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元紅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元紅 顾坚 13904 2018-03-19
第二天早飯後桂宏的父親要他騎二姐夫的自行車到鎮上剁肉。刁家莊太小,殺一口豬賣不完,所以就沒有肉案子。來人到客吃肉要到六里外的五烈鎮上去割。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領著春妮到東面大田上玩。又是好天氣,天空湛藍如洗。早晨的太陽很溫煦。絲絲的,有些小風,吹在身上像撓痒癢。土路兩旁的黃豆葉上還沾著露珠,稻棵生猛地豎著,一派青綠。吵鬧了整晚的青蛙此時銷聲匿跡。於是田野很安詳。稻田間有三兩農人背著噴霧器在打農藥,也是悶聲不響,專注地直線向前緩緩挪步。 這時候,有一聲的耕田號子從西南面傳了過來,蒼老,高亢,悠遠,綿綿不絕,在清晨的空氣中恣意擴散,迴旋。很像來自曠古的聲音。這種蘇北平原上的耕田號子是一代代農人傳承下來的無字之歌。是大響。是天籟。是活化石。是從五臟六腑裡噴湧出來的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時代已經步入機械化現代化,現在極少有人會打這種古老的號子了,因為打這號子的人在紛紛老去,紛紛離世。而且縱然健在的老人還能吼上兩聲,可是又沒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動了。田裡跑著的都是屁股冒著青煙的鐵傢伙。這號子有一天真的會在廣柔的鄉村大地上成為絕唱麼?答案是肯定的。

在現代人類大踏步前行的過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氣躁的我們丟失了多少彌足珍惜的東西! ——歷史的原聲和足跡。對逝去的過去心存懷念的人們眼睜睜看著它們的湮滅和失落,而無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號子了,存扣的頭髮都感應得紛紛奓起,身子哆嗦起來。他和春妮幾乎同時向號子響處望去,只見一個老者背手牽著牛繩引著一條水牛緩緩地從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來。老者腰有些佝,打著赤膊,肋骨嶙峋,渾身古銅色。水牛正值壯年,身量碩大,毛色黝黑如鐵。太陽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著一層莊嚴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莊上還養有耕牛。還有耕田號子。 存扣佇立在田埂上。微風撩動著他額著的頭髮。這個極端感性的青年人被這聲號子這景幅景象拔動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視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視著一幅流動的農夫牧牛圖。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這位老人的號子使我好像聽到了來自蠻荒時代的聲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吶喊。有些悲愴。” 存扣很意外。城裡生城里長的春妮竟能如此準確地感應理解一位農夫的耕牛號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間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樣。他好像重新認識似的轉頭看她。太陽照著她的側臉,使她的額頭、鼻子、嘴唇、下頦和脖子異常的生動柔美,有油畫的感覺。馬尾辮兒用一個黃發卡夾著,由於陽光的照射白晳的耳朵顯得透紅明亮,連耳輪上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兒軟篤篤的樣子讓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轉過頭來,臉盤兒就整個沐在陽光中,奕奕地閃亮。見存扣注視她,便莞爾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齒,腮紅如霞。

“你說從號子中聽出了悲愴的味道,這感覺是對的。老年人一輩子活到了尾聲,蒼老的號子裡有些悲愴的意味是不足為奇的——你知道他這一生是怎麼走過來的?但'悲愴'用'蒼桑'替代更合適些。還有,你聽不出其中還有著對生命和自然壯闊和豐饒的讚美,熱愛,和感恩?一聲號子可以包涵無窮的意味。號子雖然只是一聲長調,沒有任何歌詞,但農人一听就曉得打號子人的心情。連那條牛也聽得懂。其實打號子的人並不是打給人聽的,是打給自己聽的,是打給土地和莊稼聽的,它不需要聽眾。”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聽他往下說。和存扣相處一年多了,她還很少看他這麼抒情地說話。像朗讀散文詩。也許他天生就有著散文家的氣質,敏感又沉靜;有時似乎又有些柔弱,讓人動憐。她最喜歡看他說話時眼光向前遠望千里之外的樣子,那份迷?鰨欠蓴秀薄蠶不犢此凰禱笆比粲興嫉難櫻呵嶂遄藕每吹拿紀罰蜃藕每吹淖彀汀U饈鋇拇嬋壅媸歉褳獾撓⒖。 褳獾拿勻耍盟男姆課W源喲嬋垡喚盤ど舷绱宓耐戀兀透械攪慫褳獾某廖群桶簿玻尤藎濁小嬋鄣男鬧羧允巧南绱灝桑吹秸舛拖袷翹跤位厥煜に虻囊晃燦恪?

她突然就有些悵然。不知不覺,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中飯過後莊上幾個男女伢子來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學或夥伴。當中就有剛進刁家莊時看到的在路邊解溲的紅蘭。紅蘭原來是個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媽媽親暱地喊她“三丫頭”。一夥人簇擁著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會兒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兩個女伢子擁戴,談這個說那個的,說她們莊上還沒有哪個姐妹敢帶頭穿這麼洋氣的裙子,問春妮腳上的涼鞋能不能浸水,買幾錢一雙。等等。春妮樂得回答她們。玩得高興時聽見外面巷子裡有人高喚“換瓜哦——!”那個叫寶勇的男伢子衝出去,十分鐘以後就捧著兩條大水瓜進來了,紅蘭幫著在洗臉盆裡洗淨,摳掉瓤子切成塊,仍放在臉盆裡端進來,分給大家吃。春妮說這瓜真脆,水又多,比黃瓜好吃,以前沒吃過。存扣說這水瓜大概就我們興化東臺鄉下有,他在興化和揚州城裡從沒見過,莊戶人喜歡用來斫瓜菜吃,就像嗆黃瓜一樣,拍上蒜頭淋上麻油,晚上吃燙飯嗆上一大盆最合適了。 “換瓜是什麼意思?”春妮問。桂宏就說拿家裡小麥去瓜販子船上換瓜,“拿錢買人家當然更願意。” 春妮說原來還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紅蘭告訴她農村人有時沒有多錢,但有糧食,好多東西都能拿糧食換,像燒餅油條馓子麵條可以拿小麥換,豆腐百葉拿豆子換。春妮聽得直點頭,說“噢”。

晚飯是在二姐夫家吃的,專門喊了村上的幾個乾部來陪。村支書極力恭維桂東和桂宏是莊上最有出息的兄弟倆,聽得桂宏父親滿臉喜色。村幹部一般都是酒壇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幾杯。 “範公堤”糧食酒入口甜而綿,但後勁不小,吃過飯桂宏一回新屋倒頭便睡,存扣也覺頭暈,坐在堂屋裡一個勁喝茶。桂宏的媽媽一面叨嘮支書他們不該鬧桂宏的,一面尋來洗腳桶放在東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開水蹾在燈櫃上,防止兒子晚上要嘔吐,要喝水。春妮問存扣要緊不要緊,存扣說不要緊,要她去睡。春妮說不忙睡,要多和嬸媽說說話,明天就要離開了哩。進房間時又把頭轉過來,關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門關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風中清醒清醒,頭腦不僅暈乎,還有些亂,他有些心煩意躁。

院門外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土道。莊上最南面人家堂屋裡的燈光越過各家院牆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綠的稻棵變成青黑色;燈光不可及的遠處則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聲此伏彼起,這些小東西,它們幾乎是夏夜聲音的獨裁者。如同蟬,白天在艷陽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單調的蟬聲會讓人慵懶欲睡,而此刻的蛙鳴卻讓存扣漸漸沉靜下來。這兩天所經歷的情景像放幻燈片一樣次第在眼前閃過。在這個偏僻淳樸的小村莊,所有的一切都讓存扣有一種並不陌生的新鮮,如同翻閱以前讀過的一本好書,親切而溫馨,引起新的體會和情感的共鳴,引出無數回憶的蛛跡。回憶有一種魔力,可以把以前發生過的一切——無論是喜是悲——全都塗上一層金色的蜜汁,讓人沉迷而不捨自拔。回憶是一種暖色調的氛圍,是大提琴拉出的低緩抒情的背景音樂。兩天來他感到自己的心之弦不時被一隻纖細的指頭輕捻慢攏一下,發出“叮咚”一聲喜悅的聲響,如同暗夜裡劃亮火柴的一瞬,又如流星從頭頂一掠而過,他一直試圖捕捉這倏忽即逝的感覺,卻總把握不住要領。可是現在他突然明白了,這是因為春妮。 ——如同月亮環伺著地球,他心海裡的每一次微小的潮汐都和她息息相關。

不知不覺上了兩年大學了,剛進師院時離他遭受第二次心靈重創不過數月,說實在的,那時的他對於男女之情是很灰心了,正如一面空寂的死海,激不起一點活潑的浪花。他只想在大學里平靜地渡過四年光陰。在他記憶的原野上有兩棵樹,在上面可以寄託他懷念的鳥巢。那兩個女孩,對於他是那麼意義重大,是他的生命中恩重如山的人。他不可能就很快忘卻她們,而移情別戀。師院裡的女孩多矣,但秀平和阿香安在?不可能再有了,他堅持這一點。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第二學期居然就有了一個春妮走到了他身邊。 ——和跟秀平相彷彿的是,兩人的靠近也是緣於詩。真是有意思。這個鹽城姑娘不但有著秀平的善良,體貼,細心,又有阿香的活潑,可愛,和熱情如火。簡直就是兩個人揉化而成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他同屬於一個知識群體,同是文學愛好者,他兩似乎有更廣闊的相處語言。面對這夢一樣飄來的女孩,年青的存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太清楚兩個人在一起必然就會產生情感走勢和後果。可以和她發展感情嗎?似乎不能。一來他覺得這樣對不起心中的秀平和阿香——儘管都以悲劇不能善終,但往日刻骨銘心的恩愛使他本能地願意為這夭折的愛情舉著孝杖,否則他就心存愧祚;二來他心靈上有了濃重的難以抹去的陰影,潛意識感到自己不能給心愛的人帶來福祉,秀平的病逝和阿香被強暴,他常常覺得和他有脫不了的干系,一廂情願地無數次在頭腦中縈迴著“如果……那麼……”的句式而不能自拔,幾成強迫症狀,現在春妮又來了,會不會……他無端地怕;更主要的是,存扣清楚地明白跨地區兩人相愛對於師範畢業生來說幾乎都是感情可以開花而不能結果的,那麼為什麼明知日後會品嚐分手之痛而圖眼前之快樂呢,他不要避開婚姻的戀愛,這是一種不負責的行為,他是一個相愛了就傾心投入的人,他脆弱的情感已經吃不消第三次折騰了。但是他又無法說服自己疏遠春妮。唯美而健康而青春而懂得女性並天生對女性有著姐姐和母親般依賴情結的存扣身邊似乎不能沒有一個女孩,如同樹木離不開陽光雨露一樣,春妮讓他不再沉默和悒鬱,帶給他的唯有快樂,他很快就離不開她了,到哪兒都要把她帶到一起,否則便若有所失。他試圖在二人之間建立一個恰當的距離:即不是戀愛,但比普通友誼更緊密一些,類似一種兄妹關係。但這是不可能的。春妮是個城市女孩,她活潑大方,天真率性,她的思維認知不可能像存扣這樣的農村青年那麼拘謹和保守,她認准了心目中優秀的“白馬王子”式的存扣,就無所顧忌地示好和親熱,從不掩蓋和存扣在一起的喜悅。這真讓存扣為難了。他知道自己喜歡上她了,縱然捺著理性閘門,而在夢中,他卻為她春夢連連,勃起和遺精。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基本把握住了分寸,在兩人有可能會發生超越友誼的時候適時抽身,儘管春妮為此對他產生過怨懟,使一些存扣懂得的小性子。就這樣,居然就維持到了現在,也真是不容易了。

可是這一次把春妮帶到桂宏家裡玩,美麗的鄉村營造著一種特殊的氛圍,他和她不自覺地就靠近了這麼多,無論在哪兒他倆都是那樣的照顧和體貼,那是發自內心的、自然而然的關懷和愛,多麼默契多麼和諧啊,就是普通的戀人也不能夠如此合拍和心意相通。在開往東台的車上,嘔吐過後的他就那麼倚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而她是那麼順從,顛簸中恨不得把他的頭摟在臂彎裡也不忍把他弄醒,當他醒了意識到一切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是那麼溫暖和安詳,如同偎在愛人的懷中,嗅著她身上好聞的芳香,感到理所當然;眼睛睜開時她也絲毫沒有無措和慌張,而是關切地問他要不要緊,還難過不難過,——這跟以前秀平和阿香對他有什麼區別?到了刁家莊,春妮和他多了耍孩子氣,拉手挽臂,昨天晚上還在桂宏兩個姐姐的逗笑中偷偷用腳趾蹬了他一下屁股,讓他甜迷了老半天。

所有這些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在這裡兩個人的感情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可能再遏止和掩飾了,縱然他還勉力堅持,春妮很可能就要向他攤牌了吧。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各奔家園了,從桂宏二姐夫家往回走他就開始失落了,整整兩個月六十天的漫長假期呀,沒有春妮和桂宏的日子教他怎麼過。不知道她心裡怎麼樣,想到剛才她進房時回眸向他的深情一瞥,他的心就開始亂跳,開始難過。莊上人家的燈都陸續熄滅了,他一個人站在燦爛的星天下面,對著遠處黑茫茫的田野嘆了一口氣,心裡說:“春妮,你知道嗎?我捨不得你呀!我該怎麼辦呀?” 這時一個苗條的人影悄悄地飄到他的身後。他察覺了——她身上的芬芳首先通知了他。他知道是誰。他沒動。她輕輕搭住他的手臂。他轉過身,星光下面兩雙眼睛熠熠發亮。她摟住了他的腰。他低下頭,吻了她。

兩年後存扣分配到興化花垛中學時每次回想春妮總是忘不了刁家莊夏夜的那第一吻。 吻是蓋在有情人心箋上的一方圖章。那是一種莊嚴的承諾,那是一種豁亮的敞開。有了那傾情一吻,可以想見暑假過後重返校園的存扣和春妮是怎樣一種關係。他倆就是一對校園戀人,親密無間,水乳交融。沒有人懷疑他倆的關係,也沒有人去推知他倆的將來——那多無聊,多沒有意義。兩個人真心相愛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存扣是春妮的初戀。再矜持的女孩面對心愛的人都會毫無保留地敞開她的一切,春妮更是不例外。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桂宏經常不和他倆在一起嘍——她常賴皮地纏著存扣,耳廝鬢磨,要他抱,要他馱,小女兒情態畢現,淘氣得要老命,就像塊黏人的揚州牛皮糖。好在存扣對心愛的女孩從來是有耐心的,又有一身呆力氣,什麼都隨她玩。有時也做些惡作劇:在園林在野外遊玩時突然躲到假山石後或是噌噌地爬到樹上濃蔭裡,很久不聲響,逗得春妮哭鼻子,跑來跑去地喊他、找他;或是馱她時發足猛跑,顛得春妮在背上鬼聲辣氣地亂喊亂叫,拿拳頭擂他腦殼;或是和她相擁時雙臂悄悄發力,箍得春妮喘不過氣來,臉上通紅,——她卻不慍不怒,反而柔情萬種。兩個人你疼我愛,課後假日一起渡過了多少難忘的青春好時光! 大三快結束的時候,有一天春妮羞紅著臉對存扣說,你想要嗎,想要就拿去,不要緊的。存扣唬得臉都變了色,緊跟著身子哆嗦起來,不能自已。囁嚅著說,這,這咋能……春妮直搗他的疼處:你是為我著想是不?你是想如果我們以後不能在一起,你要保我全身而退,可你錯了,我的整個身心都是你的了,你早已進入了我靈魂最深處,在精神上我早已不是一個處女了,而你……你有這樣的想法太讓人失望了……說完,一擰身走了。 存扣有口難言。他心中除了感動,更是羞愧。面對率真愛他的春妮,他感到自己簡直有虛偽的“小”的一面。 春妮不理他好幾天。兩人重歸於好時她幽幽地說了句:我曉得你是善良的,是為我好。 嘆了一口氣又說:你曉得我是多麼愛你,捨不得你,想你。 存扣說:我知道。我全知道。 兩個青春的身體相擁著,傳遞著熱量和心跳。 大四下學期,四月,畢業班赴外地實習的前夜。存扣和春妮相約到校外散步。在瘦西湖畔的小徑上,他倆手牽著手,相依而行。彼此說些勉勵和照顧好自己的貼己話。不覺間就走進公園北大門的樹林裡,在一塊草地上坐下歇息,綣繾相擁。明天就要離開學校分開一陣子了,他倆是多麼捨不得。他倆接吻。吻得那麼柔情密意,吻了那麼久……兩人的手不自覺就伸進了彼此的衣服裡面,抖抖地摸索……她攥住了他硬起的下面,硬邦邦,熱燙燙,如一隻撲撲欲飛的鴿子……她緊握住不丟手……他倆就做了。 月色撩人。元紅如花…… 兩個月的畢業實習回來不久,他們正式畢業了。四年的大學生活畫上了句號。想起來真是過得快呀。好像一切剛剛才開始,就不得不結束了。不得不勞燕分飛。時光有情,時光無情。七月的那天中午,揚州汽車站上哭聲雷動,路人為之側目。一對對大學生情侶在這裡告別。發往鹽城市的豪華大巴開始發動,司機頻頻按響喇叭,喚醒那些傷心地抱在一起的人兒。春妮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車。存扣木痴痴地站在原地。春妮又從車裡跳下來,奔向存扣,蹦起來雙臂箍著他的脖子,對著他突突跳動的大動脈狠狠咬了一記。那果敢凶狠的樣子宛若一匹嗜血的小母狼。 ——“你不能忘了我!” 她冷冷地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存扣仍像尊木菩薩一樣立在原地。木痴痴的。正午的陽光慷慨地罩著他。被咬出血來的頸項火辣辣地痛。他突然驚醒過來,發足狂追,大巴已絕塵遠去,踪影全無。 “冤家啊……”空氣中好像有一聲嘆息飄浮著,在他的耳邊縈繞不去。 那個橢圓形的咬痕後來結了黑疤,兩個禮拜才脫落。 花垛中學座落在號稱“千島之鄉”的興化市花垛鎮的北首,距北面興東二級公路六七百米左右。從教工宿舍樓的高處往北眺望,可以看到公路那邊浩瀚的得勝湖。西北面十五里便是興化城。冒著白煙的大煙囪。參差的高樓。倘存扣從學校大門口騎上自行車猛蹬,二十五分鐘可以到達古城的南門,再花五分鐘便可匯入到最繁華的英武路(已改造增寬)的車流中去。打花垛車站向東五十里,是徐舍站,再向東十里,就是吳窯鎮了。 存扣是懷著一腔激情和美好的憧憬來這所鄉村中學報到的。花垛這地方他從小就听大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起過,是他心目中的神秘所在。花垛是興化有名的古鎮,境內河溝縱橫交錯,密如蛛網,大大小小的垛田似千萬島嶼浮凸於水面之上,形成了裡下河水鄉最獨特的地貌。岳飛指揮大軍在迷宮般的垛田河汊間設伏大敗金兀術的傳說就誕生在這裡。花垛自古以來就以種植油菜聞名,50年代曾有“花垛油菜,全國掛帥”的美譽,每到春季,“河有萬灣多碧水,田無一垛不黃花”,花垛大地成了花的海洋,如天上下了厚厚一層黃金屑,蜂飛蝶舞,香氣飄到幾十里之外。由於陸路交通相當不便,花垛雖然離縣城並不遙遠,卻是偏僻之地,歷史上就是文人隱士讀書偏安的好地方。古風猶存,民風淳樸,漫步鎮上舊屋老巷之中,你會感覺到有一種古華筆下描摹的湘西芙蓉鎮的情調。自從興東公路從它身後穿過,花垛才如閨中佳人向世人揭開了她夢一樣美麗的面紗。它的古舊,它的安靜,它活化石般遺存的春祭和會船民俗,它無數的風車,它圍棋子一樣的垛田,它春上紅雲籠罩般的桃園和萬畝齊放的金色菜花田……使它成了遠近人們尋幽訪古、踏青遊玩的佳處。隨著公路交通的便利,這裡建成了興化最大的蔬菜供應基地,一座座蔬菜脫水廠相繼落成,產品遠銷英國、日本、韓國和東南亞國家;依著大河還建成了水泥製品廠和鐵船廠,花垛從偏僻之鄉走向了騰飛……由於歷史上這裡就重視讀書,花垛中學也是全縣中、高考升學率很高的一所學校;尊師重教,教師是最受景仰的職業,倘哪家有事請客,學校的校長、教務主任和班主任肯定是坐上賓,恭敬得不得了—— 這一點存扣來了幾天便體會到了。 存扣決心在這個美麗的地方貢獻他的青春和才華,開花、結果。 和存扣一起分配過來的還有兩名老師:周兵,畢業於揚州教育學院體育系;錢曉霞,是鹽城師專英語系的畢業生。開學的時候校長請三位新老師吃了飯。校長姓王,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高胖,白,大眼濃眉,頗有“革命現代京劇”中楊子榮的模樣,說話直率,相當熱情,勉勵他們做好教學工作,把從高校裡學到的本領全使出來,為花垛中學爭光,為花垛人民爭光。他專門對存扣說,從檔案中了解到存扣在大學里個德智體美勞“五項全能”的好學生,相信他能挑好高一甲班主任的重擔。存扣很激動,對校長說了“你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之類的保證話。校長見存扣喝酒頗乾脆,很意外,又很高興,頻頻跟他碰杯,說來到他們花垛,別的不敢說,喝酒的機會可是太多了,——“但有一條,喝酒歸喝酒,不能影響工作!” 不久存扣就知道了王校長在學校號稱“酒仙”,教導處孫主任是“仙聖”,白酒都在一斤以上,酒後還能打牌,打牌還能贏。 存扣果然不負厚望,開學沒多久他便贏得了同學們的信任和由衷愛戴,以及很多老師的刮目相看。他教本班的語文,又兼兩個高一班的歷史,紮實的文科知識使他把這兩門課教得游刃有餘。在課堂上他教學手法靈活多變,生動活潑,他英俊挺拔的外貌和亦莊亦諧的從容談吐是那樣深深地吸引著他的學生們,上他的課極其舒服。課後師生關係融洽和諧,存扣倒像一個知心的大哥哥,連班上最調皮搗蛋的學生都服他。他的單人宿舍裡經常有學生去玩,談學習,談家常,一玩就是半天;存扣也喜歡和學生談心。他班上的紀律相當好,空前的團結,學習氣氛濃。他十分重視學生的課外閱讀和作文訓練,經他修改指點過的兩位學生的習作獲得了全市中學生作文競賽的前兩名,引起了全校師生的轟動和花垛群眾的好評。期中考試考下來,甲班各科均分都比乙班高,語文分數更是高出一大截,弄得鎮上有勢力的人家紛紛找校領導要求孩子轉班,乙班教政治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甚為尷尬和惱怒,最後校方協調,讓乙班那位教語文的中年老師教了初中,存扣身兼兩個班的語文,才算了事。 存扣的體育才能和鍛煉習慣也在這裡得到了施展和顯示。 花垛中學重學習輕體育是出了名的。學校操場很大,豎著幾副很舊的籃球架子;沒有雙槓;單槓還是六十年代的產品,孤寂地立在學校長滿野草的圍牆一隅,沒有人理它,生著一層紅銹。但據人介紹,花中在六、七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初不是這樣的,學校有專門的籃球隊、排球隊和田徑隊,七五年全國學校流行過一陣武術風潮,到處“武術新花向陽開”,學校還得過全縣中學生武術比賽團體第二名,原因是那時學校裡很多教師是插隊下放的知青,觀念領先,見多識廣,把學校體育搞得有聲有色,隨著知青陸續回城,學校的體育就衰落了,現在高、初中各配一名體育老師,都不是專業出身,而是由兩位的民辦教師擔任,據說是在花垛是有些背景勢力的,上體育課形同放羊,也沒人奈何他們。近七八年來全市十六所完中春季田徑運動會名次全是墊底。有些比賽項目——比如鉛球、鐵餅、標槍——因為老師沒有教過也不會教而不得不棄權,或叫隊員上場胡亂應付一氣。實在是丟人。這次王校長到教育局專門要了一位揚教院體育系的畢業生來做體育老師,看來是下了讓學校體育翻身的決心了。 開學第一天,周兵就喊存扣幫他去收拾學校關閉了好幾年的老體育室。存扣拎了把鐵鎚,咚咚兩下就把那把鏽蝕的大鐵鎖揍下來了。推開門,一股霉味直衝鼻際,從前的體育用品狼藉一地,品種倒是很全:跳箱,跳馬,跳山羊,爬繩,癟塌塌的籃、足、排球,成木箱的木柄手榴彈,鉛球,鐵餅……劃線的生石灰結餅發黃,砸都砸不碎。在搬跳箱的時候,發現裡面藏著一大捆爬繩,拎起來看時,卻發現已經爛了,一段段往下掉,灰蛇似的。兩人弄了一下午才打掃歸類完畢,弄得一頭一臉的土灰。看著往日熟悉的體育傢伙存扣感到很親切,像老朋友重逢似的,他捺不住興奮,在操場上擲了鉛球和鐵餅,周兵連夸存扣有專業水平;幫他吆喝著學生。在扔手榴彈時竟遠遠地越過了圍牆,落到外面的小河浜中去了,足足在六十米開外!花中的學生現實裡沒有見識過這些運動,都新鮮得不得了,聚在場邊上歡呼,他們知道,學校從此要有另一番活力了。 在周兵和存扣的請求下學校修理了籃球架,添置了雙槓等不少體育器材,操場和跑道上重新出現了雪白的石灰線,激越的哨聲每天在校園裡急遽吹響。學校組建了學生籃球隊。在存扣周兵和一些年輕老師的帶動下,一些中老年老師也加入了運動。真是做什麼都要有人帶頭啊。班級之間、師生之間經常組織籃球比賽。鎮上也有不少青年人過來玩。在籃球場上存扣的水平要比周兵高得多,只要有他參加的比賽保准圍得人山人海似的。存扣早晚都跑步撐雙槓,打打拳,他那健美的體魄和矯健的身手讓人看了都稱羨不已。外面都風傳中學裡來了位新分配的年輕教師,英俊瀟灑,文武雙全,是體育健將。被他執教的學生為此炫耀自豪,校內校外提到存扣老師聲音就響了八度。 來花中報到的第一天存扣就注意到學校圍牆上有八九個大大小小的洞口,好像戰爭時搗出來的射擊孔似的,相當硌眼。後來一問,原來是校外那些開舖子的店家所為,圖的是學生朝外買東西方便——主要是買吃食:燒餅油條包子麻團,冰棒飲料,形形式式的小食品。存扣想哪個學校周邊都有做學生生意的,學生的錢是好賺,可也不能在好好的圍牆上打洞呀,真是太囂張了。心裡就有了氣,不允許本班學生到那些洞口買東西,“都高一學生了,課間還吃零嘴兒呀,唔——不美!”同學們都聽他的,就沒人去買了。這就得罪了人。外面那些開店的既然敢在學校圍牆上打出洞來營業,肯定都是和學校裡的人相熟的,有親戚的,骨頭連著筋的,要么就是地方上的邪頭招惹不起的主兒。就有人風言風語的,說存扣譁眾取寵,沽名釣譽,說存扣不體恤學生溫飽,“心黑”;有一次存扣去鎮上有事,從一個飲食店裡無端潑出一桶蒸包水的剩水,濺了存扣一身。存扣很煩惱,犟脾氣上來了,不僅自己班上決不妥協,還在乙班上講,“一個中學生要以文明禮儀的舉止要求自己……在圍牆洞口買吃買喝非但不美,更是對校外人員破牆打洞劣行的縱容和鼓勵。”於是乙班也沒人去買東西了。 學生的消費群體是塊大肥肉,人人都想上去咬一口,校內也有做學生生意的。學校寄宿生多,中午一放學,就有五六個教師家屬拎著早就準備好了的小炒和煮魚什麼的小伙菜把守著食堂和學生宿舍門口,招呼學生去買。雖有同行是冤家一說,但往往也是擺在心裡,場面上還要客客氣氣的,而這些老師家屬不但彼此間不說話,而且是勾心鬥角,互相“操別腳”。在學生面前這個說那個的菜洗得不干淨,放的油少,那個說這個買的是死魚,價錢也離譜。甚至有為爭生意吵架動手,把菜籃子都踢翻了的。為了協助夫人生意,有的老師常開飯時常在賣小伙菜處駐足留連,其目的學生一望便知。這就讓學生很為難了,老師都是相熟的,買了你就得罪了他,弄得都有心理負擔了——買與不買、買哪個的會直接反映在老師對自己的態度呀。那些家庭條件好捨得花錢吃小伙菜又在班上有號召力的學生成了這些老師眼中的寶貝,不管學習好不好,守不守紀律,都恩寵有加,縱容放肆,甚至放下師道尊嚴,稱兄道弟都玩出來了。這讓存扣很是不屑,曾有幾個老師賠著笑請存扣在班上暗示學生去照顧他家的生意,存扣都說別的忙都好講,這個忙卻是不好幫,這是拿學生為難。弄得那些老師訕訕的,心裡很不快活。 興化這邊有說俗話:“先生、和尚不好搭訕。”是說教師與和尚精酸,小氣,嘴巴貪。此話是有一些道理的,花垛中學的老師嘴饞是出了名的。這也難怪,教師一天到晚叨咕著一張嘴,婆心苦口的,嘴巴能不淡麼,拿黑旋風李逵的話說,“嘴巴都淡出鳥來了!”可教師這行是清水衙門呀,無公款可吃,也無下屬單位可蹭,只有吃學生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利用集體家訪獲取吃喝可以說是花垛中學老師的獨特創意。 花垛中學的老師們都持有專門油印的“家訪通知書”,註明家訪目的、家訪時間、家訪老師幾人等等,非常細膩。要家訪哪個學生了(事先往往經過集體討論推敲),起碼提前兩天就把通知書要學生帶回去給大人了。一個老師提出家訪,所有任課老師全都要隨同,有時還特邀校長主任參加,陣容整齊強大,以示鄭重嚴肅和關心。家訪時間一般定在晚上六點鐘。 成績好的學生,老師們去家訪了,家長自然是歡天喜地,盛宴以待。成績差的學生家長更是不敢怠慢。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從十月懷胎就指望著日後成龍成鳳了,而老師是能左右孩子前途和命運的主要力量啊,能怠慢麼,能不好好招待他們哄他們開懷盡興麼? 家訪尋對像是一門學問,望子成材心切的人家,養蟹扳大罾的人家,運輸專業戶……都是首選。這樣的家訪最是讓老師們滿意,有成就感。 曾經有個笑話可以說明家訪策劃者的睿智和匠心: 老師(把家訪通知書遞給學生。面容慈祥和藹):後天到你家去家訪。 學生(恭敬地雙手接過通知書):噢。回去我就給爸爸媽媽。 老師:靠訴你大人,一共一桌人(八個)。 學生:噢。八個。 老師:靠訴你大人,不要用螃蟹。 學生:噢。不用螃蟹。 老師:也不用鰻魚。 學生:噢。不用鰻魚。 老師:不用牛肉。 學生:噢。不用牛肉。 老師:不用羊肉。 學生:噢。不用羊肉。 老師:酒嘛……不要多好,大麥燒就可以了。 學生:噢。大麥燒…… 老師:都記住了? 學生:都記住了。 老師:請複述一遍。 學生一一複述出來。毫釐不爽。 老師(撫摸學生的腦袋,讚賞地):記性真好,有希望,有希望啊! 於是這次家訪:有螃蟹,有鰻魚,有牛、羊肉,喝的七八塊錢一瓶的好酒。 新學期不久存扣就參加過一次這樣的家訪,是數學老師發起的。主人家是個養雞大戶,人極豪爽,加上兒子爭氣,是班上的學習尖子,那場酒真是喝得高興啊,直鬧得昏天黑地,八仙桌下面倒下去兩個。存扣頭也喝暈了。 “酒王”王校長揚起劍眉來了段“楊子榮打虎上山”,“酒聖”孫主任和了首“臨行喝媽一碗酒”,雖然是公雞嗓,卻也唱得情真意切,大義凜然,臉掙得通紅。回校時王校長在下一座磚橋時不注意踩空了腳摔了一跤,順勢在地上哇哇吐了一通,吐過了腿軟難起,光是指自己的嘴,隨從拿電筒一照,發現兩顆門牙已經不翼而飛,嘴角流血,其狀極令人動憐。王校長身高體胖,誰也弄不動他,最後還是存扣把他背回了家,弄得一身臢臟。 這種家訪簡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就是醉翁之意惟在酒,存扣下一次就不肯去了,和存扣很要好的周兵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不去不好,你不去說明你是反感,你這是孤立自己,入鄉隨俗吧。”這小子任高中部六個班的體育老師,根據家訪所有任課老師都要到場的規則他是次次不空,吃得歡天喜地,沒多長時間竟胖了不少,大有提早發福的趨勢。 存扣說,“這樣的家訪太醜陋了。”周兵恨不得上去蒙他的嘴,“你不要太清高了,學校也不是一塊淨土,生活中過分唯美的人會很痛苦的——我看你壓根兒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說社會就是這樣,醜陋的東西多哩,但有些醜陋從另一角度看說不定又是“美麗”的,畢竟家訪還是談了些實質性的對學生有幫助的話題麼,又不是白吃白喝,出發點是好的、健康的、積極的,吃只是捎帶,只是家訪的一種載體。 “你看酒桌上多熱情多懇切多喜慶多友愛啊!”他詠嘆道,“——這難道不是美麗的折射麼?人啊,要學會適應,學會變通,學會說服自己。我老頭子乾了一輩子村幹部,這是他的處世箴言,我可要牢牢記取。” 周兵見存扣不吭,以為他被自己的侃侃宏論所點化,所折服,大為自得,又引申了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句子:“假如生活強奸了你而你又無法掙脫的話,就舒展開你的身體吧——享受強姦!” “好句子!”存扣突然朗聲大笑,拍了一下周兵的肩膀,邁開大步走了。 這以後攤到存扣出席家訪他都去,他與生俱來的酒量——說不定跟身體好也有關係——得到了不斷提升,越來越厲害,居然就有人就把花中喝酒的第三把交椅搬給了他,稱他為“酒神”。酒真是種神奇的飲料,舉杯換盞間彼此能自然生髮出一種情愫: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甚至兄弟之情。有人說,酒品如人品,看存扣喝酒就曉得他是大朋友,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存扣聽這話心裡怪舒坦的,更要多喝兩杯。 但是酒桌上喝得再歡暢,回到宿舍後存扣總是快活不起來好長時間。他習慣性地閉燈坐在黑暗中,喝水,抽煙,想些無邊無際的東西,常常半夜三更才爬上床,常常衣服都不脫。好在他不容易醉。 而周兵卻十次便有九次醉,但沒事,他有人照顧了。開學沒一個月他就粘上了錢曉霞。兩家相隔二十來里地,一個是東鮑的,一個是林湖的,雙方家長都同意兩人的關係。有一次周兵對存扣說曉霞有個妹妹在東鮑糧站工作,叫彩霞,是鎮江糧校畢業的中專生,要不要介紹一下,存扣手直搖,說有對象的,周兵問在哪兒,存扣一愣,說分在鹽城三中,她是鹽城本市人……談不成了……哩,周兵說,那肯定是談不成了,平頭百姓想隔地區調動難於上青天——哎,談不成了還叫啥對像啊!我得跟你介紹——彩霞我見過兩回了,不醜!不比她姐姐差!哪天我帶你去看看,彩霞看你這樣帥,準得主動粘上你死不丟! 存扣正色對他說:“可別!” 周兵笑著說:“咱兄弟這麼好,我還想和你做連襟哩!” 存扣也笑了:“你小子!——不忙,等年把再說。” 周兵一撇嘴:“等!等到花兒都謝了!” 存扣說:“花期這麼短啊,那我更不敢要了!” 兩人大笑。周兵還是勸存扣哪天去看看,說不定看出感覺來。 “畢竟現在國家戶口的女伢子不多呀!何況彩霞確實是不錯。” 可存扣以後還是沒有去看,其實東鮑離花垛並不遠,騎車帶過河一個小時可以到了。 存扣心裡總是丟不下春妮。雖然明明知道畢業時揚州車站一別,就意味著勞燕雙飛各東西,再見很渺茫了;此生能不能再相見都說不定。多麼相契相配的兩個人兒呀,被地域所隔,最終落得有緣無分。春妮在他脖頸上留下的橢圓咬痕就像徵著一個句號。這句號讓他疼痛,讓他銘記不忘。但畢竟是句號。過個三年兩載,各各有了新家庭,那以後似乎更無再相見的意義了。但存扣心裡就是丟不下春妮。覺得她還做著自己的女友,只不過人暫在他鄉而已;冥冥中感到春妮還在等著他。晚上躺在宿舍的單人床上,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勺下面,黑暗中他常看到春妮,那麼清晰地,向他款款走來。她苗條的身材,她優美的胸部,她笑起來瞇起的眼睛、小虎牙,她耳輪上的淡淡茸毛、軟篤篤奶乎乎的耳垂(他常喜歡在上面輕輕捻摸),她別著發卡的馬尾辮兒……全都呈現在他眼前;他甚至還聞得到她好聞的體香,聽得到她的聲息:她竊竊的私語、呢喃……喘息和嬌怯的呻吟。他突然就喚出一聲“春妮”來,或不自禁從鼻腔裡蹦出笑的一個短促的單音,有時就有淚水順著眼梢流下來,沾濕了枕巾;有時渾身發熱,血脈奔騰,下身昂奮起來,拿手都捺不下來。 有一天午夜夢迴,外面微風輕搖梧桐,秋蟲啾鳴,存扣想像著在這天地安寧的時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城市,城市裡有一間溫馨的房間,房間裡擺著一張鬆軟的小床,小床上有一個睡著的女孩子。她在夢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潔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懶地、在被窩中、春藤一樣舒展著嬌美的身體,頭髮如瀑、如枕上歇一堆烏雲,額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軟簾般齊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氣的小鼻子,嘴巴紅艷像塗了蜜,如微微開放的薔薇花瓣……春妮呵。她嘴角牽動,笑了一下。她在做夢嗎,夢的是我嗎。這時候他想如果身下墊的是一張魔毯就好了,就能載著他飛向那個城市,在星空下面,掠過村莊、小河、田野……一直飛到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上,俯下身細細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靜靜地看……天要亮了,再飛回來……這樣想著,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發緊,腿繃著,兩隻手下意識撐在床單上,就像在夜空中飛翔一般,竭立控制著平衡。 他披衣坐起來,捺亮檯燈,從枕下摸出個影集來,一頁一頁地翻…… 但是自從畢業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卻沒有通過一封信。似乎都在耗著,誰也不肯先。這也難怪呀,縱然心中都有萬語千言,卻又不適合告訴對方,因為只能徒增煩惱罷了。還是讓各人安靜吧。還是漸漸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來越發現安靜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憶總是不經意地猝然而至,欲罷不能;回憶中春妮的影像、態度更加強調,愈發清晰,連當時沒有或無法體會的東西現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開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裡桂香跟存扣談過婚煙問題。 “小伙啊,你有沒有談對像啊?” 她遞了根“雲霧山”給兒子,問道。存扣說不要媽媽煩神,現在還不急。桂香說媽能不急麼,過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個不把伢子攙在手上呀;你外婆莊上的愛香——小時候說要把你的——比你還小一歲哩,都養兩個娃兒了,大的已經上幼兒園了,——你還說不急!存扣說人家不是上大學的嘛。桂香說你現在不是工作了嘛;這事不能拖,你歲數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來的,那不把人笑(話)死了! “我的秀平好乖乖喲,你不走多好喲……”她突然傷心地念叨起秀平來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說,“行了媽,你別再說了,我找,我帶著找還不行麼?”煩躁得要離開。桂香卻跟在後面囑咐,要找還要找個好的,——“喜眉喜眼會笑的,聲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圓,奶子要大,好(生)養,奶(水)多……”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