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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元紅 顾坚 8513 2018-03-19
存扣和哥哥乘晚上七點半的興化-揚州班船,於次日早上七點多鐘才到了揚州。整整在船上一夜。在南門渡江橋輪船碼頭下船,隨人流出了候船室,兄弟倆喊了掛人力三輪車,說到師範學院。兩人挨坐著,行李放在腳下,扁擔存根豎著抱在懷裡。從渡江橋向北,順國慶路到市政府,向西折進三元路,在文昌閣這兒向北拐進汶河路,到四望亭時向西彎進西門大街,又騎了三四百米,才終於到了學校。全部路程大約有四公里,三輪車夫騎得臉上汗直淌,汗衫都濕了,吸在後背上。 這一路上存扣的心情奇異地激動著,他發現揚州這個古城挺投他的脾胃。國慶路是條老街,路面不寬,兩邊的法桐連成一片,人車都像在綠色的穹窿中間經過;沿街古式古香的老房子幾乎全是店鋪,從國營的商店,書店,藥店,飯館,照相館……到私人開的五金店,服裝店,餃麵店,燒餅油條店,畫像店,專賣“揚州三把刀” (菜刀、理髮刀、修腳刀)的店……應有盡有。從三元路到西門街這六七百米的路上,就有民國時期的教堂,清朝的白果樹,明朝的文昌樓,唐朝的石塔寺,宋朝的四望亭。難怪聽人說過站到揚州的大街上是“唐宋元明清,從古看到今”,果然是不假的。整個古城籠罩著濃厚的市井氣息和文化意蘊,存扣心想:這樣的地方好,讓人心靜,意態從容,是個適合讀書的地方。

想不到在學校大門旁邊居然看到了秀珠。他的修鞋攤子擺在花台前面,正坐在那裡埋著頭飛針走線呢。存根高興地喊了他一聲。存扣老早就曉得秀珠是在揚州西門的大學門口修鞋的,沒想到這個大學就是錄取他的揚州師範學院。他也跟著喊了一聲:“秀珠哥!” 秀珠抬起頭,驚喜地叫起來:“哎喲餵,是你們兩個啊!——存扣考到這兒來哪?” 他鄉遇故人,著實一番親熱。秀珠千叮嚀萬囑咐要存根晚上到他那兒吃晚飯,歇宿,不許下旅社。他在校門口等著。他有掛小三輪車。他住的出租屋在離學校一公里的邵莊62號,靠農學院。 第二天早上存根坐著秀珠的三輪車一起到了學校。秀珠把三輪車鎖在花台旁邊,一瘸一跛地隨存根去存扣宿舍看了看,對存扣說了許多關心話。逗留了二十分鐘左右,終究不大放心鎖在校門口的三輪車,就先告辭了。存根把秀珠送到樓下回來對存扣說:“真想不到秀珠混得不醜哩。住人家一間廂房,七十塊錢一個月,裡面要啥有啥,高低床,電視機,燒的煤氣灶,就差個女主人了!”

他說秀珠喝酒的時候告訴他說他已經是萬元戶了。 “這才出來幾年呀!——看來人還是要出來闖才行,'樹挪死,人挪活',只要敢闖,能吃苦,瘸子癱子都能發財!” 存扣說還是攤上現在政策好,不然就是好好的人,還不是窩在那幾塊田上。吃苦受窮的。 存根說那是那是。送你出來一趟還真長了些見識。開竅多了。不是不放心俊傑這小子他也想出來闖幾年哩。 存扣笑著問秀珠哥昨晚咋待你的。 “可客氣哩!——先帶我到農學院浴室洗澡。澡堂子可好吶。要我把人家擦背,我哪好意思;他擦了,像殺豬似的躺在大條凳上,瘆死人!”存根笑著,又掰著手指說:“晚上弄了一桌子菜:剁了半夾揚州老鵝,燒帶魚,煮干絲,燒臭豆腐,燒雜素。噢,還買了幾個什麼朝鮮菜,也不知什麼東西做的,吃在嘴裡咯吱咯吱的,沒甚味,倒是脆得很。”

存根津津樂道地對兄弟說著。存扣卻低下了頭。他想,如果秀平現在還在,多好。 中飯後存根要回去了,存扣有些依依不捨的。說,哥,明天再走吧,我們還沒上課,下午我陪你出去玩。存根說,不了,你也才到揚州,哪兒都不熟,等下次哥有機會來你再帶我玩;好好安下心來開學吧。存扣送哥哥到輪船碼頭,下午兩點半的航班。仍舊坐三輪車去,一路上兩人東張西望,觀賞著街上的風景,三輪車夫是個熱鬧人,聽他倆是第一次來揚州,主動介紹起沿路那些古蹟的來歷故事。車子行到三元商場時存根請騎車師傅暫停一下,說進去買些好吃的帶回去,好歹也是來了一趟大城市,不然俊傑會鬧的。存扣也跟了下車,在商場賣玩具的櫃檯上揀了把很好看的塑料水槍,存根笑著說你給俊傑買這個正投他的門,這小子就喜歡舞刀弄槍。

剛開學整個大學校園裡熱熱鬧鬧的,存扣卻感到了失落。事實上從送哥哥上了輪船失落感就產生了。哥哥坐的船在古運河裡犁起白浪,漸行漸遠,他一屁股坐在碼頭上,像被人丟在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回頭的路上他是步行的,在路上他的心裡空寡寡地難過,走到學校用了個把小時。他感到了沉重的孤獨。以後他到興化板橋中學复讀時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原因是他沒有走出興化縣境,也就沒有走出他熟悉的語境,同學之間相當地容易溝通,兩天一過就成熟人朋友了,更何況過了幾天保連的到來讓他有了最好的伙伴……而現在,在外面他耳中全是嘰哩呱啦像說快板書的揚州話,校園裡更是南腔北調樣樣有,同學中他一個也認不得,他又不是主動跟人搭訕的人,因此連續幾天他在班上宿舍裡都不大講話,就是上課、吃飯、睡覺,也不參加什麼體育活動,給人的感覺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不好動的人,有心事的人。

存扣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是一個情感上相當依賴的人,戀家的人,走出了鄉音他就有些無所適從。他心裡暗暗笑自己沒出息,從小就仰慕江湖男兒,四海為家,建功立業,快意恩仇,而他才離開家鄉二百來里地就心慌意亂了。 連續幾個晚上他很晚才能睡著。眼一閉就是回憶,想以前的事情,那些熟悉的人。不知怎麼的,進了這座大學後總是想起秀平。想起幾年前他倆共同的理想設計。那時他和秀平學習成績多好啊,只要他們願意,好像沒有什麼不能實現的。可是她在哪兒?整整三年,生死兩隔。她無奈地丟下了存扣,丟下了一切。如果她不死,說不定去年兩人就雙雙考上了,而且說不定比今年還要考得好。秀平的死整個改變了存扣的命運格局——又豈止是存扣,難道阿香的不幸不也是她離世的消極連鎖?這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孤立的,他(她)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都要影響和他(她)有關係的人。暑假間接到大學通知書後存扣去過她的墓地,墳上的榆樹苗都長得老高了。唉,再也不能和她分享理想了,他坐在她的墳上哭了許久,喊她“姐姐”,念念叨叨說了不少話。現在他二十歲了,可她卻永遠定格在十八歲上,多麼可惜。天妒紅顏啊。

他睡著時夢著的還是秀平,對秀平的懷念遠遠多於阿香了。現在他也盡量避開想阿香,想阿香他不止是痛苦,還有屈辱和憤恨。有時候他覺得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有時候他覺得他考上大學也沒甚至意思。 存扣想不到一開學就陷入了這樣一種失落孤獨懷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無法排遣,無人傾訴。這時候他想到了一個人。 東連在揚州城南荷花池菜場對過的湖邊林蔭道上擺攤刻章幾年了。這天是周末,下午四點多鐘,他正和幾個擺攤的朋友聚在一起甩撲克,忽然就听見一個耳熟的聲音在叫他,他抬頭一看,驚喜得撲克一扔,哎呀呀地迎上來,握手,寒暄,向朋友們介紹,歡天喜地! 是存扣來找他了。 存扣是他光屁股就一起玩的朋友,現在考上揚州的大學了,還沒忘掉他,還專門來找他,在他那幫擺攤子混營生的朋友面前給他大大地長臉了,他豈不興奮?

他吿訴存扣,馬鎖也在揚州呢,船帶在渡江橋,曉得你來他肯定要高興死了;他扯著沙喉嚨朝南面大喊:德宏!繞鎖!兩個十七八歲的小伙顛顛地跑過來。東連問存扣認得不認得,存扣盯他倆看了看,笑著說不大認得——“也我們莊上的?”東連說當然是我們莊上的,要不我喊他們來幹什麼;他倆是南村的,來揚州兩年了,一來就投奔我,我是他們老大呢,我罩著他們呢;也難怪你認不得,你總是在外頭上學,以前見到他們的時候說不定他們還是沒長屌毛的細伢子呢,現在跟我擺攤子,又曬得個黑屌相!兩個小伙嘿嘿地撓頭,一個對存扣說,你不認得我們,我們認得你呢,另一個說存扣哥哥是我們莊上的名人,哪個不曉得。存扣微笑著拍拍他們。自家莊上的兄弟,他自當十分喜愛。東連說他倆一直在這裡賣小百貨,生意做得還不醜呢,叫德宏的馬上接口,說再好也不如你,你宰一個章就夠我們苦一天呢,東連哈哈大笑,說你倆別巧嘴了,趕快收攤跟我去弄晚飯。又對打牌的幾個說,你們也早點收,晚上陪我老同學一起喝酒。

東連的刻字攤兒其實就是一個擺在路牙上的“紅塔山”香煙盒子,上麵攤一塊紅布,紅布上排著幾十枚各式章料子,刻刀,印油,刻章字體圖例,試蓋章兼算賬的一本收據發票,還有擔在盒子前面一塊雜誌大小寫著“三分鐘刻章”的三夾板牌子,收攤時紅布四個角一拎,打個結,扔進盒子裡,往旁邊做生意人的三輪車上一撂,第二天跟他帶過來,真是太簡單了。東連在這地方人緣熟,他待人不錯,古道熱腸,但同時身上又有些江湖痞氣,毛起來哪個也不買賬的,刀子都跟你玩,一起擺攤做生意的都敬他,很有些號召力的。 攤子收好了東連要存扣坐在他自行車屁股上,說了聲“回家嘍!”就猛蹬起來。在行人車流中轉彎抹角,而速度不減,很有點賣弄的意思,但騎得很熟練,存扣在後面感到很平穩,看來在城裡久了,練出來了。

東連租的房子在郊區城東鄉沙口村。近年來外地人員進城打工做生意的越來越多,這兒緊靠城市,交通方便,來租住房屋的人也就多起來。這地方人大多是菜農,農村人房屋寬裕,院子又大,而且環境相對又比較安靜,搞房屋出租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的人家不僅把正屋廂房能租的都租出去,還在種菜養花的院子裡砌上出租屋,農村中學學生宿舍似的,多的人家砌到十幾間。這些人家因此就多了很不錯的收入,坐地拿錢,正應了那句“有錢難買城腳根”的老話。當然了,不是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搞活,人員流通,你就是房子再多又怎樣,養老鼠啊。國家政策好百姓生活才好,發財致富多門路。 房東家裡是兩層樓,夫妻倆帶一男孩住在樓上,樓下東西房間也出租。院子裡對面各砌五間“宿舍”,東連就住在東面往外數起首第一間。開門進去,存扣看裡面雖然不大(十平米的樣子),但收掇得挺齊整。最搶眼的是床,透過天藍色的尼龍帳子可以看到裡面並排放擺著兩個花枕頭,存扣這才想起這屋裡原來有一個女主人的。望床下一看,大小兩雙拖鞋很親密地挨放著。屋裡有電視機,圓飯桌,煤氣灶。像個家的樣子。

東連說小琴眼下在三中食堂裡上班,要到七點多才回來。他讓存扣在屋裡坐著,急忙出去買菜了。 東連買菜回來,把熟菜裝好盤子在桌上擺好,跟著就把生魚生肉拿到院子水池上收拾,存扣幫著擇菜。兩人正忙著,一面說著話,德宏繞鎖騎自行車到了,每人車屁股後夾了一箱啤酒。一下車就幫忙,東連要說你們哪個去渡江橋把馬鎖喊過來,繞鎖說“我去吧”,馬上騎車出去了。這當兒,和東連打撲克的那幾位也到了,居然也帶著啤酒和熟菜,東連說這次又不是聚餐,我老同學來了要你們帶什麼酒菜唦,你看老鵝、口條、豬耳朵,都買得重起來了。他眉開眼笑:“也好,軍火充足,今晚大家可要喝個盡興!” 幾把手幫忙,該燒的菜很快就上了桌子。圓桌上都擺滿了。啤酒全部拆箱。繞鎖和馬鎖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東連急得冒火:“兩個人撞死在路上啦!”用手拾桌上的花生米,往嘴裡直撂。德宏勸他:“怕是馬鎖哥回船遲了,繞鎖等他。”東連那三位朋友一個是高郵的,一個是寶應的,一個是安徽天長的,和存扣套起了親乎,天長的那位叫順子的敬煙給存扣,存扣說不會,見對方表情有些尷尬,就接過來點上了,吸一口,從鼻孔裡噴出霧來,順子就笑:“還說不會,煙吃得這麼派頭!” 繞鎖終於把馬鎖帶到了。在大門外就听見馬鎖炸雷似的喊聲:“對不住,對不住,我來遲了!”進屋一把握住存扣的手直晃。大夥兒嚷著要罰酒,馬鎖哈哈大笑:“我巴不得罰酒呢,今天來就是跟存扣喝酒的!” 果然讓德宏猜著了,馬鎖是在外面做生活耽擱了。他對存扣說:“哪曉得你來呀,曉得你來我三點鐘就回來了!” 東連“噗噗”地開酒,像分發手雷似地遞給大家,“各倒各的,開始戰鬥!” 馬鎖把酒碗舉起來提議大家先乾一碗,為存扣到揚州接風洗塵。 滿屋子的咕嚕聲。 德宏抹抹嘴說:“存扣哥真夠意思,出來上大學了還惦著小時候一塊玩的人。” 馬鎖說存扣講義氣,念舊。 “你們要跟他學習,有了本事也不忘本,這才是真漢子。” “我們打穿開褲襠就一起玩了,感情深啊。”東連對順子那三位說。轉頭問存扣:“保連怎麼不也考到揚州來啊?他如果在這裡,咱哥幾個就齊了。”馬鎖笑他:“也不齊,不是還有進財嘛!” “他一直想考公安的,揚州沒有這類高校。”存扣說。 馬鎖說準是老瘌疤要他考的。 “老瘌疤心可海呢,考上公安學校多威風啊,將來出來人前人後的誰敢不敬?”又說:“聽說等到保連通知書到家才閉眼的。可惜啊,一天保連的福都沒享到。” “我也聽說是鄉里鄭所長親自把通知書送過去的,還送保連一身警服,讓他穿著讓老瘌疤看了最後一眼。”東連說。 存扣說是的,當時他在場。他低下頭看著酒碗,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奇怪啊,鄭所長干嘛對保連這樣上心?”東連不解。 “很簡單!”馬鎖說,“還記得初一的時候保連弄洋辣子辣唐月琴的事嗎?當時被鄭所長審出來,要辦保連,老瘌疤去下跪求情,連夜把保連轉移到了草潭——你這事記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鄭所長是怕保連公安學校畢業出來比他跩,會記他的仇?”東連恍然大悟。 “就這個意思。做官的精哩,哪樣想不到!”馬鎖喝一大口酒,對大家說:“你們也喝唦,別盡聽我們說話!” 存扣心裡一凜:莫非保連刻意要考公安學校真是他們父子的安排?很有可能。 “洋辣子事件”給他們父子帶來了沉重的心理陰影,保連考上大學可以向世人證明他是好樣的,不是下三濫——如果考上公安學校穿上威武的警服則更能說明問題。保連打小就是報復心強的人,他辣唐月琴就是報復她在張老師面前的舉報讓他丟了醜。鄭所長對保連異乎尋常的關懷說不定就出於馬鎖分析的那種心理。想到在板橋复讀地保連曾在他面前咬牙切齒揮舞著拳頭髮狠要報復命運對他不公的樣子,他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 東連鼓動著大家給存扣敬酒,不一會地上就豎了十幾個空瓶子。存扣說這麼喝法不得了,會喝醉的。馬鎖說這幾瓶啤酒打不倒你,你來咱們這兒大家高興,你就別客氣了,一定要喝好,喝痛快,以後要常來,——“下次輪到上我船上喝!” 存扣到外面小了個便,回來說:“這院裡怎麼陡然冒出這麼多三輪車,走得碰碰的?” “賣熟食的還沒回來呢,回來更擠。”東連說這院裡有賣水果的,賣小百貨的,賣小五金的,賣皮鞋的,劃長魚的,都是用三輪車的。 “倒是挺熱鬧。”存扣感到新鮮。 “就是院裡沒得個廁所,不大方便。” 東連說東南角上有一個的,今天春上拆掉了,蓋了間出租屋。 “這不又多收入了嘛。”馬鎖對存扣說,“這地方人算得精哩。——算筋算骨!” “還是馬鎖哥睡在船上好,屋子隨身跟。”繞鎖說。大家都笑了。 “租房子住有租房子的樂趣,”東連喝了幾碗酒有些興奮起來,壓低聲音對大家說:“我們這院裡小夫小妻的多,日里做生意,晚上也不閒——晚上你上廁所,出門往院裡一站,不是聽到這家在叫喚,就是那家竹床子在吱吱嘎嘎地響,有時幾家同時進行,打擂台似的!” 大家笑。馬鎖說:“你小子不學好,聽人家行房,羞不羞?再說了,你是好人?你和小琴睡在一起三年了,晚上不弄?” 東連有些尷尬,支吾道:“我們……不大弄。” “不大弄?小琴奶子那麼大,屁股那麼圓,就是你弄的!”馬鎖藉著酒勁跟東連抬起了槓子。大家興致盎然,跟著起哄。 “其實在水上還不是一樣?”馬鎖說今年和他在渡江橋打幫的那條船上小夫妻才邪乎呢,幾乎夜夜不歇,夜裡他這邊船一晃就曉得那邊上馬了,一上馬那女的就鬼聲辣氣叫喚:“好過(方言:舒服)哦!好過哦!黑娃,下勁!下勁!” 大家轟然大笑。說馬鎖學得賊像,不認真聽過若干次學不出這個效果來。馬鎖哈哈笑:“靜夜裡,由不得你不聽——小夫妻倆也是我們興化人,沙溝的,在這兒做秤。”一夥人又問馬鎖聽了是什麼感受,下面癢不癢;如果癢又怎麼辦?馬鎖說,好辦,拿出來在船板上摜摜,摜疼了就不癢了。 又是一通好笑! 存扣也忍不住發笑。他是個善於形象思維的人,聽他們繪聲繪色說這些葷話就如同身臨其境似的,身上便有了些異樣。喉嚨髮乾,忙喝了口啤酒。 馬鎖看大家愛聽他的黃段子,便又講了一個。說原來和他打幫的是江都嘶馬鎮上的一個小伙,皮匠。有次在菜場上修鞋,正好是夏天,一個穿著裙子的漂亮姑娘打著遮陽傘到他跟前修鞋,她鞋掌掉了,要重釘一個。那姑娘也大意,裙子一捋,朝他面前一蹲,這小子無意間朝她下面一看,——沒得命!大腿雪白,滾圓的,三角褲一點兒大,肉鼓鼓的,毛都出來了,他心裡一慌,一錘子打在指頭上,差點沒把指甲玩掉!儘管疼得鑽心,他還是沒忘了往人家大腿根瞄,聽說又要他擦一下鞋,抓起鞋油就乾,哪曉得人家是雙白皮鞋,他偏偏擠的黑鞋油,人家要他賠鞋,最後好說歹說,沒收人家一分錢。回去指頭感染化膿了,半個月沒能做生活……你們說逗不逗? 說著鬧著,小琴下班了。幾年不見,存扣看她出落得越發豐滿成熟,臉上粉白嬌嫩,非常的嫵媚。她笑著衝存扣甜甜叫了聲:“存扣哥哥!” “看看看看,這麼多人在這兒,倒揀存扣先打招呼!”馬鎖衝小琴嚷:“你存扣哥哥是專門來看你這漂亮妹子的。——我們已經表揚你一氣了!” 小琴一巴掌打在馬鎖肩膀上:“叫你嚼蛆!” 東連告訴小琴,存扣考上揚師院,今天是專門來看他的,看大家的。他要小琴也來敬存扣一碗酒。 存扣馬上站起來。小琴大大方方和他碰碗,一飲而盡。豪氣得很。居然喝得比存扣快。 大家趁機又拿他們打趣。 處在這樣的氛圍中存扣覺得很受用。 就像一尾魚,游到了熟悉的水域。 存扣到東連那邊玩了一次,悒鬱的心情大為緩解。沒幾天他又知道了幾個板橋文補班考到揚州的同學。分別在教育學院,商校,稅校。在一個星期天他們幾個來師院找到存扣,一起到瘦西湖、大明寺、個園玩了玩。這三個地方統稱“瘦大個”,是揚州最著名的旅遊名勝。存扣很開心,他發現在中學時關係不怎麼的同學,一旦到了外面上大學了,遇到一起卻是格外地親切。真是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在本班,他跟同宿舍的陸桂宏處上了朋友。同舍六人,蘇(州)(無)錫常(州)各一人,都是江南的,只有陸桂宏是江北東台人,離他家最近,相距只有四十幾里,說話、習慣各方面都很契合。說實在的,存扣選擇朋友還是家鄉情結重。這蠻有意思的。 幸虧陸桂宏與存扣算是老鄉關係,存扣才和他處上朋友,其它同學是不大跟他囉嗦的。因為他這人挺邋遢,挺怪的。 陸桂宏個不高,頂多一米六。瘦弱,體重不會超過一百斤,瘦得連屁股都看不到。但五官端正。尤其是眼睛,雙眼皮,清澈而單純;但有時卻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憂傷,是雙很感性的的眼睛,有些女氣,特別容易給人以印象。他頭髮很厚,厚而亂,而蓬鬆,勉強看出大致是中分的髮型。沒見他用梳子梳過,他的梳子便是蜷起的十個手指頭,有時候看見他在宿舍走廊上雙手成爪往後猛捋頭髮,動作熟練之極,手指甲與頭皮嚓嚓作響,有如刈麥的聲音;如果迎著太陽看,其腦袋四周則飛舞著無數近似蟣蟲一樣的東西,而後肩上則像落了一層麩糠,他伸手抻拍,其聲嘭嘭,有架子鼓的味道。他洗臉洗腳合用一條毛巾。從不見他用雪花膏潤面油什麼的,因此臉頰上毛孔清晰可辨。他不剪指甲,而是撕,用指甲撕指甲,居然也能撕得圓圓的;而獨留下右手小指指甲,有時支頤沉思什麼時,這枚長長的指甲便宛如一瓣蘭花,生動地翹著,有時他用這枚指甲得心應手地伸進耳朵的穹窿處刮得嘩嘩有聲時,存扣耳朵裡也不由癢了起來,卻在心裡讚歎陸桂宏的這雙手實在是靈巧,多了不少使用價值。陸桂宏一條牛仔褲一條黃軍褲輪著穿,不見他怎麼洗,卻曬得勤,曬得硬幫邦,簡直能立起來,曬過後在陽台上掄圓了,往牆上摜。摜得灰蓬蓬的。來自無錫的陳曙東把這種衛生方法命名為“乾洗”。他常穿一雙質地結實的豬皮鞋,由於從不上油,已蒼桑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次到圖書館借書時,走上高高的台階,前面正好下來一群衣著炫目的女生,嬉鬧著,像快樂的小麻雀,也不知是心慌分神還是避讓不及,總之陸桂宏突然摔倒了,右腳上的鞋帶隨之崩斷,存扣晚上看到他竟用一根叫“連麻壇子”的長草莖暫時勉強代替著,第二天早上發現他又尋到了更高級的替代品:一根包裝用的白色塑料扎繩。陸桂宏人雖然瘦小,飯量卻大,早飯能吃四個肉包加三個燒賣兩根油條外加三兩粥。他在飯廳裡用餐時旁若無人,動作生猛:一個人獨占飯廳一張條桌(沒有人願意跟他坐在一起),一隻腳拎起置於長凳上,好像京劇武生造型,喝粥吃麵呼啦有聲,咀嚼食物唧唧有聲,包子兩口一個,吃油條攥在手裡咬,如持麥克風,吃光了油手往頭上抹抹,算物盡其用。多年後存扣每看到城市建築工地上登高爬低從事艱苦危險工種出賣廉價勞動力的民工開飯時的景象,還有時不由自主地想起陸桂宏當時在學校飯廳裡的饕餮模樣。當你看到粗手大腳飢腸轆轆的民工蹲在地上圍著盛菜的臉盆吞食著粗陋的食物時,你就會覺得吃飯竟會有那麼的香——那才是純粹的吃啊。 就是這麼個邋遢的怪人,存扣卻接納了他。他與存扣同齡,但生日比存扣小些,存扣視他為兄弟,對他頗為照顧,到哪兒去都帶著他。有一天存扣對他說:“桂宏,上大學了也要注意點儀表風度,不要被人看輕了。” 桂宏果然就改了。有一天他從外面回宿舍,把手裡的購物袋往床上一倒:雪花膏,洗髮液,毛巾,小圓鏡,梳子,指甲鉗,耳朵扒,鞋油;還有一根皮帶。像個擺地攤的。身上那根舊帆布褲帶被他扔出窗外,不意勾掛馬路梧桐樹的枝頭上,那樣子就像一條醜陋的灰蛇,兩個月後才掉落下來,被馬路保洁工人掃進垃圾車去了。他理髮,洗澡,換乾淨衣裳。立刻就成了一個漂亮爽利的小伙子。存扣笑著說,人要衣妝馬要鞍,這一收拾像變了個人似的,多好。 友愛可以使人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存扣在大學裡感覺越來越充實,他發狠這四年在師院紮紮實實地學習、生活,不辜負大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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