宮。終於到了一個里間,蔡老闆開了門,手一摸開了燈。裡面有四張床,包著雪白的床套。牆紙是米黃色的,壁燈和地毯都很考究,大屏幕落地彩電。牆上雜誌大小的玻璃框中是陳逸飛的仕女畫,顯得莊重有品位。蔡老闆把空調打開,調到合適的溫度。門開了,蔡姑娘拎著水瓶走進來,另一隻手上還拿著兩盒“玉溪”,微笑著叫了聲“顧所”,把茶泡上了退了出去。 保連對蔡老闆揮揮手:“你先出去吧,我們把這杯茶喝了洗澡,上來再打手機給你。” 蔡老闆輕輕帶上門出去了。保連對存扣說:“這間是貴賓房,平時不輕易開的。隔壁有個小池子,我們就去洗。” 存扣沒答他。大口喝茶,大口抽煙。 小方池子精緻得很。水色碧綠,水面氳氳著若有若無的白氣。保連“轟隆”一聲坐了進去,池水往外直溢。兩個人面對面淹在水中,頭擱在池邊,四肢放鬆,通體舒泰。 “多少年不在一塊洗澡嘍。”保連瞇著眼睛說。存扣心裡也感慨:記得在板橋中學复讀時,兩個人經常一起到二招洗澡,互相幫著擦背。在他所有同學中,保連是同學時間最長、最緊密最要好的伙伴,心意相通,連性格都有互相滲透。只是上了大學後兩人的關係才疏遠了,但在各人心裡的份量情誼是不變的。現在碰到一起了,不是還跟以前一樣麼。只是保連現在這得意勁兒……怎麼說呢,有些讓人五點六點的(方言:忐忑不安、不放心、有所顧慮)。現在跟他到這兒來……嗐!管他呢,已經來了。他的手下意識地在水中搓搓身體,心裡有些草草的,有一種新鮮,一種慌慌的期待。 蔡老闆輕輕推開包廂進來了,後面跟著兩個女孩子。掩上門。蔡老闆走到旁邊。女孩子並列站著。存扣感到了一陣異樣的呼吸。相彷彿的年紀、身高、體態,都是圓臉蛋、大眼睛,同樣的秀髮披肩。像剛剝出來的兩粒青豌豆,不分彼此。像並蒂蓮。連氣質都差不多:安靜而清純。只是服飾有所不同:一位穿蔥綠色中袖T卹,緊身牛仔褲,另一位則穿著乳白色露膝棒針連衣裙。亭亭玉立著。存扣真懷疑這是他教過的兩個高一女生。他從書本、影視和道聽途說中關於從事這一行業的風塵女子的形像一下子被顛覆了。是的,她倆的臉上沒有憂傷,沒有屈從的無奈,眼神純淨,神態矝持,端莊,如同接受過訓練的正當職業的女孩。這就是……“小姐”? 存扣注意到右邊穿著短裙的女孩從一進來就看著他。靜靜地打量。像在思忖著什麼。多麼溫和的一個孩子。存扣心中一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他不再慌張,和她目光默默交接。在這樣的對視中一種異樣的親切感悄然生髮,在兩人之間脈脈地流動。 存扣有些恍惚…… 保連也在打量這兩個女孩子。鼻孔裡緩緩冒著煙。瞇起的笑眼中隱著警察的銳光,在兩個年輕的身體上高高低低地掃描。饒有興味。 “這是最好的兩個妹子,”蔡老闆帶著討好說,轉頭親切地吩咐:“小芳你陪顧所長,小湘你陪丁老闆。”說完笑咪咪地退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穿裙子的女孩就就徑直走向存扣,原來她就是小湘。保連把走到面前的小芳往懷裡一摟,女孩順勢乖乖地偎著。如果保連再老幾歲,那樣子極像摟著女兒。保連左手撫摸著女孩的頭髮和臉蛋,夾著煙頭的右手指點著小湘:“丁老闆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把他服侍好了。啊?”站起來,衝存扣擠擠眼睛,跟那女孩到按摩房去了。 包廂裡就剩兩人了。存扣有些愣怔。小湘突然展顏一笑,招呼他:“我們也走呀!” 糯糯甜甜的聲音。春花般的笑臉。淺淺的單酒窩。嘴裡有顆小虎牙。 存扣打小對有酒窩和長小虎牙的女孩有好感。他認為這兩樣東西最添女孩嫵媚。秀平有酒窩,阿香也有,春妮則有小虎牙。他喜歡鞏俐,喜歡鞏俐演的那個“我奶奶”和秋香,就因為鞏俐同時有這兩樣東西。 小湘也同時有。而且也有和鞏俐一樣純真的笑靨。而且還有鞏俐不再有的年紀和青春。 他握過小湘伸過來的小手,站了起來。 小湘一手拿著存扣的香煙、打火機,一手端著茶杯,在前面領頭走著,伶伶俐俐地,就像一個領著客人開房間的賓館服務員。她步子很快,白裙裡面飽滿的小屁股扭得極其生動。 存扣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一個地方在蠢蠢欲動。 存扣倚在席夢思大床上抽煙,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和激動。小湘在他面前坦然地把身上脫得精光。少女的胴體雪白晶瑩,凹凸有致,春色撩人。小湘鑽到存扣的臂彎裡,乖得像只溫柔的小綿羊。她輕輕摩挲著存扣的胸口,動作溫柔而細緻,手掌綿和而溫暖。她嘬起紅唇去吮存扣的乳頭。存扣怕癢,渾身都緊張起來。大浴褲悄然頂了起來。他有些害臊。在這個孩子麵前。 “大哥,你也脫呀!”小湘的手滑下來,扯住存扣浴褲的鬆緊帶。卻被存扣下意識地抓住了手。 “別,別忙……”他囁嚅道。真要命,畢竟第一次,他真是放不開。 “大哥是想和我先談談家常呀?”小湘輕笑道。 “嗯,談談。”存扣低頭看她。她眼睛裡閃著些頑皮,還有些稚氣哩。 “你多大了?”他問。 “差兩個月十九了。” “你是哪兒人?” “湖南。湘潭。” 存扣一凜。 革命聖地。紅色火種。土槍,梭標。打土豪,分田地。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存扣的腦海裡立時湧滿了這些意象。 “……家裡有什麼人?” “我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妹妹。” “這麼多人啊。” “是啊。我爸媽身體不好,我哥在山上拖毛竹,二十四了,還沒娶親呢,弟弟妹妹上學,……都要錢。”她喃喃地說。低眉順眼。手指在存扣胸上動著。 沉默。 “原來你在家做什麼呢?”存扣輕輕問。 “放牛。” 存扣一拗身坐了起來。 “這樣……我們談談話。我,給你錢。” “為什麼呀?”她立即張惶起來,爬起來抱住他。 “是我不好麼……你不滿意我?老闆會不要我的!” 她用大勁把存扣捺得重新躺下來。趴在他身上,用頭拱他,親他,舔他。 ——如一隻討好的貓。 “累了吧。玩這麼長時間,你真行。”存扣從按摩房出來又去沖了把淋浴,回到包廂時保連對他笑著說,順手丟過來一根香煙。 “剛在小丫頭替你把東西送過來,滿臉春色的。” 存扣“啪”地點上煙,深吸一口,煙從口鼻中濃烈地噴出。 “事後一支煙,賽如活神仙。”保連調侃道。 存扣往床上重重一躺,對著天花板喃喃道:“你小子,被你搞失足了。” 原來出軌是這麼容易。雖然他還沉浸在剛在的激動中,但一些悵意卻不由分說地潮上心頭。好像自己守了多年的寶貝,不經意間,就這樣丟失了。他沒有心理準備。 “哪兒話!現在什麼時代了,男的哪個不喜歡瀟灑?”保連說想不到存扣在生意場上混這麼多年還是個老實君子。 “當年做學生時可是誰也沒有你風流哦!” 存扣問曲塘這麼多浴室都有這個,上頭問不問。保連說問。怎麼不問。問又怎麼樣。 “曲塘鎮的浴室有我罩著,可保無事。” 保連又說,問他媽個屌,他縣城這些地方就沒有?多的是。東嶽廟、群藝館公開表演脫衣舞,十塊錢一張票,生意好得不得了,連老頭子們都去看,還往前擠,用手指著笑。現在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洗頭房、洗腳屋、美容院、沐浴中心……遍地開花,還不是靠這個賺錢。 “管得了嗎,管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淨!” 他說去年上面來了幾個人檢查工作,酒足飯飽後要求安排“節目”,當然就是想玩這個。就領到這裡來了。一個老傢伙大概酒多了些,爬到小姐肚皮上雞巴卻不聽使喚,硬不起來,軟螞蟥似的。你沒看他出來時臉上那沮喪勁兒,比死了親老子都難看。最後我要蔡老闆找了個功夫最好的丫頭,不知用什麼方法替他放掉了,臉上才放了晴。 “男人全他媽賤種,對這種事最在乎,最來神。” 存扣臉上一慚。他現在也是“賤種”之一了。 “話又說過來,出來找小姐玩總比養情人好。養情人煩人,纏住你死不丟,情人能變仇人。情人能送你命。”保連說。他舉了一個例子,說鄰縣一個鄉鎮派出所被評了全縣先進,辦酒席慶祝,縣交警大隊的一位兄弟獨自開著一輛警車趕過來,酒足飯飽後自然要安排節目,但那兄弟卻急著要走,原來他和十九歲的小情人說好了這晚在一起過宿的,大概是酒喝多了些,回去又開得急,在一個三岔口打彎慢了,撞斷了大樹,車子栽到水塘里去了。三十七歲的人,說沒就沒了,前途似錦啊,一條命就斷送在小情人手上…… “所以呀,對女人甚麼都能動,就是不能動情。玩玩而已,消消遣麼。跟小姐玩,song(上屍下從,第二聲。此字打不出。)一出,拔屌無情,乾淨利落,多好。”保連感慨萬分,存扣則聽得驚心動魄。 保連又說,存在即合理。現在休閒的玩藝越開越多,說明市場有需要。 “就拿曲塘來說,那麼多外地老闆在這兒投資辦企業,總不能都帶著妻兒老小來唦,性需要怎麼辦?還有那麼多民工,民工也是人嘛,他們也有性需求,總不能手淫過日子吧,只有到這兒來,花個百兒八十解決一下。” 保連預言,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遲早都會跟外國學習的,把這行業規範起來,設“紅燈區”,統一管理,收稅。 “與其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不如放水養魚,合法化起來。反正擋不住。誰也擋不住!” 保連突然激動起來:“要是合法化了,我們曲塘肯定會變成旅遊勝地,中國的芭堤雅。別的不說,咱曲塘的小姐都是精選過來的,年齡模樣都是上數的,像山間的小花一樣,絕對'綠色'產品!” 他告訴存扣,有次去南京,老同學安排休閒,他要的那個小姐看上去還可以,脫下來滿肚皮的妊娠紋,奶頭像紫葡萄,下身黑篤篤的,恨不得捏著鼻子玩。跟曲塘的小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 “玩好的是享受,玩醜的是受罪!” 存扣說:“看來你小子都成嗜好了!” “不瞞你說,玩這個還真有癮,十天半月的就要玩一次。也是邪了,跟老婆沒感覺,見到小丫頭渾身是勁。嘿嘿,我家愛華對這個沒興趣了,你跟她要還嫌煩——她最喜歡的是數錢。” “那你在外頭搞她不曉得?” “曉得又怎麼說!跟我離婚?現在的女人見識廣,想得開。她不大問我。” “你也要小心,別玩出麻煩來。” “嘁,會嗎?不是跟你存扣吹,在這曲塘還沒有哪個敢找我顧某人麻煩的。洗澡正常現象,誰看到我玩小姐了。這開浴室的敢說?都是他們主動安排的!是我罩著他們!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 保連說,小時候太壓抑了,現在都記得那唐月琴,害得他父子兩分,差點前程都斷送在她手上。到了草潭好不容易愛上個唐婉華,又被那教地理的小子從中插了一槓子。塊塊都不順。 “幸好考上了公安學校,我現在就要報復,就要補償,這輩子不玩他百十個女人氣難嚥。” “我現在最感謝也最忘不了的是那個京霞,她是我的初戀。可惜現在沒有辦法找得到她了。但願她一切都好。她那時才十三歲呀……”保連吸著煙,眼望著天花板,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噯,存扣,”保連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向存扣側過身來,神秘兮兮地說:“老實告訴你,這蔡老闆你別看他表面老實,其實內裡蠻機靈,他有時收到新的就告訴我,讓我嚐鮮嘴子……”他笑了:“你剛才玩的那個小湘就是我開的。”他把身子睡平,眼瞧著包廂吊頂感嘆萬分:“開一個處女就好比多結一次婚啊!”他眼睛放光,非常陶醉,好像就要歌唱起來的樣子。 “睡會兒吧,晚上還有飯局……”保連連打幾個呵欠,身子側向裡面,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存扣看著保連大馬熊一般肥碩的身軀,百般滋味在心頭。 存扣次日上午回到顧莊。出租車開到莊西幸福七橋西橋頭。從車門裡一出來就听到一聲喊——“存扣!” 是哥哥存根喊的。 存扣在鹽城曹家巷招商批發市場生意做得好,曾幾次要哥嫂也到鹽城來。存根倒是有心,月紅嫂子卻不肯,說你搞了這麼多年的修理,雖然賺不到什麼大錢,但在自己家裡多逸當。把自己老本行扔了,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你肯定做得起來麼。雖然兄弟肯定塊塊幫你。他那種生意大來大去,心事大,太忙人,天南海北去進貨,你身子吃得消麼……她說她是農村大老粗,習慣在家裡種田,進了城什麼都彆扭,路都不會走;又擔心城里花花綠綠的,熱鬧得沒得命,俊傑到了那兒更不省心,出亂子……一句話:不想去。存根想想也有道理,就不煩這個神了。就在家裡過過安穩日子吧,好歹在莊上也屬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但三年前存根卻扔了修理這行當。一來顧莊修理店多了,生意分扯掉了,二來現在農村人不像以前那樣對東西太吝惜了,東西壞了不大高興修,甚至還沒壞就處理掉了,換更新更好的——就像現在沒有人穿補的衣裳一樣。原來興時得不得了的唱片機、收錄機成了古董,黑白電視機幾乎全淘汰了,被收荒的三十、二十的收走,一收一三輪車。現在的電器不僅越來越便宜,而且質量越來越好,像彩電、VCD這些電器實在是難得壞。做修理生意真是不容易了。於是存根下決心改了行,在這幸福橋頭弄下這塊地,砌了個連家店,大院子做貨棧,做起了建材生意。在這之前,幸福河邊這條簡易公路正在改造,挖得一塌糊塗,而向南幾里路高興東(高郵-興化-東台)高速正在修建,精明的存根馬上悟到這橋頭的價值,他請客加送禮,把村幹部服侍得好好的,對著橋口的這個垛子就成了他的新屋地。當然這事的促成也有存扣的功勞,西村村民主任顧福生是他同學,很早就承包了莊上供銷社,到鹽城曹家巷進貨總是攏存扣那裡吃飯,兩人關係很好。存扣的哥哥想打這塊屋地,他肯定要賣個人情的。 果然,這條鄉間公路拓了寬,原來坑坑洼窪的砂石路成了漂亮平整的柏油路,與高興東高速連成了網,馬上就提升了價值。沿線村莊的公路下面頓時多出了很多店面,有些廠也搬到了公路旁,車輛人流量大增,這條公路成了聚金斂銀的商業路。有人要花大錢買存根這塊屋地,存根怎麼捨得,他要靠這塊地發大財哩。存扣支持了他五萬塊,開了莊上最大的建材店。木材,竹材,板材,水泥黃沙瓜子片,油漆塗料小五金,雜七雜八的東西是應有盡有;從去年又開始代賣農藥,生意紅火得讓人眼紅,沒人不說存根是個賺錢手,十個指頭長鉤子。 俊傑這小子今年二十三了,從小可沒讓父母少操心。蠻聰明的一個傢伙就是不肯學習。就愛打遊戲機;小小年紀,上了麻將桌全是他的神。玩不夠。父母從小溺愛慣了的,把他養成個小肉墩,上六年級就稱一百四十斤了。初中畢業去當兵,在部隊裡又調皮,兩年不到就溜回來了,把人都煩死了。寵兒不知柴木貴,在家裡吃呀穿呀用呀全是跟爸媽伸手,西裝領帶休閒服……里里外外,什麼都要好的。要名牌。香煙也要抽好的。就像個城裡的花花公子。戀愛是談一個丟一個,不認真。他爸媽看這樣子不得了,好說歹說叫他去鹽城烹飪學校學廚師,尋個手藝。他去了,但很少到叔叔嬸娘家去,他小時候跟存扣倒是熱乎,長大後反而怕他了。他甚至還怕春妮,嬸娘的莊重和親切讓他不安。嬸娘是中學老師,他好像對老師有一種天生的抵觸。但想不到這小子居然對烹調有興趣,學得有模有樣,逢年過節回家都要露一手,干絲切得比線細,西瓜旋的盅兒蘿蔔雕的花卉精緻漂亮得人都捨不得動。畢業後存根要他在莊上開個飯館,或者到吳窯開也行,他哪里肯,一來嫌地方小,二來還是逃不脫家長的管束,一個人跑到東台去,憑他的手藝馬上被一家大酒店看中了,在裡面做得挺好。他合人緣,懂瀟灑,出身很大方,被吧台上的一個姑娘相中了,兩人談起了戀愛,還搞起了同居。那姑娘叫艷霞,秀氣聰明,大豐白駒人。俊傑把艷霞帶回家,月紅喜歡得不得了,存根也中意;雙方家長都見了面,下秋就訂親,快的話明年就帶人,反正兩把手已窩到一起了,年齡也夠,把個婚結了清爽。 兩個兒子都是老闆,指頭縫裡漏一點也夠桂香用了,何況都是孝子,給媽媽錢不含糊,只願她老人家高興。桂香總是很高興收起兒子的孝敬,說存起來給等著給重孫子用。桂香賺了一輩子錢,還是愛錢,有時在家裡半夜三跟地躲在房間裡把個存單拿出來數,東藏西揣的,讓他兒子媳婦心裡發笑。兒子過得好,過得逸當,自己又有錢,就在家裡好好養老唦,吃吃玩玩,摸摸小紙牌,打打小麻將,可她不。她還是要出去。她說走了一輩子江湖,只有在江湖上她才覺得活著,吹風經雨的也有樂趣,在家時間蹲長了反而要得病的。家里人只好依她。她是這方圓二十里關亡相命的老祖宗了,幹這行的哪個不敬她,在外做生意撞了面,碰了頭,做的錢主動跟老祖宗拆賬平分不算——當然也是做這行的規矩——還要服侍她好吃喝;還十分榮幸。 存扣現在想開了,管媽媽多少干嘛呢。只求她健康長壽,開開心心每一天。他有時候心裡想,媽幹相命這一行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心理醫生,相信的人花幾個小錢可以買一份心理平衡、塌實,比起那些騙國家騙百姓的貪官污吏來說要高尚得不知哪裡去呢。 月紅四十四了,依然漂亮,晚輩人都稱她“俊嫂子”。雖然早就發胖,但卻胖得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高奶大——小姑娘看了都羨慕。她的胖是健康的胖,不是養尊處優的胖,不是胖得像個“柴油筒”,而是局部的均勻放大,是做姑娘時代的相似體。這也是她勞動不輟的結果。體力活做多了其實也是一種鍛煉,可以保證體形。她是公認勤勞的人,忙完田裡忙家裡,一年到頭沒見她有多少閒時,手頭上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現在農村人都把種田當成副業了,種田是賺不到錢的,一畝田刨去農藥化肥上交提留等成本,能落個二三百塊錢就了不起了,花費的時間精力就不提了,但月紅還是要種。她說農村人就是為種田活的,種田不賺錢不要緊,但是必須種,人站在大田上心裡比啥都踏實,都舒暢。自家的四畝責任田盤盤好也就罷了,她還把人家撂在家裡拋荒的三畝田拾過來(這家人去江南崑山開廢品收購站去了),存根罵她天生是做的命,苦的命,人家打麻將成癮的,她是種田成癮,賤。她也不氣,種得笑咪咪的,種得漂漂亮亮的,夏秋兩季收割後家裡的糧食堆成小山,老鼠養得比米升子都大。直到存根把建材店開起來,家裡差人手,她才悻悻地把人家的三畝給退了。 兄弟倆正站在大院裡談話,月紅從街上回來了。她買了二斤河歪肉,二斤田螺。菜苔子燒河歪,炒田螺。 ——這兩樣河鮮都是存根愛吃的。 “存扣,你家來啦!”月紅欣喜地叫道。存扣也叫“姐,上街啦。——買的甚好菜?”往籃子裡一看:“喲,好東西。今兒可要和哥好好喝兩杯。”“可不敢多喝,做生意找錯錢的。”存根笑著說,“晚上喝,——把福生他們喊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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