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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元紅 顾坚 16200 2018-03-19
由於存扣跟東連他們打交道多,順理成章地,對做生意也耳濡目染,產生了興趣,悟出不少生意經來。有一次他動手幫德宏重新順了攤子。擺是擺,掛是掛,分門別類,井井有條。順過的攤子一下子變得很醒目。存扣對德宏說出攤跟人打扮一樣,邋邋遢遢的人哪個也不想多看一眼,清清爽爽的人家才喜歡;你看街上人家商場、專賣店裡面,收拾得多好,東西擺在裡面不值錢也值錢了,那就是感覺,就是品位。你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德宏照存扣的話去做,果然倒他攤上買東西的人多了,生意好了不少。 存扣也指點過繞鎖,要他把花架上賣得陳舊的頭花撤下來,扔掉。說是影響整體形象。繞鎖捨不得,說夾在新貨裡跑,走掉一個好一個,哪怕把本錢收回來也是好的呀。存扣笑他是小農意識,說餿飯雖然也能吃卻常常吃壞了肚子,反而得不償失了;說他們師院門口賣西瓜的安徽老侉常把十個二十個看上去還好好的大西瓜扔進垃圾箱裡,就是因為那些瓜時間賣長了,蔫了,倒瓤了,跟新瓜和在一起賣固然也賣得掉,人家吃到了要來造反的,影響了聲譽顧客就不來了。 “你不要捨不得。聽我的沒錯的。”繞鎖就听他的,把床上架上臟舊破的小百貨都撤了,攤子立刻就變得嶄新的樣子。生意自然變好了很多。

有天大家在一起玩,存扣問德宏繞鎖這兩三年賺了多少錢,回答有六七千塊(錢)了,存扣說那不少了啊,倒不一定做小百貨了,賣鞋子嘛,賣服裝嘛,把生意做大一點。德宏說那可不敢,本錢太大了,腳貨壓下來吃不消。 “而且利潤也不見得比賣小百貨強。”繞鎖跟著說。存扣說提利潤就錯了。他打了一個比方,說一角錢進的耳朵扒子,賣二角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潤,賣一隻賺一隻,賣到三角四角就更不得了,百分之幾百的利潤;人家三十塊錢進一件服裝,賣三十五,賣四十,才多大利潤,簡直可憐,——但你們利潤高賺的是幾角錢,人家利潤底賺的是五塊十塊,所以單這樣算利潤是不對頭的,要算賺多少錢才對。所以要賣大東西。大投入才有大產出。至於腳貨肯定是有的,也好處理嘛,照本賣,哪怕蝕本賣,大頭子被你賺到了嘛。他說春上在廟會上看到有人專賣腳貨的,把雜七雜八的衣裳堆得像個山似的,拿個電喇叭吆喝十塊錢一件,生意好得不得了,買的人恨不得動手搶。說到這裡他模仿起來:“走過路過,機會不要錯過,錯過了機會,回家想想難過!”“南來的,北往的,我賺錢就是你養的!”把大家逗得樂不可支,連連說喊得像。繞鎖說喊十塊錢的那些衣裳還有得賺,起碼還要賺兩塊錢一件,說那些喊處理腳貨的其實裡面有進的新貨,五六塊七八塊的,人家以為是腳貨才削價賣十塊的,這樣新貨舊貨一起跑(賣掉的意思)——“促(狹)哩!”存扣說:“那不就對了嘛!”

小琴說存扣哥雖然是個學生,可見識比你們做生意的還要高明,不曉得你們是怎麼回事,都是顧莊出來的人,區別就這麼大。馬鎖說你不要這樣說,十個指頭還有長短,“一娘生九子,各各不同”,“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存扣從小就比我們聰明,八九歲就一本一本看大書了,我們張老師老是誇他愛觀察愛動腦筋,說他作文寫得好是因為'他有第三隻眼睛'呢!他大笑著說你們別看他現在長這麼大個子,小時候又瘦又小,我們老拿他開窮心,他勁沒得我們大,常被我們弄得氣不過哭鼻子哩!他看春妮聽得津津有味,專門補一句:“那時班上女生都喜歡他,把他當兄弟待哩,看到有人欺負他就一齊衝上來保護他,就像群花母雞,兇哩!”大家都笑起來。東連直點頭:“記得!記得!”春妮興奮極了,問存扣:“真的呀?——小可憐喲!”存扣撓頭,傻樂。

馬鎖說銅匠擔子他不想挑了,難發大財。說郊區灣頭鎮要興建一個廢舊金屬回收市場,到時招商了他就去,“開廢品收購站的心思我心裡其實早就有了。” 小琴橫了東連一眼:“你看你看,存扣哥說得不錯吧。連馬鎖哥都想玩大的了。就你,一把刀刻來刻去的,真是沒理想的東西。” 東連對存扣說:“以前小琴對我可崇拜了,誇我一把刻刀吃天下,還誇我長得俊,可是一認識你我在她心目中地位就下降了,經常拿我跟你比,說存扣哥多高呀!多俊呀!說話多好聽呀!多有才呀!還怪我肌肉不如你棒,手臉不如你白,說我笑起來大咧嘴,不如你溫柔,吃相不如你好看,等等等等,一點也不怕人聽了生氣,吃醋。我說你存扣哥千般好,你跟他過好了,你小學都沒上畢業,你存扣哥怕是對你眼向都沒得眼向哩。”說到這裡小琴紅著臉狠狠掐了他一把,罵他“瞎放屁”,大家又哄笑了一回。

小琴說:“你們別聽他嚼舌頭,存扣哥的好大家都看得到。這世上魚跟魚好,蝦跟蝦好,烏龜跟王八好,要對齊的。存扣哥將來肯定要找最好的女伢子,又漂亮又有學問的。”她對春妮一指:“就像春妮這樣的。” 春妮連忙擺手說:“不不不,我也不配,我是醜八怪,又沒得大學問。”她閃了存扣一眼,臉上噴紅。 桂宏悶頭悶腦地冒出一句,說相配也不行啊,畢業出來統一分配,哪裡來哪裡去,不可能結婚的。 春妮橫了他一眼。桂宏臉都白了,心里後悔不迭。他曉得春妮喜歡存扣,這一說大概要好幾天不理自己了。 但桂宏卻是說的實話。師範生談戀愛除非是同鄉同黨的,否則很難最後能在一起。也就是:只開花,不結果。 但還是有很多學生不管不顧地談戀愛,只顧眼前快樂,至於以後生離死別般的痛苦——到時再去承受消化吧。每年大學畢業前總是看到花前月下或飯店的畢業宴上哭得天昏地暗的學生戀人,讓人搖頭和心生嗟嘆。

不覺就到了一九八八年春天。又要趕廟會了,德宏和繞鎖想起存扣的話,決心改行賣服裝了。 進什麼服裝好呢?兩人直到第二天去南京夫子廟招商市場前心裡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們生怕頭一次拿服裝就走了眼,就跑到大學裡找存扣,請他定奪參謀。存扣躊躇了一下,說:明天正好星期六,反正半天來回的事,我就陪你們跑一趟吧。 到了夫子廟招商市場服裝批發大樓,存扣他們三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跑得氣喘吁籲,汗流浹背,眼花繚亂,天暈腦漲。大江南北在這兒進貨的人太多了。他們面對的簡直就是服裝的海洋。存扣定了下神說,我看高檔服裝你們肯定是不能進,畢竟是在廟會上賣的東西,顧客群體大多是普通農村人;你們是小伙子,女式服裝和童裝你們也不適宜進;要進就進價廉物美人人又離不開的適合你們賣的服裝。他說倒不如專進男式襯衫,春天裡哪個人都要換件把襯衫吧,進價不高,幾塊錢一件,一樣頭的東西賣起來好弄,號碼好好的,包裝得好好的,就把箱子排在鋼絲床上賣,連搭架子都不需要了,多爽利。德宏繞鎖聽了都有些意外,他倆以為這次存扣要為他們挑選不少品種的,所以剛才在樓下連塑料撐衣架都買好了。但仔細一想存扣和話是有道理的;他們也看到廟會上有專賣單打一的,生意好像更好做,貨對口的話攤子前一哄一群人,賣的人卻不難操作,因為是一樣頭的貨物,不大需要挑三揀四。他們同意存扣的想法,說:“行,就拿男式襯衫!”

他們轉了好幾家批發襯衫的,最後選中批發價六塊三的一種。每人進了六箱。一箱三十六件。從37到43大小七個尺碼。八個顏色。存扣看德宏繞鎖專揀顏鮮的挑——粉紅的,鵝黃的,嫩綠的——便笑,“你們怎麼總從你們的年齡和喜好出發呢,又不是專門賣把青年人的。”要他們也拿些白的灰的深藏青等顏色,這樣才可以照顧大多數人。老闆笑著說,“還是這位兄弟在行!”存扣想了想,又要老闆把43的尺碼中鮮豔顏色的減少,換成白灰藍的,而增加37和38兩個尺碼中顏色鮮豔的數量。他對德宏繞鎖說,“特大塊頭的多是發福的中年人,他們會穿鮮(顏色)的嗎?穿小尺碼的大多是青少年,就要鮮一點。”老闆聽了更是對存扣豎大拇指,他對德宏繞鎖說:“他(指存扣)是生意精呀,比你倆靈!”德宏說他還在上大學呢,是我們專門請過來做參謀的。老闆嘖嘖連聲,說有知識的人就是頭腦好使,想事情周到。

老闆對三人說這貨進回去肯定好銷,眼下正是賣襯衫的旺季,昨天一個趕廟會的進了二十箱。繞鎖說我們也是進回去趕廟會的。老闆要他們多進些,生意好了不夠賣,缺了碼子急死人的。德宏說是第一次賣這個,不敢多拿,如果真好銷下一趟一定多拿幾箱。存扣看著透明塑料紙包裝得亮鋥鋥的襯衫心裡也是歡喜,心想不來這趟批發市場不知道,原來服裝批發價比商店裡賣的價格可以懸殊這麼多,他身上穿的襯衫都買的二十幾塊錢一件呢,質地看上去跟這進的差不多嘛。這襯衫拿回去只要賣十二塊錢一件就賺大了。肯定好賣!他見德宏繞鎖不敢多拿,想想自己身上也帶了二三百塊錢,就要老闆再給他配一箱大碼子的,42和43兩個號,一半純白,一半藏青藍。他對德宏繞鎖說:“差大碼子就從我這裡頭配,賣掉了把本錢給我就行。”

幾天以後德宏繞鎖又到學校找到存扣,說賣襯衫這步棋可真走對了。本來在廟會上兩人各賣各的,沒想到生意好得一個人招架不過來,只好兩個人的貨合到一起賣。開始還十八、二十的開虛價讓人家還,人湧上來時干脆全要十二,少一分不賣。到最後只剩些弄髒的和有些小毛病的,全十塊錢一件處理出去了。 “幸好你又配了一箱大碼子,不賣襯衫不曉得,天底下有那麼多胖人!”存扣說:“乖乖隆的咚,這次你們可賺大了!”德宏說除去開銷這趟貨淨賺一千五,從兜里掏出四百塊錢給存扣:“你的錢。”存扣說給多了,一箱貨才二百多麼。德宏笑著說加上賺的利潤呀。存扣堅決不肯要,說怎麼可以,他又沒參加做生意,無功不受祿。兩人說你的功勞是最大的,沒有你的鼓勵,我們不可能下決心改行,沒有你做軍師,我們哪想得起來這樣賣襯衫。 “你還說沒有功勞!”

因為德宏繞鎖襯衫生意實在是好,看得東連也坐不住了,圖章暫時不刻,也加入了進去。一路廟會趕下來,最後扎賬,整個春季賺了不下一萬五。真是大豐收! 再說馬鎖,三月裡到建成招商的灣頭廢舊金屬回收市場租了場地。他棄船上岸,租了兩間出租屋,把岳父和對象吳小花也帶了過來,一起張羅生意。 就在存扣的這些夥伴們生意上大展鴻圖的時候,當中的東連卻出了事。 春天趕集賣襯衫的成功讓東連看到了做服裝生意遠比他刻章來得有前途,一直做下去保不定日後不能開個門市做上大大方方的服裝老闆,於是他也購了三輪車和鋼絲床,在荷花池擺了個服裝攤子,和德宏繞鎖在這條馬路上互成犄角。但他卻捨不得因此就扔了刻章攤子。刻章這活兒做的時間長了,一天不刻章還真有些技癢,更何況刻章收入本來就不錯。他就把個刻字攤兒支在服裝攤子旁邊,兩全其美。他曾想要小琴把三中食堂裡的活兒辭了幫他照顧攤子,她說她白白嫩嫩的人曬黑了日後咋回去結婚呀,“除非等你錢賺多了開個店讓我在裡頭做做老闆娘還差不多”,不肯。不肯就不肯,有時東連刻章時有人來看服裝,他就叫旁邊的攤主幫他做一下。他在荷花池人緣熟,大家都樂意幫個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塊做生意的是很講情意的。

一天一個穿西裝戴眼鏡的中年人來到刻字攤上請他刻個章,一看圖樣,是個財務專用章,東連便跟他要刻章證明,這人說來得匆忙,忘記帶了,等著用呢,千萬幫個忙,錢多錢少好說。東連看他也不像個壞人,躊躇了一下,接過對方遞上來的“紅塔山”夾在耳朵上,開價五十,對方不還二價,一口應了。東連就從三輪車底下掏出個公章料子,請旁人代看著服裝攤,他溜到公共廁所後面的背人處,不到二十分鐘就搞掂了。那人再三感謝,付了錢,又遞了香煙,坐上人力三輪車走了。 想不到沒過十天東連就因為這個章被抓了起來。原來那個刻章的人是個大騙子,用這方章做了案,受害單位損失了幾十萬。逮住這騙子便交出了刻章的東連。小琴哭得昏天黑地,說不想活了。存扣他們幾個陪小琴到看守所看東連,東連淌著眼淚對小琴說這次出事大概要判上好幾年的,不敢誤了你的青春,好聚好散吧。小琴哭著說,我們都在一起幾年了,虧你說得出這話來,我再跟別人,人家不嫌我是“二嘴子”(不是處女)麼?我一輩子都是你的人,我等你出來! 存扣他們也噙著淚對東連說,要他好好改造,爭取立功減刑,早點回來。 東連被判了三年刑,發往大豐勞改農場改造。 大二結束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春妮在宿舍裡看著整理好的回家的行李,心裡突然空落落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她來找存扣。 存扣和桂宏正在操場上遛達,有說有笑的。聽見後面春妮喊他們的聲音,便停下來,等她。 見春妮神色有些懨懨的,存扣問她怎麼啦,明天就放假了,還不高興? 有啥不高興的,暑假六十天哩,回家有得吃,有得玩,又可以天天睡懶覺。春妮幽幽地回他。 存扣打趣說可不要太享福了,暑假回來後養成個小胖豬喔。 桂宏聽了咕地笑起來。春妮翻了存扣一眼,說養醜了也不要你問,大不了你們不帶我玩好了。 存扣見她說話有些嗆嗆的,也不知怎麼回事,就換了另一個話題,告訴她:“我要到桂宏家先玩幾天哩。” 春妮聽了不響,吭著頭邊走邊踢著跑道上的小圪垃。 “我也要去!”她突然說。 桂宏唬了一跳:“你……上我家去?” “不行啊?女生不作興到男生家去玩?”春妮咄咄地看著他。 “不歡迎就算了!” “不是不行,是你家里人等不到你回家會擔心的。”存扣說,“一個女生家家的。” 春妮說不要緊,她可以打個電報回去說到哪個女生家玩幾天。 “玩幾天?”她問。 “三天吧。”存扣轉頭對桂宏說:“帶她去吧,讓她看看農村。她新鮮(新奇)哩。” 桂宏說:“你去了不要後悔,農村條件差,沒有好的吃,晚上蚊子多,連個好廁所都沒有。” 存扣心裡突然高興起來,哄她:鄉下晚上還有鬼哩,還有狐狸精哩。 春妮笑得格格的:“你們不要唬我,越唬我越要去!” 次日早上八點鐘,三個人在揚州汽車站上了到東台的班車。存扣有暈車的毛病,預先在候車廳花五角錢買了個防暈車的糖丸含在嘴裡。饒是這樣上了車還不敢大意,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眼睛閉得緊登登的,一言不發。春妮和他坐在一起,笑他:“你也有弱項啊!怎麼一點瀟灑風度也沒有啦?”一百幾十里開出去,車近海安時糖丸的藥效過了,存扣強抑著陣陣泛上喉嚨的噁心,渾身打冷驚,春妮感覺出來,趕緊替他打開車窗,又掏出手絹兒做好準備。車到海安停下吃飯,車門一開,存扣踉蹌著下來,蹲在一棵樹下面就狂嘔起來,嘔得眼淚鼻涕的,也顧不上狼狽,直著頭喘著氣讓春妮替他擦臉。吐過了才感到胃裡輕鬆了;那邊桂宏端來一碗滾燙的豆腐腦子,說不買飯給你吃,把這個喝了暖暖胃吧。存扣端過來喝了;要春妮和桂宏趕緊去吃飯。春妮在賣客飯的地方東瞧瞧西看看,拉住要掏錢賣飯的桂宏,要他買了四個茶雞蛋兩條蘭花豆腐乾,兩人分吃了,她說飯菜看上去不衛生,不忍心吃。 上了車存扣不再難過了,但身子仍乏軟。太陽蒸得車廂裡燠熱,路況不大好,搖頭晃腦中存扣腦袋倚在春妮肩上睡著了。春妮讓他靠著,有時看看他的臉,心中湧起一片愛憐。 到了東台已是下午一點多了,還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車站上立時湧上來不少載客的,爭著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輪卡,說這一路上汽油味聞夠了,寧肯屁股受點委屈也要坐二輪人力車。只好依他。二輪車夫們在公路上把車子蹬得呼呼生風,春妮坐在車後連嚷舒服;到了鄉間小路卻顛得人屁股生疼。幾十分鐘後到了一個渡口,一條大河白茫茫的,起碼有百十米寬。桂宏說到了,下來把車費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說是到了,過了河還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無垠的水稻田,遠近稀稀拉拉的幾個小村莊。桂宏帶著興奮指著西北方向一個村落說:“看那邊樹上——有三個喜鵲窩的!就是我家莊子——刁家莊!” 田間土路窄而直,轉彎抹角。兩邊是灌溉渠和稻田。路邊種著黃豆,綠葉子密匝匝的,結滿了豆角;有的地方站著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渾圓金黃,像姑娘燦爛的笑臉。不斷有青蛙從他們腳邊跳進稻田和渠裡去,把春妮弄得一驚一乍的。看見路邊虛土裡鑽出一條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裡游過一條黃鱔,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 存扣哄她說不作興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來了。春妮忙說“我不喊了”。有三兩隻麻雀從他們頭頂往遠處飛去,把唧唧交談聲留在身後。不斷有小河小溝,過小橋時春妮走在當中間,前面拽住桂宏,後面攙著存扣,誠惶誠恐,挪著小碎步兒——像京劇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現在輪到你狼狽了吧!”到了這熟悉的水鄉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暢,重新神氣起來。 過了最後一座兩塊板並列的水泥橋算是進了莊。莊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戶人家。正是下午兩三點鍾光景,沒有什麼風,陽光不動聲色地照著,倒不是十分的熱。也許是久居城市的緣故,村莊讓人感到很靜謐。存扣注意到莊邊不少人家沒砌院牆,門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蘆柴圍成柵欄以擋家禽,菜地中間栽著一兩棵梨樹桃樹。梨樹上結著青梨。幾隻雞婆聚在樹蔭下自在地扒拉著虛土,尋覓食物。一隻黃貓也不知打哪兒竄出來的,箭一樣躥上一戶人家的土牆,躍進院子裡去。一條渾身漆黑的草狗夢遊似地從一條小徑上路過,看都沒看他們一眼。河邊上有十幾隻鵝鴨在樹陰下集體打盹。滿眼都是很純樸的田園色彩,連陽光和空氣中都氤氳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如果仔細嗅嗅鼻子,還依稀可辯有水腥氣、腐殖物和動物尿屎的氣味——多麼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這讓存扣感到無比親切。但即便存扣同樣長大在水鄉農村,他還是覺得這個村莊田園趣味來得更加“純粹”一些,有點世外桃園的意思吶。他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眼睛不看路邊的電線桿和莊上那三兩支電視天線,誰敢說宋元明清時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圍相彷彿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習慣有的浪漫懷古情緒,有點不知今年何年身處何地的感覺。他振了振頭,返回現實中,想也許是因為這莊子太小了,又遠離城鎮,地處偏僻,才獨有了這份純樸氣質。有點像外婆家的王家莊。現在正在日頭上,人們不是在田里便是貓在家裡,路上就不大見著人,等到四點鐘以後肯定也和他的家鄉一樣,這裡的孩子們會成群結黨地出來下河戲水洗澡了,跟著水碼頭上蹲滿了淘米洗菜的婦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裡吃夜飯,晚上有電視的人家坐滿了人,不看電視的也有到橋上納涼的吧,——這時候莊子就更有了生氣。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彎,春妮突然訝然地輕叫了一聲。前面臨河的一個灰堆旁邊,和地面一樣高的露天茅坑旁,蹲著一個解溲的女子。陽光照著她的白屁股。見桂宏他們幾個過來了,側過頭來打招呼:“桂宏哥,放暑假回來啦?”臉上粲然的笑,很自然,一點沒有窘迫害羞的意思。 ——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 “嗯啦!紅蘭,回頭到我家來玩!”桂宏高興地響亮回答她。三人走出十幾步,春妮忍不住輕聲說:“天啦,怎麼就在路邊上……”桂宏說這要甚緊,告訴兩人路邊上的茅坑是用來蓄過路人的糞水的,莊上可有好幾個呢,晚上出來還要注意點,每年都有小孩子晚上“躲躲蒙兒”(捉迷藏)不小心踩進茅坑的事——“不過從沒有淹死過人”。春妮臉都漲紅了,帶著哭聲說這“廁所”她死都不上。桂宏說誰要你上啦,——“我家有豬圈茅缸,在自己家裡上。” 桂宏家東面臨著一條不寬的河浜。草屋土牆,院門朝東。門鎖著。桂宏說他爸媽可能下田了,變魔術似地從門框上面的一個小洞裡摳出一把鑰匙——鑰匙孔上穿著紅布條,紅布條上又穿著兩個算盤珠兒——開了門。進了院子,推開堂屋門,頓時感到裡面比外頭陰涼多了。桂宏把大家的包收到一起放妥了,要存扣和春妮坐著歇氣,他去田裡喊大人。他從飯桌上小鋼精鍋裡倒了碗涼茶一氣喝下,急忙忙地出去了。 春妮說也渴了,存扣就幫她倒了一碗涼茶,春妮接過去馬上嚷起來:“天!——這裡頭是什麼呀!”原來茶水里有幾粒烏黑的橢圓狀東西,半沉半浮,漾啊漾的,像微微擺動著的小蝌蚪似的。存扣告訴她這叫蛤蟆烏兒茶,可解渴呢,是大麥炒出來的,農村人夏天一燒一鍋子,可以喝一天;就是過一宿也不會溲。見春妮還是不敢喝,自己先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像古裝電影里江湖豪傑大碗飲酒的樣子,下巴上水滴滴的,拿手一抹,長噓了一口氣:“舒服啊!”對春妮說:“喝啊,—— 又甜又香!”春妮皺著眉頭撮著嘴巴喝了半碗,說:“是有點香,但也有一點苦。”存扣說苦是因為大麥必須炒焦炒黑了的緣故。 喝過茶後的春妮好奇地在屋子裡觀察起來。她仔細地看了中堂上掛的玻璃鏡匾。壽星佬兒柱著繫著酒葫蘆的龍頭拐杖笑咪咪地瞅著她,兩個捧著仙果的獻壽童子也衝著她樂。她真的就樂了,抿著嘴巴笑盈盈的。她又側頭斜腦地看方櫃上的放置的香爐燭台,像研究古董似地。存扣坐在凳上也扭著頭四面看看。西面隔牆上貼滿了連環畫式的年畫,有“紅樓夢”的,還有“牡丹亭”和“白蛇傳”的,紅紅綠綠的古裝人物,花草山石,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如果不問情節,看上去真的既喜慶又熱鬧,農村人最喜歡貼這個了。 東面牆上則貼滿了獎狀,一共三排,仔細看看,居然沒有一張是桂宏的,全是“陸桂東”的。陸桂東肯定是桂宏的哥哥了。也難怪以前桂宏的父親不喜歡他,哥哥比兄弟爭臉多了。但桂宏卻是上的本科,他哥哥是中專。想到這裡存扣不出聲地笑了:關鍵時刻這個桂宏就露出“英雄本色”、“後發製人”了。春妮也跟著看獎狀,也在找桂宏的,嘀嘀咕咕:“這個桂宏,太難為情了,整面牆上居然找不到一個他的名字!”頭一抬,看見上面有個小鏡框,裡面插著很多照片,高了,人物不大看得清楚,便要搬凳子站上去看,存扣笑著對她說:“你這樣子被人家看到了以為桂宏家來了個瘋丫頭哩!”她聽了一伸舌頭,把已經蹺上凳的一隻腳拿了下來,順勢一轉身坐在上面。 “我要上廁所……”春妮突然對存扣說。存扣說你到院子裡上啊,又說:“我先看看。”站起來出去到院子西面一看,連著屋西山接著豬圈和羊圈,茅廁便在兩圈之間,做的木頭茅缸架子,可以坐在上面上,蠻好,也蠻乾淨。對跟在後面的春妮說,上吧,注意別仰到後面坑里去。有些躊躇地走開了。他不大放心,怕春妮坐不好會失去平衡,她沒上過這樣的茅廁呀。 春妮見存扣走開了,便往茅廁走去。才走了兩步,剛才在圈裡酣睡的大白豬醒了,見有人聲,呼地翻身站起來,肥碩的身子只一躥,兩隻前爪便搭上了圈牆,衝著春妮咕嚕咕嚕地叫,跟她要東西吃呢。春妮嚇得“媽呀”喊起來,連往後退大喊存扣,存扣走過來,一腳踢在豬拱嘴上,把它蹬了下去,對春妮說:“豬子怕什麼? ——上吧!”正要離開,西面圈裡那隻綿羊又突然“咩——”地叫起來,聲音蒼老而高亢,像老年人在唱男高音,又把春妮嚇得鬼叫鬼喊的,要存扣不要走遠,臉背著她站著。她捱到茅廁上撅著腚呼啦呼啦地撒了尿,聽得存扣心直跳。 存扣就忽然想起上高一的時候在去吳窯中學的路上替秀平小便站崗的往事來。那時她被一隻綠瑩瑩的大癩寶嚇得花容失色狂喊著他的名字,他奔過去奮起一腳把那醜東西踢進蘆叢中去了,像射門一樣……他就有些怔怔地了。 春妮尿過了係好褲子,看存扣還愣痴痴地背著她站在那,便說:“哎,好了。”一抹紅暈悄然染上了臉蛋。存扣驚覺似地“噢”了一聲,慢慢轉過來,對她說:“真是城裡的嬌小姐,豬啊羊的怕的啥頭緒?”春妮賭氣地說:“我就是怕!” 就拉著存扣的手去看羊。 “這是什麼羊呀?”春妮有些大驚小怪的問。可能是她只見過山羊。這只綿羊足足有七八十公分高,大概養了幾年了,角都長得很彎曲了;身上毛茸茸的,卻不干淨,灰頭土腦的,沾掛著草屑和羊屎。無法想像商店裡那麼精美的羊毛衫就是從它們身上剪下毛來做成的。存扣靠訴她:“這是綿羊。山羊沒這麼高大。”“噢,難怪它聲音這麼難聽喔。”春妮說,“有些像駱駝哩!”“有這種小身材的駱駝嗎?”存扣笑她。 “我是說像嘛,又不是說有。”她噘著嘴抬槓說,伸手揪下頭頂上絲瓜架子上的絲瓜葉子扔到羊面前。羊伸出粉紅色的舌頭靈巧地一卷很快就吃下嘴去了,整齊的小牙齒邊嚼邊抬頭看她。 “它乞求我哩!”春妮高興地叫起來,又揪葉子,試探著伸出手去,羊探過頭從她手上拽過去又吃了。春妮膽大起來,居然就去摸它的角,羊乖覺不動,伸出舌頭舔了舔春妮的手,春妮沒防著,嚇了一跳,立馬開心地笑起來:“你看,它舔我手哩,癢癢的,濕濕的,好溫柔哦!”問存扣:“它是公的母的啊?”存扣說看它屁股就知道了。春妮看不到它屁股,就又揪了瓜葉扔到圈裡面去,綿羊轉過身去吃時,她覷緊了一看,報告存扣:“是母的!”話才畢,臉上泛起一片紅霞。 存扣好像也覺得剛才說得不妥,有些尷尬。便說走吧,臊氣味哄哄的。正說著,那羊尾巴一動,屙出一串黑豆樣的屎來,春妮說“討厭”,蒙著鼻子跟存扣往屋裡走,走不幾步,又拉著存扣說:“我也要看一下豬子。” 就又看豬子。這懶東西剛才挨了一腳,現在倒又臥下來睡了。大肚皮攤在地上,兩排粉紅色的乳頭像一種大衣的雙排扣似的。是條母豬。見兩人站在外面,眼一睜又合上了,看來它還記得疼哩。 春妮兩手攥著存扣膀子,又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它,“它不理你了哩。”存扣也有些後悔,剛才不應該踹它的,一腳踹下去勁多大呀,又是鼻子,倘人挨這麼一腳保管要踢暈了。春妮又問:“存扣,你看這豬兒羊的,就一輩子關在這小小的地方生活一輩子?”存扣說是的。 “那它不孤獨嗎?多可憐呀!”春妮輕輕地說。 “畜生不曉得孤獨。”存扣說,突然也感傷起來,春妮這問題他以前也這麼想過的。畜生真是不怕孤獨嗎,未必,沒有辦法罷了。誰讓它們是弱者呢。他這樣想著,春妮抬起頭問他:“為什麼不把它們放出去自由自在地吃草呢?”存扣剛要笑她“你以為這裡是內蒙古大草原啊”,但跟她眼光一碰就滯住了。春妮一雙眼眸出奇地深沉,如一泓秋水,明澈晶亮,流蘇樣的長睫毛忽顫著,似有淚光閃動。疑視著他。 存扣感到心裡有一團東西在迅速熔化,熱和和的。 “她是多麼善良啊。她有一顆天使的心。”他心裡感動著,迎著她的目光,輕柔地說:“不行啊,外面都是農田。”見她眉頭輕顰,無限失落的樣子,逗她:“我要補償它一下!”從地上撿起兩塊碎瓦瓣往圈裡一丟,那豬應聲而起,動作十分敏捷,把瓦瓣含在嘴裡嚼得咯嘣咯嘣地,像嚼炒蠶豆似的,非常香甜的樣子。春妮又驚又喜:“它怎麼還吃這個呀!”存扣說吃的;豬肯吃這個自有它道理,大概瓦里面含有它需要的微量元素吧, ——“它還吃土圪垃哩!” 回到屋裡才坐下來,春妮又說餓了,想吃飯了。這一說不要緊,存扣立刻感到肚子空寡得難受。因為放假了有些興奮,凌晨四點鐘就醒在床上了;又因為暈車,早飯也沒敢吃;到了海安,連肚裡殘留的隔宿晚飯都吐光了,就單喝了一碗稀溜溜的豆腐腦兒直到現在。 ——能不餓嗎,都把肚子餓癟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他勸春妮說馬上就有得吃了,春妮說現在離吃晚飯還早哩,咋會“馬上”呢,存扣又倒了一碗蛤蟆烏兒茶灌進肚子裡,喝得肚子裡咕嚕咕嚕的,答春妮說:“真的,馬上就有好東西給你吃了。”小腹部感到一墜,說:“我也去小個便。” 存扣說得沒錯,他一泡尿還沒尿完,桂宏就吆喝著進了院門,後面跟著他的父母。他父母親下稻田薅水草去的,褲腳捲到膝蓋,赤腳上還沾著沒洗淨的泥。桂宏手上拎著黃燦燦的一捆馓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肯定是攏路上的馓子店裡買的,油鍋裡現炸的。 存扣和春妮的到來讓桂宏的父母很高興。春妮嘴巧,馬上站起來喊了“伯父”、“伯母”。存扣也跟著喊了人。桂宏的父母還有些拘謹哩,笑咪咪地應了。兩個人都有了五十幾歲的樣子。桂宏媽要老伴趕快去廚房燒火,說把三個伢兒都餓壞了,中飯沒吃正經東西。看來桂宏把路上的事全給他父母說了。桂宏媽把馓子拎到灶房裡去,桂宏從條台上一個陶罐裡掏出七八個雞蛋送了過去。一會兒三碗又滿又燙的雞蛋煮馓子就端上了飯桌,每碗上面堆著一勺紅糖,玉白色的豬油像一塊繪圖橡皮似地在迅速融化。雞蛋煮馓子是農村人招待客人吃晚茶的上品。三人吃得十分香甜,春妮吃得鼻頭上都沁汗了,見存扣看她,告訴存扣:“真好吃。” 桂宏說這屋子是老屋,莊南還有新屋,“我們吃過了把東西拿到新屋去,晚上我們就睡在那裡。”進屋的桂宏媽補了一句:“這屋子幾十年了,我們老兩口住這兒。前幾年他爸說宏兒成績不好,怕他考不上,就打了塊屋地豎起了新屋——在我們這裡沒個新瓦屋別想尋到人的。”桂宏臉漲得通紅,“媽!——”地叫了一聲,意思是不准他媽說這個。他爸倒又來接上了口,說想不到桂宏後來又考上了,新房子就空在那,過年放假的他兄弟倆回來住住。 ——“我們老兩口在這屋裡蹲慣了,豬啊羊的也養在這邊,就一時還沒搬過去。” “我們睡到新屋去……幾個房間呀?”春妮問道。 “當然兩個房間了,”存扣笑道,“我和桂宏睡,你一個人睡一個房間。” “我一個人睡生地方不敢……”她又囁嚅。在學校提到下鄉興致勃勃的,一到鄉下她的事全來了。 桂宏媽說:“姑娘,你不嫌我是個老媽媽,晚上我和你打夥兒。” 春妮馬上展顏笑了:“嗯哪,我和伯母睡!” 存扣說鄉下不喊伯父伯母的,喊大伯嬸媽。他剛才就是這麼喊的。 春妮就又甜甜地喊了聲:“嬸媽!——” 一屋人全樂了。 太陽已打西斜了,曬在身上就不那麼狠了,暖洋洋的。桂宏他們三個挎著包往莊南新屋走去。春妮和存扣把在揚州汽車站買好的一些茶食水果丟把桂宏父母,老倆口客氣地推擋了一回。穿過莊中心,有兩條鋪著小青磚的巷道,路面很陳舊,也很乾淨。巷子裡有一家小商店,另外還有熏燒店、燒餅店、馓子店和豆腐店。店鋪都是自家廂房改的。這大概就是刁家莊的“大街”了,所以熱鬧了不少。一些村民在自家門頭子裡悠閒自得的剝著黃豆,或撕著山芋藤梗兒,準備弄晚飯了。小孩子們聚成一堆儿,跪地撅腚地拍著字紙折疊成的“洋牌”,隨著他們的叫喊歡呼有幾隻半大的狗也興奮地在旁邊搖著尾巴,而大些的成年狗則沉穩得多,不動聲色地瞅著這幾位新鮮人。春妮看到有個小女孩端坐在路邊的木椅上用麥秸編著長長的草辮,十個指頭翻花似的靈巧得很,好奇地湊上去看,女孩大概十一二歲,被春妮看得害羞,臉都紅了,手裡卻一點沒停;桂宏解釋說草帽就是這辮子做的,春妮豁然開朗,稱農村小孩子手真巧呵。不少人和桂宏打著招呼,笑嘻嘻的,眼睛卻往存扣特別是春妮身上瞅。春妮穿的藕白色襯衫,領口下係有紅領巾樣式的飄帶,下邊穿件半新的牛仔褲,腳下是白色運動鞋,一副清純的城裡學生打扮,由於新奇和興奮,又才吃了熱東西,臉上是撲撲的紅,東瞧西看的,很可愛的樣子,連存扣看了都不由心裡一動。桂宏也客氣地和一些人打著招呼,用著地道的家鄉方言。要走到前面的水泥橋時,從一間老舊的小瓦房裡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佝著腰,穿著鄉下老人愛穿的家紡麻紗偏襟夏褂兒,黑布褲子,但身子骨似還硬朗,臉色也不錯,她手裡拎著淘米籮兒,裡面淺淺的一些米,大概是要下水碼頭淘米煮晚飯,桂宏上去叫了她一聲“太太”,老人抬眼看他,馬上就叫出“是桂宏乖乖呀,放假啦?”,桂宏說是的,才家來哩,又介紹了存扣和春妮“這是我的同學,來我家玩的”,老人打量著兩人,很慈祥地說“好啊,好啊。”桂宏邊走邊說這老太今年都九十了,一輩子沒出過這個莊子,兒子媳婦都死了,她一個人過,成年在家裡打蘆席賣,手藝精哩,做的東西不夠賣,都是人家上門來預訂,春妮說真不簡單啊,活得這麼高壽,還乾活,自己還能照顧自己,存扣說這在農村不稀奇,因為終身愛勞動所以健康長壽,手腳一停下來也就意味著到頭了,“農村人是做到死的,不如城里人會享福。”桂宏聽了也點頭說“是的”。 今年夏天熱得早,鄉下孩子最愛在水里玩了。橋下面的水碼頭上童聲鼎沸,波浪湧湧的。男伢子都剝得赤條條的,女娃則穿著大褲頭和“娃娃衫”。有幾個剛剛發育的女伢子衣裳被水浸得吸在小胸脯上,淺淺的隆起處淡淡的奶影兒看得清清楚楚。還有兩個好像才從田裡回來的中年婦女,站在水里把褂子脫下來洗,肥碩的大奶子直晃,無數水珠掛在上面,在夕陽下面閃著細碎的晶光;這時橋上走過來一個背著草夾子的男伢子,衝著河裡喊媽媽,從青草里摸出一個水瓜扔了下去,他媽媽等瓜從水里冒上來,手一捉拿住了,用指甲從中間掐掐,掰成兩半,與另一個婦女大嚼起來。瓜瓤子摳了扔掉,浮在水面上,馬上就有一幫小魚趕過來逮食。這些情景存扣當然見怪不怪,只覺得親切,春妮則看得興趣盎然,說這簡直像魯迅鄉土小說裡描寫的情景啊,太純樸了。 三個人把新屋裡收掇了一下,各各安置下來。存扣和桂宏睡東房,春妮睡西房。房子砌得不錯,青磚大瓦,五架梁七架砌,但除了堂屋裡是木頭桁條外,兩個房間都是用的水泥的。廚房和豬圈都有。豬圈裡堆滿了燒草。前面箍了矮矮的院牆,院子裡種了幾種菜蔬,一左一右對稱栽了兩棵梨樹,尚小,還沒結梨子。因為新屋是這路房子的最南面一家,院子前面便是農田,站在廊簷上遠望,可以看到南面幾里路外的村落。很安靜。春妮很抒情地感嘆說:“鄉下真好呵!” 得先洗澡。桂宏拎水,存扣燒火,新屋的廚房煙囪上面裊裊升起了稻草煙。澡桶散發著桐油的濃郁味兒,像才油過不久,桂宏用河水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穩穩噹噹地擱在堂屋中央。先讓春妮洗。存扣把燒好的熱水打到水桶裡拎到澡桶旁,桂宏又拿來了新毛巾新肥皂。兩個人像服侍公主似的很自覺地忙著。約二十分鐘過後,春妮開門出來了,浴後的她煥然一新,青蔥水靈,像一朵沐著晨露的月季。濕濕的頭髮向後披開來,越發襯得臉頰的嬌豔;換了一襲淡黃色連衣裙,短絲襪,白涼鞋。 洗過澡的三人在外面稻田裡壟埂上散著步。走過好幾條壟埂。夕陽懸在西天,熱度大減,宛若春日融融。間歇有一陣南風,吹得人心曠神怡。藍天,白雲,無垠的綠色稻田。成趟的麻雀帶著一片嘰喳聲從頭頂上一掠而過,像流星雨。走到一方灌溉的機塘,水清見底,黃泥板上面聚集著不少田螺,大大小小的;有兩條不大的泥鰍一動不動的伏著,乍看像兩片黑黃的柳葉;水面上有十幾隻細腳伶仃的類似蜘蛛狀(更像放大二十倍的花蚊子)的蟲子,在上面迅速又輕盈地直線移動,往復來去,不知是在幹什麼,也不曉得為什麼能走在水面上而不會沉下去,也許是太輕了,水根本不屑它們的重量。 春妮饒有興趣地低頭看著水塘,存扣疑心她是看自己倒映其中的倩影。桂宏說小時候農藥化肥少的時候,人渴起來就蹲在稻田邊上捧水喝哩。存扣說現在農藥化肥用多了,產量是上去了,但米又不如以前好吃了,以前新米上來時家家都煮新米粥吃,煮出來又黏又香又甜,那米油在碗麵上冰了一層膜,用筷子一挑直接掛在上面,掉都掉不下來。桂宏說是哩,世界真是矛盾,積極的同時總是有消極如影隨形地跟著……真是一種無奈!春妮不參加他倆帶著哲思的討論,從埂邊上採下兩支類似菊花樣的黃花,放在鼻子下嗅呀嗅的,輕捷地在前面走,黃裙子飄起來。存扣和桂宏排成兩人縱隊在窄埂上跟著,聞得見她身上散發的好聞的清香。 “那裡是什麼?”春妮指著散落在田中間的兩三個長滿青草開著野花的小丘。 “墳。”桂宏說。 “墳啊?”春妮驚訝地說。 存扣問他們這裡怎麼還沒把散墳挪到公墓裡去,“我們那兒前幾年就歸攏了,不許瞎埋。” 桂宏說他們這裡不緊,有些人家不肯上公墓。死了人就埋在自家責任田裡。他指點著那幾個墳說,左邊的那個是他大伯,得肺氣腫死的。右邊的那個叫趙四娘,原來是莊上的接生婆兒,莊上幾代人都是經她手接的,包括他。 “活到八十五,有一天早上捧著一碗糝子粥在吃,還和人說著話哩,突然就不吱聲了,碗掉到地上,也沒破,粥一點沒灑下來,就那樣平平整整地蹾在地上。眼還睜著。人叫她,不睬。就這麼死了——好死得很。”“遠處中間的那個矮的是我同學,叫張成,十歲那年和我們幾個在棉花船上玩——滿滿一船的棉花準備送公社棉花站——玩來玩去就不見了他,哪兒也找不到,最後大人把那些棉花包搬開,才發現他滑進了艙底下,是活活悶死的。他學習好,跟我坐過一桌……” 看桂宏如數家珍地評說著那些墳中人,指名道姓有情景,春妮突然有些怕起來,抓住存扣的膀子,說“走吧”。桂宏說:“回老屋去吧,我媽媽準把晚飯弄好了。” 吃晚飯時桂宏本莊的二姐和二姐父帶著孩子也過來了,碰巧大姐父開著收荒船也來到了刁家莊,船係好了就帶著妻女來到老丈人家。人一多就熱鬧起來。大夥兒把飯桌抬到院子裡,外面涼快些,在家裡吃飯悶氣。桂宏的爸媽在廚房裡忙得汗淋淋的,兩個姐姐要相幫,說不要,就好了就好了。也不知道這不到兩小時老倆口是昨弄的,竟擺出了一桌子的農家菜:藏鴨蛋(醃鹹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黃醃得很沙,紅油淌淌的;醃大蒜頭兒;涼拌萵苣;嗆黃瓜;熏燒豬頭肉;素雞;青椒炒雞蛋;燒泥鰍(到漁船上拿的);紅燒鵝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燒了整整一大盆。實在是豐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過意了。 桂宏的兩個姐夫看上去就是老實莊戶人,見到存扣和春妮還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著。存扣主動用家鄉話和他們拉呱,他們才自在了些。存扣說了自己興化的老家,大姐夫說那地方他去收過荒的,顧莊是個大莊子,興化頭一名大。存扣聽了很高興,又問“大姐夫一般收什麼荒啊”,大姐夫回答一開始收藥水瓶兒,收馬糞紙,現在改收廢舊金屬了,存扣告訴他揚州灣頭鎮新開了廢舊金屬交易市場,興化有不少人在那做呢,大姐父說知道。這時春妮插進來問大姐父有沒有到過鹽城,答去過,隨口說了鹽城附近的幾個鄉鎮,春妮聽得很開心,卻一個也不知道這些鄉鎮在鹽城什麼方位。二姐夫一直在旁邊聽,說春福哥去的地方多,見多識廣,不像他,只曉得在家裡種死田。大姐夫說你在家裡也不醜啊,種十幾畝田,又養母豬,你那趟鵝子一年還能多個兩三千,——你又養的兒子!二姐說,你要大姐再養啊。大姐說養不費事,那罰款呢,吃得消啊,聽說計生辦(罰款數目)已漲到八千了,還不封頂,要找你麻煩就找你麻煩!等過兩年再說。 ——“不養個兒子堵不住春福老娘的那張破嘴,”她翻了丈夫一眼,“老在外面罵我沒得用絕了他張家的後哩!” “奶奶還罵我是賠錢貨哩!”大姐家七歲的女兒坐在春妮旁邊,向媽媽告了一狀。大家都笑了。 等桂宏的父親下河邊洗了頭臉坐到桌上才開始倒酒,他媽媽卻不肯坐。酒是家釀的大麥燒,裝在大號塑料壺裡,往碗裡倒得嘩嘩的。桂宏說家釀的酒其實比從商店裡拿的酒好;莊上還沒流行喝啤酒,商店裡也沒得賣。他買了幾瓶東台產的“寶塔”牌汽酒給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裡嫣紅一片,也不知什麼東西做的。兩個姐姐都喝大麥燒,只不過倒得淺些。 碰“杯”時存扣注意到桂宏爸爸和姐夫的手都骨節粗大,青筋突突的,正宗是農村人勞動的手;兩個姐姐的手當然也和城里女人的手不同,粗糙而肥厚。存扣看著這些手,就像看到了熟悉的家鄉風景,心裡不由一熱。桂宏的父親帶著歉意說沒得菜,不曉得有兩個同學來的,一時慌忙,只能弄些土菜招待客人。存扣忙說,都弄一桌子菜了,還(說)沒得菜,太客氣了;家鄉菜好,最好吃。春妮看存扣很老道地應付人,笑盈盈地盯著他看。 存扣本來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勸,喝下去一碗半。兩個姐父看他喜歡吃泥鰍,搛了七八條給他吃。春妮卻連筷子都不敢伸,她說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愛吃藏鴨蛋,卻只吃當中間的蛋黃,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至始自終存扣沒有動那紅燒鵝一筷子,桂宏的父親拆一塊腿肉要夾把他,他說從小就不愛吃家禽,謝絕了。桂宏是曉得存扣不吃鵝的緣故的,在旁邊聽了笑,也不點破他。 晚飯結束院內擱起了竹床兒,讓大家坐在上面乘涼。堂屋裡40瓦的白熾燈光灑進院子裡,人走動時對面人家的後牆上就人影曈曈,像放皮影戲。坐在涼床上的人身上臉上的陰暗效果對比強烈,卻比白天完全暴露時更顯得生動,連彼此的聲息笑語都有了別樣的韻致。滿天星斗,閃閃爍爍,深邃澄澈,舉頭凝望,神思飛揚,那份幽遠和安靜牽得你心弦抖顫。鄉村之夜不同於城市,燈光永遠是可有可無的配角,不像城裡萬家燈火璀燦一片,到處都是明晃晃的,讓夜名不符實。鄉村之夜才是純粹的夜。 在夏夜人們更願意在星光月輝中聚集在一起家長里短談論桑麻,要燈幹什麼,燈光只能為蚊子飛蛾指示航標,招惹麻煩。事實上春妮裸露的腿上已經被蚊子偷襲成功兩次了,涼床下面套在酒瓶上的蚊香作用實在有限。農村人卻很警覺,他們手中搖著蒲扇,在享受涼爽的同時製造著驅趕蚊子的風渦,既便蚊子叮上了他們粗黑的皮膚,卻善於在第一時間裡敏銳察覺到,用蒲扇一樣的大手將其拍斃。 桂宏的兩位姐姐已跟春妮處得很親熱了,十分喜歡這位來自城市的活潑女孩,甚至為能結識她而感到興奮,她倆連丈夫和孩子都不管了,一左一右幫春妮捎著風,春妮被蚊子咬得叫喚的時候則笑她細皮嫩肉渾身香噴噴的蚊子不咬你咬哪個,不像她們鄉下粗人,血不好吃。談著談著就問起年齡屬相來了,說像春妮這麼大農村很多女子都結婚奶孩子了,有沒有談人呀,還是趁青春談一個,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負了好時光,說有哪個女大學生二十七八歲才談人結婚,都斷了女兒光了,呆哩…… 春妮聽了格格笑,也不曉得臉上紅不紅,反正夜裡看不真切,但聽得出她很快樂。存扣聽得忍不住鼻子裡呼哧呼哧笑,笑的時候感覺有人用腳趾頭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靜悄悄的,大概也在專心聽她們說笑,聽到這裡卻低聲埋怨了他姐姐們:“你們別瞎說喲……”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暈車嘔吐受了勞頓,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覺。大家便都散了。桂宏的媽媽和春妮一起走,臨出門時又折了過來,到東房裡床踏板上拿來一個小馬子(農村人用來夜間便溺的木器,有些像痰盂),她說防止春妮夜裡要起解,新屋裡沒有馬桶,出門上茅廁怕受了涼。想得真是周到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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