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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元紅 顾坚 15210 2018-03-19
冬去春來,開學才個把多月,就出現了讓存扣心情相當惡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連續幾天好天氣,天藍如鏡,艷陽高照,氣溫竟一下子躥到二十幾度。同學們紛紛減著衣裳。經過了一個冬天,這些換上春裝的高一學生們都感到了身體的變化,男生們肩膀顯得寬闊,身體輪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氣,女生們婀娜婀娜,楊柳似的,頭髮飄逸,面孔嬌美。在風和日麗的融融春意中,孩子們身體深處有些地方彷彿得到了什麼感應和啟示,如冰河化凍,發出硌硌的脆響,如草尖拱出濕地,探出嫩黃的初芽。甦醒著,發酵著,身子慵懶,心煩意亂,臉上彤紅。空氣中飄浮著讓人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騷動的季節,生長的季節,最能撩動少年的心。他們渴望通過什麼方式獲得一次釋放。他們想瘋癲一把。就有同學提議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遊活動。

存扣答應了。 雖然這時楊柳剛剛轉綠,桃花初蕾未放,春天還沒有真正熱鬧開來。 六七條木船在梁家蕩上集合。湖面如盆,水清見泥,四周蘆葦在去冬悉數砍盡,成了農村人存款上的數字,而新鮮柔嫩的蘆芽已破土而出,高高低低地,假之時日,它們將站滿整個岸灘,站成一堵戟林。 小船載著笑聲歌聲劃行在曲水垛田之間。垛田上的蠶豆和油菜一片碧綠,油菜肥碩挺立,結滿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開放的,像是大部隊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學生們一樣的歡暢。他的孩子氣畢顯無遺。他像個水兵司令一樣挺立船頭,命令槳手奮勇向前,如賽龍舟,驚得數隻野鴨離水飛翔,嘎嘎叫著,落到遠處不知哪道河汊裡去。存扣不會打槳,便手持竹篙兩岸亂點,卻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漢,船頭衝撞垛圩,險些掉落水中,狼狽不堪。樂得學生們誇張地亂叫,哄笑成一團。 ——存扣老師也有不如他們的時候啊!

同學們在一個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飲。鎮上學生沈小康家開著照相館,他帶來一架“海鷗”牌照相機,為師生們留下了張張動人的瞬間。 想不到這次春遊卻像捅翻了馬蜂窩。 春遊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課間操時,突然從學校大門外闖進一個婦女來,一路詈罵著,直奔校長室而去。滿操場學生整齊劃一的動作全部變形,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議論紛紛。說是李德厚老師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來高一乙班的語文老師,以後被存扣取而代之,“下放”到初二去教語文。這本來是學生家長給校方造成壓力後不得已決定的,可他卻從心底對存扣結了怨。他感到不僅失了面子,而且因為初中非畢業班家訪理由少,不如教高中吃喝機會多,他感到蒙受了很大的損失。這次存扣利用下午兩節作文課並活動課帶領學生春遊,無巧不成書最後揀了他家的大垛子做了野炊地,在田圩上挖了兩個土灶;人多腳雜,又踩壞了幾棵蠶豆油菜。以後上船前同學們把土灶回填了;被踩壞的豆棵油菜卻是沒辦法復原,大家也沒放在心上:區區幾棵,對於滿垛的莊稼來說原本不足道的。

第二天下午李德厚的婆娘上垛子薅草時發現田圩被人挖過,旁邊還有草木灰,四處尋尋又看到了那幾棵踩壞的莊稼,上來她還以為是放老鴉(利用鸕鶿捉魚)或打獵(打野兔、獾、野雞、野鴨)的人幹的,回家隨便說了說,李德厚聽了馬上就反應過來:是存扣帶了學生春遊時上了他家的垛子。 李德厚就揪住這件事做文章,好好地洩下子憤。他要婆娘到學校去鬧,到校長室去罵,去使潑,叫校方難堪,不讓存扣這小子觸點霉頭,他一口鬱氣咽不下去! 於是他婆娘就跳腳拍屁股地殺過來了。 李德厚婆娘的使潑功夫在王校長面前全部失靈。王校長劍眉一揚,拍案而起:“幾棵苗苗就值得你這樣來鬧?——啊?!你想什麼心思啊?——啊?!是不是李德厚叫你來鬧的,去把他叫過來!”

李德厚的婆娘本來外強中乾,又是丈夫催逼慫恿來的,現在看王校長根本不吃她這一套,甚至還有給丈夫引火燒身之虞,馬上就現軟了,抹一把眼淚哭春頭上垛子就被人踩被人挖不吉利呀,擤一把鼻涕訴莊稼人莊稼就是命,糟塌了莊稼比掐她揪她還疼呀,等等。王校長不勝其煩:“得得得,賠你!——說,壞了幾棵的?”答: “蠶豆三棵,油菜七棵。”王校長從兜里掏出一張“大團結”,往桌上一拍:“拿去!”李德厚的婆娘囁嚅道:“算了……不值啥的……咋能拿你的錢……”“要你拿你就拿!——我是替那小子墊的!”王校長吼她。她就畏畏縮縮地拿了,唧唧咕咕地低頭走了。 王校長要人把存扣找來,不悅地問了春遊的事。說老師只要把教學工作搞好,標新立異無關痛癢的事有什麼做頭唦;農村學生春什麼遊唦,天天望見水望見田?一個老師怎麼能聽學生攛(掇)呢? ——“他們要上天你就跟他們搬梯子?”不等存扣有所辯駁,他又說雖說學生們出身水鄉大多會水,可這春天水還很涼,不小心掉下水抽了筋出了事怎麼辦,學生安全出了問題,我丟官事小,你工作也玩完了,說不定還要坐牢的呀。最後說根據《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四若把東西損壞了,照價賠償不差半分毫”和“第六愛護群眾的莊稼,行軍作戰處處注意到”的精神,“我已替你把錢賠掉了,——十塊。”

存扣把錢給了王校長,道了聲“謝謝”後悶悶不樂地走了。 春遊時拍的照片洗出來了,沈小康揀了幾張佈置到自家照相館的櫥窗內,另外全部帶到學校內給大家看,馬上就被手快的同學搶光了,沒有拿到的同學央求小康回家加洗,——“錢照給你!”有些眼窩淺的的女生急得就要哭鼻子了。 對於這些孩子來說,能在自己的小影集裡擁有一張和存扣老師的合影是多麼幸福的事情!老師文武雙全,高大英俊,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和藹可親像個大哥哥,早就成了同學們心目中的偶像級人物。 高一的女生都是十六七、十七八(歲)的女伢子,正處在情竇初開的微妙年齡,平時哪怕再會害羞靦腆,但遇到能和存扣老師合影的機會她們卻大膽得要命,拍照時明里暗裡爭著站在他身邊,偎著他,甚至頑皮地攀著他的臂膀。她們脫掉外衣,穿著鮮豔的毛衣和羊毛衫,一個個顯得身材窈窕,青春動人,快樂和甜美寫在她們的臉上,花一樣簇著心愛的老師。她們心裡湧動著說不清的情感,激動、幸福、沉迷,像過年喝多了家釀的糯米甜酒。

沈小康答應加洗,同學們擔心他口說無憑,馬上湊錢給了他,比給災區捐款還踴躍。 但想不到這些照片卻又給存扣帶來的煩惱。 有個叫春芳的女生的父親拿著出灰扒子要去搗沈小康家的櫥窗玻璃,理由是把他姑娘的“現醜照片”公開了。春芳是個活潑愛笑的女生,照片上她小鳥依人樣的偎在存扣旁邊,兩手抱著他的臂,笑靨如花。她媽媽在家裡追著打她:“不要臉的貨,看日後哪個敢要你!” 這事傳到學校裡,教師中間議論紛紛。 有個住在鎮上見過照相館櫥窗裡照片的老教師說:這不得了啊,這些瘋丫頭穿得緊繃繃的衣裳靠著她們的年輕老師照相,就像群星拱月似的,成何體統啊? 就有老師說:先生不像先生,學生不像學生,一點師道尊嚴都不講了,不把校風搞壞了才怪哩!

就有老師說:是的,還有女生到他單人宿舍裡問作業哩! 李德厚老師繪聲繪色地說:他教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時佈置了一篇同名作文,竟然有個女生寫了丁存扣,說他人品好,教學好,體育好,是花垛中學的明星老師,是他們學生崇拜和學習的偶像。 “你們看,這個人多討人愛!”擠眉弄眼,誇張地大笑。 就有老師像喚起了記憶,提到了遠近發生過的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醜事。惶恐之情溢於言表,憂心忡忡。 …… 王校長遇到存扣時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存扣啊,你和學生拍的那些照片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啊!身為老師要注意形像啊!” 那幾天,存扣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他在學校園地走過時突然奮起一腳,將幾朵才開的菜花踢得支離破碎,四散紛飛。一回頭,卻看到有幾位老師在對著他指指點點,唧唧咕咕說著什麼。

他覺得自己都快要發瘋了。 這時候,來了一封信。像隻白鴿子,打遠方飛來,安靜地停在存扣的辦公桌上。 存扣收到信很尋常,他和以前的同學不時有書信往來。但偏偏這信殼的右下角寫著的是這樣幾個字:“鹽城三中教務處田緘” 存扣來到辦公室只在信皮上瞟了一眼,心臟立時大跳起來。 ——“是春妮!”他做了一個怪異駭人的動作:把信從領口丟進貼肉的背心裡,用手緊緊捂著,摔門直奔宿舍而去。 他心急火燎,快步流星,似乎是長坂坡下的常山趙子龍,懷裡護著劉備家的小阿斗。 宿舍的水泥樓梯十四級,他神勇地三個跨步就躥上去了。 開門。關門。拉嚴窗簾。把信從胸前小心翼翼掏出來。都焐暖了。真厚呀。好沉呀。信在手中顫抖著,存扣感到裡面的文字在吵鬧,在擠搡,要破殼而出!

他小心翼翼地撕開了信封。 春妮在信中詳細地告訴了她畢業分配到現在的情況。她說回到父母跟前真的是很溫暖,說她的學生很喜歡她,說三中是她的母校,領導和老師對她很關心和照顧。她說母親和師長都跟她介紹過男友,有也做教師的,有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但她還沒見到人心裡就開始排斥了,見到面更是毫無感覺。倒也不是人家一無是處;人家對她都很殷勤。但就是引發不起好感。她的父母有些著急,說她年齡並不小了,女孩子家拖不起,眼角不要太高……等等。 “存扣呀,你知道嗎,我的整個身心都被你框死了,無法接受別人了,你這個大壞蛋呀!”“可是老天弄人,又不能讓我們倆在一起……”她說今年開春以後,想存扣都想得失眠睡不著覺了,想得半夜裡爬起來要給存扣寫信,可千言萬語不知從哪先說起,怎麼也寫不成樣,急得對著信紙哭,把她父母唬得過來直敲她的房門……怪存扣為什麼不先寫信給她,——“你怎麼這樣無情呀?”“你怎麼這麼心黑(狠)呀?”“你是不是已經把我忘掉了呀?”說她真正受不了了,——“我不管,我要去見你!”“下周星期六我到你那兒。下午兩節課一結束我就上車,你早點去(車站)接我!”

存扣從宿舍裡出來,感到天空特別的湛藍,陽光格外的明媚,俯瞰校園,屋、樹、人……全是那麼的可愛。他喉嚨發癢,恨不得吼一聲“信天遊”,歌唱這真正的大好春天! 春妮側身坐在存扣騎的自行車後座上,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提著大包小包,宛若進城回來的一對小夫妻。田野的風夾著菜花的香氣把她如瀑的長發往後撩起,她把發燙的臉腮貼在他的脊樑上,無法想像兩個多小時前她還身在鹽城三中的課堂上,而現在……其實只要有心,天涯也在咫尺之間啊。穩穩噹噹地坐在存扣的身後,她又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男子氣味,就想起在揚州上學的日子,他騎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二八型加槓“永久”把她馱到東馱到西……她有些懷疑現在是在做夢。她鼻子抽了抽,想哭。想撒嬌。可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吶…… 剛才汽車離小車站還有好遠,聽到賣票的婦女報站名,她馬上就把頭從車窗裡伸出來了。風嗆得她呼吸都困難,但她忍著,睜大眼睛朝前面望去。她就看到公路旁邊站著的那個人,——多熟悉的身影呀啊!她看到他煙頭一扔(這傢伙,居然也學起了抽煙!),朝車子迎了過來,她就喊了一聲“存扣!”,由於心裡激動,連聲音都變調了,唬了自己一跳。從車上下來,站在他面前,嘴抿著,凝神看他。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抓著頭皮傻樂,也不道她一聲辛苦。他把自行車拎到她面前,長腿一跨上了車,要她:“坐好,我們回家!” 春妮屁股一挪,穩當地側坐在車後面,右手摟住他的腰眼。他就吱嘎踩動了車輪。兩個人的配合還是那麼熟練默契呵。一聲“我們回家!”,何等親切,何等溫暖,又何等煸情。 “老相哦!”春妮心裡叫道,明眸藏笑,紅唇輕咬,望望他的後腦勺,恨不得舉起小粉拳在上面敲上一記。 當兩個人來到宿舍下面時,陽台上響起了一片掌聲。存扣喊來幫忙、吃飯的幾個青年教師已等待多時了。推開門,日光燈已經打開,從周兵宿舍裡搬來的圓桌上菜餚、煙、酒、飲料全都擺得停停噹噹。燈光下春妮長髮披肩,敞穿的米黃色風衣裡面是件乳白色的緊身彈力衫,淺色西褲,腳上穿一雙精美鋥亮的中跟皮鞋,粉面含春,淺笑盈盈,楚楚動人。她乖覺地倚站在高大的存扣旁邊,有如一對璧人,把大家都看得羨慕不已。 真是一頓好喝。白酒和啤酒瓶兒豎了一地。存扣本想控製酒量的,怎耐好哥們一再鬧笑相強,只得放開量奉陪。錢曉霞和春妮坐在一起,兩人惺惺相惜,唧唧咕咕交談嬉笑。春妮屢次用眼神止存扣,意思不要多喝,存扣對他苦笑,輕輕搖頭,表示沒辦法。曉霞在旁邊看見了,告訴春妮:“沒事,存扣不會醉,他是我們學校的'酒神'哩;不像周兵,十喝九醉。” 好在大家都沒有當場醉倒。周兵舌頭有些打卷,要曉霞幫著“打掃戰場”,趔趄著摸著牆回隔壁宿捨去了。春妮要曉霞趕快去服侍周兵,說“我這邊收拾好了就過去。”存扣早有安排,讓春妮和曉霞睡的。 春妮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桌子,存扣在一旁相幫著。兩個人都不講話,臉兒緋紅,心砰砰地亂跳。收拾好了,春妮倒水讓存扣洗臉,存扣說你先洗,春妮把手巾浸濕了剛要低下臉,突然一轉身就抱住了存扣,頭抵在他胸口上,嚶嚶地直哭,舉著小拳頭打他的肩。 存扣堅持了頂多四秒鐘,便展開雙臂回抱起春妮。把她都抱得離起了地。抱得她都喘不過氣來了。他倆急切地接吻,也顧不得嘴上還有油膩,顧不得存扣嘴裡的酒氣。 他倆真的很渴了。如同乾涸的池塘,終於盼來了一場甘霖。 他倆結吻,擁抱,血脈湧動,渾身滾熱,身體某些部位發生了情況。 “我不走……”春妮拱在他懷裡嚶嚀著說。 “不能啊……”存扣擁著她嬌柔的身軀艱難地說。 第二天早上存扣到一個學生家借來了小木船,用一根竹篙撐春妮上垛田裡玩。雖然有了上次春遊時撐船的一些經驗,但開始時還是拿捏著小心,不敢大意。但不一會兒便熟練起來,小船輕捷地在水面上滑行,像一條趕路的魚。撐船也可以說是一項運動,對於愛好體育的存扣來說,掌握它並不是多大的難事。 春妮穩當地坐在船頭的艎板上,兩條腿掛在小夾艙裡,面對著存扣。身旁擺著從鹽城帶過來的好吃的零嘴兒。從存扣把船撐離水碼頭,她就一直盯著他看,看得存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對她說,“帶你出來看風景的,光看我幹啥?認不得啦?”“認得也要看。”春妮笑咪咪地說,偏著頭做認真打量的樣子,“唔——也有變化的。成大人氣多了。”存扣笑著罵她“老相”,她認真地說,“真是哩,臉上聲音裡都多了蒼桑味兒。嗯,成熟美。”存扣就嘆一口氣,想說什麼,咽了咽唾沫,終於沒說。使勁地撐著篙子。 “曉霞昨晚睡覺前跟我說了好多你的事呢,”春妮說,“說你工作很盡職,學生很喜歡你。還說了你最近不開心的事兒。” 存扣說他現在才知道農村中學也並不單純,農村里還是很封建。一次簡單的春遊居然給他帶來這麼多的苦惱。 “說真的,我真有些憤怒了!” 春妮默默地看著他,心想如果是在城裡,這樣的後果是斷斷不會有的。她勸他:“你不要氣……” “我不氣了。接到你的信後我就不氣了,春妮……”存扣深情地看著她,心潮起伏。新鮮的陽光沐在她楚楚動人的身上,就像一尊鍍了金的溫柔女神。 “我知道。存扣。我知道你也想我。”春妮無限愛憐地看著存扣說。 存扣聽了感到鼻子一酸,忙看著前面,竭力忍住要出來的淚水。 春妮哪能看不出來,頓時也淚眼迷?鰲K瞇奶鬯健?lt;/P> 木船從大河裡撐進了垛田的溝汊中,彎彎繞繞如進迷宮,最窄處僅容一船出入,兩邊的肥碩的菜花斜向河岸,好像彼此伸出的手臂,船打中間走過,碰得身上花瓣花粉沾沾的,引得蜂飛蝶舞,追著小船盤旋。藍天,艷陽,綠水,花海,芳香清冽的空氣,春妮彷彿到了一個新奇的世界,興奮得亂動亂叫,像一隻小麻雀。她要存扣停下船,讓她踏上垛子看一看。存扣說再往深處撐撐,揀個大垛子,上去好好玩一玩。 這時前面哪道河汊裡突然傳來嘹亮的水鄉小調兒,引得二人側耳諦聽: “一條浜,兩條浜,第三條浜裡斷船行。 拔起篙子停下槳,把個小姨子推倒在後船倉。 小姨子叫聲姐夫呀,你不要慌來不要忙,放妹妹起來脫衣裳——小妹妹就像寄在人家的酒一缸,主人沒吃你先嘗! “ 兩人聽了,臉都變得透紅。 兩人抱膝坐在垛田的青埂上,喁喁地交談。人坐著就不如油菜高,蜜蜂在耳邊嗡嗡地飛著。垛田間一派靜謐。花香襲人,惹人沉醉。暖風悄悄吹來,萬千菜花點頭,倒似在竊竊私語。 “真像世外桃園啊,”春妮感慨地說,“跟桂宏那兒又不大相同。” 存扣就告訴春妮這裡獨特地貌的形成,說很古遠的時代這兒就是地勢低窪的地方,後來先民們在這兒圍圩造田,為了防禦洪水,不斷濬河取土加高田地,使得塊塊農田宛如漂浮水面的島嶼一般,故這兒又有“千島之國”之稱。他又給春妮講了岳飛憑藉這兒特殊的地形大敗金兀術的傳說,把她聽得津津有味的。 存扣又告訴春妮,桂宏寫信說由於他老實肯幹,任勞任怨,深得校方賞識。經他介紹,紅蘭也到五烈中學食堂上班了。 “據說兩人就要訂親了哩。” “啊?——他跟紅蘭?”春妮驚訝地說。 “咋啦,不行啊?在鄉下大學畢業生找農村戶口的多啊,再說紅蘭人品性格都好,又是從小長大的,兩人蠻相配。”存扣說,“這小子現在肯定享福了,紅蘭還不把他服侍得滑滑滴滴的!” “那、那你呢?”春妮有些急嗆嗆地問存扣。臉都漲紅了。 “我……我不尋人,做、做和尚。”存扣無奈地看了春妮一眼,囁嚅著說。 “壞蛋喲!”春妮握拳頭打他,“我呢?我都來了,你把我怎麼辦呀?”她說著伸臂圈到存扣頸上,頭挨上他的肩,眼淚汪汪的。 “我……我想辦法。”存扣輕輕摟住春妮的肩,哄她。 “你一定要想辦法。”春妮抬起淚眼看他,帶著哭腔說:“告訴你丁存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死也要和你在一塊!” 居然帶著威壓撒潑的口氣。蹙著眉,嘟著嘴,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兩人默默地擁抱,親愛地結吻。存扣想如果有個做市里大幹部的老子多好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可他連父親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他四仰八叉躺下來。春妮枕著他的膀子,貓一樣偎著他。太陽溫暖的光像為他倆蓋了一層鴨絨薄被。他倆多想在這靜謐的春光中,躺到天老地荒。 春妮回去後不到十天,存扣回家參加了東連和小琴的婚禮。 東連勞改回來後,像換了一個人。圖章是堅決不刻了,一門心思和小琴做起了服裝生意。勞改期間小琴仍留在揚州打工,每個月都請假到勞改農場去看望他,帶著香煙和吃的東西。要他在裡面表現好,安心改造。東連因此提早半年出來了。非常感激小琴對他的恩情,疼她,呵她,大番小事搶著做,比兩人才認識在一起時都要好。 不久揚州城東鄉建成了曲江小商品市場,東連和德宏、繞鎖一起去訂了服裝攤位,每人兩節,做起了正正噹噹的小老闆。零售,小批發也做。由於周邊縣市沒有規模像樣的小商品批零市場,曲江市場正好就填了這個空白,生意日趨繁榮。以後連秀珠竟也進來了,他賣皮鞋,算是跟他的老本行還保持著瓜葛。 以後幾年間曲江市場形成了浙江幫、興化幫和揚州幫,東連這一幫人就是興化幫的中堅和元老,很有些名氣。 東連和小琴認識了沒幾天就睡到一起了,除了沒拿結婚證沒辦喜酒,跟夫妻沒有兩樣。東連勞改回來後小琴提出結婚,東連說咱們先好好做生意,等餘到兩三萬塊錢再結吧,要結就結得紅紅火火的,鋪張一點,兩邊多請些幹部莊客,不要讓人看他東連勞過改了就瞧不起他。小琴就依了。兩個人在床上用功都拿捏著小心,以免懷孕麻煩。但百密總有一疏,今年春節小琴發現好些日子不來月經了,到醫院一查:有了。大概就是東連服刑回來那陣子,兩人飢渴,天天要弄,不曾注意得好。小琴問東連怎麼辦,要不要趁早弄掉,東連卻瞪了眼:養啊,伢子都是頭胎好;萬一又是個男娃弄掉了豈不是要恨一世?於是就開始籌劃,要在二月這個菜花遍地黃的日子裡先把婚禮辦了。 德宏、繞鎖和秀珠都沒回來參加婚禮,預先在揚州就把賀禮買給東連兩口子了,生意人最怕歇攤關門,老客戶來了找不到人說不定就會流失到別家去了;正好還能幫東連家代出攤子,三個人的攤位都連在一起。 馬鎖回來了,他不要緊,市場裡有小花和岳父照管著。進財也從江南趕了回來,帶著大妮,他已是兩個四歲雙胞胎女兒的父親了。不少同學都來了,看到多年不見的同學面孔,存扣很激動。少年情景猶在眼前,可各各都已成人夫人婦,有了後代,恍惚間存扣竟有了隔世之感:時光好快呀。 保連是開著警車來的。警燈閃爍,警笛嗚嗚叫著,一直開到莊西幸福河邊進莊的橋口。旋即圍上一圈人,以為莊上出事要抓人了。車門打開,一個穿著簇新公安制服的胖墩墩的傢伙跳下來,大家才發現是本莊的保連。他現在是曲塘鎮派出所的所長了。畢業後他就跟鄭所長的女兒愛華結了婚。才兩年,他的體重猛增到一百八,是個大胖子了。平時他幾乎不回來,莊上的老房子已經賣掉了。他朝大家點點頭,和他的隨從拎著簇嶄嶄的結婚禮品進莊去了。曉得的人就說,“保連到東連家,是官兵拜強盜。”大家都哄笑起來。 來親到客太多,一個堂屋心只能擺四張八仙桌,又藉了鄰居家兩個堂屋心,還吃上下席。請的莊上最好的廚場師傅掌勺。委實熱鬧、隆重。東連家的堂屋心同學就佔了一半。 開席前老同學們邊喫茶邊說笑,談著各人的情況。保連對存扣說,同學一幫子中,就你還沒成家,要等到啥時候啊。存扣笑笑說,窮教師,臭老九,人家看不上的。保連說你不要謙虛,憑你這樣子,只要你一點頭,保管大姑娘滿把抓;你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找不到比以前好的不肯要。要存扣眼角也不要太高,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只要也是國家戶口。” 同學們都以為保連說的“以前好的”是秀平。存扣和秀平的事兒大家都曉得。殊不知保連所指還有一個阿香,只是不好說給大家聽。個個都說保連說得對,“找個國家戶口的早點成家吧,大夥兒也等著喝你喜酒哩!” 存扣和春妮的事保連不曉得。保連畢業時存扣還在上大學,兩人的聯繫不多,存扣沒有向他提過春妮。 要開席了,大家把存扣和保連推搡著北面上座,保連略微謙讓一下就坐下了,存扣卻拉進財馬鎖他們坐。僵持了半天,保連不耐煩地對存扣說:“你就坐吧,上學時你是班長,坐這個位子不為大。”存扣沒辦法,要保連坐在凳的東半邊(一張凳上也分大小),保連不肯,存扣說:“你是所長,比班長大,你不坐我就不坐。”保連哈哈一笑,屁股一挪坐到了東半邊;習慣性地揪掉大蓋帽,把褲腰帶鬆了兩個扣兒,坐直了,扭了扭腰眼,好像做著什麼準備活動。馬鎖拆開桌上的喜煙散給大家,保連從褲兜里掏出個精緻的防風打火機“啪”地點上,從鼻孔裡衝出濃煙來,帶著炫耀的口氣說:“不瞞大家說,我現在在外頭吃飯不坐這上崗子(方言,即上座)酒還喝不下去!”大家恭維他:“所長麼,上崗子派你座。”“你不坐誰敢坐?”存扣在旁邊笑笑。 也難怪保連得意。公安大專一出來,仰仗他丈人鄭所長的社會關係,找了上面得勁的人物,把他安排到全縣工業最發達的大鎮曲塘去。由於他是派出所唯一有文憑的大學生,辦事專業,又有著上頭的背景,人也活絡,乾了不多久就當上了副教導員。當年春節前他帶人在外面抓賭時偶然獲得了潛逃多年被省公安部督捕的綁匪楊大頭偷偷回家過年的消息,立刻帶了四個聯防隊員到他家裡去抓。在抓捕過程中保連沖上去與楊大頭展開搏鬥,不意楊匪身手敏捷,掙開身拔出自製霰彈手槍,開槍拒捕,保連胳膊受了輕傷,但還是堅持著和另外幾個聯防隊員制服了楊大頭。 當時的《公安報》有一篇文章報導了這件事,裡面有一段保連和綁匪楊大頭對峙時的情景: ……匪徒楊大頭拿槍指著顧教導員的頭吼道:“你們不出去,我就開槍!” 在這種緊急情況下,顧教導員面不改色,正氣凜然地說:“我是人民警察,今天來就是來抓捕你的,你就是開槍把我打死,我們也要抓住你!你現在只有放下武器,爭取寬大,想逃是不可能的!”機警的顧教導員一面與匪徒對話,一面尋找戰機,當看到楊大頭拿槍的手稍一移動,一個餓虎撲食衝了上去,楊匪倉猝間開槍,霰彈擊傷了顧教導員的左臂和聯防隊員李華雲的右耳。英勇的教導員不顧傷痛,利用在公安學校掌握的擒敵技術將匪徒摜倒,左手死死地壓住對方持槍的手腕,聯防隊員一擁而上,終於擒住了這個兇惡的匪徒。 …… 保連因此受到了上級的嘉獎,榮立二等功。並擢升曲塘派出所副所長,不久正所調到縣城,他順理成章地替了正職。 保連成了興化市最年輕的派出所長。 以後有一次存扣曾問過保連:“當時匪徒拿槍指住你的時候,怕不怕?” “咋不怕?怕得尿都要滴下來了,腿直打軟!他指頭一動我就光榮犧牲了,怎麼不怕!” 他說不曉得這狗日的有槍,看到他拔槍出來的一瞬間身上血好像都不流了。 存扣笑著說:“可是你還是犟起來說了那些義正詞嚴的話。還是好樣的!” 保連哈哈大笑,說那都是記者編的,經過藝術加工的。他告訴存扣事實情況是這樣的:楊大頭拚命掙脫保連的擒拿拔出槍來指著他吼叫,“滾,你們不滾出去,老子就開槍!” 保連不防楊大頭有槍,而他們手上只有銬子和兩根警棍,下意識往外退,一面說,“你不要亂來,你開槍打了我你就是死罪,你放下武器還有一條生路,你不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婆娘伢子唦,你就忍心讓他們成孤兒寡母啊……” 楊大頭拿槍的手有些顫抖,這時他的老婆哭著從房間裡衝出來,喊著“寶強啊!你不能開槍啊!”從後面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楊大頭忙甩她,保連他們幾個趁勢一湧而上,楊大頭胡亂開了一槍,霰彈擦了保連的膀子和一個聯防隊員的耳朵……把他拿下了。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運氣不錯!” 酒過三巡,東連樂顛顛地到這邊敬酒了,大家都站起來,祝他夫妻恩愛,早生貴子,生意興隆。東連高興地和大家乾杯後轉到存扣身邊來,說專門要代莊上幾個在揚州做生意的敬存扣一杯。除馬鎖外,大家都訝異,問這是從哪裡說。東連就扼要地介紹了存扣在揚州上學時指點德宏繞鎖做生意的事,帶著誇張的口吻說不是存扣這兩小子生意就不會上路子,他東連也不會跟著做服裝(生意),現在就不可能進曲江市場做安穩生意,走上正軌。 “秀珠也是看我們做得好決心進去的。”東連說尋寶不忘指路人,這杯酒存扣一定要喝。存扣杯子一抬酒就進了喉嚨,淌水似的,笑著說生意是你們做的,我有什麼功勞啊,看到你們發財我心裡也很高興啊。保連說可惜啊,存扣從小腦子就靈,天生是塊做大事的材料,可惜做了教師;說存扣如果在公安系統就不得了了。 “能文能武,人又生得威風,又能喝酒,到哪兒都吃香啊!” 眾人連連稱是。馬鎖說如果存扣做生意的話,保管跟他以前上學一樣拿頭牌。 “像我這樣的豬腦子在我們那市場裡一年還弄頭兩萬哩!”馬鎖進了灣頭廢舊金屬回收市場後,包了兩家工廠的廢品收購,生意著實做得不醜。 保連對存扣說:“你看你看,你一年工資拿了幾文,你都不抵馬鎖啊!”他對大家說,現在這世道想發財兩條道:要么當官,——官當得大,有人往你家里送錢,往你兜里塞錢,還生怕你不要哩;要么就做生意。說他轄區裡有的私人開廠的老闆哪個沒得幾十萬的身家啊,一場麻將上千上萬的輸贏,羸的人心平氣和,輸的人面不改色,根本就不在乎。 “錢是人的膽啊!” 有人笑著問保連:“不是說你常帶人抓賭嗎,這些老闆你抓沒抓過?” 保連詭秘地一笑:“賭啊……當然是要抓的了。不抓咋行?” “那這些大老闆肯定怕你嘍!” “啊?哈哈,不怕,不怕!”保連打著哈哈說,“這些人都和我朋友。”他搖搖胖手:“不跟你們談這個,你們不懂!” 大家就笑。向他敬酒。存扣看了他一眼,不知怎麼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覺。兩年前參加他和愛華的婚禮時,哪有現在這麼胖。坐在凳上像座肉山了。肥闊的臉趕得上小孩屁股大了。連說話口氣都變了。 進財接著剛才保連的話頭,說生意做得好確實比上班強多了,他認得一個中學美術教師,閒時幫一家私人開的工藝玻璃廠畫些梅蘭竹菊高山流水,還有一些好看的圖案,畫好了讓人家加工成磨砂和噴繪畫,很受歡迎;現在城市人家裝修都要用到這些工藝玻璃,天花呀,隔斷呀,客廳和廚房衛生間上的門呀,都用。好看得很。十幾塊錢一平米的普通玻璃加工後賣到一百五六,十倍的利潤。時間一長這教師動了心,暗裡熟悉了簡單的加工流程,自個兒租了個門面單幹起來。他手藝精,生意竟忙不過來,訂單來不及做,就在學校里辦了停薪留職,雇了好幾個人做下手,一年就搞八九萬哩。 聽到這裡存扣忽然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農曆三月二十七,是存扣的生日。但存扣自己都沒想起來。 小生日,早上下碗長壽麵吃吃還是應該的。 這天正好是星期六(注:1991年5月11日),下午放學後存扣沒有回顧莊。兩個班的作文批改是一項很大的工作量,他不敢馬虎。他曉得老師改得馬虎學生就寫得馬虎。而認真寫好作文最能提高學生的語文水平。他通常利用周末和星期天批改作文,時間比較整齊。 下午一放學,學生和幾乎全部老師都回去了,學校裡就很靜。存扣正在宿舍裡埋頭批改作文,木門輕輕被人啟開了,存扣渾然不覺,但他馬上嗅了嗅鼻子,好像有一種近乎花香的味道,太熟悉的味道,他認得的味道,是……他驚喜地回頭——春妮!是春妮!果然是春妮! 她亭亭地站在門外,頑皮地朝他笑著。她的手上拎著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 她今天穿的大紅的短打風衣,裡面是件蔥綠的T恤衫。桃紅柳綠,春光無限。 “給你過生日來啦。不歡迎啊?”她輕聲說。如同鳥囀。巧笑嫣然。 存扣騰地站起來迎上去,一腳把門踢上了。雙手搭著她的肩問:“天!你來怎麼不預先給打個招呼?” “給你驚喜嘛!”嬉笑。齜著可愛的小虎牙。 “如果赶巧我回去了怎麼辦呀?”存扣嗔她。 “那我就追到你家去!”春妮調皮地歪歪頭,“不就是顧莊麼,——當我不曉得!” 存扣感動得把她摟在懷裡。眼睛都濕潤了。 也就是這一刻,他鐵定了主意。 晚飯。補吃長壽麵。是菜面。花垛中學每個外地老師都分有一個小畈子園地,存扣種的是小青菜。除了自己吃,多下來的可以送學校食堂變錢。現摘的青菜水靈靈地下鍋,煮熟了擔在面上,碧綠如翡翠。春妮連夸存扣手藝好。存扣笑著說是打光棍練出來的。 吃蛋糕了。點小蠟燭,吹蠟燭,許願。春妮用英文輕輕唱了生日歌。燭影搖紅,四目相對,款款深情。存扣吿訴春妮:他打算辦停薪留職。到鹽城去,到她身邊去。 “你到鹽城幹什麼呢?”春妮失聲叫起來,“你又不能再教學了……” “我做生意。”存扣沉著地說。他講了馬鎖、東連、德宏、繞鎖、秀珠在揚州做生意的事,“憑我丁存扣無論如何做起來也不比他們幾個差吧。” “那、那你犧牲太大了啊,存扣……”春妮急急(方言:眼睜睜;馬上)要哭了。 “別怕,我有退路的。”存扣對春妮說,萬一做生意無法立足他可以再回來,又不是辭職。存扣說給他兩年為期,賺到錢了有兩種打算:一是到時教師調動政策是不是鬆動了些——不管鬆動不鬆動——他準備花大錢請人疏通關節,把自己調動到鹽城去;二是繼續做生意,做大做強,經商到底。 “現在文化人下海都成時尚了! ——賺不到錢你就不要我。這樣行麼?” 春妮趴到桌上哭起來。女孩兒家家的,哪裡受得了男兒為愛鋌而走險的決斷。 存扣安然地看著春妮聳動的雙肩,平靜地說:“哭啥,現在就等你一句話了:願意嫁給我的話,我一放暑假就辦手續了。” 春妮抬起頭來,滿臉是淚:“壞蛋呀,你說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呀?”她過來騎跨到存扣大腿上,頭埋在他懷裡,哽咽地說:“你對我這樣有情意,我就是跟著你要飯都是願意的。” “就怕到時候你爸媽不肯接納我……” “他們敢!”春妮叫起來,唬了存扣一跳。她在存扣懷裡撒嬌道:“不會的,我是爸媽的寶貝女兒,他們玩不過我!” 存扣替她揩揩臉上的淚,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憐愛地說:“'哭哭笑笑,花貓覺覺。'跟孩子似的。” …… 這一夜兩人睡在了一起。 自從大四那個撩人的月夜,兩個人在瘦西湖北大門外的樹林裡有了第一次,畢業前他倆又好過幾回。總是情不自禁。但沒有地方呀,都是地床天幕,偷偷地野合。瞞不了月亮和星星,瞞不了哨兵樣的樹、軟褥樣的草,昆蟲在旁邊唧唧咕咕湊著熱鬧,貓頭鷹在朦朧的暗處窺伺。擔心和怕呀。匆匆慌慌地做。而現在不同了,靜謐的大樓,安全的密室,溫暖的黑夜,舒服的床,棉被下面他倆解除了一切羈絆,青春的肉體蓬勃火熱,糾纏,磨合,顛狂,互相求索,彼此施與。黑暗中的雙人舞蹈。甜蜜的貼身搏鬥。舒緩時似吟蒙古長調,抒情宛轉;激烈時如大海衝浪,迅捷跌宕。無須開燈,他們的身體有千百雙眼睛。準確、默契,天衣無縫。天才的悟性,靈感迭出。 如不知厭足的兩隻小獸。 “幾回了?……”她呢喃。 “三回。”他輕告她。 “吃得消啊?” “嗯。你呢?” “沒事。” …… 也有“中場”休息。 “你老摸我屁股幹啥?”她偎在他的懷裡,纏著他的脖子說。 “這裡肉多……好摸。” “那你就多摸會兒。”吃吃地笑。 “嗯。” …… 第二天早上,陽光透過窗簾灑滿整個室內時,兩個人才揉著惺忪的眼睛醒來。相視而笑。輕輕對碰了下嘴唇。 存扣在陽台角落上刷牙時腿突然一軟,差點單膝跪了下來。他搖搖頭,偷笑:“昨晚一宵真像跑了場馬拉松!” 春妮繫著圍裙,像個年輕的家庭主婦,給他端上來一碗金黃噴香的油煎荷包蛋。 “來來來,吃蛋嘍!” “我不大喜歡吃油煎的……”存扣要拿碗揩搛掉兩個,春妮忙按住他,哄他:“乖乖地吃掉。補養哩。” 存扣嘟嘟噥噥地拔著油汪汪的蛋:“這麼多,五個……” 他對著一個荷包蛋咬下去。蛋黃流流的,溏生的,蠻好吃。 “五個……”他想起昨夜兩人好過的次數,朝春妮望去——這壞傢伙,正托著下巴朝他咪咪笑哩! “鬼妮子!”他在心裡笑罵道。 今天是周末,一放學春妮就帶著淼兒打的去她響水縣城的姨娘家了。三姨丈賀五十歲。生意人存扣沒有去。生意人存扣總有事情丟不下。生意人存扣只好獨自留守在家裡。生意人算是自由職業,自由職業的生意人卻不自由。 以前除了在外地進貨回不來,週末存扣從沒有離開妻兒過,像今天這種情況屬第一次。他真有點不適應呢。 存扣的家在古老的通榆河畔的皇冠花園。這是鹽城市有名的樣板小區,裡面的居家以當官的多和大老闆多而著名。存扣住D幢607室,是樓中樓:下面148平米,四室兩廳兩衛,八米的大陽台,樓上三室一廳一衛,前後天台。房子太大了,三個人全在家尚顯空廓,何況是一個人,存扣有些惶然,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呢。他坐立不安,這房走到那房,樓下跑到樓上,樓上跑到樓下,亂看,亂摸,亂想。他想打手機告訴春妮一個人呆在家裡的感受,可是又不大好意思。 ——豈不像個孩子! 三十五歲的大男人存扣特別戀家,戀老婆。這種性格上的柔軟是否跟他孩提時期過早沒有了父親,母親又常年不大歸家有關;跟他(因此?)打小就有的戀母情結有關?童年對人整個一生產生的影響的是巨大的,根深蒂固的。戀家戀老婆的存扣其實真是一個大男孩。 (兒子丁淼還沒和爸媽分床的時候,常常是三人睡一頭,春妮當中間,大小兩個男人分兩邊,常常讓春妮忍俊不禁,心生許多愛憐和幸福。)許多男人的剛強甚至霸悍都是外在的,他內心的柔怯只有最親的人才知道吧。 本來朋友打電話喊他出去喝酒的。他不去。他怕喝過酒孤零地往空家裡趕,那感覺肯定是不好——家裡沒有人留著等他回去的燈光,也沒有人替他泡上醒酒的釅茶。他到小區門口的熟食攤上切了點東西,拿出冰箱中鎮著的啤酒,自斟自飲,直喝得有些醺醺然;最後又下了一筷子麵。吃過了,桌子也不收拾,就坐立不安起來。就開電視關電視;就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就樓下跑到樓上,樓上跑到樓下……最後他用電水壺燒了兩瓶水,把自己安置在書房電腦桌前的轉椅上,喝茶,抽煙,聽電腦循環播放譚詠麟唱的歌曲——《楊花》。 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 也許夢想失去的太早 又有生不由己的苦惱 舊情難忘當夜雨瀟瀟 有些愛在流光中變了 想起幾分當年她的好 無息無聲歲月已過了 人在風塵何處能尋找 多少浮世男女身隨情海波浪飄 好像楊花順著風招搖 為愛痴痴的笑把情狠狠的燃燒 地大天大無處可逃 寂寞的風慢慢吹 吹落楊花四散飛 冷語流言但願聽不到 無情的風輕輕吹 吹落楊花四散飛 前塵往事煙消雲消 我看楊花多寂寞 楊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這首歌是存扣前不久在街上無意聽到的。據說是首老歌,但存扣沒聽過。那天他騎著摩托車路過那家咖啡屋時一下子就被這首歌吸引住了。十年商海沉浮,並沒有改變他那顆易感的心。他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車,仔細聽這首歌。大概是電腦循環播放,一遍以後,又是一遍……譚詠麟的歌聲音中流淌出來的那份蒼桑、無奈、心痛……讓存扣聽得痴住了。他感到內心深處有根老弦被拔動了。回來之後他就上電腦搜索這首歌,以快捷方式把它放在桌面上。他沒有立即就再聽——他捨不得,想找個合適的時間認真地,狠狠地聽。這首歌就像一把鑰匙,能領著他走進從前的真實的回憶中去。回憶是要有合適的心境的,甚至要有點心理準備。存扣是不大喜歡回憶過去的,主要是有所不願,——或者說不敢。 但今天有譚詠麟。他幽幽地唱著《楊花》。在這三月初的春夜,這所空房子裡。有酒精,有釅茶,有煙。還有孤獨。他決定認真回憶一次。 童年和少年時的回憶是輕鬆詼諧有趣的。他的回憶是以典型人物串起來的:比如媽媽,比如外婆,比如哥哥,比如保連,比如月紅嫂嫂,比如機工保國,比如張老師,比如慶芸…… 直至十六歲那年——陽春三月:桃紅,柳綠,菜花黃——美麗的秀平出現了,他的心開始收緊…… 然後就是阿香…… 愛香…… 又是阿香…… 最後是春妮…… 十六歲到二十五歲的追憶居然是以幾個女子為主角的,她們如同太陽——她們的光焰掩蓋了無數的星辰。 他對這幾個女子的回憶綿密而真切。一個個宛在眼前。在一遍又一遍的《楊花》歌聲中,他的靈魂好像脫離了身體,悠悠然飄進時光隧道。他淚流滿面。 那麼二十五歲以後呢? 也就是從九一年到現在,存扣認為是他生命中最單純、最殷實、最安詳的十年: 他到鹽城經商,兩年內在曹家巷批發市場打穩下了根基,成了批發大戶; 他娶了春妮,有了淼兒; 他在教育局處理停薪留職教師的運動中主動遞交了辭呈; 買房子; 九六年跳出曹家巷批發市場(把所買斷二十年使用權的四間門面房一齊租掉),到白天鵝商城承包了四十副龍門架子賣高檔服裝; 九九年開始做服裝品牌專賣至今。 感謝國家的改革開放,使存扣敢於為了捍衛愛情毅然下海,最終“抱得美人歸”。在九十年代初個體經濟如火如荼的大好時機下,存扣和全國無數的個體工商戶一樣,迅速地掘到了第一桶金,積累了商業經驗,穩步發展和壯大了生意;他從一個書生意氣的年輕教師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商人。 他不得已的人生“轉型”獲得了成功。 可是為什麼現在一首老歌居然能輕而易舉地撩起他感傷的情緒,讓他沉溺往事不能自已呢? ——難道他骨子裡還有什麼不滿足——不甘心麼? 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清。 其實從今年一開春他就感到越來越不對頭了。常常,不經意之中,無來由的,有種類似惆悵、憂傷的情緒悄悄籠上他的心頭,如霧靄般迷濛,如蛛絲般飄忽,揮又揮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離他農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歲生日不遠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緊迫感,這是為什麼呢?他真是想不通。 譚詠麟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唱著他的《楊花》,滿書房都好像流淌著楊花的暗香。寂寞。自憐。憂傷。心痛。茶葉喝掉一兩,香煙抽掉十根,存扣關掉了電腦。站起來。在空闊的書房裡來回踱步,突然就啞然失笑—— 三十五歲的人生,也就是一兩茶葉的功夫,十根香煙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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